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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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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雅集無兼客.高情洽二難.一尊傾智海.八鬥擅吟壇.

話到如生旭.霜來恐不寒.為行王舍乞.玄屑帶雲餐.

話說夏壽到家回復了話.夏提刑隨即就來拜謝西門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賴長官余光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

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著你我沒曾過為.隨他說去.老爺那裡自有箇明見.』

一面在廳上放桌兒留飯.談笑至晚.方才作辭回家.到次日.依舊入衙門裡理事.不在話下.

卻表巡按曾公見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點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事.內多舛訛.皆損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見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極言:『天下之財貴於通流.取民膏㠯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糶俵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與守邦.』

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說他大肆倡言.阻撓國事.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為陝西慶州知州.陝西巡按禦史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也.太師陰令盤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於嶺表.㠯報其仇.此系後事.表過不題.

再說西門慶在家.一面使韓道國與喬大戶外甥崔本.拿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裡趕著掛號.留下來保家中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面酒席.打聽蔡禦史船到.一日.來保打聽得他與巡按宋禦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來家通報.這裡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來保從東昌府船上就先見了蔡禦史.送了下程.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裡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禦史船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禦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

那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蹕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迎接宋巡按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了文書.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見門吏來報:『巡鹽蔡爺來拜.』

宋禦史連忙出迎.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獻茶已畢.宋禦史便問:『年兄幾時方行.』

蔡禦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

因告說:『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慎.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面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

宋禦史問道:『是那箇西門千兵.』

蔡禦史道:『他如今見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了.』

宋禦史令左右取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雲峰有親者.』

蔡禦史道:『就是他.如今見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

宋禦史道:『學生初到此處.只怕不好去得.』

蔡禦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

於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傳將出來.

西門慶知了此消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並雜耍承應.原來宋禦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了.只用幾箇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禦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簷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

慌的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禦史與蔡禦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只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禦史令家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硯.宋禦史只投了箇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邀來進拜.何㠯幸接尊顏.』

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僕乃一介武官.屬於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

於是鞠恭展拜.禮容甚謙.宋禦史亦答禮相還.敘了禮數.當下蔡禦史讓宋禦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肴列珍羞.湯陳桃浪.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細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那宋禦史又系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只坐了沒多大回.聽了一折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三固留.蔡禦史在旁便說:『年兄無事.再消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

宋禦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

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禦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段紅.一副金台盤.兩把銀執壺.十箇銀酒杯.兩箇銀折盂.一雙牙箸.蔡禦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禦史再三辭道:『這箇.我學生怎麼敢領.』

因看著蔡禦史.蔡禦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

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

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禦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㠯克當.余容圖報不忘也.』

因向蔡禦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

於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禦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禦史.解去冠帶.請去卷棚內後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只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蔡禦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並許多酒器.何㠯克當.』

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

因問道:『宋公祖尊號.』

蔡禦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

又說起:『頭裡他再三不來.被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了.他也知府上與雲峰有親.』

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於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蹊蹺.』

蔡禦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蹊蹺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

說畢笑了.西門慶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罷了.』

蔡禦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船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

蔡禦史道:『過蒙愛厚.』

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門外去罷.明早來接.』

眾人都應諾去了.只留下兩箇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叫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即去院裡坐名叫了董嬌兒.韓金釧兒兩箇.打後門裡用轎子抬了來.休交一人知道.』

那玳安一面應諾去了.西門慶復上席.陪蔡禦史吃酒.海鹽子弟在旁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麼.』

蔡禦史道:『老母到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台.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門下.』

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裡.』

蔡禦史道:『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攢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

說畢.西門慶教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禦史吩咐:『你唱箇〖漁家傲〗我聽.』

子弟排手在旁正唱著.只見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叫了董嬌兒.韓金釧打後門來了.在娘房裡坐著哩.』

西門慶道:『你吩咐把轎子抬過一邊才好.』

玳安道:『抬過一邊了.』

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箇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箇來.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見做巡按禦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

