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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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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懷璧身堪罪.償金跡未明.龍蛇一失路.虎豹屢相驚.

暫遣虞羅急.終知漢法平.須憑魯連箭.為汝謝聊成.

話說江南揚州廣陵城內.有一苗員外.名喚苗天秀.家有萬貫資財.頗好詩禮.年四十歲.身邊無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盡托與寵妾刁氏.名喚刁七兒.原是娼妓出身.天秀用銀三百兩娶來家.納為側室.寵嬖無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門首化緣.自稱是東京報恩寺僧.因為堂中缺少一尊鍍金銅羅漢.故雲遊在此.訪善紀錄.天秀問之.不吝.即施銀五十兩與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許多.一半足矣.』

天秀道:『吾師休嫌少.除完佛像.餘剩可作齋供.』

那僧人問訊致謝.臨行向天秀說道:『員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氣.主不出此年當有大災.你有如此善緣與我.貧僧焉敢不預先說知.今後隨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

言畢.作辭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遊後園.見其家人苗青正與刁氏亭側私語.不意天秀卒至看見.不由分說.將苗青痛打一頓.誓欲逐之.苗青恐懼.轉央親鄰再三勸留得免.終是切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黃美.原是揚州人氏.乃舉人出身.在東京開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學廣識之人.一日.寄一封書來與天秀.要請天秀上東京.一則遊玩.二者為謀其前程.苗天秀得書大喜.因向其妻妾說道:『東京乃輦轂之地.景物繁華.吾心久欲遊覽.無由得便.今不期表兄書來相招.實慰平生之意.』

其妻李氏便說:『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災厄.囑咐不可出門.此去京都甚遠.況你家私沉重.拋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審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為善.』

天秀不聽.反加怒叱.說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桑弧蓬矢.不能邀遊天下.觀國之光.徒老死牖下.無益矣.況吾胸中有物.囊有餘資.何愁功名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於我.切勿多言.』

於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裝.多打點兩箱金銀.載一船貨物.帶了箇安童並苗青.上東京.囑咐妻妾守家.擇日起行.

正值秋末冬初之時.從揚州碼頭上船.行了數日.到徐州洪.但見一派水光.十分陰惡.但見:

萬里長洪水似傾.東流海島若雷鳴.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誰不驚.

前過地名陝灣.苗員外看見天晚.命舟人泊住船隻.也是天數將盡.合當有事.不料搭的船隻卻是賊船.兩箇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箇名喚陳三.一箇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責之仇一向要報無由.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如我如此這般.與兩箇艄子做一路.將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內.盡分其財物.我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分家私連刁氏.都是我情受的.』

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這苗青於是與兩箇艄子密密商量.說道:『我家主皮箱中還有一千兩金銀.二千兩緞匹.衣服之類極廣.汝二人若能謀之.願將此物均分.』

陳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氣陰黑.苗天秀與安童在中艙裡睡.苗青在櫓後.將近三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叫有賊.苗天秀夢中驚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三手持利刀.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蕩裡.那安童正要走時.吃翁八一悶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艙內打開箱籠.取出一應財帛金銀.並其緞貨衣服.點數均分.二艄便說:『我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於市店上發賣.沒人相疑.』

因此二艄盡把皮箱中一千兩金銀.並苗員外衣服之類分訖.依前撐船回去了.這苗青另搭了船隻.載至臨清碼頭上.鈔關上過了.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見了揚州故舊商家.只說:『家主在後船.便來也.』

這箇苗青在店發賣貨物.不題.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憐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僕人之害.不得好死.雖是不納忠言之勸.其亦大數難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忽有一隻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箇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蓑.聽得啼哭之聲.移船看時.卻是一箇十七八歲小廝.慌忙救了.問其始末情由.卻是揚州苗員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這漁翁帶下船.取衣服與他換了.給㠯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卻是同我在此過活.』

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見下落.如何回得家去.願隨公公在此.』

漁翁道:『也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

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活.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年除歲末.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即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

漁翁道:『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

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案.責問了口詞.二艄見安童在旁執證.也沒得動刑.一一招了.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

這裡把三人監下.又差人訪拿苗青.一起定罪.因節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透信的人.悄悄把這件事兒報與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紀樂三家.

