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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发布:福哥

2018-5-26 18:28

話說江州城外白龍廟中,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劉唐、燕順、杜遷、宋萬、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共是一十七人,領帶著八九十個悍勇壯健小嘍囉。潯陽江上來接應的好漢:張順、張橫、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九籌好漢,也帶四十餘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撐駕三隻大船,前來接應。城裏「黑旋風」李逵引眾人殺至潯陽江邊。兩路救應,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龍廟裏聚義。只聽得小嘍囉報道:「江州城裏軍兵擂鼓,搖旗鳴鑼,發喊追趕到來。」

那「黑旋風」李逵聽得,大吼了一聲,提兩把板斧,先出廟門,眾好漢納聲喊,都挺手中軍器,齊出廟來迎敵。劉唐、朱貴先把宋江、戴宗護送上船;李俊同張順、三阮整頓船隻。就江邊看時,見城裏出來的官軍約有五七千馬軍,當先都是頂盔衣甲,全副弓箭,手裏都使長槍,背後步軍簇擁,搖旗吶喊,殺奔前來。這裏李逵當先,輪著板斧,赤條條地飛奔砍將入去,背後便是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將擁護。花榮見前面的軍馬都紮住了槍,只怕李逵著傷,偷手取弓箭出來,搭上箭,拽滿弓,望著為頭領的一個馬軍,颼地一箭,只見翻觔斗射下馬去。那一夥馬軍吃了一驚,各自奔命,撥轉馬頭便走,倒把步軍先衝倒了一半。這裏眾多好漢們一齊衝突將去,殺得那官軍屍橫野爛,血染江紅,直殺到江州城下,城上策應官軍早把擂木炮石打將下來。官軍慌忙入城,關上城門。好幾日不敢出來。眾多好漢拖轉「黑旋風」,回到白龍廟前下船。晁蓋整點眾人完備,都叫分頭下船,開江便走。

卻值順風,拽起風帆,三隻大船載了許多人馬頭領,卻投穆太公莊上來。一帆順風,早到岸邊埠頭。一行眾人,都上岸來。穆弘邀請眾好漢到莊內堂上,穆太公出來迎接,宋江等眾人都相見了。太公道:「眾頭領連夜勞神,具請客房中安歇,將息貴體。」各人且去房裏暫歇將養,整理衣服器械。當日穆弘叫莊客宰了一頭黃牛,殺了十數個豬、羊、雞、鵝、魚、鴨,珍希異饌,排下筵席,管待眾頭領。飲酒中間,說起許多情節。晁蓋道:「若非是二哥眾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於縲紲。」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卻打從那條路上來?」李逵道:「我自只揀人多處殺將去,他們自要跟我來,我又不曾叫他。」眾人聽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與眾人道:「小人宋江,若無眾好漢相救時,和戴院長皆死於非命,今日之恩,深於滄海,如何報答得眾位?只恨黃文炳那廝搜根剔齒,幾番唆毒,要害我們。這冤讎如何不報?怎地啟請眾位好漢,再做個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為軍,殺得黃文炳那廝,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回去如何?」晁蓋道:「我們眾人偷營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賊已有提備,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隊人馬,一發和學究、公孫二先生,並林沖、秦明都來報讎,也未為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夠得來。一者山遙路遠,二乃江州必然申開明文,各處謹守,不要癡想;只是趁這個機會,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準備。」花榮道:「哥哥見得是。雖然如此,只是無人識得路境,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個人去那裏城中探聽虛實,也要看無為軍出沒的路徑去處,就要認黃文炳那賊的住處了,然後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說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處無為軍最熟,我去探聽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賢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當日別了眾人自去了。