韓金釧兒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

西門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

董嬌兒道:『娘在這裡聽著.爹你老人家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了.王府門首磕了頭.俺們不吃這井裡水了.』

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只見來保和陳敬濟拿著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道:『剛才喬親家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回閑.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了罷.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寫了俺兩箇名字在此.』

西門慶道:『你跟了來.』

來保跟到卷棚槅子外邊站著.西門慶飲酒中間因題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瀆.』

蔡禦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顧吩咐.學生無不領命.』

西門慶道:『去歲因舍親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望乞到那裡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

因把揭帖遞上去.蔡禦史看了.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

蔡禦史看了笑道:『這箇甚麼打緊.』

一面把來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與你蔡爺磕頭.』

蔡禦史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一箇月.』

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

蔡禦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一面書童旁邊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畢.已有掌燈時分.蔡禦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罷.』

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

於是從花園裡遊玩了一回.讓至翡翠軒.那裡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海鹽戲子.西門慶已命打發去了.書童把卷棚內家活收了.關上角門.只見兩箇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向前插燭也似磕了四箇頭.但見:

綽約容顏金縷衣.香塵不動下階墀.時來水濺羅裙濕.好似巫山行雨歸.

蔡禦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舍.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

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游.又何異乎.』

蔡禦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

於是月下與二妓攜手.恍若劉阮之入天臺.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就欲留題相贈.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拂下錦箋.這蔡禦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詩曰:

不到君家半載餘.軒中文物尚依稀.雨過書童開藥圃.風回仙子步花台.

飲將醉處鐘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教書童粘于壁上.㠯為後日之遺焉.因問二妓:『你們叫甚名字.』

一箇道:『小的姓董.名喚嬌兒.他叫韓金釧兒.』

蔡禦史又道:『你二人有號沒有.』

董嬌兒道:『小的無名娼妓.那討號來.』

蔡禦史道:『你等休要太謙.』

問至再三.韓金釧方說:『小的號玉卿.』

董嬌兒道:『小的賤號薇仙.』

蔡禦史一聞『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令書童取棋桌來.擺下棋子.蔡禦史與董嬌兒兩箇著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兒把金樽在旁邊遞酒.書童歌唱.蔡禦史贏了一盤棋.董嬌兒吃過.又回奉蔡禦史一杯.韓金釧這裡也遞與西門慶一杯陪飲.飲了酒.兩人又下.董嬌兒贏了.連忙遞酒一杯與蔡禦史.西門慶在旁又陪飲一杯.飲畢.蔡禦史道:『四泉.夜深了.不勝酒力.』

於是走出外邊來.站立在花下.

那時正是四月半頭.月色才上.西門慶道:『老先生.天色還早哩.還有韓金釧.不曾賞他一杯酒.』

蔡禦史道:『正是.你喚他來.我就此花下立飲一杯.』

於是韓金釧拿大金桃杯.滿斟一杯.用纖手捧遞上去.董嬌兒在旁捧果.蔡禦史吃過.又斟了一杯.賞與韓金釧兒.因告辭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價收過去罷.』

於是與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非斯文骨肉.何㠯至此.向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與雲峰表過.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

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韓金釧見他一手拉著董嬌兒.知局.就往後邊去了.到了上房裡.月娘問道:『你怎的不陪他睡.來了.』

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嬌兒了.我不來.只管在那裡做甚麼.』

良久.西門慶亦告了安置進來.叫了來興兒吩咐:『明日早五更.打發食盒酒米點心下飯.叫了廚役.跟了往門外永福寺去.與你蔡老爹送行.叫兩箇小優兒答應.休要誤了.』

來興兒道:『家裡二娘上壽.沒有人看.』

西門慶道:『留下棋童兒買東西.叫廚子後邊大灶上做罷.』

不一時.書童.玳安收下家活來.又討了一壺好茶.往花園裡去與蔡老爹漱口.翡翠軒書房床上.鋪陳衾枕俱各完備.蔡禦史見董嬌兒手中拿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面水墨畫著一種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兒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