這樂三就住在獅子街韓道國家隔壁.他渾家樂三嫂.與王六兒所交極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王六兒無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鬧.這樂三見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㠯.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夥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幾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

這苗青聽了.連忙下跪.說道:『但得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於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拿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兒說.王六兒喜歡的要不的.把衣服銀子並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見來.

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裡來.王六兒在門首.叫下來問道:『你往那裡去來.』

玳安道:『我跟爹走了箇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

王六兒道:『你爹如今來了不曾.』

玳安道:『爹和賁四兩箇先往家去了.』

王六兒便叫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拿帖兒與他瞧.玳安道:『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裡監著那兩箇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拿過幾兩銀子來.也不夠打發腳下人哩.我不管別的帳.韓大嬸和他說.只與我二十兩銀子罷.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

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事成了.你的事甚麼打緊.寧可我們不要.也少不得你的.』

玳安道:『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面.先斷過.後商量.』

王六兒當下備幾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紅頭紅臉.怕家去爹問.卻怎的回爹.』

王六兒道:『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裡來.』

玳安只吃了一甌子.就走了.王六兒道:『好歹累你.說是我這裡等著哩.』

玳安一直來家.交進氈包.等的西門慶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說:『小的回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

西門慶說:『甚麼話.我知道了.』

說畢.正值劉學官來借銀子.打發劉學官去了.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便叫玳安.琴童兩箇跟隨.來到王六兒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坐下.王六兒出來拜見了.那日.韓道國鋪子裡上宿.沒來家.老婆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見西門慶來了.慌忙遞茶.西門慶吩咐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裡去.把大門關上.』

婦人且不敢就題此事.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兒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

西門慶道:『只因舍親吳大妗那裡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只這一箇女孩兒.論起來也還不般配.胡亂親上做親罷了.』

王六兒道:『就是和他做親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

西門慶道:『說甚麼哩.』

說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裡坐去罷.』

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張椅兒.籠著火盆.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與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裡客人.如此這般.被兩箇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備了些禮兒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

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拿了多少禮物謝你.』

王六兒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

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麼.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箇船家殺害家主.攛在河裡.圖財謀命.如今見打撈不著屍首.他原跟來的一箇小廝安童與兩箇船家.當官三口執證著要他.這一拿去.穩定是箇淩遲罪名.那兩箇都是真犯斬罪.兩箇船家見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甚麼.還不快送與他去.』

這王六兒一面到廚下.使了丫頭錦兒把樂三娘子兒叫了來.將原禮交付與他.如此這般對他說了去.

那苗青不聽便罷.聽他說了.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正是:

驚開六葉連肝肺.唬壞三魂七魄心.

即請樂三一處商議道:『寧可把二千貨銀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

樂三道:『如今老爹上邊既發此言.一些半些恒屬打不動.兩位官府.須得湊一千貨物與他.其餘節級.原解.緝捕.再得一半.才得夠用.』

苗青道:『況我貨物未賣.那討銀子來.』

因使過樂三嫂來.和王六兒說:『老爹就要貨物.發一千兩銀子貨與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三日.等我倒下價錢.將貨物賣了.親往老爹宅裡進禮去.』

王六兒拿禮帖復到房裡與西門慶瞧.西門慶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寬限他幾日.教他即便進禮來.』

當下樂三娘子得此口詞.回報苗青.苗青滿心歡喜.西門慶見間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幾鐘酒.與老婆坐了回.見馬來接.就起身家去了.

