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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廿三 白镪动心交谊绝 双猪入梦死冤明

拍案惊奇作者:凌濛,陆人龙发布:华夏士子

2020-8-27 01:40

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临财轻似纸。何盟誓,真蛇豕,犹然嫁祸思逃死。天理昭昭似,业镜高悬如水。阿堵难留身弃市,笑冷傍人齿。

右调【应天长】

如今人最易动心的无如财,只因人有了两分村钱,便可高堂大厦,美食鲜衣,使婢呼奴,轻车骏马。有官的与世家不必言了,在那一介小人,也装起憨来。又有这些趋附小人,见他有钱,希图叨贴,都凭他指使,说来的没有个不是的,真是个钱神。但当日有钱,还只成个富翁。如今开了个工例,请书的萤窗雪案,朝吟暮呻,巴得县取,又怕府间数窄分上多,府间取了,又怕道间遗弃。巴得一进学,侥幸考了前列,得帮补,又兢兢持持守了二三十年,没些停降。然后保全出学门,还只送教职、县佐二,希有遇恩遴选,得选知县通判。一个秀才与贡生何等烦难!不料银子作祸,一窍不通,才丢去锄头、匾挑,有了一百三十两,便衣巾拜客。就是生员,身子还在那厢经商,有了六百,门前便高钉『贡元』匾额,扯上两面大旗,偏做的又是运副运判,通判州同,三司首领,银带绣补,就夹在乡绅中出分子、请官,岂不可羡?岂不要银子?虽是这样说,毕竟得来要有首理,若是贪了钱财,不顾理义,只图自己富贵,不顾他人性命,谋财害命,事无不露,究竟破家亡身,一分不得。

话说南直隶有个靖江县。县中有个朱正,家事颇过得。生一子叫名朱恺,年纪不大二十岁,自小生来聪慧,认得写得,打提一手好算盘,做人极是风流倜傥。原是独养儿子,父母甚是爱惜,终日在外边闲游结客,相处一班都是少年浪子,一个叫做周至,一个叫做宗旺,一个叫做姚明。每日在外边闲行野走,吃酒弹棋,吹箫唱曲。因家中未曾娶妻,这班人便驾着他寻花问柳。一日,三四个正挨着肩同走,恰好遇一个小官儿。但见:

额覆青丝短,衫笼玉笋长。

色疑娇女媚,容夺美人芳。

小扇藏羞面,轻衫曳暗香。

从教魂欲断,无复意龙阳。

那朱恺把他看了又看,道:『甚人家生这小哥?好女子不过如此?』那宗旺道:『这是文德坊裘小一裘龙的好朋友,叫陈有容,是他紧挽的。』朱恺道:『怎他这等相处得着?』姚明道:『这有甚难,你若肯撒漫,就是你的紧挽了,待我替你筹划。』姚明打听他是个寡妇之子,极在行的。次日绝早,姚明与朱恺两个同到他家,敲一声门道:『陈一兄在家么?』只见陈有容应道:『是谁?』出来相见了。问了姓名,因问道:『二位下顾,不知甚见教?』姚明道:『朱兄有事奉渎,乞借一步说话。』三个同出了门,到一大酒店,要邀他进去,陈有容再三推辞。道:『素未相知,断不敢相扰。』姚明便一把扯了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陈兄殊不脱洒。』陈有容道:『有话但说,学生实不在此。』朱恺道:『学生尽一个意思方敢说。』陈有容道:『不说明,不敢领。』姚明道:『是朱敝友要向盛友裘兄处戤几两银子,故央及足下。足下是个小朋友,若在此扯扯拽拽,反不雅了。』三个便就店中坐下。朱恺只顾叫:『有好下饭拿上来!』摆了满桌,陈有容只是做腔不吃,姚明便放开筷子来,吃一个饱。吃了一会,那陈有容看朱恺穿得齐整,不似个借银的,故意道:『二位有约在这边么?』姚明道:『尚未曾写,还要另日奉劳。』那朱恺迷迷吐吐,好不奉承,临起身,又捏手捏脚,灌上两盅,送他下楼,故意包中打开,现出三五两银子,丢一块与店家,道:『你收了,多的明日再来吃。』别了。