只說宋江自和眾頭領在穆弘莊上商議要打無為軍一事,整頓軍器槍刀,安排弓弩箭矢,打點大小船隻等項。堤備已了,只見薛永去了兩日,帶將一個人回到莊上來,拜見宋江。宋江便問道:「兄弟,這位壯士是誰?」薛永答道:「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縫,端的是飛針走線。更兼慣習槍棒,曾拜薛永為師。人見他黑瘦輕捷,因此喚他做『通臂猿』。現在這無為軍城裏黃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見了,就請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議。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數,自然義氣相投。宋江便問江州消息,無為軍路徑如何,薛永說道:「如今蔡九知府計點官軍,百姓被殺死有五百餘人;帶傷中箭者,不計其數。現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門日中後便關,出入的好生盤問得緊。原來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黃文炳那廝三回五次,點撥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見劫了法場,城中甚慌,曉夜提備。小弟又去無為軍打聽,正撞見侯健這個兄弟出來吃飯,因是得知備細。」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只愛習學槍棒,多得薛師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黃通判特取小人來他家做衣服,因出來遇見師父,提起仁兄大名,說起此一節事來。小人要結識仁兄,特來報知備細。這黃文炳有個嫡親哥哥,喚做黃文燁,與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這黃文燁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橋補路,塑佛齋僧,扶危濟困,救拔貧苦,那無為軍城中,都叫他『黃佛子』。這黃文炳雖是罷閒通判,心裏只要害人,慣行歹事,無為軍都叫他做『黃蜂刺』。他弟兄兩個分開做兩處住,只在一條巷內出入,靠北門裏便是他家。黃文炳貼著城住,黃文燁近著大街。小人在他那裏做生活,卻聽得黃通判回家來說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瞞過了,卻是我點撥他,教知府先斬了,然後奏去。』黃文燁聽得說時,只在背後罵說道:『又做這等短命促掐的事。於你無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時,報應只在目前,卻不是反招其禍。』這兩日聽得劫了法場,好生吃驚。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與他計較,尚兀自未回來。」宋江道:「黃文炳隔著他哥哥家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開的,如今只隔著中間一個菜園。」宋江道:「黃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幾房頭?」侯健道:「男子婦人通有四五十口。」宋江道:「天教我報讎,特地送這個人來。雖是如此,全靠眾弟兄維持。」眾人齊聲應道:「當以死向前,正要驅除這等贓濫奸惡之人,與哥哥報讎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黃文炳那賊一個,卻與無為軍百姓無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罵我等不仁。眾弟兄去時,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裏,我有一計,只望眾人扶助扶助。」眾頭領齊聲道:「專聽哥哥指教。」

宋江道:「有煩穆太公對付八九十個叉袋,又要百十束蘆柴,用著五隻大船,兩隻小船,央及張順、李俊駕兩隻小船,在江面上與他如此行;五隻大船上,用著張橫、三阮、童威和識水的人護船。此計方可。」穆弘道:「此間蘆葦、油柴、布袋都有,我莊上的人都會使水駕船,便請哥哥行事。」宋江道:「卻用侯家兄弟引著薛永並白勝,先去無為軍城中藏了,來日三更二點為期,且聽門外放起帶鈴鵓鴿,便教白勝上城策應,先插一條白絹號帶,近黃文炳家,便是上城去處。再又教石勇、杜遷扮做丐者,去城門邊左近埋伏,只看火為號,便要下手殺把門軍士。李俊、張順只在江面上往來巡綽,等候策應。」

宋江分撥已定。薛永、白勝、侯健先自去了。隨後再是石勇、杜遷扮做丐者,身邊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這裏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蘆葦、油柴,上船裝載。眾好漢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準備了器械,船艙裏埋伏軍漢,眾頭領分撥下船。晁蓋、宋江、花榮在童威船上;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在張橫船上;戴宗、劉唐、黃信在阮小二船上;呂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貴、宋萬在穆太公莊,看理江州城裏消息。先使童猛桌一隻打漁快船,前去探路,小嘍囉並軍健都伏在艙裏,大家莊客、水手,撐駕船隻,當夜密地望無為軍來。此時正是七月盡天氣,夜涼風靜,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參廖子有首詩題這江景,道是:

