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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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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回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話說當時晁蓋並眾人聽了,請問軍師道:「這封書如何有脫卯處?」吳用說道:「早間戴院長將去的回書,是我一時不仔細,見不到處,纔使的那個圖書,不是玉箸篆文翰林蔡京四字?只是這個圖書,便是教戴宗喫官司。」金大堅便道:「小弟每每見蔡太師書緘,並他的文章,都是這樣圖書。今次雕得無纖毫差錯,如何有破綻?」吳學究道:「你眾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師兒子,如何父寫書與兒子,卻使個諱字圖書,因此差了。是我見不到處。此人到江州,必被盤詰,問出實情,卻是利害。」晁蓋道:「快使人去趕喚他回來,別寫如何?」吳學究道:「如何趕得上?他作起神行法來,這早晚已走過五百里了。只是事不宜遲,我們只得恁地,可救他兩個。」晁蓋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吳學究便向前與晁蓋耳邊說道:「這般這般,如此如此。主將便可暗傳下號令,與眾人知道,只是如此動身,休要誤了日期。」眾多好漢得了將令,各各拴束行頭,連夜下山,望江州來,不在話下。說話的如何不說計策出,管教下面便見。
  且說戴宗扣著日期,回到江州,當廳下了回書。蔡九知府見了戴宗如期回來,好生歡喜,先取酒來賞了三鍾,親自接了回書,便道:「你曾見我太師麼?」戴宗稟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得見恩相。」知府拆開封皮,看見前面說信籠內許多物件都收了﹔背後說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車,盛載密切,差的當人員,連夜解上京師,沿途休教走失﹔書尾說黃文炳早晚奏過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勝,叫取一錠二十五兩花銀賞了戴宗﹔一面吩咐教合陷車,商量差人解發起身。戴宗謝了,自回下處,買了些酒肉,來牢裏看覷宋江,不在話下。
  且說蔡九知府催併合成陷車,過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見門子來報道:「無為軍黃通判特來相探。」蔡九知府叫請至後堂相見。又送些禮物,時新酒果。知府謝道:「累承厚意,何以克當。」黃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掛齒。」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榮除之慶。」黃文炳道:「公相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書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師﹔通判只在早晚奏過今上,陞擢高任。家尊回書,備說此事。」黃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薦。那個人下書,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時,就教觀看家書,顯得下官不謬。」黃文炳道:「小生只恐家書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觀。」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從人取過家書,遞與黃文炳看。黃文炳接書在手,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卷過來,看了封皮,又見圖書新鮮,黃文炳搖著頭道:「這封書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錯矣。此是家尊親手筆跡,真正字體,如何不是真的?」黃文炳道:「公相容覆﹔往常家書來時,曾有這個圖書麼?」知府道:「往常來的家書,卻不曾有這個圖書,只是隨手寫的。今番以定是圖書匣在手邊,就便印了這個圖書在封皮上。」黃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這封書被人瞞過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誰不習學得?況兼這個圖書,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學士時使出來,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見。如今陞轉太師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令尊太師恩相,是個識窮天下、高明遠見的人,安肯造次錯用?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細細盤問下書人,曾見府裏誰來。若說不對,便是假書。休怪小生多說,因蒙錯愛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聽了,說道:「這事不難,此人自來不曾到東京,一盤問便顯虛實。」
  知府留住黃文炳在屏風背後坐地,隨即陞廳,叫喚戴宗有委用的事。當下做公的領了鈞旨,四散去尋。有詩為證:
  反詩假信事相牽,為與梁山盜結連。
  不是黃蜂鍼痛處,蔡龜雖大總徒然。
  且說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裏見了宋江,附耳低言,將前事說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請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喫酒,只見做公的四下來尋。當時把戴宗喚到廳上,蔡九知府問道:「前日有勞你走了一遭,真個辦事,不曾重重賞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奉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連日事忙,未曾問得你個仔細。你前日與我去京師,那座門入去?」戴宗道:「小人到東京時,那日天色晚了,不知喚做甚麼門。」知府又道:「我家府裏門前,誰接著你?留你在那裏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尋見一個門子,接了書入去。少刻,門子出來,交收了信籠,著小人自去尋客店裏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門前伺候時,只見那門子回書出來。小人怕誤了日期,那裏敢再問備細,慌忙一逕來了。」知府再問道:「你見我府裏那個門子?卻是多少年紀?或是黑瘦,也白淨肥胖?長大,也是矮小?有鬚的,也是無鬚的?」戴宗道:「小人到府裏時,天色黑了﹔次早回時,又是五更時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細,只覺不恁麼長,中等身材,敢是有些髭鬚。」
  知府大怒,喝一聲:「拿下廳去!」旁邊走過十數個獄卒牢子,將戴宗驅翻在當面。戴宗告道:「小人無罪。」
  知府喝道:「你這廝該死!我府裏老門子王公已死了數年,如今只是個小王看門,如何卻道他年紀大,有髭髯?況兼門子小王不能夠入府堂裏去,但有各處來的書信緘帖,必須經由府堂裏張幹辦,方纔去見李都管,然後達知裏面,纔收禮物。便要回書,也須得伺候三日。我這兩籠東西,如何沒個心腹的人出來,問你個常便備細,就胡亂收了。我昨日一時間倉卒,被你這廝瞞過了。你如今只好好招說這封書那裏得來!」
  戴宗道:「小人一時心慌,要趕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曉。」蔡九知府喝道:「胡說!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左右與我加力打這廝!」獄卒牢子情知不好,覷不得面皮,把戴宗綑翻,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戴宗捱不過拷打,只得招道:「端的這封書是假的。」知府道:「你這廝怎地得這封假書來?」
  戴宗告道:「小人路經梁山泊過,走出那一伙強人來,把小人劫了,綁縛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上搜出書信看了,把信籠都奪了,卻饒了小人。情知回鄉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裏卻寫這封書與小人,回來脫身。一時怕見罪責,小人瞞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間還有些胡說,眼見得你和梁山泊賊人通同造意,謀了我信籠物件,卻如何說這話?再打那廝!」戴宗由他拷訊,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訊了一回,語言前後相同,說道:「不必問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裏。」卻退廳來稱謝黃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見,下官險些兒誤了大事。」黃文炳又道:「眼見得這人也結連梁山泊,通同造意,謀叛為黨,若不祛除,必為後患。」知府道:「便把這兩個問成了招狀,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斬首,然後寫表申朝。」黃文炳道:「相公高見極明。似此,一者朝廷見喜,知道相公幹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來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見甚遠,下官自當動文書,親自保舉通判。」當日管待了黃文炳,送出府門,自回無為軍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陞廳,便叫當案孔目來吩咐道:「快教疊了文案,把這宋江、戴宗的供狀招款粘連了。一面寫下犯由牌,教來日押赴市曹,斬首施行。自古謀逆之人,決不待時,斬了宋江,戴宗,免致後患。」當案卻是黃孔目,本人與戴宗頗好,卻無緣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當日稟道:「明日是個國家忌日,後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節,皆不可行刑。大後日亦是國家景命。直至五日後,方可施行。」一者天幸救濟宋江,二乃梁山泊好漢未至。
  蔡九知府聽罷,依准黃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掃了法場,飯後點起土兵和刀仗劊子,約有五百餘人,都在大牢門前伺候。巳牌時候,獄官稟了知府,親自來做監斬官。黃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當廳判了兩個斬字,便將片蘆席貼起來。江州府眾多節級牢子雖然和戴宗、宋江過得好,卻沒做道理救得他,眾人只替他兩個叫苦。當時打扮已了,就大牢裏把宋江、戴宗兩個捆扎起﹔又將膠水刷了頭髮,綰個鵝梨角兒,各插上一朵紅綾子紙花﹔驅至青面聖者神案前,各與了一碗長休飯、永別酒。喫罷,辭了神案,漏轉身來,搭上利子。六七十個獄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後,推擁出牢門前來。宋江和戴宗兩個面面廝覷,各做聲不得。宋江只把腳來跌。戴宗低了頭只嘆氣。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壓肩疊背,何止一二千人。但見:
  愁雲荏苒,怨氣氛氳。頭上日色無光,四下悲風亂吼。纓鎗對對,數聲鼓響喪三魂﹔棍棒森森,幾下鑼鳴催七魄。犯由牌高貼,人言此去幾時回﹔白紙花雙搖,都道這番難再活。長休飯,顙內難吞﹔永別酒,口中怎嚥!猙獰劊子仗鋼刀,醜惡押牢持法器。皂纛旗下,幾多魍魎跟隨﹔十字街頭,無限強魂等候。監斬官忙施號令,仵作子準備扛屍。
  劊子叫起惡殺都來,將宋江和戴宗前推後擁,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團團鎗棒圍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將戴宗面北背南,箇箇納坐下,只等午時三刻,監斬官到來開刀。那眾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寫道:「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詩,妄造妖言,結連梁山泊強寇,通同造反,律斬。犯人一名,戴宗,與宋江暗遞私書,勾結梁山泊強寇,通同謀叛,律斬。監斬官江州府知府蔡某。」那知府勒住馬,只等報來。
  只見法場東邊一夥弄蛇的丐者,強要挨入法場裏看,眾土兵趕打不退。正相鬧間,只見法場西邊一夥使槍棒賣藥的,也強挨將入來。土兵喝道:「你那夥人好不曉事,這是那裏,強挨入來要看。」那夥使鎗棒的說道:「你倒鳥村,我們衝州撞府,那裏不曾去,到處看出人。便是京師天子殺人,也放人看。你這小去處,砍得兩個人,鬧動了世界,我們便挨入來看一看。打甚麼鳥緊!」正和土兵鬧將起來,監斬官喝道:「且趕退去,休放過來。」鬧猶未了,只見法場南邊一夥挑擔的腳夫,又要挨將入來,土兵喝道:「這裏出人,你挑那裏去?」那夥人說道:「我們挑東西送與知府相公去的,你們如何敢阻當我?」土兵道:「便是相公衙裏人,也只得去別處過一過。」那夥人就歇了擔子,都掣了匾擔,立在人叢裏看。只見法場北邊一夥客商,推兩輛車子過來,定要挨入法場上來。土兵喝道:「你那夥人那裏去?」客人應道:「我們要趕路程,可放我等過去。」土兵道:「這裏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趕路程,從別路過去。」那夥客人笑道:「你倒說的好。俺們便是京師來的人,不認得你這裏鳥路,只是從這大路走。」土兵那裏肯放,那夥客人齊齊地挨定了不動,四下裏吵鬧不住,這蔡九知府見禁治不得。又見這夥客人都盤在車子上立定了看。
  沒多時,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道一聲:「午時三刻!」監斬官便道:「斬訖報來。」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定法刀在手。說時遲,一個個要見分明﹔那時快,鬧攘攘一齊發作。只見那夥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字,數內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面小鑼兒,立在車子上噹噹地敲得兩三聲,四下裏一齊動手。有詩為證:
  閒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
  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鴈書不遂英雄志,失腳翻成狴犴囚。
  搔動梁山諸義士,一齊雲擁鬧江州。
  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脫得赤條條的,兩隻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早砍翻了兩個行刑的劊子,便望監斬官馬前砍將來。眾土兵急待把鎗去搠時,那裏攔當得住,眾人且簇擁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見東邊那夥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著土兵便殺﹔西邊那夥使鎗棒的,大發喊聲,只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土兵獄卒﹔南邊那夥挑擔的腳夫,掄起匾擔,橫七豎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北邊那夥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兩個客商鑽將入來,一個背了宋江,一個背了戴宗;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來射的,也有取出石子來打的,也有取出標鎗來標的。原來扮客商的這夥,便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那夥扮使鎗棒的,便是燕順、劉唐、杜遷、宋萬﹔扮挑擔的,便是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那夥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個頭領到來,帶領小嘍囉一百余人,四下裏殺將起來。
  只見那人叢裏那個黑大漢,掄兩把板斧,一味地砍將來,晁蓋等卻不認得,只見他第一個出力,殺人最多。晁蓋猛省起來:戴宗曾說一個「黑旋風」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個莽撞之人。晁蓋便叫道:「前面那好漢,莫不是「黑旋風」?」那漢那裏肯應,火雜雜地掄著大斧,只顧砍人。晁蓋便叫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囉,只顧跟著那黑大漢走。當下去十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傾翻的,不計其數。眾頭領撇了車輛擔仗,一行人盡跟了黑大漢,直殺出城來﹔背後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張弓箭,飛蝗般望後射來。那江州軍民百姓,誰敢近前?這黑大漢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兀自在江邊殺人。晁蓋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傷人。」那漢那裏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約莫離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見盡是淘淘一派大江,卻無了旱路。晁蓋看見,只叫得苦。那黑大漢方纔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來廟裏。」
  眾人都來看時,靠江邊一所大廟,兩扇門緊緊閉著。黑大漢兩斧砍開,便搶入來。晁蓋眾人看時,兩邊都是老檜蒼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額上四個金書大字,寫道:「白龍神廟」。小嘍囉把宋江、戴宗背到廟裏歇下,宋江方纔敢開眼,見了晁蓋等眾人,哭道:「哥哥,莫不是夢中相會?」晁蓋便勸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這個出力殺人的黑大漢是誰?」宋江道:「這個便是叫做「黑旋風」李逵。他幾番就要大牢裏放了我,卻是我怕走不脫,不肯依他。」晁蓋道:「卻是難得這個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花榮便叫:「且將衣服與俺二位兄長穿了。」正相聚間,只見李逵提著雙斧,從廊下走出來。宋江便叫住道:「兄弟那裏去?」李逵應道:「尋那廟祝,一發殺了,叵耐那廝不來接我們,倒把鳥廟門閉上了。我指望拿他來祭門,卻尋那廝不見。」宋江道:「你且來,先和我哥哥頭領相見。」李逵聽了,丟了雙斧,望著晁蓋跪了一跪,說道:「大哥休怪鐵牛麤鹵。」與眾人都相見了,卻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兩個大家歡喜。花榮便道:「哥哥,你教眾人只顧跟著李大哥走,如今來到這裏,前面又是大江口截住,斷頭路了,卻又沒一隻船接應,倘或城中官軍趕殺出來,卻怎生迎敵?將何接濟?」李逵便道:「不要慌,我與你們再殺入城去,和那個鳥蔡九知府一發都砍了便走。」戴宗此時方纔甦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裏有五七千軍馬,若殺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遠望隔江,那裏有數隻船在岸邊,我兄弟三個赴水過去,奪那幾隻船過來載眾人如何?」晁蓋道:「此計是最上著。」
  當時阮家三弟兄都脫剝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鑽入水裏去。約莫赴開得半里之際,只見江面上溜頭流下三隻棹船,吹風胡哨,飛也似搖將來。眾人看時,見那船上各有十數個人,都手裏拿著軍器,眾人卻慌將起來。宋江聽得說了,便道:「我命裏這般合苦也。」奔出廟前看時,只見當頭那只船上坐著一條大漢,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頭上挽個空心紅,一點髾兒,下面拽起條白絹水褌,口裏吹著胡哨。宋江看時,不是別人,正是:
  東去長江萬里,內中一個雄夫。面如傅粉體如酥,履水如同平土。膽大能探禹穴,心雄欲摘驪珠。翻波跳浪性如魚,張順名傳千古。
  當時張順在船頭上看見喝道:「你那夥是甚麼人?敢在白龍廟裏聚眾?」宋江括身出廟前說道:「兄弟救我。」張順等見是宋江,大叫道:「好了!」那三隻棹船飛也似搖到岸邊,三阮看見,也赴過來。一行眾人都上岸來到廟前。宋江看見張順自引十數個壯漢在那隻船頭上。張橫引著穆弘、穆春、薛永,帶十數個莊客在一只船上。第三隻船上,李俊引著李立、童威、童猛,也帶十數個賣鹽火家,都各執鎗棒上岸來。張順見了宋江,喜從天降,便拜道:「自從哥哥喫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無路可救。近日又聽得拿了戴院長。李大哥又不見面。我只得去尋了我哥哥,引到穆太公莊上,叫了許多相識。今日我們正要殺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已有好漢們救出,來到這裏。不敢拜問,這夥豪傑,莫非是梁山泊義士晁天王麼?」宋江指著上首立的道:「這個便是晁蓋哥哥,你等眾位都來廟裏敘禮則個。」張順等九人,晁蓋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龍廟聚會。這個喚做「白龍廟小聚會」。
  當下二十九籌好漢,各各講禮已罷,只見小嘍囉慌慌忙忙入廟來報道:「江州城裏鳴鑼擂鼓,整頓軍馬,出城來追趕。遠遠望見旗幡蔽日,刀劍如麻,前面都是帶甲馬軍,後面盡是擎鎗兵將,大刀闊斧,殺奔白龍廟路上來。」
  李逵聽了,大叫一聲:「殺將去。」提了雙斧,便出廟門,晁蓋叫道:「一不做,二不休,眾好漢相助著晁某,直殺盡江州軍馬,方纔回梁山泊去。」眾英雄齊聲應道:「願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齊吶喊,殺奔江州岸上來。有分教,血染波紅,屍如山積,直教跳浪蒼龍噴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風。畢竟晁蓋等眾好漢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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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話說江州城外白龍廟中,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劉唐、燕順、杜遷、宋萬、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共是一十七人,領帶著八九十個悍勇壯健小嘍囉。潯陽江上來接應的好漢:張順、張橫、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九籌好漢,也帶四十餘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撐駕三隻大船,前來接應。城裏「黑旋風」李逵引眾人殺至潯陽江邊。兩路救應,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龍廟裏聚義。只聽得小嘍囉報道:「江州城裏軍兵擂鼓,搖旗鳴鑼,發喊追趕到來。」
  那「黑旋風」李逵聽得,大吼了一聲,提兩把板斧,先出廟門,眾好漢吶聲喊,都挺手中軍器,齊出廟來迎敵。劉唐、朱貴先把宋江、戴宗護送上船﹔李俊同張順、三阮整頓船隻。就江邊看時,見城裏出來的官軍約有五七千馬軍,當先都是頂盔衣甲,全副弓箭,手裏都使長鎗,背後步軍簇擁,搖旗吶喊,殺奔前來。這裏李逵當先,掄著板斧,赤條條地飛奔砍將入去,背後便是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將擁護。花榮見前面的軍馬都扎住了鎗,只怕李逵著傷,偷手取弓箭出來,搭上箭,拽滿弓,望著為頭領的一個馬軍,颼地一箭,只見翻筋斗射下馬去。那一夥馬軍,喫了一驚,各自奔命,撥轉馬頭便走,倒把步軍先衝倒了一半。這裏眾多好漢們一齊衝突將去,殺得那官軍屍橫野爛,血染江紅,直殺到江州城下,城上策應官軍早把擂木炮石打將下來。官軍慌忙入城,關上城門。好幾日不敢出來。眾多好漢拖轉「黑旋風」,回到白龍廟前下船。晁蓋整點眾人完備,都叫分頭下船,開江便走。
  卻值順風,拽起風帆,三隻大船載了許多人馬頭領,卻投穆太公莊上來。一帆順風,早到岸邊埠頭。一行眾人,都上岸來。穆弘邀請眾好漢到莊內堂上,穆太公出來迎接,宋江等眾人都相見了。太公道:「眾頭領連夜勞神,且請客房中安歇,將息貴體﹔」各人且去房裏暫歇將養,整理衣服器械。當日穆弘叫莊客宰了一頭黃牛,殺了十數個豬、羊、雞、鵝、魚、鴨,珍希異饌,排下筵席,管待眾頭領。飲酒中間,說起許多情節。晁蓋道:「若非是二哥眾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於縲絏。」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卻打從那條路上來?」李逵道:「我自只揀人多處殺將去,他們自要跟我來,我又不曾叫他。」眾人聽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與眾人道:「小人宋江,若無眾好漢相救時,和戴院長皆死於非命,今日之恩,深於滄海,如何報答得眾位?只恨黃文炳那廝搜根剔齒,幾番唆毒,要害我們。這冤讎如何不報?怎地啟請眾位好漢,再做個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為軍,殺得黃文炳那廝,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回去如何?」晁蓋道:「我們眾人偷營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賊已有隄備,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隊人馬,一發和學究、公孫二先生,並林沖、秦明,都來報讎,也未為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夠得來。一者山遙路遠,二乃江州必然申開明文,各處謹守,不要癡想﹔只是趁這個機會,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準備。」花榮道:「哥哥見得是。雖然如此,只是無人識得路境,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個人去那裏城中探聽虛實,也要看無為軍出沒的路徑去處,就要認黃文炳那賊的住處了,然後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說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處無為軍最熟,我去探聽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賢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當日別了眾人自去了。
  只說宋江自和眾頭領在穆弘莊上商議要打無為軍一事,整頓軍器鎗刀,安排弓弩箭矢,打點大小船隻等項。隄備已了,只見薛永去了兩日,帶將一個人回到莊上來,拜見宋江。宋江便問道:「兄弟,這位壯士是誰?」薛永答道:「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縫,端的是飛針走線。更兼慣習鎗棒,曾拜薛永為師。人見他黑瘦輕捷,因此喚他做「通臂猿」。現在這無為軍城裏黃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見了,就請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議。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數,自然義氣相投。宋江便問江州消息,無為軍路徑如何,薛永說道:「如今蔡九知府計點官軍,百姓被殺死有五百余人﹔帶傷中箭者,不計其數。現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門日中後便關,出入的好生盤問得緊。原來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黃文炳那廝三回五次,點撥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見劫了法場,城中甚慌,曉夜題備。小弟又去無為軍打聽,正撞見侯健這個兄弟出來喫飯,因是得知備細。」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
  侯健道:「小人自幼只愛習學鎗棒,多得薛師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黃通判特取小人來他家做衣服,因出來遇見師父,提起仁兄大名,說起此一節事來。小人要結識仁兄,特來報知備細。這黃文炳有個嫡親哥哥,喚做黃文燁,與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這黃文燁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橋補路,塑佛齋僧,扶危濟困,救拔貧苦,那無為軍城中,都叫他「黃佛子」。這黃文炳雖是罷閒通判,心裏只要害人,慣行歹事,無為軍都叫他做「黃蜂刺」。他弟兄兩個分開做兩處住,只在一條巷內出入,靠北門裏便是他家。黃文炳貼著城住,黃文燁近著大街。小人在他那裏做生活,卻聽得黃通判回家來說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瞞過了,卻是我點撥他,教知府先斬了,然後奏去。』黃文燁聽得說時,只在背後罵說道:『又做這等短命促掐的事。於你無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時,報應只在目前,卻不是反招其禍。』這兩日聽得劫了法場,好生喫驚。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與他計較,尚兀自未回來。」宋江道:「黃文炳隔著他哥哥家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開的,如今只隔著中間一個菜園。」宋江道:「黃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幾房頭?」侯健道:「男子婦人通有四五十口。」宋江道:「天教我報讎,特地送這個人來。雖是如此,全靠眾弟兄維持。」眾人齊聲應道:「當以死向前,正要驅除這等贓濫奸惡之人,與哥哥報讎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黃文炳那賊一個,卻與無為軍百姓無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罵我等不仁。眾弟兄去時,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裏,我有一計,只望眾人扶助扶助。」眾頭領齊聲道:「專聽哥哥指教。」
