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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神狂誅草寇 道昧放心猿

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发布:福哥

2018-4-1 13:34

詩曰:

靈台無物謂之清,寂寂全無一念生。猿馬牢收休放蕩,精神謹慎莫崢嶸。

除六賊,悟三乘,萬緣都罷自分明。色邪永滅超真界,坐享西方極樂城。

話說唐三藏咬釘嚼鐵,以死命留得一個不壞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蠍子精,救出琵琶洞。一路無詞,又早是朱明時節,但見那:

熏風時送野蘭香,濯雨才晴新竹涼。艾葉滿山無客采,蒲花盈澗自爭芳。

海榴嬌艷遊蜂喜,溪柳陰濃黃雀狂。長路哪能包角黍,龍舟應弔汨羅江。

他師徒們行賞端陽之景,虛度中天之節,忽又見一座高山阻路。長老勒馬回頭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謹防。』行者等道:『師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誠,怕甚妖怪!』長老聞言甚喜,加鞭催駿馬,放轡趲蛟龍。須臾上了山崖,舉頭觀看,真個是:

頂巔松柏接雲青,石壁荊榛掛野籐。萬丈崔巍,千層懸削。

萬丈崔巍峰嶺峻,千層懸削壑崖深。蒼苔碧蘚舖陰石,古檜高槐結大林。

林深處,聽幽禽,巧聲襴睆實堪吟。澗內水流如瀉玉,路旁花落似堆金。

山勢惡,不堪行,十步全無半步平。狐狸糜鹿成雙遇,白鹿玄猿作對迎。

忽聞虎嘯驚人膽,鶴鳴振耳透天庭。黃梅紅杏堪供食,野草閒花不識名。

四眾進山,緩行良久,過了山頭,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陽之地。豬八戒賣弄精神,教沙和尚挑著擔子,他雙手舉鈀,上前趕馬。那馬更不懼他,憑那呆子嗒笞笞的趕,只是緩行不緊。行者道:『兄弟,你趕他怎的?讓他慢慢走罷了。』八戒道:『天色將晚,自上山行了這一日,肚裏餓了,大家走動些,尋個人家化些齋吃。』行者聞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聲,那馬溜了韁,如飛似箭,順平路往前去了。

你說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羅天御馬監養馬,官名弼馬溫,故此傳留至今,是馬皆懼猴子。那長老挽不住韁口,只扳緊著鞍橋,讓他放了一路轡頭,有二十里向開田地,方才緩步而行。

正走處,忽聽得一棒鑼聲,路兩邊閃出三十多人,一個個槍刀棍棒,攔住路口道:『和尚!哪裏走!』唬得個唐僧戰兢兢,坐不穩,跌下馬來,蹲在路旁草科裏,只叫:『大王饒命!大王饒命!』那為頭的兩個大漢道:『不打你,只是有盤纏留下。』長老方才省悟,知他是伙強人,卻欠身抬頭觀看,但見他:

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暴睛圓眼賽喪門。鬢邊紅髮如飄火,頷下黃鬚似插針。他兩個頭戴虎皮花磕腦,腰繫貂裘彩戰裙。一個手中執著狼牙棒,一個肩上橫擔扢撻籐。果然不亞巴山虎,真個猶如出水龍。

三藏見他這般兇惡,只得走起來,合掌當胸道:『大王,貧僧是東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經者,自別了長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盤纏也使盡了。出家人專以乞化為由,哪得個財帛?萬望大王方便方便,讓貧僧過去罷!』那兩個賊率眾向前道:『我們在這裏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專要些財帛,甚麼方便方便?你果無財帛,快早脫下衣服,留下白馬,放你過去!』三藏道:『阿彌陀佛!貧僧這件衣服,是東家化布,西家化針,零零碎碎化來的。你若剝去,可不害殺我也?只是這世裏做得好漢,那世裏變畜生哩!』那賊聞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這長老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憐!你只說你的棍子,還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賊哪容分說,舉著棒,沒頭沒臉的打來。長老一生不會說謊,遇著這急難處,沒奈何,只得打個誑語道:『二位大王,且莫動手,我有個小徒弟,在後面就到。他身上有幾兩銀子,把與你罷。』那賊道:『這和尚是也吃不得虧,且捆起來。』眾嘍囉一齊下手,把一條繩捆了,高高吊在樹上。