洪濤滾滾煙波沓,月淡風清九江曉。欲從舟子問如何,但覺廬山眼中小。

是夜初更前後,大小船隻都到無為江岸邊,揀那有蘆葦深處,一字兒纜定了船隻,只見童猛回船來報道:「城裏並無些動靜。」宋江便叫手下眾人,把這沙土布袋和蘆葦乾柴都搬上岸,望城邊來。聽那更鼓時,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嘍囉各各挖了沙土布袋並蘆柴,就城邊堆垛了。眾好漢各挺手中軍器,只留張橫、三阮、兩童守船接應,其餘頭領都奔城邊來。望城上時,約離北門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帶鈴鵓鴿。只見城上一條竹竿,縛著白號帶,風飄起來。宋江見了,便叫軍士就這城邊堆起沙土布袋,分付軍漢,一面挑擔蘆葦、油柴上城。只見白勝已在那裏接應等候,把手指與眾軍漢道:「只那條巷便是黃文炳住處。」宋江問白勝道:「薛永、侯健在哪裏?」白勝道:「他兩個潛入黃文炳家裏去了,只等哥哥到來。」宋江又問道:「你曾見石勇、杜遷麼?」白勝道:「他兩個在城門邊左近伺候。」宋江聽罷,引了眾好漢下城來,逕到黃文炳門前。只見侯健閃在房簷下,宋江喚來,附耳低言道:「你去將菜園門開了,放他軍士把蘆葦、油柴堆放裏面,可教薛永尋把火來點著;卻去敲黃文炳門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什物搬來寄頓。』敲得門開,我自有擺佈。」

宋江教眾好漢分幾個把住兩頭。侯健先去開了菜園門,軍漢把蘆柴搬來,堆在裏面。侯健就討了火種,遞與薛永,將來點著。侯健便閃出來,卻去敲門叫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搬來寄頓,快開門則個。」裏面聽得,便起來看時,望見隔壁火起,連忙開門出來。晁蓋、宋江等吶聲喊,殺將入去;眾好漢亦各動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人,殺一雙,把黃文炳一門內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殺了,不留一人,只不見了文炳一個。眾好漢把他從前酷害良民積攢下許多傢俬金銀,收拾俱盡。大哨一聲,眾多好漢都扛了箱籠家財,卻奔城上來。

且說石勇、杜遷見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殺把門軍人,又見前街鄰舍拿了水桶梯子,都來救火。石勇、杜遷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們是梁山泊好漢數千在此,來殺黃文炳一門良賤,與宋江、戴宗報讎,不干你百姓事。你們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來閒管事。」眾鄰舍還有不信的,立住了腳看,只見「黑旋風」李逵輪起兩把板斧,著地捲將來,眾鄰舍方才吶聲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這邊後巷也有幾個守門軍漢帶了些人,拖了麻搭火鉤,都奔來救火。早被花榮張起弓,當頭一箭,射翻了一個,大喝道:「要死的,便來救火。」那伙軍漢一齊都退去了。只見薛永拿著火把,便就黃文炳家裏前後點著,亂亂雜雜火起。看那火時,但見:

黑雲匝地,紅焰飛天,𢔙律律走萬道金蛇,焰騰騰散千團火塊。狂風相助,雕樑畫棟片時休。炎焰漲空,大廈高堂彈指沒。這不是火,卻是:文炳心頭惡,觸惱丙丁神。害人施毒焰,惹火自燒身。

當時石勇、杜遷已殺倒把門軍士,李逵砍斷鐵鎖,大開了城門,一半人從城上出去,一半人從城門下出去。張橫、三阮、兩童都來接應,合做一處,扛抬財物上船。無為軍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殺死無數的人,如何敢出來追趕,只得迴避了。這宋江一行眾好漢只恨拿不著黃文炳,都上了船去,搖開了,自投穆弘莊上來,不在話下。