  宋江道:「有煩穆太公對付八九十個叉袋,又要百十束蘆柴,用著五隻大船,兩隻小船,央及張順、李俊駕兩隻小船,在江面上與他如此行﹔五隻大船上,用著張橫、三阮、童威和識水的人護船。此計方可。」穆弘道:「此間蘆葦、油柴、布袋都有,我莊上的人都會使水駕船,便請哥哥行事。」宋江道:「卻用侯家兄弟引著薛永並白勝,先去無為軍城中藏了,來日三更二點為期,且聽門外放起帶鈴鵓鴿,便教白勝上城策應,先插一條白絹號帶,近黃文炳家,便是上城去處。再又教石勇、杜遷扮做丐者,去城門邊左近埋伏,只看火為號,便要下手殺把門軍士。李俊、張順只在江面上往來巡綽,等候策應。」
  宋江分撥已定。薛永、白勝、侯健先自去了。隨後再是石勇、杜遷扮做丐者,身邊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這裏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蘆葦、油柴,上船裝載。眾好漢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準備了器械,船艙裏埋伏軍漢,眾頭領分撥下船。晁蓋、宋江、花榮在童威船上﹔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在張橫船上﹔戴宗、劉唐、黃信在阮小二船上﹔呂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貴、宋萬在穆太公莊,看理江州城裏消息。先使童猛棹一隻打漁快船,前去探路,小嘍囉並軍健都伏在艙裏,大家莊客、水手,撐駕船隻,當夜密地望無為軍來。此時正是七月盡天氣,夜涼風靜,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參廖子有首詩題這江景,道是:
  洪濤滾滾煙波沓,月淡風清九江曉。
  欲從舟子問如何,但覺廬山眼中小。
  是夜初更前後,大小船只都到無為江岸邊,揀那有蘆葦深處,一字兒纜定了船隻,只見童猛回船來報道:「城裏並無些動靜。」宋江便叫手下眾人,把這沙土布袋和蘆葦干柴都搬上岸,望城邊來。聽那更鼓時,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嘍囉各各挖了沙土布袋並蘆柴,就城邊堆垛了。眾好漢各挺手中軍器,只留張橫、三阮、兩童守船接應,其餘頭領都奔城邊來。望城上時,約離北門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帶鈴鵓鴿。只見城上一條竹竿,縛著白號帶,風飄起來。宋江見了,便叫軍士就這城邊堆起沙土布袋,吩咐軍漢,一面挑擔蘆葦、油柴上城。只見白勝已在那裏接應等候,把手指與眾軍漢道:「只那條巷便是黃文炳住處。」宋江問白勝道:「薛永、侯健在那裏?」白勝道:「他兩個潛入黃文炳家裏去了,只等哥哥到來。」宋江又問道:「你曾見石勇、杜遷麼?」白勝道:「他兩個在城門邊左近伺候。」宋江聽罷,引了眾好漢下城來,逕到黃文炳門前。只見侯健閃在房簷下,宋江喚來,附耳低言道:「你去將菜園門開了,放他軍士把蘆葦、油柴堆放裏面,可教薛永尋把火來點著﹔卻去敲黃文炳門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什物搬來寄頓。』敲得門開,我自有擺布。」
  宋江教眾好漢分幾個把住兩頭。侯健先去開了菜園門,軍漢把蘆柴搬來,堆在裏面。侯健就討了火種,遞與薛永,將來點著。侯健便閃出來,卻去敲門叫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搬來寄頓,快開門則個。」裏面聽得,便起來看時,望見隔壁火起,連忙開門出來。晁蓋、宋江等吶聲喊,殺將入去﹔眾好漢亦各動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人,殺一雙,把黃文炳一門內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殺了,不留一人,只不見了文炳一個。眾好漢把他從前酷害良民積儹下許多家私金銀,收拾俱盡。大哨一聲,眾多好漢都扛了箱籠家財,卻奔城上來。且說石勇、杜遷見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殺把門軍人,又見前街鄰舍拿了水桶梯子,都來救火。石勇、杜遷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們是梁山泊好漢數千在此,來殺黃文炳一門良賤,與宋江、戴宗報讎,不干你百姓事。你們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來閒管事。」眾鄰舍還有不信的,立住了腳看,只見「黑旋風」李逵掄起兩把板斧,著地捲將來,眾鄰舍方纔吶聲喊,抬了梯子水桶,一鬨都走了。這邊後巷也有幾個守門軍漢,帶了些人,拖了麻搭火鉤,都奔來救火。早被花榮張起弓,當頭一箭,射翻了一個,大喝道:「要死的,便來救火。」那夥軍漢一齊都退去了。只見薛永拿著火把,便就黃文炳家裏前後點著,亂亂雜雜火起。看那火時,但見:
  黑雲匝地,紅焰飛天,律律走萬道金蛇,燄騰騰散千團火塊。狂風相助,雕梁畫棟片時休。炎燄漲空,大廈高堂彈指沒。這不是火,卻是:
  文炳心頭惡,觸惱丙丁神。
  害人施毒焰,惹火自燒身。
  當時石勇、杜遷已殺倒把門軍士,李逵砍斷鐵鎖,大開了城門,一半人從城上出去,一半人從城門下出去。張橫、三阮、兩童都來接應,合做一處,扛抬財物上船。無為軍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殺死無數的人,如何敢出來追趕,只得回避了。這宋江一行眾好漢只恨拿不著黃文炳,都上了船去,搖開了,自投穆弘莊上來,不在話下。
  卻說江州城裏望見無為軍火起,蒸天價紅,滿城中講動,只得報知本府。這黃文炳正在府裏議事,聽得報說了,慌忙來稟知府道:「敝鄉失火,急欲回家看覷。」蔡九知府聽得,忙叫開城門,差一隻官船相送。黃文炳謝了知府,隨即出來,帶了從人,慌速下船,搖開江面,望無為軍來。看見火勢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紅,艄公說道:「這火只是北門裏火。」黃文炳見說了,心裏越慌。看看搖到江心裏,只見一隻小船從江面上搖過去了,不多時,又是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卻不逕過,望著官船直撞將來。從人喝道:「甚麼船,敢如此直撞來!」只見那小船上一個大漢跳起來,手裏拿著撓鉤,口裏應道:「去江州報失火的船。」黃文炳便鑽出來問道:「那裏失火?」那大漢道:「北門裏黃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漢殺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燒著哩!」黃文炳失口叫聲苦,不知高低。那漢聽了,一撓鉤搭住了船,便跳過來。黃文炳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後走,望江裏踴身便跳。忽見江面上一只船,水底下早鑽過一個人,把黃文炳劈腰抱住,攔頭揪起,扯上船來。船上那個大漢早來接應,便把麻索綁了。水底下活捉了黃文炳的,便是「浪裏白條」張順,船上把撓鉤的,便是「混江龍」李俊。兩個好漢立在船上,那搖官船的艄公只顧下拜。李俊說道:「我不殺你們,只要捉黃文炳這廝,你們自回去說與蔡九知府那賊驢知道,俺梁山泊好漢們權寄下他那顆驢頭,早晚便要來取。」艄公戰抖抖的道:「小人去說。」李俊、張順拿了黃文炳過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兩個好漢棹了兩隻快船,逕奔穆弘莊上,早搖到岸邊,望見一行頭領,都在岸上等候,搬運箱籠上岸。見說拿得黃文炳,宋江不勝之喜。眾好漢一齊心中大喜,說:「正要此人見面。」李俊、張順早把黃文炳帶上岸來,眾人看了,監押著,離了江岸,到穆太公莊上來。朱貴、宋萬接著眾人,入到莊裏草廳上坐下。宋江把黃文炳剝了濕衣服,綁在柳樹上,請眾頭領團團坐定。宋江叫取一壺酒來,與眾人把盞。上自晁蓋,下至白勝,共是三十位好漢,都把遍了。宋江大罵黃文炳:「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殺我兩個。你既讀聖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與你有殺父之讎,你如何定要謀我?你哥哥黃文燁,與你這廝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聞你那城中都稱他做「黃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這廝在鄉中只是害人,交結權勢,浸潤官長,欺壓良善,我知道無為軍人民都叫你做黃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這個刺。」黃文炳告道:「小人已知過失,只求早死。」晁蓋喝道:「你那賊驢,怕你不死,你這廝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宋江便問道:「那個兄弟替我下手?」只見「黑旋風」李逵跳起身來說道:「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廝。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喫。」晁蓋道:「說得是,教取把尖刀來,就討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廝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黃文炳笑道:「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攛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灸來下酒。割一塊,灸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纔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眾頭領做醒酒湯。眾多好漢看割了黃文炳,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有詩為證:
  文炳趨炎巧計乖,卻將忠義苦擠排。
  奸謀未遂身先死,難免刳心灸肉災。
  只見宋江先跪在地下,眾頭領慌忙都跪下,齊道:「哥哥有甚事,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學吏。初世為人,便要結識天下好漢。奈緣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願。自從刺配江州,多感晁頭領並眾豪傑苦苦相留,宋江因見父親嚴訓,不曾肯住。正是天賜機會,於路直至潯陽江上,又遭際許多豪傑。不想小可不才,一時間酒後狂言,險累了戴院長性命。感謝眾位豪傑不避凶險,來虎穴龍潭,力救殘生﹔又蒙協助,報了冤讎。如此犯下大罪,鬧了兩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託哥哥去,未知眾位意下若何?如是相從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願去的,一聽尊命。只恐事發,反遭負累,煩可尋思。」說言未絕,李逵跳將起來,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喫我一鳥斧,砍做兩截便罷。」宋江道:「你這般麤鹵說話,全在各人弟兄們心肯意肯,方可同去。」眾人議論道:「如今殺死了許多官軍人馬,鬧了兩處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軍馬來擒獲。今若不隨哥哥去,同死同生,卻投那裏去?」
  宋江大喜,謝了眾人。當日先叫朱貴和宋萬前回山寨裏去報知,次後分作五起進程:頭一起,便是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劉唐、杜遷、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呂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黃信、張順、張橫、阮家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順、王矮虎、穆弘、穆春、鄭天壽、白勝。五起二十八個頭領,帶了一干人等,將這所得黃文炳家財各各分開,裝載上車子,穆弘帶了太公並家小人等,將應有家財金寶裝載車上。莊客數內有不願去的,都齎發他些銀兩,自投別主去﹔傭工有願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陸續去了,已自行動。穆弘收拾莊內已了,放起十數個火把,燒了莊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梁山泊來。
  且不說五起人馬登程,節次進發,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說第一起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五騎馬,帶著車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黃門山。宋江在馬上與晁蓋說道:「這座山生得形勢怪惡,莫不有大夥在內?可著人催儹後面人馬上來,一同過去。」說猶未了,只見前面山嘴上鑼鳴鼓響。宋江道:「我說麼!且不要走動,等後面人馬到來,好和他廝殺。」花榮便撚弓搭箭在手,晁蓋、戴宗各執朴刀,李逵拿著雙斧,擁護著宋江,一齊趲馬向前。只見山坡邊閃出三五百個小嘍囉,當先簇擁出四籌好漢,各挺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州,劫掠了無為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個等你多時。會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抬貴手,饒恕殘生。」
  那四籌好漢見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滾鞍下馬,撇了軍器,飛奔前來,拜倒在地下,說道:「俺弟兄四個只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大名,想殺也不能夠見面。俺聽知哥哥在江州為事喫官司,我弟兄商議定了,正要來劫牢,只是不得個實信。前日使小嘍囉直到江州來打聽,回來說道:『已有多少好漢鬧了江州,劫了法場救出,往揭陽鎮去了﹔後又燒了無為軍,劫掠黃通判家。』料想哥哥必從這裏來。節次使人路中來探望,猶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詰問。衝撞哥哥,萬勿見罪。今日幸見仁兄,小寨裏略備薄酒麤食,權當接風。請眾好漢同到敝寨盤桓片時。」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漢,逐一請問大名。為頭的那人姓歐,名鵬,祖貫是黃州人氏,守把大江軍戶,因惡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熬出這個名字:喚做「摩雲金翅」。第二個好漢姓蔣,名敬,祖貫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舉子出身,科舉不第,棄文就武,頗有謀略,精通書算,積萬累千,纖毫不差,亦能刺鎗使棒,布陣排兵,因此人都喚他做「神算子」。第三個好漢姓馬,名麟,祖貫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閒漢出身,吹得雙鐵笛,使得好大滾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喚他做「鐵笛仙」。第四個好漢姓陶,名宗旺,祖貫是光州人氏。莊家田戶出身,慣使一把鐵鍬,有的是氣力,亦能使鎗掄刀,因此人都喚做「九尾龜」。怎見得四個好漢英雄,有西江月為證:
  力壯身強無賽,行時捷似飛騰,摩雲金翅是歐鵬,首位黃山排定。幼恨毛錐失利,長從韜略搜精,如神算法善行兵,文武全才蔣敬。鐵笛一聲山裂,銅刀兩口神驚,馬麟形貌更猙獰,廝殺場中超乘。宗旺力如猛虎,鐵鍬到處無情,神龜九尾喻多能。都是英雄頭領。
  這四籌好漢接住宋江,小嘍囉早捧過果盒,一大壺酒,兩大盤肉,托過來把盞。先遞晁蓋、宋江,次遞花榮、戴宗、李逵,與眾人都相見了,一面遞酒。沒兩個時辰,第二起頭領又到了,一個個盡都相見。把盞已遍,邀請眾位上山。兩起十位頭領先來到黃門山寨內,那四籌好漢便叫椎牛宰馬管待。卻教小嘍囉陸續下山,接請後面那三起十八位頭領上山來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漢已都來到了,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會。宋江飲酒中間,在席上開話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義,未知四位好漢肯棄了此處,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個好漢齊答道:「若蒙二位義士不棄貧賤,情願執鞭墜鐙。」宋江、晁蓋大喜,便說道:「既是四位肯從大義,便請收拾起程。」眾多頭領俱各歡喜。在山寨住了一日,過了一夜。次日,宋江、晁蓋仍舊做頭一起,下山進發先去﹔次後依例而行,只隔著二十里遠近。四籌好漢收拾起財帛金銀等項,帶領了小嘍囉三五百人,便燒毀了寨柵,隨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這四個好漢,心中甚喜,於路在馬上對晁蓋說道:「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識得這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只得死心塌地,與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說著閒話,不覺早來到朱貴酒店裏了。且說四個守山寨的頭領吳用,公孫勝、林沖、秦明和兩個新來的蕭讓、金大堅、已得朱貴、宋萬先回報知,每日差小頭目棹船出來酒店裏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灘上岸,擂鼓吹笛,眾好漢們都乘馬轎,迎上寨來。到得關下,軍師吳學究等六人,把了接風酒,都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晁蓋便請宋江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裏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眾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卻讓不才?若要堅執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晁蓋道:「賢弟如何這般說?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干係,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眾?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誰坐?」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眾人齊道:「哥哥言之極當。」左邊一帶,是林沖、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右邊一帶,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張
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蕭讓、王矮虎、薛永、金大堅、穆春、李立、歐鵬、蔣敬、童威、童猛、馬麟、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共是四十位頭領坐下。大吹大擂,且喫慶喜筵席。
  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搖言一事,說與眾人:「叵耐黃文炳那廝,事又不干他己,卻在知府面前胡言亂道,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著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應宋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長又傳了假書,以此黃文炳那廝攛掇知府,只要先斬後奏。若非眾好漢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將起來道:「好哥哥正應著天上的言語,雖然喫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喫我割得快活。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裏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裏?」戴宗連忙喝道:「鐵牛,你這廝胡說!你今日既到這裏,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哥哥的言語號令,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這顆頭來為令,以警後人。」李逵道:「阿哎!若割了我這顆頭,幾時再長的一個出來。我只喫酒便了。」眾多好漢都笑。
  宋江又題起拒敵官軍一事,說道:「那時小可初聞這個消息,好不驚恐,不期今日輪到宋江身上。」吳用道:「兄長當初若依了弟兄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這都是天數注定如此。」宋江道:「黃安那廝,如今在那裏?」晁蓋道:「那廝住不夠兩三個月,便病死了。」宋江嗟嘆不已。當日飲酒,各各盡歡。晁蓋先叫安頓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過黃文炳的家財,賞勞了眾多出力的小嘍囉。取出原將來的信籠,交還戴院長收用。戴宗那裏肯要,定教收放庫內,公支使用。晁蓋叫眾多小嘍囉參拜了新頭領李俊等,都參見了。連日山寨裏殺牛宰馬,作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晁蓋教向山前山後各撥定房屋居住,山寨裏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對眾頭領說道:「宋江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稟眾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數日,未知眾位肯否?」晁蓋便問道:「賢弟今欲要往何處,干甚麼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去處。有分教,鎗刀林裏,再逃一遍殘生﹔山嶺邊傍,傳授千年勳業。正是只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篇。畢竟宋公明要往何處去走一遭,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二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眾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目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捉家屬,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念,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絕掛念,不知眾弟兄還肯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倒教家中老父喫苦,如何不依賢弟?只是眾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停兩日,點起山寨人馬,一逕去取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濟州追捉家屬,以此事不宜遲。今也不須點多人去,只宋江潛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鄉中神不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伴去,必然驚嚇鄉里,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倘有疏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為父親,死而不怨。」當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要行,便取個氈笠帶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刃,便下山去。眾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回。
  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裏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裏伏了,等待到晚,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裏聽得,只見宋清出來開門,見了哥哥,喫那一驚。慌忙道:「哥哥,你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這裏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兩個趙都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只等江州文書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裏監禁,聽候拿你。日裏夜間,一二百土兵巡綽。你不宜遲,快去梁山泊請下眾頭領來,救父親並兄弟。」
  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來。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只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只聽得背後有人發喊起來。宋江回頭聽時,只隔一二里路,看見一簇火把照亮,只聽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頭走,一面肚裏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遠遠望見一個去處,只顧走。少間風掃薄雲,現出那輪明月,宋江方纔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嶺,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只一條路。入來這村,左來右去走,只是這條路,更沒第二條路。宋江認的這個村口,欲待回身,卻被背後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裏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但見:
  牆垣頹損,殿宇傾斜,兩廓畫壁長蒼苔,滿地花磚生碧草。門前小鬼,折臂膊不顯猙獰﹔殿上判官,無幞頭不成禮數。供床上蜘蛛結網,香爐內螻蟻營窠﹔狐狸常睡紙爐中,蝙蝠不離神帳裏。
  宋江只得推開廟門,乘著月光,入進廟裏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裏越慌。只聽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這廟裏?」宋江聽得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裏面探身便鑽入神廚裏。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氣也不敢喘。只聽的外面拿著火把,照將入來。
  宋江在神廚裏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著四五十人,拿著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陰靈庇護則個,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裏。宋江道:「卻不是天幸。」只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內照一照,宋江道:「我這番端的受縛。」趙得一只手將朴刀桿挑起神帳,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煙沖將起來,沖下一片黑塵來,正落在趙得眼裏,瞇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土兵們道:「這廝不在廟裏。──別又無路,卻走向那裏去了?」眾土兵道:「多應這廝走入村中樹林裏去了。這裏不怕他走脫。這個村喚做還道村,只有這條路出入,裏面雖有高山林木,卻無路上的去。都頭只把住村口,他便會插翅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裏去細細搜捉。」趙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
  宋江道:「卻不是神明護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建祠堂,陰靈保佑則個。」說猶未了,只聽的有幾個土兵在於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裏了。」趙能、趙得和眾人一夥搶入來。宋江道:「卻不又是晦氣,這遭必被擒捉。」趙能到廟前問道:「在那裏?」土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跡,以定是卻纔推開廟門,閃在裏面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看。」
  這夥人再入廟裏來搜看,宋江道:「我命運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後搜遍,只不曾翻過磚來。眾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多是只在神廚裏。卻才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土兵拿著火把,趙能一手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纔看一看,只見神廚裏卷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見。趙能道:「卻又作怪。平地裏卷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裏面,定嗔怪我們只管來照,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趙得道:「只是神廚裏不曾看得仔細,再把鎗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