卻說三個撞禍精,隨後趕來。八戒呵呵大笑道:『師父去得好快,不知在哪裏等我們哩。』忽見長老在樹上,他又說:『你看師父,等便罷了,卻又有這般心腸,爬上樹去,扯著籐兒打鞦韆耍子哩!』行者見了道:『呆子,莫亂談。師父吊在那裏不是?你兩個慢來,等我去看看。』好大聖,急登高坡細看,認得是伙強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

即轉步,搖身一變,變做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穿一領緇衣,年紀只有二八,肩上背著一個藍布包袱,拽開步,來到前邊,叫道:『師父,這是怎麼說話?這都是些甚麼歹人?』三藏道:『徒弟呀,還不救我一救,還問甚的?』行者道:『是幹甚勾當的?』三藏道:『這一夥攔路的,把我攔住,要買路錢。因身邊無物,遂把我吊在這裏,只等你來計較計較,不然,把這匹馬送與他罷。』行者聞言笑道:『師父不濟,天下也有和尚,似你這樣皮鬆的卻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見佛,誰教你把這龍馬送人?』三藏道:『徒弟呀,似這等吊起來,打著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麼與他說來?』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沒奈何,把你供出來也。』行者道:『師父,你好沒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說你身邊有些盤纏,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時救難的話兒。』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抬舉,正是這樣供。若肯一個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孫越有買賣。』

那伙賊見行者與他師父講話,撒開勢,圍將上來道:『小和尚,你師父說你腰裏有盤纏,趁早拿出來,饒你們性命!若道半個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殘生!』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長官,不要嚷。盤纏有些在此包袱,不多,只有馬蹄金二十來錠,粉面銀二三十錠,散碎的未曾見數。要時就連包兒拿去,切莫打我師父。古書云,德者本也,財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處。若遇著個齋僧的長者,襯錢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幾何?只望放下我師父來,我就一併奉承。』那伙賊聞言,都甚歡喜道:『這老和尚慳吝,這小和尚倒還慷慨。』叫:『放下來。』

那長老得了性命,跳上馬,顧不得行者,操著鞭,一直跑回舊路。行者忙叫道:『走錯路了。』提著包袱,就要追去。那伙賊攔住道:『哪裏走?將盤纏留下,免得動刑!』行者笑道:『說開,盤纏須三分分之。』那賊頭道:『這小和尚忒乖,就要瞞著他師父留起些兒。也罷,拿出來看。若多時,也分些與你背地裏買果子吃。』行者道:『哥呀,不是這等說。我哪裏有甚盤纏?說你兩個打劫別人的金銀,是必分些與我。』那賊聞言大怒,罵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與我,返回我要!不要走!看打!』輪起一條扢撻籐棍,照行者光頭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當不知,且滿面陪笑道:『哥呀,若是這等打,就打到來年打罷春,也是不當真的。』那賊大驚道:『這和尚好硬頭!』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過獎了,也將就看得過。』

那賊哪容分說,兩三個一齊亂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來。』好大聖,耳中摸一摸,拔出一個繡花針兒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帶得盤纏,只這個針兒送你罷。』那賊道:『晦氣呀!把一個富貴和尚放了,卻拿住這個窮禿驢!你好道會做裁縫?我要針做甚的?』行者聽說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變作碗來粗細的一條棍子。那賊害怕道:『這和尚生得小,倒會弄術法兒。』行者將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動,就送你罷。』兩個賊上前搶奪,可憐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動半分毫。

這條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稱的,一萬三千五百斤重,那伙賊怎麼知得?大聖走上前,輕輕的拿起,丟一個蟒翻身拗步勢,指著強人道:『你都造化低,遇著我老孫了!』那賊上前來,又打了五六十下。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讓老孫打一棒兒,卻休當真。』你看他展開棍子,幌一幌,有井欄粗細,七八丈長短,蕩的一棍,把一個打倒在地,嘴唇嗍土,再不做聲。那一個開言罵道:『這禿廝老大無禮!盤纏沒有,轉傷我一個人!』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個個打來,一發教你斷了根罷!』蕩的又一棍,把第二個又打死了,唬得那眾嘍囉撇槍棄棍,四路逃生而走。