卻說江州城裏望見無為軍火起,蒸天價紅,滿城中講動,只得報知本府。這黃文炳正在府裏議事,聽得報說了,慌忙來稟知府道:「敝鄉失火,急欲回家看覷。」蔡九知府聽得,忙叫開城門,差一隻官船相送。黃文炳謝了知府,隨即出來,帶了從人,慌速下船,搖開江面,望無為軍來。看見火勢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紅,艄公說道:「這火只是北門裏火。」黃文炳見說了,心裏越慌。看看搖到江心裏,只見一隻小船從江面上搖過去了,不多時,又是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卻不徑過,望著官船直撞將來。從人喝道:「甚麼船,敢如此直撞來!」只見那小船上一個大漢跳起來,手裏拿著撓鉤,口裏應道:「去江州報失火的船。」黃文炳便鑽出來問道:「哪裏失火?」那大漢道:「北門裏黃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漢殺了一家人口,劫了傢俬,如今正燒著哩!」黃文炳失口叫聲苦,不知高低。那漢聽了,一撓鉤搭住了船,便跳過來。黃文炳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後走,望江裏踴身便跳。忽見江面上一隻船,水底下早鑽過一個人,把黃文炳劈腰抱住,攔頭揪起,扯上船來。船上那個大漢早來接應,便把麻索綁了。水底下活捉了黃文炳的,便是「浪裏白條」張順,船上把撓鉤的,便是「混江龍」李俊。兩個好漢立在船上,那搖官船的艄公只顧下拜。李俊說道:「我不殺你們,只要捉黃文炳這廝,你們自回去說與蔡九知府那賊驢知道,俺梁山泊好漢們權寄下他那顆驢頭,早晚便要來取。」艄公戰抖抖的道:「小人去說。」李俊、張順拿了黃文炳過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兩個好漢捉了兩隻快船,逕奔穆弘莊上,早搖到岸邊,望見一行頭領,都在岸上等候,搬運箱籠上岸。見說拿得黃文炳,宋江不勝之喜。眾好漢一齊心中大喜,說:「正要此人見面。」李俊、張順早把黃文炳帶上岸來,眾人看了,監押著,離了江岸,到穆太公莊上來。朱貴、宋萬接著眾人,入到莊裏草廳上坐下。宋江把黃文炳剝了濕衣服,綁在柳樹上,請眾頭領團團坐定。宋江叫取一壺酒來,與眾人把盞。上自晁蓋,下至白勝,共是三十位好漢,都把遍了。宋江大罵黃文炳:「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殺我兩個。你既讀聖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與你有殺父之讎,你如何定要謀我?你哥哥黃文燁,與你這廝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聞你那城中都稱他做『黃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這廝在鄉中只是害人,交結權勢,浸潤官長,欺壓良善,我知道無為軍人民都叫你做黃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這個刺。」黃文炳告道:「小人已知過失,只求早死。」晁蓋喝道:「你那賊驢,怕你不死,你這廝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宋江便問道:「哪個兄弟替我下手?」只見「黑旋風」李逵跳起身來說道:「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廝。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吃。」晁蓋道:「說的是,教取把尖刀來,就討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廝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黃文炳笑道:「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攛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灸來下酒。割一塊,灸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眾頭領做醒酒湯。眾多好漢看割了黃文炳,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有詩為證:

文炳趨炎巧計乖,卻將忠義苦擠排。奸謀未遂身先死,難免刳心灸肉災。

只見宋江先跪在地下,眾頭領慌忙都跪下,齊道:「哥哥有甚事,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學吏。初世為人,便要結識天下好漢。奈緣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願。自從刺配江州,多感晁頭領並眾豪傑苦苦相留,宋江因見父親嚴訓,不曾肯住。正是天賜機會,於路直至潯陽江上,又遭際許多豪傑。不想小可不才,一時間酒後狂言,險累了戴院長性命。感謝眾位豪傑不避凶險,來虎穴龍潭,力救殘生;又蒙協助,報了冤讎。如此犯下大罪,鬧了兩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託哥哥去,未知眾位意下若何?如是相從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願去的,一聽尊命。只恐事發,反遭負累,煩可尋思。」說言未絕,李逵跳將起來,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鳥斧,砍做兩截便罷。」宋江道:「你這般粗鹵說話,全在各人弟兄們心肯意肯,方可同去。」眾人議論道:「如今殺死了許多官軍人馬,鬧了兩處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軍馬來擒獲。今若不隨哥哥去,同死同生,卻投哪裏去?」