  兩個卻待向前,只聽的殿後又卷起一陣怪風,吹的飛沙走石,滾將下來,搖的那殿宇吸吸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人,毛髮豎起。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眾人一鬨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攧翻了的,也有閃朒腿的,爬得起來,奔命走出廟門。只聽得廟裏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土兵跌倒在龍墀裏,被樹根鉤住了衣服,死也掙不脫,手裏丟了朴刀,扯著衣裳叫饒。宋江在神廚裏聽了,忍不住笑。
  趙能把土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土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只管在裏面纏障,引的小鬼發作起來。我們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喫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說得是。只消村口四下裏守定。」眾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說宋江在神廚裏口稱慚愧道:「雖不被這廝們拿了,卻怎能夠出村口去?」正在廚內尋思,百般無計,只聽的後面廊下有人出來,宋江道:「卻又是苦也!早是不鑽出去。」只見兩個青衣童子,逕到廚邊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那裏敢做聲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江聽的鶯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神櫃底下鑽將出來,看時,卻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床邊。宋江喫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只聽的外面又說道:「宋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鑽將出來,只見是兩個青衣螺髻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時,但見:
  朱顏綠髮,皓齒明眸。飄飄不染塵埃,耿耿天仙風韻。螺螄髻山峰堆擁,鳳頭鞋蓮瓣輕盈。領抹深青,一色織成銀縷﹔帶飛真紫,雙環結就金霞。依稀閬苑董雙成,仿佛蓬萊花鳥使。
  當下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麼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麼娘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只在後面宮中。」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子牆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拂,四下裏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卻不來這裏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宋江行時,覺道香塢兩行夾種著大松樹,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倒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著青衣,行不過一里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杆,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裏去。過的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櫺星門。宋江入的櫺星門看時,抬頭見一所宮殿,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雕檐。飛經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明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臺,淡淡祥光籠瑞影。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捲蝦須,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主家。
  宋江見了,尋思道:「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的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腳。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引引入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盡是朱亭柱,都掛著繡簾,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青衣從龍墀內一步步引到月臺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來。」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慄,毛髮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簾內奏道:「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簾前御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御簾內傳旨:教請星主坐。宋江那裏敢抬頭。教四個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只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捲簾,數個青衣早把珠簾捲起,搭在金鉤上。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覷聖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禮。」宋江恰纔敢抬頭舒眼,看見殿上金碧交輝,點著龍燈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床上,坐著那個娘娘。宋江看時,但見:
  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裙,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環﹔脣似櫻桃,自在規模端雪體。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
  那娘娘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著奇花寶瓶,捧酒過來,斟在玉杯內,一個為首的女童,執玉杯遞酒,來勸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玉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道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上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面,尖著指頭,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托過仙棗,又食了兩枚。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面,再拜道:「臣不勝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背後,玉盤中托出黃羅袱子,包著三卷天書,度與宋江。宋江看時,可長五寸,闊三寸,厚三寸,不敢開看,再拜祗受,藏於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吾有四句天言,汝當記取,終身佩受,勿忘勿泄。」宋江再拜:「願受天言。娘娘法道:
  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
  外夷及內寇,幾處見奇功。
  宋江聽畢,再拜謹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
  宋江便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櫺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纔星主受驚,不是娘娘護祐,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裏二龍相戲。」宋江憑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卻撞在神廚內,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宋江爬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裏摸時,手內棗核三個,袖裏帕子包著天書。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裏酒香。宋江想道:「這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裏,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裏,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裏,一交攧將入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帳幔看時,九龍椅上坐著一個妙面娘娘,正和夢中一般。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閒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吩咐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漸明,我卻出去。」
  便探手去廚裏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便從左廊下轉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夠再見天日之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祐。」稱謝已畢,只得望著村口悄悄出來。
  離廟未遠,只聽得前面遠遠地喊聲連天。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立住了腳,且未可出去。我若到他面前,定喫他拿了。不如且在這裏路傍樹背後躲一躲。」
  卻才閃得入樹背後去,只見數個土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鎗拄著,一步步攧將入來,口裏聲聲都只叫道:「神聖救命則個。」宋江在樹背後看了,尋思道:「卻又作怪。他們把著村口,等我出來拿我,卻又怎地搶入來?」再看時,趙能也搶入來,口裏叫道:「我們都是死也。」宋江道:「那廝如何恁地慌?」卻見背後一條大漢追將入來。那大漢上半截不著一絲,露出鬼怪般肉,手裏拿著兩把夾鋼板斧,口裏喝道:「含鳥休走!」遠觀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風」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夢裏麼?」不敢走出去。
  趙能正走到廟前,被松樹根只一絆,一交攧在地下。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卻待要砍,背後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兒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條朴刀,上首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爭功,壞了義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脯都砍開了,跳將起來,把土兵趕殺,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來。
  背後只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將來。前面「赤髮鬼」劉唐,第二「石將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這廝們都殺散了,只尋不見哥哥,卻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樹背後一個人立在那裏?」宋江方纔敢挺身出來,說道:「感謝眾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將何以報大恩?」六籌好漢見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報與晁頭領得知。」石勇、李立分頭去了。
  宋江問劉唐道:「你們如何得知,來這裏救我?」
  劉唐答道:「哥哥前腳下得山來,晁頭領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長隨即下來,探聽哥哥下落。晁頭領又自己放心不下,再著我等眾人前來接應,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裏撞見戴宗道:『兩個賊驢追趕捕捉哥哥。』晁頭領大怒,吩咐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吳軍師、公孫勝、阮家三兄弟、呂方、郭盛、朱貴、白勝看守寨柵,其餘兄弟,都叫來此間尋覓哥哥。聽得人說道:『趕宋江入還道村去了。』村口守把的這廝們,盡數殺了,不留一個,只有這幾個奔進村裏來。隨即李大哥追來,我等都趕入來,不想哥哥在這裏。」說猶未了,石勇引將晁蓋、花榮、秦明、黃信、薛永、蔣敬、馬麟到來,李立引將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穆春、侯健、蕭讓、金大堅一行,眾多好漢都相見了。宋江作謝眾位頭領。晁蓋道:「我叫賢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來。」宋江道:「小可兄弟,只為父親這一事,懸腸掛肚,坐臥不安,不由宋江不來取。」晁蓋道:「好教賢弟歡喜,令尊並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遷、宋萬、王矮虎、鄭天壽、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聽得,大喜,拜謝晁蓋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無怨!」
  晁蓋、宋江俱各歡喜,與眾頭領各各上馬,離了還道村口,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稱謝神明庇祐之力,容日專當拜還心願。有古風一篇,單道宋江忠義得天之助:
  昏朝氣運將顛覆,四海英雄起微族。
  流光垂象在山東,天罡上應三十六。
  瑞氣盤旋繞鄆城,此鄉生降宋公明。
  幼年涉獵諸經史,長來為吏惜人情。
  仁義禮智信皆備,兼受九天玄女經。
  豪傑交遊滿天下,逢凶化吉天生成。
  他年直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動天兵。
  且說一行人馬離了還道村,逕回梁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前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眾好漢都相見了。宋江急問道:「老父何在?」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轎,抬著宋太公到來,眾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從天降,笑逐顏開。宋江再拜道:「老父驚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負累了父親喫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能那廝弟兄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只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聽得你在莊後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土兵在前面草廳上,續後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餘人把莊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由我問個緣由,逕來到這裏。」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相見,皆賴眾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眾頭領。晁蓋眾人都來參拜宋太公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日盡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賀喜,大小頭領盡皆歡喜。
  第三日,晁蓋又梯己備個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思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未知如何。眾人飲酒之時,只見公孫勝起身對眾頭領說道:「感蒙眾位豪傑相帶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從跟著晁頭領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曾還鄉看視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省視一遭,暫別眾頭領三五個月,再回來相見,以滿小道之願,免致老母掛念懸望。」晁蓋道:「向日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當,只是不忍分別。雖然要行,再待來日相送。」公孫勝謝了。當日盡醉方散,各自歸房安歇。次日早,就關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
  且說公孫勝依舊做雲游道士打扮了,腰裹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脾上掛著棕笠,手中拿把鱉殼扇,便下山來。眾頭領接住,就關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別。餞行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去難留,卻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當。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領看待許久,小道豈敢失信!回家參過本師真人,安頓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老母平生只愛清幽,喫不得驚唬,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產山莊,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命。只望早早降臨為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只夠盤纏足矣。」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裏,打個稽首,別了眾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去了。
  眾頭領席散,卻待上山,只見「黑旋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干鳥氣麼?這個也去取爺,那個也去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裏鑽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娘在家裏。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得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裏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兄弟說的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山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衝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得他是「黑旋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裏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兇惡,倘有疏失,路程遙遠,如何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裏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點兩個指頭,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李逵施為撼地搖天手,來鬥巴山跳澗蟲。畢竟宋江對李逵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縣搬取母親,第一件,逕回,不可喫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甚麼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當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條朴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喫了幾杯酒,唱個大喏,別了眾人,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
  晁蓋、宋江與眾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裏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眾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眾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裏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只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裏。」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宋江便著人去請朱貴,小嘍囉飛報下山來,直至店裏,請的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裏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現在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凶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歸。如今著小弟去那裏探聽也不妨,只怕店裏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懮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眾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裏,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
  這裏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喫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道:「榜上第一名正賊宋江,係鄆城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係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係沂州沂水縣人。」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拘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裏做甚麼?」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裏?」朱貴道:「你且跟我來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錢捉戴宗,三千錢捉李逵,你卻如何立在那裏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裏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纔到這裏?」李逵道:「便是哥哥吩咐,教我不要喫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裏?你是這裏人,家在那裏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裏。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又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吩咐,教我不要喫酒,今日我已到鄉裏了,便喫兩碗兒,打甚麼鳥緊?」朱貴不敢阻當他,由他喫。
  當夜直喫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喫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裏去。朱貴吩咐道:「休從小路去,只從大朴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來,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卻不近,大路走,誰耐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剪徑賊人。」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戴上氈簽兒,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
  約行了數十里,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只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有詩為證:
  山徑崎嶇靜復深,西風黃葉滿疏林。
  偶因逐兔過前界,不記倉忙行路心。
  正走之間,只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只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賀路錢,免得奪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裏拿著兩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麼鳥人?敢在這裏剪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你娘鳥興!你這廝是甚麼人?那裏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裏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裏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麼?」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恁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莫老爺名字。」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只在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這廝無禮,卻在這裏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教他先喫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小人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其實並不曾敢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餓殺。」
  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的說了這話,自肚裏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卻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祐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裏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
