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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杂记(方苞·清代)

古诗词文(中小学教材)作者:古典诗词发布:延章

2022-12-4 16:48

方苞1668年5月25日—1749年9月29日,字灵皋,亦字凤九,晚年号望溪,亦号南山牧叟。汉族,江南桐城今安徽省桐城市凤仪里人,生于江宁府今江苏南京六合留稼村。桐城『桂林方氏』亦称『县里方』或『大方』十六世,与明末大思想家方以智同属『桂林方氏』大家族。是清代散文家,桐城派散文创始人,与姚鼐[nài]、刘大櫆合称桐城三祖。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狱,见死而由窦dòu出者,日四三人。有洪洞tóng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数十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gòu者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禁卒居中央,牖yǒu其前以通明,屋极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键,矢溺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又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狱中成法,质明启钥,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zhǒng顶而卧,无可旋避,此所以染者众也。又可怪者,大盗积贼,杀人重囚,气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随有瘳chōu,其骈pián死,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余曰:『京师有京兆狱,有五城御史司坊,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迩年狱讼,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专决;又九门提督所访缉纠诘,皆归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书吏、狱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连,必多方钩致。苟gǒu入狱,不问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为剂,而官与吏剖分焉。中家以上,皆竭jié资取保;其次「求脱械居监外板屋,费亦数十金;惟极贫无依,则械系不稍宽,为标准以警其余。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轻者、无罪者罹其毒。积忧愤,寝食违节,及病,又无医药,故往往至死。』余伏见圣上好生之德,同于往圣。每质狱词,必于死中求其生,而无辜者乃至此。傥仁人君子为上昌言:除死刑及发塞外重犯,其轻系及牵连未结正者,别置一所以羁之,手足毋械。所全活可数计哉?或曰:『狱旧有室五,名曰现监,讼sòng而未结正者居之。傥举旧典,可小补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职官居板屋。今贫者转系老监,而大盗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细诘jié哉!不若别置一所,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狱同官僧某,遘gòu疫死,皆不应重罚。又某氏以不孝讼sòng其子,左右邻械系入老监,号呼达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讯之,众言同,于是乎书。

译文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里,当我被关在刑部监狱的时候,看见犯人死了,由墙洞里拖出去,平均每天总有三四个,不觉心里奇怪。有个曾经做过洪洞县长的杜君,站起来说:『这是生瘟疫了。现在天时正常,死的还少;过去有多到一天死十几个的。』我问是什么原因。杜君说:『这种病容易传染,生这种病的,纵然是亲人,也不敢住在一起。这监狱一共有四座老监房。每座监房有五个房间:狱卒住在当中的一间,前面有大窗通光线,屋顶有小窗透空气;其余四个房间都没有窗,可是关的犯人经常有两百多。每天天还没黑,就上锁了,大小便都在房间里,和吃饭喝水的气味混在一道。加上寒冬腊月,没钱的犯人睡在地上,等到春气一动,没有不发病的。监狱的规矩,一定要等天亮才开锁,整个晚上,活人和死人就头靠头脚对脚地睡着,没法闪躲,这便是传染人多的原因。还有奇怪的是:凡属大盗累犯,或杀人要犯,大概由于气质强悍旺盛,反倒被传染上的不到十分之一二;纵使传染上,也很快就好了。那接二连三死掉的,却都是些案子轻的罪犯、或嫌犯、或保人,是些不该绳之以法的人们。』我说:『京师里头有顺天府尹的直辖监狱、有五城御史的司坊,为什么刑部的监狱还关着这么多囚犯?』杜君说:『近几年来打官司,凡情节比较重的,顺天府尹和五城御史便不敢做主;又九门提督调查抓来的,也都拨归刑部;而刑部本身十四个清吏司里喜欢多事的正副满汉郎官们,以及司法人员、典狱官、狱卒们,都因为人关的越多越有好处,所以只要沾上一点边就给千方百计抓进来。人一进监狱,不问有罪没罪,照例先给戴上手铐脚镣,放进老监房,使你吃尽苦头,在吃不消的时候,他们就教你怎样取保,保出去住在外面,随传随到;再照你的家庭、财产状况,把钱敲诈来,由他们按成派分。中等以上的人家,都尽其所有出钱取保;其次,要想解下手铐脚镣搬到老监房外板屋里去住的,费用也得几十两银子。至于那又穷又无依无靠的,就手铐脚镣毫不客气,作为样板,以警告其他的犯人。又有同案一起被关的,情节重的反能取保在外,情节轻的、没罪的,却吃着苦头,这种人一肚子冤气,没好吃没好睡,生了病,又没钱治,就往往死翘翘了。』我认为我们的皇上,和过去的圣人一样,有好生之德,每在批公文的时候,总给犯人死中求生,但现在竟有无辜的人这样倒霉的!如有仁人君子,能向皇上上奏除死刑及发配边疆的重犯外,其他轻犯和受到牵连还没定案的,如果另设看守所来关,不上手铐脚镣,就不知可救多少人命了!听说监狱本有五间房名叫『现监』的,是给涉案而没定案的人住的。如果能查出这种规定,实行起来,倒也不无小补。杜君说:『皇上开恩,规定做官的可住优待房,现在穷人住进老监房,大盗累犯反住进优待房,这中间的微妙,能细问吗?这样看来,只有另外关到一座监狱里,才能根本解决啊!同我关在一起的朱老头、姓余的青年和关在一起的同僚,都这样碰上疫症死了,论罪状,他们都是不该受重罚的小罪。又有某氏控告儿子不孝,左右的邻居都被关进老监,哭哭叫叫直从晚上闹到天亮。』我听了,有动于衷,曾拿杜君这些话来普通的问了问别人;结果大家说的一样,我就决定记录下来。