次日侵早,朱恺丢了姚明自去,叫得一声。陈有容连忙出来道:『昨日多扰。』朱恺道:『小事。前日苏州朋友送得小弟一柄粗扇在此,转送足下。』袖中取来,却是唐伯虎画,祝枝山写,一柄金面棕竹扇;又是一条白湖绸汗巾儿。陈有容是小官生性,见了甚觉可爱,故意推辞道:『怎无功受禄?』朱恺道:『朋友相处,怎这样铢两?』推了再四,朱恺起身往他袖中一塞,陈有容也便笑纳。问道:『兄果是要问老裘借多少银子?此人口虽说阔,身边也拿不出甚银子,且性极吝啬,不似兄慷慨。』朱恺便走过身边,附耳道:『小弟不才,家中颇自过得,那里要借银子?实是慕兄高雅,借此进身。倘蒙不弃,便拜在令堂门下,与兄结为弟兄。』此时陈有容见朱恺人也齐整,更言语温雅,便也有心。道:『不敢仰攀。』朱恺道:『说那里话?小弟择日便过来拜干娘。』朱恺自去了。不多时,裘龙走来,见了陈有容,拿着这柄扇子。道:『好柄扇儿。』先看了画,这面字读也读不来。也看了半日,道;『那里来的?』有容道:『是个表兄送的。』裘龙道:『你不要做他婊子。』『是那个?』道:『朱诚夫,南街朱正的儿子。』裘龙道:『哦,是他。是一个浪子,专一结交这些无赖,在外边饮酒宿娼赌钱。这人不该与他走,况且向来不曾听得你有这门亲。』有容道:『是我母亲两姨外甥。』裘龙听了,就知他新相与了,也甚不快。从此脚步越来得紧,钱也不道肯用,这陈有容也觉有些相厌。不过两日,朱恺备了好些礼来拜干娘。他母亲原待要靠陈有容过话,便假吃跌收了他礼物,与他往来。朱恺常借孝顺干娘名色,买些时新物件来,他母亲就安排,留他穿房入户,做了入幕之宾,又假眼瞎,任他做不明不白的勾当。朱恺又因母亲溺爱,常与他钱财,故此手头极松,尝为有容做些衣服,两个恰以线结鸡,双出双入,真是割得头落。

那裘龙来时,母亲先回报不在家。一日,伺候得他与朱恺吃了酒回来,故此回报不得,只得与他坐下。那裘龙还要收罗他,与他散言碎语,说平日为他用钱,与他恩爱。那陈有容又红了脸道:『揭他顶皮。』勉强扯去店中,与他作东赔礼。他又做腔不肯吃,千求万告,要他复旧时,也不知做了多少态,又不时要丢。到后来朱恺踪迹渐密,他情谊越流,只是不见,及至路上相遇,把扉一遮过了。裘龙偏要捉清,去叫住他,朱恺却又站在前面等,陈有容就有心没相,回他几句话,一迳去了。裘龙见了,怎生过得。想道:这个没脸耻的,年事有了,再作腔得几时?就是朱恺,你家事也有数,料也把他当不得老婆,我且看他。又一回想道:我当日也为他用几分银子,怎就这样没情,便朱恺怕没人相与,偏来抢陈有容,不觉气冲冲的。一日,朱恺带着陈有容、姚明一干弟兄在酒楼上唱曲吃酒,巧巧的裘龙也与两个人走来。陈有容见了便起身,只见裘龙道:『我这边也坐一坐,怎就要去?』一把扯住。陈有容道:『我家中有事,去去便来。』裘龙那里肯放。朱恺道:『实是他家有事,故此我们不留他。』裘龙道:『你不留我偏要留。』一把竟抱来,放在膝上。那陈有容便红了脸道:『成什么模样?』裘龙道:『更有甚于此者。』朱恺道:『人面前也要存些体面。』裘龙便把陈有容推开立起身道:『关你甚事,你与他出色。』那陈有容得空,一溜风走了。朱恺道:『好扯淡,青天白日,酒又不曾照脸,把人搂抱也不像,却怪人说。』裘龙道:『没廉耻小畜生,当日原替我似这样惯的。如今你为他,怕也不放你在心坎上。』又是一个人道:『罢不要吃这样寡醋。』姚明道:『甚寡醋?他是干弟兄,旁观不忿,也要说一声。』裘龙道:『我知道还是入娘贼。』朱恺道:『这厮无状,你伤我两个罢,怎又伤他母亲。』便待起身打去,那裘龙早已跳出身,一把扯住。道:『什么无状?』众人见了,连忙来拆道:『没要紧,为什么事,来伤情破面。』两个各出了几句言语。姚明裹了朱恺下楼。裘龙道:『我叫你不要慌,叫你两个死在我手里罢了。』两下散了火,朱恺仍旧自有陈有容往来,又为姚明哄诱,渐渐去赌,又带了陈有容在身边,没个心想。因为盆中不熟,自己去出钱,却叫姚明掷色,赢来三七分钱。朱恺发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与那些积赌合了条儿,暗地泻出,不该出注,偏出大注,不该接盆,翻去抢;输出去倒四六分分,姚明得四股;却是姚明输赢都有,朱恺只是赢少输多,常时回家索钱。他母亲对朱正道:『恺儿日日回家要钱,只见拿出去,不见拿进来,日逐花哄,怕荡坏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访,见他同走有几个积赌,便计议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赶得到赌场上,他已走了,回来不过说他几声,习成不改,甚是不快。只是他母亲道:『恺儿自小不拘束他,任他与这些游手光棍荡惯了,以后只有事生出来,除非难却这些人才好。我有个表兄盛诚,吾见在苏州开缎子店,不若与他十来个银子兴贩,等他日逐在路途上,可以绝他这些党羽。』朱正点头称是。