  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裏。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詩曰:
  李逵迎母卻逢傷,李鬼何曾為養娘。
  可見世間忠孝處,事情言語貴參詳。
  走到巳牌時分,看看肚裏又饑又渴,四下裏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正走之間,只見遠遠在山凹裏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裏來,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髽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饑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一貫足錢,央你回些酒飯喫。」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只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喫了去。」李逵道:「也罷。只多做些個,正肚中饑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麼?」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喫。」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將來做飯。李逵卻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只見一個漢子攧手攧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裏閃朒了腿?」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廝見了,你道我晦鳥氣麼?指望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了半個月,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真「黑旋風」。卻恨撞著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喫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喫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卻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告道:『家中有個九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裏僻靜處睡了一回,從後山走回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纔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廝喫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卻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裏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裏剪徑!」
  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情理難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出門,被李逵劈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著刀,卻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裏去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只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裹裏。卻去鍋裏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只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喫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喫。」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灶裏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喫,喫得飽了,把李鬼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裏去了。
  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逕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裏面,只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人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裏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喫,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乾,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卻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卻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麼?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見李達提了一罐子飯來。
  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則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現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喫官司杖限追要。現今出榜賞三千錢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
  李逵道:「他這一去,必然報人來捉我,卻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在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裏去?」李逵道:「你休問我,只顧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門望小路裏便走。
  卻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裏看時,不見了老娘,只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裏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喫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裏快活。」眾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卻對眾莊客說道:「這鐵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裏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眾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只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只望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見:
  暮煙橫遠岫、宿霧鎖奇峰。慈鴉撩亂投林,百鳥喧呼傍樹。行行雁陣,墜長江形入蘆花﹔點點螢光,明野徑偏依腐草。卷起金風飄敗葉,吹來霜氣布深山。
  當下李逵背娘到嶺下,天色已晚了。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卻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纔有人家。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裏討口水來我喫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喫。」娘道:「我日中喫了些乾飯,口渴的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裏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喫。」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側邊,吩咐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喫。」李逵聽得溪澗裏水響,聞聲尋將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到得那澗邊看時,一溪好水,怎見得,有詩為證:
  穿崖透壑不辭勞,遠望方知出處高。
  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李逵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喫了幾口,尋思道:「怎生能夠得這水去,把與娘喫?」立起身來,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上見個庵兒,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卻是個泗州大聖祠堂。面前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裏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了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裏浸了,拔起亂草,洗得乾淨。挽了半香爐水,雙手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
  到得松樹裏邊,石頭上不見了娘,只見朴刀插在那裏。李逵叫娘喫水,杳無蹤跡,叫了幾聲不應。李逵心慌,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裏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步,只見草地上一團血跡。李逵見了,心裏越疑惑,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裏舐一條人腿。正是:
  假黑旋風真搗鬼,生時欺心死燒腿。
  誰知娘腿亦遭傷,餓虎餓人皆為嘴。
  李逵心裏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裏,卻把來與你喫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赤黃鬚豎立起來,將手中朴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裏便鑽了入去,李逵趕到洞裏,也搠死了。李逵卻鑽入那大蟲洞內,伏在裏面張外面時,只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裏來。李逵道:「正是你這業畜喫了我娘。」放下朴刀,胯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裏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內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捨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裏去了。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卻拿了朴刀,就洞裏趕將出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巖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趕,只見就樹邊捲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只弔睛白額虎來。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蟲的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展再撲: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著他那氣筦。那大蟲退不夠五七步,只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巖下。
  那李逵一時間殺了子母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復看了一遍,只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卻來收拾親娘的兩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聖庵後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場,有詩為證:
  沂嶺西風九月秋,雌雄虎子聚林丘。
  因將老母殘軀啖,致使英雄血淚流。
  猛拚一身探虎穴,立誅四虎報冤讎。
  泗州廟後親埋葬,千古傳名李鐵牛。
  這李逵肚裏又饑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只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裏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將下嶺來,眾獵戶喫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裏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只謊說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喫,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喫了。我直尋到虎窩裏,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方纔下來。」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個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兩個畜生,不知都喫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甚麼?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討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眾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卻是好也!」
  眾獵戶打起胡哨來,一霎時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鉤鎗棒,跟著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面:一隻母大蟲死在山岩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眾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眾人扛抬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里正上戶,都來迎接著,抬到一個大戶人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原是閑吏,專一在鄉放刁把濫。近來暴有幾貫浮財,只是為人行短。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那殺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喫,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眾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名,只喚做張大膽。」詩曰:
  人言只有假李逵,從來再無李逵假。
  如何李四冒張三,誰假誰真皆作耍。
  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的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
  且說當村裏得知沂嶺上殺了四個大蟲,抬在曹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鬨的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喫酒。數中卻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裏,隨著眾人也來看虎,卻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里正。里正聽了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卻走在這裏!」……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裏。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便是嶺後百丈村裏的「黑旋風」李逵,見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時卻難。」里正道:「見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家做飯喫,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只顧置酒請他,卻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請功,只是要村裏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裏請功時,便是「黑旋風」了。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裏。卻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有詩為證:
  常言芥投針孔,窄路每遇冤家。
  李鬼鬼魂不散,旋風風色非佳。
  打虎功思縣賞,殺人身被官拿。
  試看螳螂黃雀,勸君得意休誇。
  眾人道:「說得是。」
  里正與眾人商量定了。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閒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包裹,放下朴刀,寬鬆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裏了,只有刀鞘在這裏。若是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裏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刀尖刀並纏袋、包裹,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朴刀倚在壁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大壺酒來。眾多大戶並里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鍾,只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功,只是在這裏討些齎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裏請功。只此有些齎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中斂取盤纏相送。我這裏自解虎到縣裏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與我換了上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細青布衲襖,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吩咐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眾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里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裏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紙狀子。
  此時鬨動了沂水縣裏,知縣聽得大驚,連忙陞廳問道:「『黑旋風』拿住在那裏?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現縛在本鄉曹大戶家,為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去取來。就廳前轉過一個都頭來聲喏,那人是誰?有詩為證:
  面闊眉濃鬚鬢赤,雙睛碧綠似番人。
  沂水縣中青眼虎,豪傑都頭是李雲。
  當下知縣喚李雲上廳來,吩咐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鬨動村坊,被他走了。」李都頭領了臺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土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
  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上講動了,說道:「拿著了鬧江州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家聽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面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廝又做出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為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息。如今他喫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只是在這裏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卻將些蒙汗藥拌在裏面。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家挑著,去半路裏僻靜處等候他解來時,只做與他把酒賀喜,將眾人都麻翻了,卻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及早便去。」朱富道:「只是李雲不會喫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裏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了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一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內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裏,李雲不會喫酒時,肉裏多糝些,逼著他多喫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了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捎在車兒上,家中麤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女上了車子,吩咐兩個火家,跟著車子,只顧先去。
  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喫肉的,也教他著手,兩擔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只聽得敲著鑼響,朱貴接到路口。
  且說那三十來個土兵自村裏喫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剪綁了,解將來﹔後面李都頭坐在馬上,看看來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力。」桶內舀一壺酒來,斟一大鍾,上勸李雲﹔朱貴托著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忙下馬,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喫。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父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喫不得了。」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裏也飢了。雖不中喫,胡亂請些,也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慇懃,只得勉意喫了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里正,並獵戶人等,都勸了三鍾。朱貴便叫土兵、莊客眾人都來喫酒。這夥男女那裏顧個冷熱、好喫不好喫,酒肉到口,只顧喫,正如這風捲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著喫了。李逵光著眼,看了朱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喫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與你喫,這般殺才,快閉了口。」李雲看著土兵,喝道叫走,只見一個個都面面廝覷,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當時朱貴、朱富各奪了一條朴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朴刀,來趕這夥不曾喫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朴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害他。他是我的師父,為人最好,你只顧先走。」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並李鬼的老婆,續後里正也殺了。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土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眾莊客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都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還只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纔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三個人提著朴刀,便要從小路裏走。朱富道:「不好,卻是我送了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的知縣,必然趕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為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回縣去喫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車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幫你等他。只有李雲那廝喫的藥少,沒一個時辰便醒。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迷等他。」朱富道:「這是自然了。」