次日.到衙門早發放.也不題問這件事.這苗青就托經紀樂三.連夜替他會了人.攛掇貨物出去.那消三日.都發盡了.共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把原與王六兒的不動.又另加上五十兩銀子.四套上色衣服.到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箇酒罈內.又宰一口豬.約掌燈㠯後.抬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書童.琴童四箇家人.與了十兩銀子才罷.玳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已又要十兩銀子.須臾.西門慶出來.卷棚內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抬至當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磕頭.說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難報.』

西門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箇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箇罪名.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

因問:『你在揚州那裡.』

苗青磕頭道:『小的在揚州城內住.』

西門慶吩咐後邊拿了茶來.那苗青在松樹下立著吃了.磕頭告辭回去.又叫回來問:『下邊原解的.你都與他說了不曾.』

苗青道:『小的外邊已說停當了.』

西門慶吩咐:『既是說了.你即回家.』

那苗青出門.走到樂三家收拾行李.還剩一百五十兩銀子.苗青拿出五十兩來.並餘下幾匹緞子.都謝了樂三夫婦.五更替他雇長行牲口.起身往揚州去了.正是:

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似漏網之魚.

不說苗青逃出性命去了.單表次日.西門慶.夏提刑從衙門中散了出來.並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辭分路.西門慶在馬上舉著馬鞭兒說道:『長官不棄.到捨下一敘.』

把夏提刑邀到家來.進到廳上敘禮.請入卷棚裡.寬了衣服.左右拿茶吃了.書童.玳安就安放桌席.夏提刑道:『不當閑來打攪長官.』

西門慶道:『豈有此理.』

須臾.兩箇小廝用方盒擺下各樣雞.蹄.鵝.鴨.鮮魚下飯.先吃了飯.收了傢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樣菜蔬出來.小金鐘兒.銀台盤兒.慢慢斟勸.飲酒中間.西門慶方題起苗青的事來.道:『這廝昨日央及了箇士夫.再三來對學生說.又饋送了些禮在此.學生不敢自專.今日請長官來.與長官計議.』

於是.把禮帖遞與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恁憑長官尊意裁處.』

西門慶道:『依著學生.明日只把那箇賊人.真贓送過去罷.也不消要這苗青.那箇原告小廝安童.便收領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屍首.歸結未遲.禮還送到長官處.』

夏提刑道:『長官.這就不是了.長官見得極是.此是長官費心一番.何得見讓於我.決然使不得.』

彼此推辭了半日.西門慶不得已.還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食盒內.夏提刑下席來.作揖謝道:『既是長官見愛.我學生再辭.顯的迂闊了.盛情感激不盡.實為多愧.』

又領了幾杯酒.方才告辭起身.西門慶隨即差玳安拿食盒.還當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親在門上收了.拿回帖.又賞了玳安二兩銀子.兩名排軍四錢.俱不在話下.

常言道: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西門慶.夏提刑已是會定了.次日到衙門裡升廳.那提控.節級並緝捕.觀察.都被樂三上下打點停當.擺設下刑具.監中提出陳三.翁八審問情由.只是供稱:『跟伊家人苗青同謀.』

西門慶大怒.喝令左右:『與我用起刑來.你兩箇賊人.專一積年在江河中.假㠯舟楫裝載為名.實是劫幫鑿漏.邀截客旅.圖財致命.見有這箇小廝供稱.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將棍打傷他落水.見有他主人衣服存證.你如何抵賴別人.』

因把安童提上來.問道:『是誰刺死你主人.是誰推你在水中.』

安童道:『某日三更時分.先是苗青叫有賊.小的主人出艙觀看.被陳三一刀戮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並不知下落.』

西門慶道:『據這小廝所言.就是實話.汝等如何輾轉得過.』

於是每人兩夾棍.三十榔頭.打的脛骨皆碎.殺豬也似喊叫.一千兩贓貨已追出大半.餘者花費無存.這裡提刑做了文書.並贓貨申詳東平府.府尹胡師文又與西門慶相交.照原行文書疊成案卷.將陳三.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

安童保領在外聽候.有日走到東京.投到開封府黃通判衙內.具訴:『苗青奪了主人家事.使錢提刑衙門.除了他名字出來.主人冤仇.何時得報.』

通判聽了.連夜修書.並他訴狀封在一處.與他盤費.就著他往巡按山東察院裡投下.這一來.管教苗青之禍從頭上起.西門慶往時做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

有詩為證:

善惡從來報有因.吉凶禍福並肩行.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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