卻說唐僧騎著馬,往東正跑,八戒、沙僧攔住道:『師父往哪裏去?錯走路了。』長老兜馬道:『徒弟啊,趁早去與你師兄說,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殺那些強盜。』八戒道:『師父住下,等我去來。』呆子一路跑到前邊,厲聲高叫道:『哥哥,師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哪曾打人?』八戒道:『那強盜往哪裏去了?』行者道:『別個都散了,只是兩個頭兒在這裏睡覺哩。』八戒笑道:『你兩個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這般辛苦,不往別處睡,卻睡在此處!』呆子行到身邊,看看道:『倒與我是一起的,乾淨張著口睡,淌出些粘涎來了。』行者道:『是老孫一棍子打出豆腐來了。』八戒道:『人頭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腦子來了!』

八戒聽說打出腦子來,慌忙跑轉去,對唐僧道:『散了伙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哪條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腳,又會往哪裏去走哩!』三藏道:『你怎麼說散伙?』八戒道:『打殺了,不是散伙是甚的?』三藏問:『打的怎麼模樣?』八戒道:『頭上打了兩個大窟窿。』三藏教:『解開包,取幾文襯錢,快去那裏討兩個膏藥與他兩個貼貼。』八戒笑道:『師父好沒正經,膏藥只好貼得活人的瘡腫,哪裏好貼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惱起來,口裏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猻長,猴子短,兜轉馬,與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見那血淋淋的,倒臥山坡之下。這長老甚不忍見,即著八戒:『快使釘鈀,築個坑子埋了,我與他唸卷倒頭經。』八戒道:『師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殺人,還該教他去燒埋,怎麼教老豬做土工?』

行者被師父罵惱了,喝著八戒道:『潑懶夯貨!趁早兒去埋!遲了些兒,就是一棍!』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築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腳石根,扛住鈀齒,呆子丟了鈀,便把嘴拱,拱到軟處,一嘴有二尺五,兩嘴有五尺深,把兩個賊屍埋了,盤做一個墳堆。三藏叫:『悟空,取香燭來,待我禱祝,好唸經。』行者努著嘴道:『好不知趣!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哪討香燭?就有錢也無處去買。』三藏恨恨的道:『猴頭過去!等我撮土焚香禱告。』

這是三藏離鞍悲野塚,聖僧善念祝荒墳,祝云:『拜惟好漢,聽禱原因:念我弟子,東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經文。適來此地,逢爾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縣,都在此山內結黨成群。我以好話,哀告慇勤。爾等不聽,返善生嗔。卻遭行者棍下傷身。切念屍骸暴露,吾隨掩土盤墳。折青竹為香燭,無光彩,有心勤;取頑石作施食,無滋味,有誠真。你到森羅殿下興詞,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僧人。』八戒笑道:『師父推了乾淨,他打時卻也沒有我們兩個。』三藏真個又撮土禱告道:『好漢告狀,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大聖聞言,忍不住笑道:『師父,你老人家忒沒情義。為你取經,我費了多少慇勤勞苦,如今打死這兩個毛賊,你倒教他去告老孫。雖是我動手打,卻也只是為你。你不往西天取經,我不與你做徒弟,怎麼會來這裏,會打殺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攥著鐵棒,望那墳上搗了三下,道:『遭瘟的強盜,你聽著!我被你前七八棍,後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癢的,觸惱了性子,一差二誤,將你打死了,盡你到哪裏去告,我老孫實是不怕:玉帝認得我,天王隨得我;二十八宿懼我,九曜星官怕我;府縣城隍跪我,東嶽天齊怖我;十代閻君曾與我為僕從,五路猖神曾與我當後生;不論三界五司,十方諸宰,都與我情深面熟,隨你哪裏去告!』三藏見說出這般惡話,卻又心驚道:『徒弟呀,我這禱祝是教你體好生之德,為良善之人,你怎麼就認真起來?』行者道:『師父,這不是好耍子的勾當,且和你趕早尋宿去。』那長老只得懷嗔上馬。