次日朱正便对朱恺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闲荡,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两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个的人,明日与你十来个银子,到苏州盛家母舅处撺贩些尺头来,也可得些利息。』朱恺道:『怕不在行。』朱正道:『上马见路、况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说做生意,朱恺也是懒得,但闻得苏州有虎丘各处可以顽耍,也便不辞。朱正怕他与这干朋友计议变卦。道:『如今你不消置货,只是带些银子去。今日买些送盛舅爷礼,过了明后日,二十日起身吧。』朱恺便讨了几钱银子出去买礼,撞见姚明,道:『大哥那里去?』朱恺道:『要买些物件到苏州去。』姚明道:『是那个去?』朱恺道:『是我去。』姚明道:『去做什么?』朱恺道:『去买些尺头来本地卖。』姚明道:『几时起身?』朱恺道:『后日早。』姚明道:『这等我明日与大哥发路。』朱恺道:『不消,明日是我做东作别。』姚明就陪他买了些礼物,各自回家。次日,果然寻了陈有容,与姚明、周至、宗旺一齐到酒楼坐下。宗旺道:『不见大哥置货,怎就起身?』朱恺道:『带银子去那边买。』陈有容道:『多少?』朱恺道:『百数而已。』周至道:『兄回时,羊脂、玉簪、纱袜、天池茶、茉莉花,一定要寻来送陈大兄的了。』姚明道:『只不要张公、新马头,顽得高兴,忘了旧人。』朱恺道:『须吃。』裘龙笑了:『断不,断不。』到会钞时,朱恺拿出银子道:『这番作我别敬,回时扰列兄吧。』众人也就缩手,谢了分子。宗旺道:『明日陈兄一定送到船边。』朱恺道:『明日去早,不消。』姚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也便省了吧。』朱恺自回,只有姚明因没了赌中酒,心里不快。正走时,只见背后一个人叫道:『姚二哥那里去?』正是赌行中朋友钱十三。道:『今日赵家来了个酒,你可去与他来一来。』姚明道:『不带得管。』钱十三道:『你常时大注出,怕没管。』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尝有甚银子?』利动人心,也便走去,无奈朱恺不在,稍管短,也就没胆。落场掷着是跌八,尖五,身边几钱碎银输了,强要去复,连衣帽也除光,只得回家。一到家中,迎着家婆,开门见他这光景。道:『甚模样,前日家中没米,情愿饿了一顿,不曾教你把衣帽来当,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条条的,要赌,像朱家有爷在前边,身边落落动,拿得出来去赌,你有甚家计,也要学样,我看你平日只是叨贴他些,明日去了,将什么去买这衣帽?』姚明道:『没了朱恺,难道不吃饭?』家婆道:『怕再没这样一个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声,弄得姚明翻翻覆覆,整醒到天明,思出一条计策。忙走起来,寻了一顶上截黑耳截白的旧绒帽,又寻了一领又蓝又青,一块新一块旧的海青,抖去些气,穿上了。又拿了一件东西,悄悄的开了门,到朱恺家相近。

