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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回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肆业秦钟结宝玉

新版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发布:福哥

2020-5-25 02:50

    题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何姓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矶上玩。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儿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她进来,宝钗便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两天,所以静养两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了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也不是玩的。』宝钗听说,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我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这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起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了。东西药料一概都有,现易得的,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样说来,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这日雨水竟不下雨水,又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了,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下。』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样?』宝钗道:『也不觉甚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玩的那个小女孩子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妈乃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旧了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得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她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她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金钏道:『可不就是她。』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哪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她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茶盘,周瑞家的便知她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玩耍。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她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这里等她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说:『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她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她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她往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得蹑手蹑足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她,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来,吩咐她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她女儿打扮着才从她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她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得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她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的。』她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便回去了,还说:『妈,你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得你这样子。』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战。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来与姑娘戴。』宝玉听说,先便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姊姊,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了。』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两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过去逛逛,明儿倒没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她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她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她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她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东西来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我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别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凤姐儿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得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他是哪咤,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得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的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唤秦钟。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那宝玉自见了秦钟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又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腆腼,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她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笑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姊姊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说回了话。

    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口床]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

    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醒了酒,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厮,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话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这才是呢。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往家里说明白了,请了秦钟家念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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