注释
刑部狱:清政府刑部所设的监狱。刑部,明清两朝设六部,刑部掌刑律狱讼。窦:孔穴,这里指监狱墙上打开的小洞。洪洞令:洪洞县令。洪洞,今山西洪洞县。作:神情激动。疫作:瘟疫流行。天时顺正:气候正常。叩所以:询问原因。遘者:得这种传染病的人。遘:遇、遭受,指染病。牖其前:在前方开一个窗洞。牖,窗。屋极:屋顶。薄暮:傍晚。下管键,落锁。矢溺:大小便。矢,同『屎』。溺,同『尿』。相薄:相混杂,相侵袭。薄,迫近。质明:天正明的时候。启钥:开锁。并踵顶而卧:并排睡一起。踵,脚后跟。顶,头顶。旋避:回避。积贼:惯偷。积,久、习。气杰旺:精力特别旺盛。或随有瘳:有的人染上病也随即就痊愈了。瘳,病愈。骈死:并列而死。骈,并。轻系:轻罪被囚的犯人。佐证:证人。京兆狱:京城的监狱,即当时顺天府监狱。京兆,指清朝包括国都在内的顺天府。五城御史司坊:即五城御史衙门的监狱。清朝时京城设巡查御史,分管东、西、南、北、中五个地区,所以叫五城御史。迩年:近年。九门提督:全名是提督九门步兵统领。掌管京城九门督查职务的武官。九门,指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安定门、德胜门、东直门、西直门、朝阳门、阜城门。所访缉纠诘:所访查缉捕来受审讯的人。十四司正副郎:清初刑部设十四司,每司正职为郎中,副职为员外郎。好事者:多事的人。书吏:掌管文牍的小吏。钩致:钩取,即逮捕。械手足:手脚戴上刑具。俾:使。导以取保:诱导犯人花钱保释。『量其家』句:衡量他们家中财产多少作为敲诈的依据。剂,契劵,字据。这里指作为要挟的根据。中家:中产之家。『为标准』句:做样子警告其他人。罹其毒:遭受其毒害。寝食违节:睡觉吃饭都不正常。伏见:即看到。伏,表示谦卑。圣上:臣民对皇帝的尊称。这里指康熙皇帝。质:询问,评判。上:皇帝。昌言:献言。结正:定罪。正,治罪。羁:关押。旧典:过去的制度。推恩:施恩。细诘:深究。拔本塞源:拔除弊端的根本,堵塞弊端的源头。朱翁:不详。余生:名湛,字石民,戴名世的学生。同官:县名,今陕西铜川市。泛讯:广泛地询问。