此时朱恺已自打点了个被囊,一个挂箱、雨伞、竹笼等类,烧了吉利纸,出门。那父亲与母亲送在门首,道:『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朱恺就肩了这些行李走路,绕转得个弯,只见姚明道:『朱大哥,小弟正来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两。』朱恺道:『多谢金口。』姚明道:『兄挑不惯,小弟效劳何如?』朱恺道:『岂有此礼?』两个便一头说,一头走。走到靖江县学前。此时天色黎明,地方僻静,没个人往来。朱恺是个娇养的,肩了这些,便觉辛苦,就庙门槛上少息。姚明也来坐了。朱恺见他穿带了这一套,道:『姚二哥怎这样打扮?』姚明道:『因一时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种得火,急率寻不见衣帽,就乱寻着穿戴来了。』随即叹息道:『小弟前日多亏兄维持,如今兄去,小弟实难存活。』朱恺道:『待小弟回时,与兄商量。』姚明道:『一日也难过,如何待得回来?兄若见怜,借小弟一二十两,在此处生息,回时还兄,只当兄做生理一般。』朱恺道:『这迟了,如今我已起行,教我何处挪攒?』姚明道:『物在兄身边,何必挪攒?』朱恺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挂箱便待起身,姚明把眼一望,两头无人,便劈手把挂箱抢下。道:『借是一定要借的。』往文庙中迳走。朱恺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赶进去。姚明道:『朱兄好借二十两吧。』朱恺道:『岂有此理?人要个利市。』忙来夺时,扯着挂箱皮条,被姚明力大,只一拽,此时九月,霜浓草滑,一闪早把朱恺跌在草里。姚明便把来按住,扯出带来物件,却尺把长一把解手刀。朱恺见了,便叫:『姚明杀人。』姚明道:『我原无意杀你,如今事到其间,住不得手了。』便把来朱恺喉下一勒。可怜:

夙昔盟言誓漆胶,谁知冤血溅蓬蒿,

堪伤见利多忘义,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涌如泉,咽喉已断,知他不得活了,便将行囊背了,袖中搜有些碎银锁匙,拿来放在自己袖里,急急出门。看见道袍上溅有血渍,便脱将来把刀裹了,放在肋下,跨出学宫。便是得命一般,只见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着相认,毕竟动疑,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将行囊背到他家。』正值开门,姚明直走进去。见了姊姊道:『前日一个朋友央我去近村帮行差使,今日五鼓回来,走得倦了,行囊暂寄你处,我另日来取。』姊姊道:『你身子懒得,何不叫外甥驮去。』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没甚物在里边,我自来取。』就把原搜锁匙开了挂箱,取了四封银子藏在袖内,还有血衣与刀。他暗道:『姊夫是个盐捕,不是好人,怕他识出。』仍旧带了回去。将次走到家中,却见一个邻人陈碧。问道:『姚辉宇那里回?这样早。』姚明失了一惊道:『适才才去洗澡回来。』急急到家,忙把刀与衣服塞在床下,把银子收入箱中。家婆还未起来,吃些饭就拿一封银子去赎了衣帽回来。家婆问道:『怎得这衣帽转来?』姚明道:『小钱不去,大不来,一遭折本一遭翻。今日被我翻了转来,还赢他许多银子。』就拿银子与妇人看。道:『你说朱恺去了我难过,这银子终不然也靠朱恺来的。』妇人家小意见,见有几两银子,也便快活,不查他来历了。

话说靖江有一个新知县,姓殷名云霄,是隆庆辛未年进士,来做这县知县。未及一年,正万历元年。他持身清洁,抚民慈祥,断事极其明快,人都称他做殷青天。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却见两个猪伏在他面前,呶呶的有告诉光景,醒来却是一梦。