  當下朱貴前行去了。只說朱富和李逵坐在路傍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只見李雲挺著一條朴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的凶,跳起身,挺著朴刀,來鬥李雲,恐傷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畢竟「黑旋風」鬥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四回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話說當時李逵挺著朴刀來鬥李雲,兩個就官路旁邊鬥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鬥,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蒙錯愛,指教鎗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貴見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將令,著他來照管李大哥。不爭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場手段。卻纔李大哥乘勢要壞師父,卻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殺了這些土兵。我們本待去得遠了,猜道師父回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個精細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許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風」,你怎生回去見得知縣?你若回去時,定吃官司,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若何?」李雲尋思了半晌,便道:「賢弟,只怕他那裏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師父,你如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李雲聽了,歎口氣道:「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只賣了我又無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隨你們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哥,你何不早說?」便和李雲剪拂了。這李雲不曾娶老小,亦無家當,當下三人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於路無話。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馬麟、鄭天壽,都相見了,說道:「晁、宋二頭領又差我兩個下山來探聽你消息。今既見了,我兩個先去回報。」當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次日,四籌好漢帶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眾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號『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面虎』。」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給還了兩把板斧,訴說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因此殺了四虎。又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裏又添得兩個活虎,正宜作慶。」眾多好漢大喜,便教殺羊宰馬,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吳用道:「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傑望風而來,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眾弟兄之福也。然是如此,還請朱貴仍復掌管山東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小,另撥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業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凶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調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準備。西山地面廣闊,可令童威、童猛弟兄帶領十數個火伴那裏開店﹔令李立帶十數個火家去山南邊那裏開店﹔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去北山那裏開店。仍復都要設立水亭號箭,接應船隻,但有緩急軍情,飛捷報來。山前設置三座大關,專令杜遷總行守把。但有一應委差,不許調遣,早晚不得擅離。又令陶宗旺把總監工,掘港汊,修水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築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書算帳目。令蕭讓設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把隘,許多行移關防文約,大小頭領號數。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兵符、印信、牌面等項。令侯健管造衣袍鎧甲五方旗號等件。令李雲監造梁山泊一應房舍、廳堂。令馬麟監管修造大小戰船。令宋萬、白勝去金沙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呂方、郭盛於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令宋清專管筵宴。」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下。梁山泊自此無事,每日只是操練人馬,教演武藝。水寨裏頭領都教習駕船、赴水、船上廝殺,亦不在話下。忽一日,宋江與晁蓋、吳學究並眾人閒話道:「我等弟兄眾位今日都共聚大義,只有公孫一清不見回還。我想他回薊州探母參師,期約百日便回,今經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願往。宋江大喜,說道:「只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當日戴宗別了眾人,次早打扮做承局,下山去了。正是:
  雖為走卒,不佔軍班。一生常作異鄉人,兩腿欠他行路債。監司出入,皂花藤杖掛宣牌﹔帥府行軍,黃色絹旗書令字。家居千里,日不移時﹔緊急軍情,時不過刻。早向山東餐黍米,晚來魏府吃鵝梨。
  且說戴宗自離了梁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於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只聞人說道:「前日走了黑旋風,傷了好多人,連累了都頭李雲不知去向,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當日正行之次,只見遠遠地轉過一個人來,手裏提著一根渾鐵筆管鎗。那人看見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腳,叫一聲:「神行太保!」戴宗聽得,回過臉來定睛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著一個大漢,生得頭圓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細膀闊。戴宗連忙回轉身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呼喚賤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鎗,便拜倒在地。戴宗連忙扶住答禮,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楊,名林,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月之前,路上酒肆裏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會,備說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教小弟自來投大寨入夥,只是不敢輕易擅進。公孫先生又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寨中亦有一個招賢飛報頭領,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里路。今見兄長行步非常,因此喚一聲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為公孫勝先生回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將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卻遇足下。」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隨侍兄長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回梁山泊去未遲。」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拜為兄。戴宗收了甲馬,兩個緩緩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個只買些素饌相待。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飯,收拾動身。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走。我把兩個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濁骨,比不得兄長神體。」戴宗道:「不妨,我這法,諸人都帶得。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並無妨礙。」當時取兩個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只縛了兩個,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面。兩個輕輕地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隨著戴宗行。兩個於路閒說些江湖上的事,雖只見緩緩而行,正
不知走了多少路。兩個行到巳牌時分,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驛路。楊林卻自認得,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面兀那高山裏常常有大夥在內,近日不知如何。因為山勢秀麗,水繞峰環,以此喚做飲馬川。」兩個正來到山邊時,只聽得忽地一聲鑼響,戰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嘍囉,攔住去路。當先擁著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朴刀,大喝道:「行人須住腳。你兩個是甚麼鳥人?那裏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個性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果那呆鳥。」撚著筆管鎗搶將人去。那兩個好漢見他來得凶,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個便叫道:「且不要動手,兀的不是楊林哥哥麼!」楊林見了,卻才認得。上首那個大漢提著軍器向前剪拂了,便喚下首這個長漢都來施禮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個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個壯士是誰?如何認得賢弟?」楊林便道:「這個認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蓋天軍襄陽府人氏,姓鄧,名飛。為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條鐵鏈,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別五年,不曾見面,誰想今日卻在這裏相遇著!」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長是誰,必不是等閒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是梁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長,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兩個頭領慌忙剪拂道:「平日只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顏!」戴宗看那鄧飛時,生得如何?有詩為證:
  原是襄陽閑撲漢,江湖飄蕩不思歸。
  多餐人肉雙睛赤,火眼狻猊是鄧飛。
  當下二位壯士施禮罷。戴宗又問道:「這位好漢高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隻。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併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淨,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號,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看那孟康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能攀強弩衝頭陣,善造艨艟越大江。
  真州妙手樓舡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當時戴宗見了二人,心中甚喜。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載前在這直西地面上遇著一個哥哥,姓裴,名宣,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出身,極好刀筆,為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面孔目』。亦會撚鎗使棒,舞劍掄刀,智勇足備。為因朝廷除將一員貪濫知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裏經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這裴宣極使得好雙劍,讓他年長,現在山寨中為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相會片時。」便叫小嘍囉牽過馬來,請戴宗、楊林都上了馬,四騎馬望山寨來。行不多時,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看裴宣時,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穩,心中暗喜。有詩為證:
  問事時巧智心靈,落筆處神號鬼哭。
  心平恕毫發無私,稱裴宣鐵面孔目。
  當下裴宣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罷,謙讓戴宗正面坐了,次是裴宣、楊林、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日大吹大擂飲酒。看官聽說,這也都是地煞星之數,時節到來,天幸自然義聚相逢,有詩為證:
  豪傑遭逢信有因,連環鉤鎖共相尋。
  漢廷將相繇屠釣,莫怪梁山錯用心。
  當下眾人飲酒中間,戴宗在筵上說起晁、宋二頭領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四方豪傑,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仗義疏財,許多好處。眾頭領同心協力,八百里梁山泊如此雄壯,中間宛子城、蓼兒洼,四下裏都是茫茫煙水,更有許多兵馬,何愁官兵來到。只管把言語說他三個。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來人馬,財貨亦有十餘輛車子,糧食草料不算,儻若仁兄不棄微賤時,引薦於大寨入夥,願聽號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並無異心。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去薊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回來,那時一同扮做官軍,星夜前往。」眾人大喜。酒至半酣,移去後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致吃酒,端的好個飲馬川。但見:
  一望茫茫野水,週迴隱隱青山﹔幾多老樹映殘霞,數片彩雲飄遠岫。荒田寂寞,應無稚子看牛﹔古渡淒涼,那得奚人飲馬。只好強人安寨柵,偏宜好漢展旌旗。
  戴宗看了這飲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好山好水,真乃秀麗,你等二位如何來得到此?」鄧飛道:「原是幾個不成材小廝們在這裏屯扎,後被我兩個來奪了這個去處。」眾皆大笑。五籌好漢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劍助酒,戴宗稱讚不已。至晚,各自回寨內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楊林下山,三位好漢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別,自回寨裏收拾行裝,整理動身,不在話下。
  且說戴宗和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個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個出家人,必是山間林下村落中住,不在城裏。」戴宗道:「說得是。」當時二人先去城外,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並無一個人曉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來,又去遠遠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個認得。兩個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認得他。」當日和楊林卻入薊州城裏來尋他。兩個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縣名山大剎居住。」
  楊林正行到一個大街,只見遠遠地一派鼓樂,迎將一個人來。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面兩個小牢子,一個馱著許多禮物花紅,一個捧著若干緞子彩繒之物﹔後面青羅傘下,罩著一個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靛般一身花繡,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面皮,細細有幾根髭髯。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楊,名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個新任知府,卻認得他,因此就參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因為他一身好武藝,面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索楊雄。有一首臨江仙詞,單道著楊雄好處:
  兩臂雕青鐫嫩玉,巾環眼嵌玲瓏。鬢邊愛插翠芙蓉。背心書劊字,衫串染猩紅。問事廳前逞手段,行刑刀利如風。微黃面色細眉濃,人稱病關索,好漢是楊雄。
  當時楊雄在中間走著,背後一個小牢子擎著鬼頭靶法刀。原來纔去市心裏決刑了回來,眾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回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面前迎將過來,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只見側首小路裏又撞出七八個軍漢來,為頭的一個,叫做踢殺羊張保。這漢是薊州守禦城池的軍,帶著這幾個,都是城裏城外時常討閒錢使的破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為見楊雄原是外鄉人來薊州,卻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緞匹,帶了這幾個沒頭神,吃得半醉,卻好趕來要惹他。又見眾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眾人,鑽過面前叫道:「節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吃酒。」張保道:「我不要吃酒,我特來問你借百十貫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認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怎麼是詐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軍衛有司,各無統屬。」張保不應,便叫眾人向前一鬨,先把花紅緞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廝們無禮。」卻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後又是兩個來拖住了手,那幾個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迴避了。楊雄被張保並兩個軍漢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氣,解拆不開。正鬧中間,只見一條大漢挑著一擔柴來,看見眾人逼住楊雄,動彈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柴擔,分開眾人,前來勸道:「你們因甚打這節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那大漢大怒,焦躁起來,將張保劈頭只一提,一交顛翻在地。那幾個幫閑的見了,卻待要來動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纔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動一對拳頭攛相似,那幾個破落戶都打翻在地。張保見不是頭,爬將起來,一直走了。楊雄忿怒,大踏步趕將去。張保跟著搶包袱的走,楊雄在後面追著,趕轉小巷去了。那大漢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尋人廝打。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漢,此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真壯士也!」正是:
  匣裏龍泉爭欲出,只因世有不平人。
  旁觀能辨非和是,相助安知疏與親。
  當時戴宗、楊林便向前邀住勸道:「好漢看我二人薄面,且罷休了。」兩個把他扶勸到一個巷內。楊林替他挑了柴擔。戴宗挽住那漢手,邀入酒店裏來。楊林放下柴擔,同到閣兒裏面。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弟兄兩個也是外鄉人,因見壯士仗義之事,只恐一時拳手太重,誤傷人命,特地做這個出場,請壯士酌三杯,到此相會結義則個。」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場,卻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當。」楊林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有何傷乎?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那裏肯僭上。戴宗、楊林一代坐了,那漢坐於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只顧買來與我們吃了,一發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三人飲過數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鎗棒在身,一生執意,路見不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販賣羊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還鄉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既蒙拜識,當以實告。」戴宗道:「小可兩個因來此間干事,得遇壯士,如此豪傑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勾發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只會使些鎗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勾發達快樂?」戴宗道:「這般時節認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石秀歎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以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楊名林。」石秀道:「江湖上聽的說個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石秀不敢受,再三謙讓,方纔收了,纔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訴說些心腹之話,投託入夥,只聽得外面有人尋問入來。三個看時,卻是楊雄帶領著二十餘人,都是做公的,趕入酒店裏來。戴宗、楊林見人多,吃了一驚,乘鬧鬨裏,兩個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節級那裏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卻在這裏飲酒。我一時被那廝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場便宜。一時間只顧趕了那廝去,奪他包袱,卻撇了足下。這夥兄弟聽得我廝打,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搶去的花紅緞疋回來,只尋足下不見。卻纔有人說道:『兩個客人,勸他去酒店裏吃酒』因此才知得,特地尋將來。』」石秀道:「卻纔是兩個外鄉客人,邀在這裏酌三杯,說些閒話,不知節級呼喚。」楊雄大喜,便問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性直,路見不平,便要去捨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楊雄看石秀時,好個壯士,生得上下相等。有首西江月詞,單道著石秀好處。但見: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澆油。心雄膽大有機謀,到處逢人搭救。全仗一條桿棒,只憑兩個拳頭。
  掀天聲價滿皇州,「拚命三郎」石秀。
  當下楊雄又問石秀道:「卻纔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他兩個見節級帶人進來,只道相鬧,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時,先喚酒保取兩甕酒來,大碗叫眾人一家三碗,吃了去,明日卻得來相會。」眾人都吃了酒,自去散了。楊雄便道:「石秀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吃個盡醉方休。」正飲酒之間,只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帶領了五七個人,直尋到酒店裏來。楊雄見了,起身道:「泰山來做甚麼?」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廝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這個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廝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叫:「好好,且叫這幾個弟兄吃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每人三碗吃了去。便叫潘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來斟酒。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婿得你做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他!」又問道:「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殺牲口的勾當麼?」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屠戶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止有這個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這行衣飯。」三人酒至半酣,計算酒錢,石秀將這擔柴也都准折了。三人取路回來,楊雄入得門,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只見布簾裏面應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楊雄道:「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布簾起處,走出那個婦人來,生得如何,但見:
  黑鬒鬒鬢兒,細彎彎眉兒,光溜溜眼兒,香噴噴口兒,直隆隆鼻兒,紅乳乳腮兒,粉瑩瑩臉兒,輕嬝嬝身兒,玉纖纖手兒,一捻捻腰兒,軟膿膿肚兒,翹尖尖腳兒,花簇簇鞋兒,肉嬭嬭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窄湫湫,緊搊搊,紅鮮鮮,紫稠稠,正不知是甚麼東西,有詩為證: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懸月鏟殺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喚做巧雲,先嫁了一個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方纔晚嫁得楊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個是我今日新認義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禮。」當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裏面坐地,收拾一間空房,教叔叔安歇。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當官府,吩咐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有些行李包裹,都教去取來楊雄家裏安放了。