凡死刑狱上,行刑者先俟于门外,使其党入索财物,名曰『斯罗』。富者就其戚属,贫则面语之。其极刑,曰:『顺我,即先刺心;否则,四肢解尽,心犹不死。』其绞缢,曰:『顺我,始缢即气绝;否则,三缢加别械,然后得死。』唯大辟无可要,然犹质其首。用此,富者赂数十百金,贫亦罄qìng衣装;绝无有者,则治之如所言。主缚者亦然,不如所欲,缚时即先折筋骨。每岁大决,勾者十四三,留者十六七,皆缚至西市待命。其伤于缚者,即幸留,病数月乃瘳chōu,或竟成痼疾。余尝就老胥而问焉:『彼于刑者、缚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无有,终亦稍宽之,非仁术乎?』曰:『是立法以警其余,且惩后也;不如此,则人有幸心。』主梏扑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讯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罪人有无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为差?』曰:『无差,谁为多与者?』孟子曰:『术不可不慎shèn。』信夫!

译文
凡判死刑的,一经判决执行,行刑的人便先等在门外,派同党进去索讨财物,叫做『斯罗』。对有钱的犯人,要找他的亲属讲条件;对没钱的犯人,便当面直接讲条件。如果判的是剐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便先刺心;不然的话,四肢解完,心还没死。』如果判的是绞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第一绞便包断气;不然的话,绞你三次以后还须加用别的刑具,才死得了。』只有判的是杀头,才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但是仍旧可以扣留脑袋不给死者家属,达成敲诈目的。因此,有钱的自然甘心贿赂几十百两银子,没钱的也会卖尽衣服杂物报效;只有穷得绝对拿不出钱的,才真照他们所说的执行。担任捆绑的也一样,如果不满足他们开的条件,五花大绑时便先给你来个骨断筋折。每年秋决的时候,虽然皇帝朱笔勾掉的只十分三四,留下的有十分六七,但全体囚犯都须捆绑着到西市,等待命令。其中被捆绑受伤的,即便幸而留下,也必须病几个月才能好,甚或成为一辈子也治不好的暗伤。我曾问过一个老差役说:『大家对受刑受绑的既没什么深仇大恨,目的只不过希望弄点钱而已;犯人果真拿不出钱,最后又何妨放人一马,不也算积德吗?』老差役说:『这是因为要立下规矩以警告旁的犯人,并警告后来的犯人的缘故。如果不这样,便人人都心存侥幸了。』担任上刑具和拷打的也一样。和我同时被捕受审时挨过夹棍的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给了二十两银子的代价,只骨头受点轻伤,结果病了个把月;另一个人给了双倍代价,只伤了皮肤,二十天便好了;再一个人给了六倍代价,当天晚上便能和平常一样的走路。有人问这差役说:『犯人有的阔有的穷,既然大家都拿了钱,又何必更拿多少做分别?』差役说:『没有分别,谁愿意多出钱?』由这故事,印证孟子『选择职业不可不慎重』的话,真是一点也不错!

注释
死刑狱上:判处死刑的案件上报呈批。斯罗:也作『撕罗』、『撕掳』,排解、打理的意思。极刑:凌迟处死的刑罚。行刑时先断其肢体,最后断其气。绞缢:绞刑。加别械:加别的刑具。大辟:斩首。要:要挟。质其首:用人头作抵押来勒索。罄:用尽。治之如所言:按照他们说的那样处理犯人。主缚者:执行捆缚犯人的役吏。大决:即秋决。封建时代规定秋天处决犯人。勾者:每年八月,由刑部会同九卿审判死刑犯人,呈交皇帝御决。皇帝用朱笔勾上的,立即处死;未勾上的为留者,暂缓执行。西市:清代京城行刑的地方,在今北京市宣武区菜市口。痼疾:积久不易治的疾病。老胥:多年的老役吏。胥,掌管文案的小吏。幸心:侥幸心理。主梏扑者:专管上刑具、打板子的人。木讯:用木制刑具如板子、夹棍等拷打审讯。间月:一个多月。间,隔。兼旬:两旬,二十天。有无不均:即贫富不一。术不可不慎:语出【孟子·公孙丑上】:『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将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术:技艺、技术,这里指职业。意谓选择职业不可不慎重。