霜冷空阶叫夜虫,纱窗花影月朦胧。

怪来头白辽东豕,也作飞熊入梦中。

那殷知县道:『这梦来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只见十余只乌鸦咿咿哑哑只相向着他叫。这些丫鬟小厮你也赶,我也赶,它那里肯走。须臾出堂,这些乌鸦仍旧来叫,也有在柏树上叫的,也有在屋沿边叫的,还有侧着头,看着下边叫的。殷知县叫赶,越赶赶来。殷知县叫门子道:『你下去吩咐,道有甚冤枉你去,我着人来相见。』门子掩着嘴笑,往堂下来吩咐。这堂上下人也都附耳说好捣鬼。不期这一吩咐,那鸦哄一声,都飞在半天。殷知县忙叫皂隶快随去。皂隶听了乱跑,一齐赶出县门。人不知什么缘故,问时道:『拿乌鸦,拿乌鸦。』东张西望,见一阵都落在一个高阁上。人道是学中尊经阁,又赶来,都沸反的在着廊下叫。众人便跑到廊下,只见一个先跑的,一绊一跤,直跌到廊下。后边的道:『是,原来一个死尸,一个死尸!』看时项下勒着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两日的。忙到县报时。这厢朱正早起开门,见门上贴一张纸,道是甚人把招贴粘我门上。去揭时,那贴粘不大牢,随手落下。却待丢去,间壁一个邻人接去,道:『怎写着你家事?』朱正忙来看时,上写:『朱恺前往苏州,行至学宫,仇人裘龙劫去。』朱正便失惊道:『这话跷蹊,若劫去,便该回来了。近日他有一班赌友,莫不是朱恺将银赌去,难于见我,故写此字逃去。』却又不是他的笔,且开了店,再去打听,又为生意缠住。忽听阶坊上传道:『文庙中杀死一个人了。』朱正听了,与贴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顾生意,跳出柜便走。走到学宫,只见一丛人围住,他努力分开人进去,看了不觉放声大哭。这时知县正差人寻尸亲,见他痛哭,便扯住问他,道:『这是我儿子朱恺。』众人便道:『是甚人杀的?』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便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贴。他母亲得知,儿天儿地哭个不了。朱正一到县中便大哭道:『小的儿子朱恺二十日带银五十两,前往苏州,不料遭仇人裘龙杀列在学宫,劫去财物。』殷县尊道:『谁是证见?』朱正便摸出贴子呈上县尊,道:『这便是证见。』殷县尊道:『是何人写的,何处得来?』朱正道:『是早间开门,粘在门上的。』殷知县笑道:『痴老子,若道你儿子写的,儿子死了;若道裘龙,裘龙怎肯自写出供状?若是旁观的,既见他,怎不救应?这是不足信的。』朱正道:『老爷,裘龙原与小人儿子争丰有仇,实是他杀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里说,要杀小人儿子。』殷知县道:『谁听见?』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陈有容、宗旺、周至都是证见。』殷知县道:『明日并裘龙拘来再审。』次日,那裘龙要逃,怕事越敲实了,见官又怕夹打,只得设处银子,来了班上。道:『打得一下一钱,要打个出头,夹棍长些,不要收完索子,临番一一唱名。』那殷知县偏不叫裘龙。看见陈有容小些,便叫他道:『裘龙仔么杀朱恺?』有容道:『小的不知。是月初与小的在酒店中相争,后来并不知道。』县尊道:『叫下去。』人犯都在二门俟候,待我逐名叫审。』又叫周至道:『裘龙杀朱恺事,有的么?』周至:『小的不知,只在酒店相争是有的。』殷知县道:『可取笔砚与他。』叫自录了口词。周至只得写道:『裘龙原于本月初三与朱恺争丰相斗,其杀死事情并不得知。』又叫宗旺,也似这等写了。临后到姚明,殷知县看他有些凶相,便问道:『你多少年纪了?』道:『二十八岁,属猪的。』殷知县又想与梦中相合,也叫他写。姚明写道:『本月初三日裘龙与朱恺争这陈有容相斗,口称要杀他二人,至于杀时并不曾见。』殷知县将三张口词,仔细看了又看,已知杀人的了。道:『且带起寄铺。』即刻差一皂隶臂上朱标,仰拘姚明两邻赴审。皂隶赶去,忙忙的拿了二个。殷知县道:『姚杀死朱恺,劫他财物,你可知情?』两个道:『小人不知。』殷知县道:『他二十日五鼓出去,杀人,天明拿他衣囊挂箱回家,怎么有个不见?』一个还推,只是陈碧道:『二十天明,小人曾撞着,他说洗澡回来,身边带有衣服,没有被囊等物。』殷知县道:『他自学宫到家,路上有甚亲眷?』陈碧道:『有个姊姊离学宫半里。』殷知县又批臂着人到他姊家,上写道:『仰役即拘姚氏,并起姚明赃物,赴究毋违。』那差人火人火马,赶到他家。值他姊夫不在,把他姊姊一把抠住,道:『奉大爷明文,起姚明盗赃。』姊姊道:『他何曾为盗,有甚赃物在我家?』差人道:『二十日拿来,他已扳你是窝家,还要赖。』他处甥道:『二十日早晨,他自出去回来,驼不动,把一个挂箱被囊放在我家,并没甚赃。』差人道:『你且拿出来,同你县里去办。』即拿了两件东西,押了姚氏到县。叫朱正认时,果是朱恺行李,打开看时,只有银三十两在内。殷知县便叫姚氏:『他赃是有了,他还有行凶刀仗,藏在那边?』姚氏道:『妇人不知道,他说出外回来,驮不动,止寄这两件与妇人,还有一件衣服,裹着些什么,他自拿去。』再叫陈碧道:『你果看见他拿甚衣服回家么?』陈碧道:『小人见来。』殷知县道:『这一定刀在里边。』即差人与陈碧到姚明家取刀,并这二十两银子。到他家,他妻子说道:『没有。』差人道:『大爷明文,搜便是了。』各处搜转,就是灶下,凡黑暗处,松的地也去掘了掘,并不见有。叫他开箱笼,只得两双破箱开得第二双,看见两封银子,一封整的,一封动的。差人道:『你小人家,怎有这两封银子?这便是赃了。』妇人听了,面色都青。道:『这是赌场上赢来。』逼他刀仗,连妇人也不知。差人道:『这赖不过的,赖一赖,先拿去一板子,再押来追。』妇人道:『我实不知,我只记得二十日早回,我未起,听得他把甚物丢在床下,要还在床下看。』差人去看时,只见果有一围青衣,打开都是血污,中间卷着解手刀一把,还有血痕。众人道:『好神明老爷。』带了他妻,并凶器赃银回话。