  卻說戴宗,楊林自酒店裏看見那夥做公的人來尋訪石秀,鬧鬨裏兩個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得,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個商量了且回去。當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扮作官軍,星夜望梁山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又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山上自做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有楊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後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又有一間空房在後面,那裏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裏面,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尋了個舊時識熟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帳目。石秀應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綠粧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杖,整頓了肉案,打併了作坊、豬圈,起上十數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肉舖。眾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吃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店,都歡喜。自此無話。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個月有餘。時值秋殘冬到,石秀裏裏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著。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了方回家來,只見鋪店不開。卻到家裏看時,肉店砧頭也都收過了,刀杖家火亦藏過了。石秀是個精細的人,看在肚裏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見我做了這些衣裳,一定背後有說話﹔又見我兩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回鄉去休。自古道:『那得長遠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裏,卻去房中換了腳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細細寫了一本清帳,從後面入來。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請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遠出勞心,自趕豬來辛苦。」石秀道:「丈丈,禮當。且收過了這本明白帳目。若上面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並不曾有個甚事。」石秀道:「少人離鄉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帳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那老子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報恩壯士提三尺,破戒沙門喪九泉。畢竟潘公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五回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話說石秀回來,見收過店面,便要辭別出門。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來,見收拾過了家火什物,叔叔已定心裏只道是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週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這兩日買賣。明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說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疑心,只顧隨分且過。」當時吃了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了杯盤。
  只見道人挑將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鈸、鐘磬、香花、燈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到申牌時分,回家走一遭,吩咐石秀道:「賢弟,我今夜卻恨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間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照管。沒多時,只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簾子入來。石秀看那和尚時,端的整齊,但見:
  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把麝香松子勻搽﹔一領黃烘烘直裰初縫,使沉速栴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縷絲絛,係西地買來真紫。光溜溜一雙賊眼,只睃趁施主嬌娘﹔美甘甘滿口甜言,專說誘喪家少婦。淫情發處,草庵中去覓尼姑﹔色膽動時,方丈內來尋行者。
  那和尚人到裏面,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人,有個師父在這裏。」潘公聽得,從裏面出來,那和尚便道:「乾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面,卻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週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麵,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甚麼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喫。
  只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粧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人做乾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闍黎裴如海,一個老實的和尚。他便是裴家絨線鋪裏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裏門徒,結拜我父做乾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只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裏已有些瞧科。
  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卻背叉著手,隨後跟出來,布簾裏張看。只見那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麼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薄禮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也要來請賢妹隨喜,只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卻不恁地計較,老母死時,也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到上剎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吩咐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卷經便好。」只見裏面婭嬛捧茶出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帕子去茶鐘口邊抹一抹,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一頭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只顧看那婦人身上,這婦人也嘻嘻的笑著看這和尚。人道色膽如天,卻不防石秀在布簾裏張見。石秀自肚裏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只顧對我說些風話,我只以親嫂嫂一般相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裏,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的。」
  石秀此時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簾,走將出來。那賊禿放下茶盞,便道:「大郎請坐。」這婦人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和尚虛心冷氣,動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為只好閒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個粗鹵漢子,禮數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眾僧來赴道場。」相別出門去了。那婦人道:「師兄早來些個。」那和尚應道:「便來了。」婦人送了和尚出門,自入裏面來了。石秀卻在門前低了頭,只顧尋思。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惟有和尚色情最緊,為何說這句話?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緣何見得和尚家色情最緊?這上三卷書中所說潘驢,鄧小閒,惟有和尚家第一閒。一日三餐,喫了檀越施主的好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無俗事所煩,房裏好床好鋪睡著,沒得尋思,只是想著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說一個財主家,雖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閒事惱心,夜間又被錢物掛念,到三更二更纔睡,縱有嬌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們,一日價辛辛苦苦掙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來,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甕看,到底沒顆米,明日又無錢,縱然妻子有些顏色,也無些甚麼意興。因此上輸與這和尚們一心閒靜,專一理會這等勾當。那時古人評論到此去處,說這和尚們真個利害,因此蘇東坡學士道:「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禿轉毒,轉毒轉禿。」和尚們還有四句言語,道是:
  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且說這石秀自在門前尋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時,只見行者先來點燭燒香。少刻,海闍黎打須眾僧卻來赴道場,潘公、石秀接著,相待茶湯日罷,持劫鼓鈑,歌詠讚揚。只見海闍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的和尚做闍黎,播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讚供諸大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見那婦人喬素梳粧,來到法壇上,執著手爐,撚香禮佛。那海闍黎越逞精神,搖著鈴杵,念動真言。這一堂和尚見了楊雄老婆這等模樣,都七顛八倒起來。但見:
  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闍黎沒亂誦真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錯拿香盒。
  宣名表白,大宋國稱做大唐﹔懺罪通陳,王押司念為押禁。動鐃的望空便撇,打鈸的落地不知。
  敲銛子的,軟做一團﹔擊響磬的,酥做一塊。滿堂喧鬨,遶席縱橫。藏主心忙,擊鼓錯敲徒弟手﹔維那眼亂,磬槌打破老僧頭。十年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那眾僧都在法壇上看見了這婦人,自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時間愚迷了佛性禪心,拴不定心猿意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間難得。石秀卻在側邊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謂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間,證盟已了,請眾和尚就裏面喫齋。海闍黎卻在眾僧背後,轉過頭來,看著那婦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著口笑。兩個都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裏,自有五分來不快意。眾僧都坐了喫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嚫錢。潘公道:「眾師父飽齋則個。」少刻,眾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後了。
  那婦人一點情動,那裏顧的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眾僧,又打了一回鼓鈸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海闍黎著眾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懺,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三更時分,眾僧困倦,這海闍黎越逞精神,高聲看誦。那婦人在布簾下看了,慾火熾盛,不覺情動,便教婭嬛請海和尚說話。那賊禿慌忙來到婦人面前。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記得。只說要還願,也還了好。」和尚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婦人應道:「這個他則甚!又不是親骨肉。」海闍黎道:「恁地小僧卻纔放心。我只道是節級的至親兄弟。」兩個又戲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卻在板壁後假睡,正張得著,都看在肚裏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眾僧作謝回去,那婦人自上樓去睡了。石秀卻自尋思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卻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裏睡了。
  次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只見海闍黎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逕到潘公家來。那婦人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接著,邀入裏面坐地,便叫點茶來。那婦人謝道:「夜來多教師兄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海闍黎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所說血盆懺願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裏現在念經,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婦人道:「好,好。」便叫婭嬛請父親出來商量。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卻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乾爺正當自在。」那婦人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盆懺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答還了。先教師兄去寺裏念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裏,只要證明懺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買賣緊,櫃上無人。」那婦人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卻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為願,明日只得要去。」那婦人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和尚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准來上剎討素麵喫。」海闍黎道:「謹候撚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佈施,小僧將去分俵眾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裏安歇,起來宰豬趕趁。詩曰:
  古來佛殿有奇逢,偷約歡期情倍濃。
  也學裴航勤玉杵,巧雲移處鵲橋通。
  卻說楊雄當晚回來安歇,婦人待他喫了晚飯,洗了腳手,卻教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懺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裏證盟酬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
  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只見那婦人起來,濃粧艷飾,打扮得十分濟楚,包了香盒,買了紙燭,討了一乘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婭嬛迎兒也打扮了。巳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小弟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當照管﹔丈丈但照管嫂嫂,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肚裏已知了。
  且說潘公和迎兒跟著轎子,一逕望報恩寺裏來。古人有篇偈子說得好,道是:
  朝看釋伽經,暮念華嚴咒。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經咒本慈悲,冤結如何救?照見本來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無私,何用求天祐?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
  這篇言語,古人留下,單說善惡報應,如影隨形,既修六度萬緣,當守三歸五戒。叵耐緇流之輩,專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遺謗後世。卻說海闍黎這賊禿,單為這婦人結拜潘公做乾爺,只喫楊雄阻滯礙眼,因此不能勾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識起,只是眉來眼去送情,未見真實的事。因這一夜道場裏,纔是都十只河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禿度傖儒劍,整頓精神,先在山門下伺候,看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婦人下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海闍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眾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賢妹來證盟,卻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婦人都道了萬福,參禮了三寶。海闍黎引到地藏菩薩面前證盟懺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眾僧自去吃齋,著徒弟陪侍。海和尚卻請乾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裏拜茶。一邀把這婦人引到僧房裏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哥拿茶來,只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朱紅托子,絕細好茶。喫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裏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裏,琴光黑漆春臺,排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臺坐了,和尚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婦人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海闍黎道:「妹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和尚那裏肯,便道:「難得乾爺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喫箸麵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托兩盤進來,都是日常裏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並諸般素饌之物,擺滿春臺。那婦人便道:「師兄何必治酒,反來打攪。」和尚笑道:「不成禮數,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將酒來斟在杯中。和尚道:「乾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喫。」老兒道:「甚麼道理?……」和尚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迎兒也喫勸了幾杯。那婦人道:「酒住,喫不去了。」和尚道:「難得賢妹到此,再告飲幾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喫。和尚道:「乾爺不必記掛,小僧都吩咐了。已著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喫酒。乾爺放心,且請開懷自飲幾杯。」原來這賊禿為這個婦人,特地對付下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喫央不過,多喫了兩杯,當不住醉了。
和尚道:「且扶乾爺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只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冷淨房裏去睡了。這裏和尚自勸道:「娘子開懷再飲幾杯。」那婦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懷,自古道:「酒亂性,色迷人。」那婦人三杯酒落肚,便覺有些朦朦朧朧上來,口裏嘈道:「師兄,你只顧央我喫酒做甚麼?」和尚扯著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婦人道:「我喫不得了。」和尚道:「請娘子去小僧房裏看佛牙。」那婦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則個。」這和尚把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樓上,卻是海闍黎的臥房,鋪設得十分整齊。那婦人看了,先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臥房,乾乾淨淨。」和尚笑道:「只是少一個娘子。」那婦人也笑道:「你便討一個不得?」和尚道:「那裏得這般施主。」婦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則個。」和尚道:「你叫迎兒下去了,我便取出來。」那婦人道:「迎兒,你且下去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的樓來去看潘公,和尚把樓門關上。那婦人道:「師兄,你關我在這裏怎的?」這賊禿淫心蕩漾,向前捧住那婦人,說道:「我把娘子十分愛慕,我為你下了兩年心路。今日難得娘子到此這個機會,作成小僧則個!」那婦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卻要騙我。倘若他得知,卻不饒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憐見小僧則個!」那婦人張著手說道:「和尚家倒會纏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著,說道:「任從娘子打,只怕娘子閃了手。」那婦人淫心也動,便摟起和尚道:「我終不成當真打你。」和尚便抱住這婦人,同床前卸衣解帶,共枕歡娛。正是:
  不顧如來法教,難遵佛祖遺言。一個色膽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從他長老埋冤。這個氣喘聲嘶,卻似牛齣柳影﹔那一個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一個耳邊訴雲意雨情,一個枕上說山盟海誓。闍黎房裏,翻為快活道場﹔報恩寺中,真是極樂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傾在巧雲中。
  從古及今,先人留下兩句言語,單道這和尚家是鐵裏蛀蟲。鐵最實沒縫的,也要鑽進去,凡俗人家,豈可惹他。自古詩一首子道:
  色中餓鬼獸中狨,弄假成真說祖風。
  此物只可林下看,豈堪引入畫堂中。
  當時兩個雲雨纔罷,那賊禿摟住這婦人說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無怨。只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時的恩愛快活,不能勾終夜歡娛,久後必然害殺小僧。」那婦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較。我的老公,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裏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為號,你便放心焦來。若怕五更睡著了,不知省覺,卻那裏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曉。」和尚聽了這話,大喜道:「妙哉!你只顧如此行,我這裏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吩咐他來策望便了。」那婦人道:「我不敢留戀來久,恐這廝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誤約事。」婦人連忙再整雲鬟,重勻粉面,開了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喫了酒麵,已在寺門前伺候。海闍黎直送那婦人出山門外,那婦人作別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家,不在話下。