孫大聖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師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見路北下有一座莊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們到那裏借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莊舍邊下馬。看時,卻也好個住場,但見:

野花盈徑,雜樹遮扉。遠岸流山水,平畦種麥葵。

蒹葭露潤輕鷗宿,楊柳風微倦鳥棲。青柏間松爭翠碧,紅蓬映蓼鬥芳菲。

村犬吠,晚雞啼,牛羊食飽牧童歸。爨煙結霧黃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時。

長老向前,忽見那村舍門裏走出一個老者,即與相見,道了問訊。那老者問道:『僧家從哪裏來?』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求經者。適路過寶方,天色將晚,特來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貴處到我這裏,程途迢遞,怎麼涉水登山,獨自到此?』三藏道:『貧僧還有三個徒弟同來。』老者問:『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旁立的便是。』老者猛抬頭,看見他們面貌醜陋,急回身往裏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萬慈悲,告借一宿!』老者戰兢兢鉗口難言,搖著頭,擺著手道:『不不不不像人模樣!是是是幾個妖精!』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懼,我徒弟生得是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爺爺呀,一個夜叉,一個馬面,一個雷公!』行者聞言,厲聲高叫道:『雷公是我孫子,夜叉是我重孫,馬面是我玄孫哩!』那老者聽見,魄散魂飛,面容失色,只要進去。三藏攙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這等粗魯,不會說話。』

正勸解處,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婆婆,攜著五六歲的一個小孩兒,道:『爺爺,為何這般驚恐?』老者才叫:『媽媽,看茶來。』那婆婆真個丟了孩兒,入裏面捧出二鐘茶來。茶罷,三藏卻轉下來,對婆婆作禮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才到貴處,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個徒弟貌醜,老家長見了虛驚也。』婆婆道:『見貌醜的就這等虛驚,若見了老虎豺狼,卻怎麼好?』老者道:『媽媽呀,人面醜陋還可,只是言語一發嚇人。我說他像夜叉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孫子,夜叉是他重孫,馬面是他玄孫。我聽此言,故然悚懼。』唐僧道:『不是不是,像雷公的是我大徒孫悟空,像馬面的是我二徒豬悟能,像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淨。他們雖是醜陋,卻也秉教沙門,皈依善果,不是甚麼惡魔毒怪,怕他怎麼!』公婆兩個,聞說他名號皈正沙門之言,卻才定性回驚,教:『請來,請來。』

長老出門叫來,又吩咐道:『適才這老者甚惡你等,今進去相見,切勿抗禮,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師兄撒潑。』行者笑道:『不是嘴長,耳大、臉醜,便也是一個好男子。』沙僧道:『莫爭講,這裏不是那抓乖弄俏之處,且進去!且進去!』遂此把行囊馬匹,都到草堂上,齊同唱了個喏,坐定。那媽媽兒賢慧,即便攜轉小兒,咐吩煮飯,安排一頓素齋,他師徒吃了。漸漸晚了,又掌起燈來,都在草堂上閒敘。長老才問:『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楊。』又問年紀。老者道:『七十四歲。』又問:『幾位令郎?』老者道:『只得一個,適才媽媽攜的是小孫。』長老:『請令郎相見拜揖。』老者道:『那廝不中拜。老拙命苦,養不著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點頭而歎:『可憐!可憐!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廝專生惡念,不務本等,專好打家截道,殺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黨!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

三藏聞說,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殺的就是也。』長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賢父母,何生惡逆兒!』行者近前道:『老官兒,似這等不良不肖、奸盜邪淫之子,連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尋他來打殺了罷。』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無以次人丁,縱是不才,一定還留他與老漢掩土。』沙僧與八戒笑道:『師兄,莫管閒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與我何干!且告施主,見賜一束草兒,在那廂打舖睡覺,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著沙僧到後園裏拿兩個稻草,教他們在園中草團瓢內安歇。行者牽了馬,八戒挑了行李,同長老俱到團瓢內安歇不題。