部中老胥,家藏伪章,文书下行直省,多潜易之,增减要语,奉行者莫辨也。其上闻及移关诸部,犹未敢然。功令:大盗未杀人及他犯同谋多人者,止主谋一二人立决;余经秋审皆减等发配。狱词上,中有立决者,行刑人先俟于门外。命下,遂缚以出,不羁guǐ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仓,法应立决,狱具矣,胥某谓曰:『予我千金,吾生若。』叩其术,曰:『是无难,别具本章,狱词无易,取案末独身无亲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时潜易之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谳yàn者,倘复请之,吾辈无生理矣。』胥某笑曰:『复请之,吾辈无生理,而主谳者亦各罢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则吾辈终无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决。主者口呿舌挢jiǎo,终不敢诘。余在狱,犹见某姓,狱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者。』胥某一夕暴卒,众皆以为冥谪zhé云。

译文
部里的老职员家里都收藏着假印信,公文下行到省级的,往往偷偷动手脚,增减着紧要的字眼,奉行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只上行上奏皇帝和咨行各部的,才不敢这样。依照法律规定:大盗没杀过人和有同犯多人的,只是主谋的一两个人立时处决,其余人犯交付八月秋审后概给减等充军。当刑部判词上奏过皇帝之后,其中有立时处决的,行刑的人先等在门外;命令—下,便捆绑出来,一时一刻也不耽搁。有某姓兄弟因把持公仓入狱,依法应该立时处决,判词都已拟好了,部员某对他们说:『给我一千两银子,我弄活你们。』问什么办法,部员某说:『这不难,只消另具奏本,判词不必更改,只把案末单身没有亲戚的两个人换掉你们的名字,等到封奏时候,抽出真奏,换上此奏,就行了。』他的一个同事说:『这样办可以欺蒙死的,却不能欺蒙长官;假使长官发觉,再行申请,我们都没活路了。』部员某笑着说:『再行申请,我们固然没活路;但长官也必定以失察见罪、连带免官。他不会只为两条人命把自己的官丢掉的,那么,我们最后还是没有死的理由的。』结果便这么办,案末两个人果然被立即处决。主审官张口结舌给吓呆了,可是终于不敢追究责任。我关在监狱的时候,还见过某姓兄弟,同狱的人都指着说:『这便是把某某人的命换来他们的头的。』后来部员某忽然在一个晚上死了,大家都说这是上天报应。

注释
直省:直属朝廷管辖的省分。上闻:报告皇上的文书。移关诸部:移送文书,通告朝廷各部。移关,平行机关来往的文书。功令:朝廷所定法令。狱词上:审判书已上报。不羁晷刻:不留片刻。晷刻,指很短的时间。别具本章:另外写奏章上呈。俟封奏时潜易之:等加封向皇帝奏请时偷偷地换过。主谳者:负责审判的官员。谳,审判定罪。倘复请之:如果重新上奏请示。口呿舌挢:张口结舌。呿,张口不能说话。舌挢,翘起舌头。形容惊讶的样子。冥谪:受到阴曹地府的惩罚。

凡杀人,狱词无谋、故者,经秋审入矜jīn疑,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杀人,复以矜疑减等,随遇赦shè。将出,日与其徒置酒酣hān歌达曙。或叩以往事,一一详述之,意色扬扬,若自矜诩。噫!渫xiè恶吏忍于鬻狱,无责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脱人于死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译文
凡属杀人案件而判词上没有『谋杀』、『故意杀人』等字眼的,大概经过秋审,列入『矜疑』情有可矜而罪在疑似之间的类中,便可以免死,司法人员因此也就可以在法律夹缝里做手脚。有个叫郭老四的,曾四次犯杀人案,最后一次仍以『矜疑』减等,不久碰上大赦。出狱以前,一天到晚都和同党喝酒唱歌,有时直闹到天亮。有人问他过去的班,他竟一件一件原原本本道来,神气活现,好像自己了不起似的。唉!那些无耻而恶毒的司法人员贪赃枉法,原不足深责;但道理并没真正弄清,一班善良官吏往往以脱人死罪为功德,而不追究真正的实情,就使死者含冤不浅了!