蔡禦史道:『無可為題.就指著你這薇仙號.』

於是燈下拈起筆來.寫了四句在上:小院閒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

寫畢.那董嬌兒連忙拜謝了.兩箇收拾上床就寢.書童.玳安與他家人在明間裡睡.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早晨.蔡禦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到於後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裡有大錢與你.這箇就是上上簽了.』

因交月娘每人又與了他五錢銀子.從後門打發去了.書童舀洗面水.打發他梳洗穿衣.西門慶出來.在廳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轎馬來接.與西門慶作辭.謝了又謝.西門慶又道:『學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裡書去.千萬留神一二.足仞不淺.』

蔡禦史道:『休說賢公華紮下臨.只盛價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

說畢.二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於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兒與廚役早已安排桌席停當.李銘.吳惠兩箇小優彈唱.

數杯之後.坐不移時.蔡禦史起身.夫馬.坐轎在於三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問結了.倘見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

蔡禦史道:『這箇不妨.我見宋年兄說.設使就提來.放了他去就是了.』

西門慶又作揖謝了.看官聽說:後來宋禦史往濟南去.河道中又與蔡禦史會在那船上.公人揚州提了苗青來.蔡禦史說道:『此系曾公手裡案外的.你管他怎的.』

遂放回去了.倒下詳去東平府.還只把兩箇船家.決不待時.安童便放了.正是:

公道人情兩是非.人情公道最難為.若依公道人情失.順了人情公道虧.

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船上.蔡禦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只此告別.』

西門慶道:『萬惟保重.容差小價問安.』

說畢.蔡禦史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合掌問訊.遞茶.西門慶答禮相還.見他雪眉交白.便問:『長老多大年紀.』

長老道:『小僧七十有四.』

西門慶道:『到還這等康健.』

因問法號.長老道:『小僧法名道堅.』

又問:『有幾位徒弟.』

長老道:『止有兩箇小徒.本寺也有三十餘僧行.』

西門慶道:『這寺院也寬大.只是欠修整.』

長老道:『不滿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長住裡沒錢糧修理.丟得壞了.』

西門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備府周爺的香火院.我見他家莊子不遠.不打緊處.你稟了你周爺.寫箇緣簿.別處也再化些.我也資助你些佈施.』

道堅連忙又合掌問訊謝了.西門慶吩咐玳安兒:『取一兩銀子謝長老.今日打攪.』

道堅道:『小僧不知老爹來.不曾預備齋供.』

西門慶道:『我要往後邊更更衣去.』

道堅連忙叫小沙彌開門.西門慶更了衣.因見方丈後面五間大禪堂.有許多雲遊和尚在那裡敲著木魚看經.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走入裡面觀看.見一箇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雞蠟箍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須亂拃.頭上有一溜光簷.就是箇形容古怪真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了.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裡.鼻孔中流下玉箸來.西門慶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箇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異相.等我叫醒他.問他箇端的.』

於是高聲叫:『那位僧人.你是那裡人氏.何處高僧.』

叫了頭一聲不答應.第二聲也不言語.第三聲.只見這箇僧人在禪床上把身子打了箇挺.伸了伸腰.睜開一隻眼.跳將起來.向西門慶點了點頭兒.麄聲應道:『你問我怎的.貧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國密松林齊腰峰寒庭寺下來的胡僧.雲遊至此.施藥濟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話說.』

西門慶道:『你既是施藥濟人.我問你求些滋補的藥兒.你有也沒有.』

胡僧道:『我有.我有.』

又道:『我如今請你到家.你去不去.』

胡僧道:『我去.我去.』

西門慶道:『你說去.即此就行.』

那胡僧直豎起身來.向床頭取過他的鐵柱杖來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褳.褡褳內盛了兩箇藥葫蘆兒.下的禪堂.就往外走.西門慶吩咐玳安:『叫了兩箇驢子.同師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來.』