  卻說這海闍黎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人,在寺後退居裏小庵中過活,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只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念佛,天明時,收掠齋飯。海和尚喚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銀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怎敢受祿?屢承師父的恩惠。」海闍黎道:「我自著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為徒。這些銀子,權且將去,買些衣服穿著。」原來這海闍黎從前時只是教師哥不時送些午齋與胡道喫,已下又帶挈他去念經,得些齋嚫錢。胡道感恩不淺,尚未報他。「今日又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胡道便道:「師父有事,若用小道處,即當向前。」海闍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有件事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後門口擺設香桌兒在外時,便是教我來。我也難去那裏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纔好去。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裏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聲叫佛,我便好出來。」胡道便道:「這個有何難哉!」當時應允了。其日先來潘公後門首討齋飯,只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卻在後門裏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裏面這婦人聽得了,已自瞧科,便出來後門問道:「你這道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教人積福。」那婦人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樓上取一串銅錢來佈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身,便對那婦人說道:「小道便是海闍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前來探路。」那婦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著。迎兒就將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婦人來到樓上,卻把心腹之事對迎兒說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謂之奴才。」但得須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婦人女使,可用而不可信,卻又少他不得。有詩為證:
  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
  請看當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出來。
  卻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了鋪蓋去,自監裏上宿。這迎兒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門外,那婦人卻閃在傍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問道:「是誰?」那人也不答應,便除下頭巾,露出光頂來。這婦人在側邊見是海和尚,輕輕地罵一聲:「賊禿,倒好見識。」兩個廝摟廝抱著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了香桌兒,關上了後門,也自去睡了。他兩個當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自古道:「莫說歡娛嫌夜短,只要金雞報曉遲。」兩個正好睡哩,只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念佛,和尚和婦人夢中驚覺。海闍黎披衣起來道:「我去也,今晚再相會。」那婦人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你便切不可來。」和尚下床,依前戴上頭巾,迎兒開了後門,放他去了。自此為始,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宿,那和尚便來家中。只有這個老兒,未晚先自要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做一路了,只要瞞著石秀一個。那婦人淫心起來,那裏管顧。這和尚又知了婦人的滋味,兩個一似被攝了魂魄的一般。這和尚只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婦人專得迎兒做腳,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養和尚戲耍。自此往來,將近一月有餘。這和尚也來了十數遍。
  且說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坊裏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下,卻又不曾見這和尚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只聽得報曉頭陀直來巷裏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裏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裏敲木魚叫佛?事有可疑。──」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時分,石秀正睡不著,只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裏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眾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的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裏張時,只見一個人戴頂頭巾從黑影裏閃將出來,和頭陀去了,隨後便是迎兒來關門。石秀見了,自說道:「哥哥如此豪傑,卻恨討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前挑了,賣個早市。飯罷,討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後,逕到州衙前來尋楊雄。卻好行至州橋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裏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哥。」楊雄道:「我常為官事忙,並不曾和兄弟快活喫三杯,且來這裏坐一坐。」楊雄把這石秀引到州橋下一個酒樓上,揀一處僻靜閣兒裏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案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只低了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的人,便問道:「兄弟心中有些不樂,莫不家裏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麼?」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只顧承當官府,卻不知背後之事。這個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裏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自無背後跟,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裏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闍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裏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只聽得一個頭陀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廝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這賊禿,戴頂頭巾,從家裏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後卻再來敲門,那廝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吩咐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只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裏不尋節級?知府相公在花園裏坐地,教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吩咐石秀道:「本官喚我,只得去應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當下自歸家裏來,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裏歇息。
  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了十大賞鍾。楊雄喫了,都各散了,眾人又請楊雄去喫酒。至晚,喫得大醉,扶將歸來。詩曰:
  曾聞酒色氣相連,浪子酣尋花柳眠。
  只有英雄心裏事,醉中觸憤不能蠲。
  那婦人見丈夫醉了,謝了眾人,卻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著燈燭。楊雄坐在床上,迎兒去脫靴鞋,婦人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看了那婦人,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是醒時言。」──指著那婦人罵道:「你這賤人賊妮子,好歹是我結果了你!」那婦人喫了一驚,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床睡,一頭口裏恨恨的罵道:「你這賤人,腌臢潑婦,那廝敢大蟲口裏倒涎。我手裏不到得輕輕地放了你。」那婦人那裏敢喘氣,直待楊雄睡著。
  看看到五更。楊雄酒醒了,討水喫。那婦人便起舀碗水,遞與楊雄喫了。桌上殘燈尚明。楊雄喫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婦人道:「你喫得爛醉了,只怕你要吐,那裏敢脫衣裳,只在腳後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言語?」那婦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喫醉了便睡,我夜來只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喫得三杯,你家裏也自安排些請他。」那婦人也不應,自坐在踏床上,眼淚汪汪,口裏歎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麼了煩惱?」那婦人掩著淚眼只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婦人掩著臉假哭。楊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婦人在床上,務要問他為何煩惱。那婦人一頭哭,一面口裏說道:「我爹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誰想半路相拋!今日嫁得你十分豪傑,卻又是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婦人道:「我本待不說,卻又怕你著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麼地來。」那婦人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刺來。見你不歸時,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他,不是一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房洗脖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後伸隻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舍得知笑話,裝你的謊子﹔巴得你歸來,卻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喫了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正是:
  淫婦從來多巧言,丈夫耳軟易為昏。
  自今石秀前門出,好放闍黎進後門。
  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廝倒來我面前又說海闍黎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廝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裏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
  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宰了的牲口,醃了罷,從今日便休要做買賣。」一霎時,把櫃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只見肉案並櫃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楊雄醉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喫這婆娘使個見識,攛定是反說我無禮。他教丈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卻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裏收拾了包裹。楊雄怕他羞恥,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面,小人告回,賬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毫釐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吩咐了,也不敢留他。有詩為證:
  枕邊言易聽,背後眼難開。
  直道驅將去,姦邪漏進來。
  石秀相辭了,卻只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秀卻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義,……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怪我,我也分別不得,務要與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裏住了兩日,卻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只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
  當晚回店裏,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逕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內,伏在黑影裏張時,卻好交五更時候,只見那個頭陀挾著木魚,來巷口探頭探腦。石秀一閃,閃在頭陀背後,一只手扯住頭陀,一只手把刀去脖子上擱著,低聲喝道:「你不要掙扎。若高則聲,便殺了你。你只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怎地?」那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石秀道:「你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闍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只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為號,喚他入鈸﹔五更裏卻教我來敲木魚叫佛,喚他出鈸。」石秀道:「他如今在那裏?」頭陀道:「他還在他家裏睡著。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來。」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身上剝了衣服,奪了木魚。頭陀把衣服正脫下來,被石秀將刀就頸上一勒,殺倒在地。頭陀已死了,石秀卻穿上直裰、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魚直敲入巷裏來。海闍黎在床上,卻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和尚隨後從後門裏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顧敲甚麼!」石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則聲!高聲便殺了你。只等我剝了衣服便罷。」海闍黎知道是石秀,那裏敢掙扎則聲。被石秀都剝了衣裳,赤條條不著一絲,悄悄去屈膝邊拔出刀來,三四刀搠死了。卻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了兩個衣服,捲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裏,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上了自去睡,不在話下。卻說本處城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著擔糕粥,點著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著出來趕早市。正來到死屍邊過,卻被絆一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只見小猴子叫道:「苦也!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裏。」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血跡,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家鄰舍聽得,都開了門出來,把火照時,只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攩在地上。眾鄰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禍從天降,災向地生。畢竟王公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六回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店

  話說當下眾鄰舍結住王公,直到薊州府裏首告。知府卻纔陞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挑著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看時,卻有兩個死屍在地下: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俱各身上無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常賣糕糜營生,只是五更出來趕趁。今朝起得早了些個,和這鐵頭猴子只顧走,不看下面,一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只見兩個死屍血淥淥的在地上,一時失驚,叫起來,倒被鄰舍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鏡辨察。」知府隨即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方里甲,帶了仵作公人,押了鄰舍、王公一干人等,下來檢驗屍首,明白回報。眾人登場看檢已了,回州稟復知府:「被殺死僧人係是報恩寺闍黎裴如海,傍邊頭陀,係是寺後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凶刀一把,只見項上有勒死痕傷一道,想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由,知府也沒個決斷。當案孔目稟道:「眼見得這和尚裸形赤體,必是和那頭陀干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干王公之事。鄰舍都教召保聽候,屍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個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說得是。」隨即發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話下。
  薊州城裏有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調兒,道是:
  叵耐禿囚無狀,做事直恁狂蕩,暗約嬌娥,要為夫婦,永同鴛帳。怎禁貫惡滿盈,玷辱諸多和尚,血泊內橫屍里巷。今日赤條條甚麼模樣,立雪齊腰,投巖喂虎,全不想祖師經上。目蓮救母生天,這賊禿為婆娘身喪。
  後來書會們備知了這件事,拿起筆來,又做了這隻臨江仙詞,教唱道:
  淫行沙門招殺報,暗中不爽分毫。頭陀屍首亦蹊蹺,一絲真不掛,立地喫屠刀。大和尚此時精血喪,小和尚昨夜風騷。空門裏刎頸見相交,拚死爭同穴,殘生送兩條。
  這件事,滿城都講動了。那婦人也驚得呆了,自不敢說,只是肚裏暗暗地叫苦。
  楊雄在薊州府裏,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裏早瞧了七八分,尋思:「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來的。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閒些,且去尋他,問他個真實。」正走過州橋前來,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哥哥,那裏去?」楊雄回過頭來,見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話。」把楊雄引到客店裏小房內,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麼?」楊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時愚蠢,不是了。酒後失言,反被那婆娘瞞過了,怪兄弟相鬧不得。我今特來尋賢弟,負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卻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這等之事?怕哥哥日後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教哥哥看。將過和尚、頭陀的衣裳,盡剝在此。」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氣。」石秀笑道:「你又來了。你既是公門中勾當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姦,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卻不錯殺了人。」楊雄道:「似此怎生罷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著兄弟的言語,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只說道:我多時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裏等候著,當頭對面,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寫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卻不是上著?」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清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謊說。」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真實的事。」楊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見,必然不差,我明日准定和那賤人來,你卻休要誤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
  楊雄當下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裏辦事﹔至晚回來,並不提起,亦不說甚,只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叫我,說有舊願不曾還得。向日許下東門外嶽廟裏那炷香願,未曾還得。今日我閒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自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楊雄道:「這願心卻是當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婦人道:「既是恁地,我們早喫些素飯,燒湯沐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顧轎子。你便洗浴了,梳頭插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
  楊雄又來客店裏,相約石秀飯罷便來,兄弟休誤。石秀道:「哥哥,你若抬得來時,只教在半山裏下了轎。你三個步行上來,我自在上面一個僻處等你,不要帶閒人上來。」
  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喫了早飯。那婦人不知此事,只顧打扮的齊齊整整,迎兒也插帶了,轎夫扛轎子,早在門前伺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回。」
  那婦人上了轎子,迎兒跟著,楊雄也隨在後面。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吩咐轎夫道:「與我抬上翠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不到兩個時辰,早來到翠屏山上。原來這座翠屏山,卻在薊州東門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亂墳,上面一望,盡是青草白楊,並無菴舍寺院。當下楊雄把那婦人抬到半山,叫轎夫歇下轎子,後去忽簾,拾起轎簾,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卻怎地來這山裏?」楊雄道:「你只顧且上去。轎夫只在這裏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打發你酒錢。」轎夫道:「這個不妨,小人自只在此間伺候便了。」楊雄引著那婦人並迎兒三個人上了四五層山坡,只見石秀坐在上面。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去了。」把婦人一引,引到一處古墓裏,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桿棒,都放在樹根前,來道:「嫂嫂拜揖。」那婦人連忙應道:「叔叔怎地也在這裏?」一頭說,一面肚裏喫了一驚。石秀道:「在此專等多時。」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戲你,又將手摸著你胸前,問你有孕也未。今日這裏無人,你兩個對的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只顧說甚麼?」石秀睜著眼來道:「嫂嫂,你怎麼說?這須不是閒話,正要哥哥面前對個明白。」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兒提做甚麼?」石秀道:「嫂嫂,你休要硬諍,教你看個證見。」便去包裹裏,取出海闍黎並頭陀的衣服來,撒放地下道:「你認得麼?」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此事只問迎兒,便知端的。」
  楊雄便揪過那丫頭跪在面前,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怎地在和尚房裏入姦,怎生約會把香桌兒為號,如何教頭陀來敲木魚。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你。」卻把僧房中喫酒,上樓看佛牙,趕他下樓來看潘公酒醒說起,「兩個背地裏約下,第三日教頭陀來化齋飯,叫我取銅錢佈施與他。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放在後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卻去報知和尚。當晚海闍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五更裏只聽那頭陀來敲木魚響,高聲念佛為號,叫我開後門放他出去。但是和尚來時,瞞我不得,只得對我說了。娘子許我一副釧鐲,一套衣裳,我只得隨順了。似此往來,通有數十遭,後來便喫殺了。又與我幾件首飾,教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戲一節。──這個我眼裏不曾見,因此不敢說。只此是實,並無虛謬。」
  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麼?這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問嫂嫂備細緣由。」
  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了,饒了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明白備細緣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
  那婦人只得把偷和尚的事,從做道場夜裏說起,直至往來,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你卻怎地對哥哥倒說我來調戲你?」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蹺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與他。到五更裏,又提起來問叔叔如何,我卻把這段話來支吾,實是叔叔並不曾恁地。」
  石秀道:「今日三面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