宋江大喜,謝了眾人。當日先叫朱貴和宋萬前回山寨裏去報知,次後分作五起進程:頭一起,便是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劉唐、杜遷、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呂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黃信、張順、張橫、阮家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順、王矮虎、穆弘、穆春、鄭天壽、白勝。五起二十八個頭領,帶了一干人等,將這所得黃文炳家財各各分開,裝載上車子,穆弘帶了太公並家小人等,將應有家財金寶裝載車上。莊客數內有不願去的,都齎發他些銀兩,自投別主去;傭工有願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陸續去了,已自行動。穆弘收拾莊內已了,放起十數個火把,燒了莊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梁山泊來。

且不說五起人馬登程,節次進發,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說第一起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五騎馬,帶著車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黃門山。宋江在馬上與晁蓋說道:「這座山生得形勢怪惡,莫不有大伙在內?可著人催攢後面人馬上來,一同過去。」說猶未了,只見前面山嘴上鑼鳴鼓響。宋江道:「我說麼!且不要走動,等後面人馬到來,好和他廝殺。」花榮便拈弓搭箭在手,晁蓋、戴宗各執朴刀,李逵拿著雙斧,擁護著宋江,一齊趲馬向前。只見山坡邊閃出三五百個小嘍囉,當先簇擁出四籌好漢,各挺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州,劫掠了無為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個等你多時。會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抬貴手,饒恕殘生。」

那四籌好漢見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滾鞍下馬,撇了軍器,飛奔前來,拜倒在地下,說道:「俺弟兄四個只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大名,想殺也不能夠見面。俺聽知哥哥在江州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議定了,正要來劫牢,只是不得個實信。前日使小嘍囉直到江州來打聽,回來說道:『已有多少好漢鬧了江州,劫了法場救出,往揭陽鎮去了;後又燒了無為軍,劫掠黃通判家。』料想哥哥必從這裏來。節次使人路中來探望,猶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詰問。沖撞哥哥,萬勿見罪。今日幸見仁兄,小寨裏略備薄酒粗食,權當接風。請眾好漢同到敝寨盤桓片時。」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漢,逐一請問大名。為頭的那人姓歐,名鵬,祖貫是黃州人氏,守把大江軍戶,因惡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熬出這個名字:喚做「摩雲金翅」。第二個好漢姓蔣,名敬,祖貫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舉子出身,科舉不第,棄文就武,頗有謀略,精通書算,積萬累千,纖毫不差,亦能刺槍使棒,佈陣排兵,因此人都喚他做「神算子」。第三個好漢姓馬,名麟,祖貫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閒漢出身,吹得雙鐵笛,使得好大滾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喚他做「鐵笛仙」。第四個好漢姓陶,名宗旺,祖貫是光州人氏。莊家田戶出身,慣使一把鐵鍬,有的是氣力,亦能使槍掄刀,因此人都喚做「九尾龜」。怎見得四個好漢英雄,有西江月為證:

力壯身強無賽,行時捷似飛騰,摩雲金翅是歐鵬,首位黃山排定。

幼恨毛錐失利,長從韜略搜精,如神算法善行兵,文武全才蔣敬。

鐵笛一聲山裂,銅刀兩口神驚,馬麟形貌更猙獰,廝殺場中超乘。

宗旺力如猛虎,鐵鍬到處無情,神龜九尾喻多能。都是英雄頭領。

這四籌好漢接住宋江,小嘍囉早捧過果盒,一大壺酒,兩大盤肉,托過來把盞。先遞晁蓋、宋江,次遞花榮、戴宗、李逵,與眾人都相見了,一面遞酒。沒兩個時辰,第二起頭領又到了,一個個盡都相見。把盞已遍,邀請眾位上山。兩起十位頭領先來到黃門山寨內,那四籌好漢便叫椎牛宰馬管待。卻教小嘍囉陸續下山,接請後面那三起十八位頭領上山來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漢已都來到了,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會。宋江飲酒中間,在席上開話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義,未知四位好漢肯棄了此處,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個好漢齊答道:「若蒙二位義士不棄貧賤,情願執鞭墜鐙。」宋江、晁蓋大喜,便說道:「既是四位肯從大義,便請收拾起程。」眾多頭領俱各歡喜。在山寨住了一日,過了一夜。次日,宋江、晁蓋仍舊做頭一起,下山進發先去;次後依例而行,只隔著二十里遠近。四籌好漢收拾起財帛金銀等項,帶領了小嘍囉三五百人,便燒燬了寨柵,隨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這四個好漢,心中甚喜,於路在馬上對晁蓋說道:「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識得這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只得死心塌地,與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說著閒話,不覺早來到朱貴酒店裏了。

且說四個守山寨的頭領吳用,公孫勝、林沖、秦明和兩個新來的蕭讓、金大堅、已得朱貴、宋萬先回報知,每日差小頭目桌船出來酒店裏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灘上岸,擂鼓吹笛,眾好漢們都乘馬轎,迎上寨來。到得關下,軍師吳學究等六人,把了接風酒,都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晁蓋便請宋江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哪裏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眾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卻讓不才?若要堅執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晁蓋道:「賢弟如何這般說?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干係,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眾?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誰坐?」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眾人齊道:「哥哥言之極當。」左邊一帶,是林沖、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右邊一帶,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蕭讓、王矮虎、薛永、金大堅、穆春、李立、歐鵬、蔣敬、童威、童猛、馬麟、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共是四十位頭領坐下。大吹大擂,且吃慶喜筵席。

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搖言一事,說與眾人:「叵耐黃文炳那廝,事又不干他己,卻在知府面前胡言亂道,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著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應宋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長又傳了假書,以此黃文炳那廝攛掇知府,只要先斬後奏。若非眾好漢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將起來道:「好哥哥正應著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割得快活。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裏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裏?」戴宗連忙喝道:「鐵牛,你這廝胡說!你今日既到這裏,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哥哥的言語號令,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這顆頭來為令,以警後人。」李逵道:「阿哎!若割了我這顆頭,幾時再長得一個出來。我只吃酒便了。」眾多好漢都笑。

宋江又提起拒敵官軍一事,說道:「那時小可初聞這個消息,好不驚恐,不期今日輪到宋江身上。」吳用道:「兄長當初若依了弟兄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這都是天數注定如此。」宋江道:「黃安那廝,如今在哪裏?」晁蓋道:「那廝住不夠兩三個月,便病死了。」宋江嗟歎不已。當日飲酒,各各盡歡。晁蓋先叫安頓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過黃文炳的家財,賞勞了眾多出力的小嘍囉。取出原將來的信籠,交還戴院長收用。戴宗哪裏肯要,定教收放庫內,公支使用。晁蓋叫眾多小嘍囉參拜了新頭領李俊等,都參見了。連日山寨裏殺牛宰馬,作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晁蓋教向山前山後各撥定房屋居住,山寨裏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對眾頭領說道:「宋江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稟眾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數日,未知眾位肯否?」晁蓋便問道:「賢弟今欲要往何處,幹甚麼大事?」

宋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去處。有分教,槍刀林裏,再逃一遍殘生;山嶺邊傍,傳授千年勳業。正是只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篇。畢竟宋公明要往何處去走一遭,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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