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騎馬只顧先行.貧僧也不騎頭口.管情比你先到.』

西門慶道:『一定是箇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開這等朗言.』

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著他同行.』

於是作辭長老上馬.僕從跟隨.逕直進城來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家中又是李嬌兒上壽.有堂客吃酒.後晌時分.只見王六兒家沒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經來請西門慶.吩咐他宅門首只尋玳安兒說話.不見玳安在門首.只顧立.立了約一箇時辰.正值月娘與李嬌兒送院裡李媽媽出來上轎.看見一箇十五六歲紮包髻兒小廝.問是那裡的.那小廝三不知走到跟前.與月娘磕了箇頭.說道:『我是韓家.尋安哥說話.』

月娘問:『那安哥.』

平安在旁邊.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兒那裡來的.恐怕他說岔了話.向前把他拉過一邊.對月娘說:『他是韓夥計家使了來尋玳安兒.問韓夥計幾時來.』

㠯此哄過.月娘不言語.回後邊去了.

不一時玳安與胡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體貌從容.氣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兒那邊使了王經來請爹.尋他說話一節.對玳安兒說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見.早是我在旁邊替他摭拾過了.不然就要露出馬腳來了.等住回娘若問.你也是這般說.』

那玳安走的睜睜的.只顧捩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領了這賊禿囚來.好近路兒.從門外寺裡直走到家.路上通沒歇腳兒.走的我上氣兒接不著下氣兒.爹交雇驢子與他騎.他又不騎.他便走著沒事.難為我這兩條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腳也踏破了.攘氣的營生.』

平安道:『爹請他來家做甚麼.』

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甚麼藥哩.』

正說著.只聞喝道之聲.西門慶到家.看見胡僧在門首.說道:『吾師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

一面讓至裡面大廳上坐.西門慶叫書童接了衣裳.換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睜眼觀見廳堂高遠.院字深沉.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須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子滾繡球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絛環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周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筋的交倚.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杆兒綾邊.瑪瑙軸頭.正是:

鼉皮畫鼓振庭堂.烏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

胡僧道:『貧僧酒肉齊行.』

西門慶一面吩咐小廝:『後邊不消看素饌.拿酒飯來.』

那時正是李嬌兒生日.廚下肴饌下飯都有.安放桌兒.只顧拿上來.先綽邊兒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

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

又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𤆑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飠皆飠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

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箇碗內兩箇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

西門慶讓胡僧吃了.教琴童拿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製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鐘內.遞與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

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紮的騎馬腸兒.一碟子醃臘鵝脖子.

又是兩樣豔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落後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卷兒.一齊拿上來與胡僧打散.

登時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兒.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㠯夠了.』

西門慶叫左右拿過酒桌去.因問他求房術的藥兒.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於我.我與你幾丸罷.』

於是向褡褳內取出葫蘆來.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

又將那一箇葫兒捏了.取二錢一塊粉紅膏兒.吩咐:『每次只許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用之.不可輕泄於人.』

西門慶雙手接了.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

胡僧說:

形如雞卵.色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玕琅.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樑.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精神爽.再戰氣血剛.不拘嬌豔寵.十二美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鬚髮黑.千朝體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嘗:三日淫無度.四日熱難當.白貓變為黑.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臥.冬天水裡藏.若還不解泄.毛脫盡精光.每服一厘半.陽興愈健強.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老婦顰眉蹙.淫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場.冷水吞一口.陽回精不傷.快美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聽了.要問他求方兒.說道:『請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于我方兒.倘或我久後用沒了.那裡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與師父.』

因令玳安:『後邊快取二十兩白金來.』

遞與胡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僧笑道:『貧僧乃出家之人.雲遊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

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見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匹五丈長大布.與師父做件衣服罷.』

即令左右取來.雙手遞與胡僧.胡僧方才打問訊謝了.臨出門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

言畢.背上褡褳.拴定拐杖.出門揚長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雙日月.芒鞋踏遍九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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