注释
无谋、故者:不是预谋或故意杀人的。矜疑:指其情可悯,其事可疑的案件。矜,怜悯、惋惜。刑部秋审时,把各种死刑案件分为情实、缓决、可矜、可疑四类,后两类可减等处理或宽免。巧法:取巧枉法,玩弄法令。矜诩:炫耀。渫:污浊。鬻狱:出卖狱讼。道之不明:世道是非不明。情:指真实情况。枉民:使百姓蒙受冤屈。

奸民久于狱,与胥卒表里,颇有奇羡。山阴李姓以杀人系狱,每岁致数百金。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居数月,漠然无所事。其乡人有杀人者,因代承之。盖以律非故杀,必久系,终无死法也。五十一年,复援赦减等谪zhéshù,叹曰:『吾不得复入此矣!』故例:谪戍者移顺天府羁候。时方冬停遣qiǎn,李具状求在狱候春发遣,至再三,不得所请,怅chàng然而出。

译文
有些坏人在监狱里坐久了,和典狱官狱卒们狼狈为奸,就很肥了。山阴有个姓李的,因犯杀人罪坐牢,每年都赚上几百两银子,康熙四十八年,因大赦出狱。住了几个月,无所事事。恰好他同乡有犯杀人案的,便冒名顶替。因为法律规定,如果不是故意杀人,必然可以长期监禁,不会判死罪的,五十一年,依赦例减等充军。他叹气说:『我没办法再能进这儿来了!』按照旧例,充军的人都移押顺天府待命;这时正是冬天,停止发遣,姓李的具状要求仍回刑部监狱等候春天发遣,要求再三,都没批准,还老大不高兴呢!

注释
奇羡:赢馀。代承:代为承担。援赦减等:根据大赦条例减刑。谪戍:发配充军。故例:旧例。具状求在狱:呈文请求留在狱中。



赏析
作品散文可分为四个部分。第一、二两段为第一部分,写狱中瘟疫流行,死者甚众的情况和原因。第三、四段为第二部分,进一步揭露行刑者,主缚者、主梏扑者手段的狠毒和用心的险恶。第五、六段为第三部分,揭发奸吏贪赃枉法的罪恶行为。第七段为第四部分,揭露胥吏狱卒和奸民相勾结牟利的事实,说明当时的监狱阴森可怕。这篇散文记叙具体真切,富有说服力,行文简介有序,却不失生动。

第一部分。写狱中瘟疫流行,死者甚众的情况和原因。作者亲眼见到『死丽由窦出者,日兰四人』,狱中情状,惨不忍睹,随即运用对话方式,由杜君介绍详细情况,『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十数人』,瘟疫流行,死人之多更加骇人听闻。瘟疫流行的原因,一则房屋设备恶劣,旁四室无牖无窗,晴无天日,窑气不流通。二则犯人太多,『系囚常二百余』。三则狱中成法残酷,『薄暮下管键』,『质明启钥』。四贼非人的生活环境,『矢溺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再加上气候变化,『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更加奇怪的是『大盗积贼,杀人重犯』『染此者十不一二』,『其骈死,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善恶颠倒,是非不明。由此不难想见狱中的一片残酷阴森的景象,作者已经勾画出了一幅人间地狱的图画。

接着作者设问,由杜君继续作答,进一步说明犯人之多的原因以及『其骈死』,皆『法所不及者』的原因。封建统治者为着巩固其封建专制政权,实行恐怖政策,京师一地,监狱林立,法网密布,贪官暴吏们则趁机大发横财。他们为了榨取钱财,任意拘捕无辜,然后勾结起来,狼狈为奸,向囚犯肆意敲榨勒索。这样,有钱的可以消遥法外,无钱的就横遭追害,贫苦百姓更是冤沉海底,忧恨病死的不可胜数。最后,作者以同监的朱翁、余生及僧某等的遭遇证明杜君所谈属实,并『以杜君亩泛讯之,众言同』这才记下来,可见所记事实是确凿有据的,表现了对罪犯的同情和对官僚胥吏等的憎恨。