殷知县见了,便叫带过姚明一起来。那殷知县便拍案大怒,道:『有你这奸奴,你道是他好友,你杀了他,劫了他,又做这匿名,把事都卸与别人,如今有甚说?』口词与匿名贴递下去,道:『可是你一笔的么?』公人才知写口词时,殷知县已有心了。姚明一看妻子、姊姊赃仗,都在面前,晓得殷知县已拘来问定了,无言可对。不消夹得,县尊竟丢下八支签打了四十,便援笔写查单。道:

审得姚明与朱恺石交也,财利熏心,遽御之学宫,劫其行李,乃更欲嫁祸裘龙,不惨而狡乎?劫赃已存,血刃其在,臬斩不枉矣。姚氏寄赃,原属无心,裘龙波连,实非其罪,各与宁家。朱恺尸棺,着朱正收葬。

审毕,申解了上司。那姚明劫来银子不曾用得,也受了好些苦。裘龙也懊悔道:『不老成,为一小官争闹出言轻易,若不是殷青天,这夹打不免,性命也逃不出。』在家中供了一个殷爷牌位,日逐叩拜。只有朱正银子虽然得来,儿子却没了,也自怨自己溺爱,纵他在外交游这些无赖,故有此祸。后来姚明准强盗得财伤人律,转达部,部覆取旨,处决了。可是:

谩言管鲍共交情,一到临财便起争。

到底钱亡身亦殒,何如守分过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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