卻說那伙賊內果有老楊的兒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兩個賊首,他們都四散逃生,約摸到四更時候,又結坐一夥,在門前打門。老者聽得門響,即披衣道:『媽媽,那廝們來也。』媽媽道:『既來,你去開門,放他來家。』老者方才開門,只見那一夥賊都嚷道:『餓了!餓了!』這老楊的兒子忙入裏面叫起他妻來,打米煮飯。卻廚下無柴,往後園裏拿柴到廚房裏,問妻道:『後園裏白馬是哪裏的?』其妻道:『是東土取經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頓晚齋,教他在草團瓢內睡哩。』

那廝聞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們,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裏也!』眾賊道:『哪個冤家?』那廝道:『卻是打死我們頭兒的和尚,來我家借宿,現睡在草團瓢裏。』眾賊道:『卻好!卻好!拿住這些禿驢,一個個剁成肉醬,一則得那行囊白馬,二來與我們頭兒報仇!』那廝道:『且莫忙,你們且去磨刀。等我煮飯熟了,大家吃飽些,一齊下手。』真個那些賊磨刀的磨刀,磨槍的磨槍。那老兒聽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後園,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廝領眾來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圖害,我老拙念你遠來,不忍傷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後門出去罷!』三藏聽說,戰兢兢的叩頭謝了老者,即喚八戒牽馬,沙僧挑擔,行者拿了九環錫杖。老者開後門,放他去了,依舊悄悄的來前睡下。

卻說那廝們磨快了刀槍,吃飽了飯食,時已五更天氣,一齊來到園中看處,卻不見了。即忙點燈著火,尋夠多時,四無蹤跡,但見後門開著,都道:『從後門走了!走了!』發一聲喊,『趕將上拿來。』一個個如飛似箭,直趕到東方日出,卻才望見唐僧。那長老忽聽得喊聲,回頭觀看,後面有二三十人,槍刀簇簇而來,便叫:『徒弟啊,賊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孫了他去來!』三藏勒馬道:『悟空,切莫傷人,只嚇退他便罷。』行者哪肯聽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哪裏去?』眾賊罵道:『禿廝無禮!還我大王的命來!』那廝們圈子陣把行者圍在中間,舉槍刀亂砍亂搠。

這大聖把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把那伙賊打得星落雲散,蕩著的就死,挽著的就亡;搕著的骨折,擦著的皮傷,乖些的跑脫幾個,癡些的都見閻王!三藏在馬上,見打倒許多人,慌的放馬奔西。豬八戒與沙和尚,緊隨鞭鐙而去。行者問那不死帶傷的賊人道:『哪個是那楊老兒的兒子?』那賊哼哼的告道:『爺爺,那穿黃的是!』行者上前,奪過刀來,把個穿黃的割下頭來,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鐵棒,拽開雲步,趕到唐僧馬前,提著頭道:『師父,這是楊老兒的逆子,被老孫取將首級來也。』

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慌得跌下馬來,罵道:『這潑猢猻唬殺我也!快拿過!快拿過!』八戒上前,將人頭一腳踢下路旁,使釘鈀築些土蓋了。沙僧放下擔子,攙著唐僧道:『師父請起。』那長老在地下正了性,心中唸起【緊箍兒咒】來,把個行者勒得耳紅面赤,眼脹頭昏,在地下打滾,只叫:『莫唸!莫唸!』那長老唸夠有十餘遍,還不住口。行者翻觔斗,豎蜻蜓,疼痛難禁,只叫:『師父饒我罪罷!有話便說,莫唸!莫唸!』三藏卻才住口道:『沒話說,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罷!』行者忍疼磕頭道:『師父,怎的就趕我去耶?』三藏道:『你這潑猴,兇惡太甚,不是個取經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兩個賊頭,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賜齋借宿,又蒙他開後門放我等逃了性命,雖然他的兒子不肖,與我無干,也不該就梟他首,況又殺死多人,壞了多少生命,傷了天地多少和氣。屢次勸你,更無一毫善念,要你何為!快走!快走!免得又唸真言!』行者害怕,只叫:『莫唸,莫唸!我去也!』說聲去,一路觔斗雲,無影無蹤,遂不見了。

咦!這正是:心有凶狂丹不熟,神無定位道難成。畢竟不知那大聖投向何方,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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