第二部分。进一步揭露行刑者,主缚者、主梏扑者手段的狠毒和用心的险恶。管行刑的,明抢暗夺,毫无人性,就是对予判处死刑的犯人,也要处心积虑加以勒索。甚至连死人的头也要拿来做索取贿赂的资本。他们的残酷罪行,令人发指。管捆人的,捆绑之松紧,要看贿赂的多少而定,不满足他们的欲望,就残暴地摧残犯人,敲诈钱财的手段,无所不施。管施刑的也是如此,棍棒的轻重,看贿赂的多少而区别。他们认为从犯人身上榨取钱财是理所当然的,以得贿多少决定对犯人的待遇也是合理的。作者记叙了一系列的罪恶事实,有力地揭弦了封建专制时代黑暗政治的真相。

第三部分。揭发奸吏贪赃枉法的罪恶行为。作者先概括叙述老胥藏伪章,任意篡改『文书』的枉法情况,接着举出具体事饲说明官吏枉法受贿,使良民含冤屈死,坏人逍遥法外。在『把持公仓』一案里,胥吏受鳓千金的贿赂,居然敢私造上行文书,调换『案末独身无亲戚者二人』代主犯受刑。当时的『主谳者』明知换了本章,错杀了人,但却不敢查问。这里,不仅表现了『主谳者』的丑态和卑怯心理,而且说明了只要保住官位就不管人民的死活,正是封建官僚的人生观。重贿千金的事件,作者没有目睹,但『余在狱,犹见某姓』,并写出狱中人相互指认的情况,可见这一骇人事件完全属实。

此外,胥吏还借『矜疑减等』的机会,设法午弊,作者在狱中亲见郭四的事实,令人极为愤慨。『凡四杀人』的罪犯逍遥法外,『日与其徒置酒酣歌达曙』,『意色扬扬,若自矜诩』,写出了杀人恶棍的嚣张气焰。作者对这种情况,不仅指斥『渫恶吏忍予鬻狱』,还责备一些『良吏』不追究实情,『多以脱人予死为功』,而开释了坏人,冤枉了良民,说明了这个时代的法律和监狱完全是迫害良民,助长坏人的气焰,作者慨叹『其枉民也,亦甚矣哉』,这是对封建统治罪恶的控诉。

第四部分。揭露胥吏狱卒和奸民相勾结牟利的事实,说明当时的监狱阴森可怕。『奸民久于狱,与胥卒表里,颇有奇羡』,概括说明当时监狱的黑暗,接着举出一件事实,李姓『杀人系狱』,『每岁致数百金』,赦出后『漠然无所事』。刑部狱对于良民来说,完全是残酷阴森的人间地狱,令人体目惊心,而对坏人来说,则不但不可怕,而且是牟利的好地方。他们对监狱恋恋不舍,到不得不离开时,竟『叹曰:「吾不得复入此矣!」』『怅然而出』,乍看这样的言行未免有些奇异,但事实确实如此,更足以说明当时监狱的本质。

这篇散文勾勒出一幅暗无天日的封建社会监狱图,表现事对一些无辜受害者的同情,对于暴露封建社会的罪恶有一定的意义。文章所记的内容头绪纷繁,但作者写得简洁有力,没有浓郁的渲染,而人物神态却历历在目。在写法上选取了狱中几个方面的典型事例,用先概括叙述,再具体描写,先提出问题,再举事例的方法,并时时设问作答,突出重点,真实性很强,这些都值得借鉴。

全文记述作者在封建监狱中的种种见闻,具体深刻,牵涉面广。作者能于头绪纷繁,情况复杂中,围绕中心,选用材料,叙述有详有略,语言不蔓不枝,且多用散句,下字简炼有力,而又雅洁通畅,不事浓郁渲染,人物神态,环境情状,历历如在目前。记述时多采对话形式,常举典型事例为证。先用概括介绍,次叙具体事实,间发个人议论,质朴中灵活多变。桐城文章,此作可称佳构。


参考资料

1、倪圣道等编.中学古文译注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78.09:163-177
2、陈淇著.古文段议:福建教育出版社,1987.01:107-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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