  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人的頭面,剝了衣袁,我親自伏侍他。」石秀便把那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來,親自用手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也把迎兒的首飾都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麼?一發斬草除根。」楊雄應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
  迎兒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哥哥自來伏侍你。」
  楊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的。楊雄卻指著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間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為強。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臟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裏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事件分開了,卻將頭面衣服都拴在包裹裏了。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奸夫,一個淫婦,都已殺了,只是我和你投那裏去安身?」石秀道:「兄弟已尋思下了,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行,不可耽遲。」楊雄道:「卻是那裏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梁出泊入夥,卻投那裏去?」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裏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誰不知道?放著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楊雄道:「凡事先難後易,免得後患,我卻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著我們。」石秀笑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發放心。前者哥哥認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裏和我喫酒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裏,因此可去投托他。」楊雄道:「既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搭纏。倘或入城事發拏住,如何脫身?放著包裹裏見有若干釵釧首飾,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三五個人,也勾用了,何須又去取討。惹起是非來,如何解救?這事少時便發,不可遲滯,我們只好望山後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拏了桿棒﹔楊雄插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朴刀,卻待要離古墓,只見松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人割了,卻去投奔梁山泊入夥。我聽得多時了。」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楊雄卻認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裏做些飛簷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曾在薊州府裏喫官司,卻是楊雄救了他,人都叫做「鼓上蚤」。有詩為證:
  骨軟身軀健,眉濃眼目鮮。
  形容如怪族,行走似飛仙。
  夜靜穿牆過,更深遶屋懸。
  偷營高手客,鼓上蚤時遷。
  當時楊雄便問時遷:「你如何在這裏?」時遷道:「節級哥哥聽稟:小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裏掘些古墳,覓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衝撞。卻聽說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幾時是了,跟隨的二位哥哥上山去,卻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麼?」石秀道:「既是好漢中人物,他那裏如今招納壯士,那爭你一個。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卻認得小路去。」當下引了楊雄、石秀,三個人自取小路下後山,投梁山泊去了。
  卻說這兩個轎夫在半山裏等到紅日平西,不見三個下來,吩咐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不免信步尋上山來,只見一群老鴉成團打塊在古墓上。兩個轎夫上去看時,原來卻是老鴉奪那肚腸喫,以此聒噪。轎夫看了,喫那一驚,慌忙回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裏首告。知府隨即差委一員縣尉,帶了仵作行人,來翠屏山檢驗屍首已了,回復知府,稟道:「檢得一口婦人潘巧雲,割在松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墳邊遺下一堆婦人與和尚、頭陀衣服。」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詢問潘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由,細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這婦人與和尚通姦,那女使頭陀做腳。想石秀那廝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廝,今日殺了婦人女使無疑,定是如此。只拏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即行移文書,出給賞錢,捕獲楊雄、石秀。其餘轎夫人等,各放回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將屍首殯葬,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時遷離了薊州地面,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鄆州地面﹔過得香林洼,早望見一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首看時,但見:
  前臨官道,後傍大溪,數百株垂柳當門,一兩樹梅花傍屋。荊榛籬落,周迴遶定茅茨﹔蘆葦簾櫳,前後遮藏土炕。右壁廂一行,書寫「庭幽暮接五湖賓﹔」左勢下七字,題道「戶廠朝迎三島客。」
  雖居野店荒村外,亦有高車駟馬來。
  當日黃昏時候,店小二卻待關門,只見這三個人撞將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個人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麼?」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灶上有兩隻鍋乾淨,客人自用不妨。」時遷問道:「店裏有酒肉賣麼?」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去,只剩得一甕酒在這裏,並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卻理會。」小二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淘了,做起一鍋飯來。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楊雄取出一隻釵兒,把與店小二,先回他這甕酒來喫,明日一發算賬。小二哥收了釵兒,便去裏面掇出那甕酒來開了,將一碟兒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腳手,一面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地喫酒,放下四隻大碗,斟下酒來喫。石秀看見店中簷下插著十數把好朴刀,問小二哥道:「你家店裏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道:「都是主人家留在這裏。」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麼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裏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喚做獨龍山。山前有一座另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這裏方圓三十里,卻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為祝氏三傑。莊前莊後,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朴刀與他。這裏喚作祝家店。常有數十個家人來店裏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這裏。」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裏何用?」小二道:「此間離梁山泊不遠,只恐他那裏賊人來借糧,因此準備下。」石秀道:「與你些銀兩,回與我一把朴刀用如何?」小二哥道:「這個卻使不得,器械上都編著字號。我小人喫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輕。」石秀笑道:「我自取笑你,你卻便慌。且只顧喫酒。」小二道:「小人喫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寬飲幾杯。」小二哥去了。
  楊雄,石秀又自喫了一回酒,只見時遷道:「哥哥要肉喫麼?」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裏得來?」時遷嘻嘻的笑著,去灶上提出一隻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那裏得這雞來?」時遷道:「兄弟卻才去後面淨手,見這隻雞在籠裏,尋思沒甚與哥哥喫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後面,就那裏撏得乾淨,煮得熟了,把來與二位哥哥喫。」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腳。」石秀笑道:「還不改本行。」三個笑了一回,把這雞來手撕開喫了,一面盛飯來喫。只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將起來,前後去照管﹔只見廚桌上有些雞毛和雞骨頭,卻去灶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後面籠裏看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裏報曉的雞喫?」時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隻雞來喫,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裏的雞,卻那裏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喫了,鷂鷹撲了去,我卻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雞纔在籠裏,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直幾錢,賠了你便罷。」店小二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內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只要還我雞。」石秀大怒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地?」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裏討野火喫!只我店裏不比別處客店,拏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泊好漢,你怎麼拿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賠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聲:「有賊!」只見店裏赤條條地走出三五個大漢來,逕奔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一拳一個,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掌,打腫了臉,作聲不得。這幾個大漢都從後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廝們一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喫了飯走了罷。」三個當下喫飽了,把包裹分開腰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鎗架上揀了一條好朴刀。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灶前尋了把草,灶裏點個火,望裏面四下淬著。看那草房被風一煽,刮刮雜雜火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個拽開腳步,望大路便走。正是:
  只為偷兒攘一雞,從教傑士競追麑。
  梁山水泊興波浪,祝氏山莊化作泥。
  三個人行了兩個更次,只見前面後面火把不計其數,約有一二百人,發著喊,趕將來。石秀道:「且不要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楊雄道:「且住。一個來,殺一個,兩個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卻走。」說猶未了,四下裏合攏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在中,三個挺著朴刀,來戰莊客。那夥人初時不知,掄著鎗棒趕來。楊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個。前面的便走,後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裏莊客見說殺傷了十數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頭,都退了去。三個得一步,趕一步。正走之間,喊聲又起,枯草裏舒出兩把撓鉤,正把時遷一撓鉤搭住,拖入草窩去了。石秀急轉身來救時遷,背後又舒出兩把撓鉤來,卻得楊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撥,兩把撓鉤撥開去了,將朴刀望草裏便戳,發聲喊,都走了。兩個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戰,顧不得時遷了,只四下裏尋路走罷。見遠遠的火把亂明,小路上又無叢林樹木,照得有路便走,一直望東邊去了。眾莊客四下裏趕不著,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將時遷背剪綁了,押送祝家莊來。
  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裏買碗酒飯喫了去,就問路程。」兩個便入村店裏來,倚了朴刀,對面坐下,叫酒保取些酒來,就做些飯喫。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案酒,盪將酒來。方欲待喫,只見外面一個大漢奔走入來,生得闊臉方腮,眼鮮耳大,貌醜形粗,穿一領茶褐紬衫,戴一頂萬字頭巾,繫一條白絹搭膊,下面穿一雙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們挑擔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道:「裝了擔,少刻便送到莊上。」那人吩咐了,便轉身,又說道:「快挑來。」卻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面前過。楊雄卻認得他,便叫一聲:「小郎,你如何卻在這裏?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轉頭來,看了一看,卻也認得,便叫道:「恩人如何來到這裏?」望著楊雄便拜。不是楊雄撞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莊盟誓成虛謬,眾虎咆哮起禍殃。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七回撲天鵰兩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話說當時楊雄扶起那人來,叫與石秀相見。石秀便問道:「這位兄長是誰?」楊雄道:「這個兄弟,姓杜,名興,祖貫是中山府人氏,因為他面顏生得麤莽,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臉兒』。上年間做買賣,來到薊州,因一口氣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喫官司監在薊州府裏。楊雄見他說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維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會。」
  杜興便問道:「恩人,為何公事來到這裏?」楊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薊州殺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個來的火伴時遷,偷了他店裏報曉雞喫,一時與店小二鬧將起來,性起,把他店屋放火都燒了。我三個連夜逃走,不隄防背後趕來。我弟兄兩個搠翻了他幾個,不想亂草中間,舒出兩把撓鉤,把時遷搭了去。我兩個亂撞到此,正要問路,不想遇見賢弟。」杜興道:「恩人不要慌,我叫放時遷還你。」楊雄道:「賢弟少坐,同飲一杯。」
  三人坐下,當下飲酒,杜興便道:「小弟自從離了薊州,多得恩人的恩惠,來到這裏。感承此間一個大官人見愛,收錄小弟在家中,做個主管。每日撥萬論千,盡托付與杜興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鄉去。」楊雄道:「此間大官人是誰?」
  杜興道:「此間獨龍岡前面,有三座山岡,列著三個村坊。中間是祝家莊,西邊是扈家莊,東邊是李家莊,這三處莊上,三村裏算來,總有一二萬軍馬人家。惟有祝家莊最豪傑,為頭家長,喚做祝朝奉,有三個兒子,名為祝氏三傑。長子祝龍,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有一個教師,喚做『鐵棒』欒廷玉,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莊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莊客。西邊那個扈家莊,莊主扈太公,有個兒子,喚做『飛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個女兒最英雄,名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雙刀,馬上如法了得。這裏東村莊上,卻是杜興的主人,姓李,名應,能使一條渾鐵點鋼鎗,背藏飛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沒。這三村結下生死誓願,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遞相救應。惟恐梁山泊好漢過來借糧,因此三村準備下抵敵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莊上,見了李大官人,求書去搭救時遷。」楊雄又問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喚『撲天鵰』的李應?」杜興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只聽得說獨龍岡有個『撲天鵰』李應是好漢,卻原來在這裏。多聞他真個了得,是好男子,我們去走一遭。」楊雄便喚酒保,計算酒錢。杜興那裏肯要他還,便自招了酒錢。
  三個離了村店,便引楊雄、石秀來到李家莊上。楊雄看時,真個好大莊院,外面週迴一遭闊港,粉牆傍岸,有數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樹,門外一座弔橋,接著莊門。人得門來,到廳前,兩邊有二十餘座鎗架,明晃晃的都插滿軍器。杜興道:「兩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報知,請大官人出來相見。」杜興入去,不多時,只見李應從裏面出來。楊雄、石秀看時,果然好表人物,有臨江仙詞為證:
  鶻眼鷹睛頭似虎,燕頷猿臂狼腰,疏財仗義結英豪。愛騎雪白馬,喜著絳紅袍。背上飛刀藏五把,點鋼鎗斜嵌銀條,性剛誰敢犯分毫。李應真壯士,名號「撲天鵰」。
  當時李應出到廳前,杜興引楊雄、石秀上廳拜見。李應連忙答禮,便教上廳請坐,楊雄、石秀再三謙讓,方纔坐了。李應便教取酒來且相待。楊雄、石秀兩個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書與祝家莊,來救時遷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應教請門館先生來商議,修了一封書緘,填寫名諱,使個圖書印記,便差一個副主管齎了,備一匹快馬,星火去祝家莊取這個人來。
  那副主管領了東人書札,上馬去了,楊雄、石秀拜謝罷。李應道:「二位壯士放心,小人書去,便當放來。」楊雄、石秀又謝了。李應道:「且請去後堂,少敘三杯等待。」兩個隨進裏面,就具早膳相待。飯罷,喫了茶,李應問些鎗法,見楊雄、石秀說的有理,心中甚喜。
  巳牌時分,那個副主管回來,李應喚到後堂問道:「去取的這人在那裏?」主管答道:「小人親見朝奉,下了書,倒有放還之心。後來走出祝氏三傑,反焦躁起來,書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應失驚道:「他和我三家村裏結生死之交,書到便當依允,如何恁地起來?必是你說得不好,以致如此。杜主管,你須自去走一遭,親見祝朝奉,說個仔細緣由。」杜興道:「小人願去,只求東人親筆書緘,到那裏方纔肯放。」李應道:「說得是。」急取一幅花箋紙來,李應親自寫了書札,封皮面上使一個諱字圖書,把與杜興接了。後槽牽過一匹快馬,備上鞍轡,拿了鞭子,便出莊門,上馬加鞭,奔祝家莊去了。李應道:「二位放心,我這封親筆書去,少刻定當放還。」楊雄、石秀深謝了,留在後堂飲酒等待。
  看看天色待晚,不見杜興回來,李應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見莊客報道:「杜主管回來了。」李應問道:「幾個人回來?」莊客道:「只是主管獨自一個跑馬回來。」李應搖著頭道:「卻又作怪。往常這廝不是這等兜搭,今日緣何恁地?……」楊雄、石秀都跟出前廳來看時,只見杜興下了馬,入得莊門,見他模樣,氣得紫漲了面皮,咨牙露嘴,半晌說不的話。有詩為證:
  面貌天生本異常,怒時古怪更難當。
  三分不象人模樣,一似酆都焦面王。
  李應出到廳前,連忙問道:「你且言備細緣故,怎麼地來。」杜興氣定了,方纔道:「小人齎了東人書札,到他那裏第三重門下,卻好遇見祝龍、祝虎、祝彪弟兄三個坐在那裏。小人聲了三個喏,祝彪喝道:『你又來做甚麼?』小人躬身稟道:『東人有書在此拜上。』祝彪那廝變了臉,罵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曉人事!早晌使個潑男女,來這裏下書,要討那個梁山泊賊人時遷。如今我正要解上州裏去,又來怎地?』小人說道:『這個時遷不是梁山泊夥內人數,他自是薊州來的客人。今投見敝莊東人,不想誤燒了官人店屋,明日東人自當依舊蓋還,萬望俯看薄面,高抬貴手,寬恕寬恕。』祝家三個都叫道:『不還,不還!』小人又道:『官人請看東人親筆書札在此。』祝彪那廝接過書去,也不拆開來看,就手扯的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莊門。祝彪、祝虎發話道:『休要惹老爺性發,把你那李應捉來,也做梁山泊強寇解了去。』小人本不敢盡言,實被那三個畜生無禮,把東人百般穢罵,便喝叫莊客來拿小人,被小人飛馬走了。於路上氣死小人,叵耐那廝枉與他許多年結生死之交,今日全無些仁義。」詩曰:
  徒聞似漆與如膠,利害場中忍便拋。
  平日若無真義氣,臨時休說死生交。
  李應聽罷,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下,大呼莊客,快備我那馬來。楊雄、石秀諫道:「大官人息怒,休為小人們壞了貴處義氣。」李應那裏肯聽,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前後獸面掩心,穿一領大紅袍,背胯邊插著飛刀五把,拿了點鋼鎗,戴上鳳翅盔,出到莊前,點起三百悍勇莊客。杜興也披一副甲,持把鎗上馬,帶領二十餘騎馬軍。楊雄、石秀也抓扎起,挺著朴刀,跟著李應的馬,逕奔祝家莊來。
  日漸銜山時分,早到獨龍岡前,便將人馬排開。原來祝家莊又蓋得好,佔著這座獨龍山岡,四下一遭闊港。那莊正造在岡上,有三層城牆,都是頑石壘砌的,約高二丈。前後兩座莊門,兩條弔橋。牆裏四邊,都蓋窩鋪,四下裏遍插著鎗刀軍器,門樓上排著戰鼓銅鑼。李應勒馬,在莊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毀謗老爺。」只見莊門開處,擁出五六十騎馬來,當先一騎似火炭赤的馬上,坐著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怎生裝束:
  頭戴縷金荷葉盔,身穿鎖子梅花甲。腰懸錦袋弓和箭,手執純鋼刀與鎗。馬額下垂照地紅纓,人面上生撞天殺氣。
  李應見了祝彪,指著大罵道:「你這廝口邊奶腥未退,頭上胎髮猶存,你爺與我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共意,保護村坊。你家但有事情,要取人時,早來早放,要取物件,無有不奉。我今一個平人,二次修書來討,你如何扯了我的書札,恥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雖和你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協意,共捉梁山泊反賊,掃清山寨,你如何卻結連反賊,意在謀叛?」李應喝道:「你說他是梁山泊甚人?你這廝卻冤平人做賊,當得何罪?」祝彪道:「賊人時遷已自招了,你休要在這裏胡說亂道,遮掩不過。你去便去,不去時,連你捉了,也做賊人解送!」
  李應大怒,拍坐下馬,挺手中鎗,便奔祝彪。祝彪縱馬去戰李應。兩個就獨龍岡前,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鬥了十七八合,祝彪戰李應不過,撥回馬便走。李應縱馬趕將去,祝彪把鎗橫擔在馬上,左手撚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較親,背翻身一箭。李應急躲時,臂上早著。李應翻筋斗,墜下馬來,祝彪便勒轉馬來搶人。楊雄、石秀見了,大喝一聲,撚兩條朴刀,直奔祝彪馬前殺將來。祝彪抵當不住,急勒回馬便走,早被楊雄一朴刀,戳在馬後股上。那馬負疼,壁直立起來,險些兒把祝彪掀在馬下,卻得隨從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將來。楊雄、石秀見了,自思又無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趕。杜興也自把李應救起上馬,先去了。楊雄、石秀跟了眾莊客也走了。祝家莊人馬趕了二三里路,見天色晚來,也自回去了。
  杜興扶著李應,回到莊前,下了馬,同入後堂坐。眾宅眷都出來看視,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瘡藥敷了瘡口,連夜在後堂商議。楊雄、石秀與杜興說道:「既是大官人被那廝無禮,又中了箭,時遷亦不能勾出來,都是我等連累大官人了。我弟兄兩個,只得上梁山泊去,懇告晁、宋二公並眾頭領,來與大官人報讎,就救時遷。」因辭謝了李應。李應道:「非是我不用心,實出無奈。兩位壯士,只得休怪。」叫杜興取些金銀相贈,楊雄、石秀那裏肯受。李應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卻。」兩個方纔收受,拜辭了李應。杜興送出村口,指與大路。杜興作別了,自回李家莊,不在話下。
  且說楊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來,早望見遠遠一處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兒直挑出來。兩個人到店裏,買些酒喫,就問路程。這酒店卻是梁山泊新添設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兩個一面喫酒,一頭動問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見他兩個非常,便來答應道:「你兩位客人從那裏來?要問上山去怎地?」楊雄道:「我們從薊州來。」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麼?」楊雄道:「我乃是楊雄,這個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認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薊州回來,多曾稱說兄長。聞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五個敘禮罷,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隨即叫酒保置辦分例酒來相待。推開後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響箭。只見對港蘆葦叢中,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鴨嘴灘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報知。早見戴宗、楊林下山來迎接。俱各敘禮罷,一同上至大寨裏。眾頭領知道有好漢上山,都來聚會,大寨坐下。戴宗、楊林引楊雄、石秀上廳參見晁蓋、宋江並眾頭領。相見已罷,晁蓋細問兩個蹤跡,楊雄、石秀把本身武藝,投託入夥先說了,眾人大喜,讓位而坐。楊雄漸漸說到有個來投託大寨同入夥的時遷,不合偷了祝家店裏報曉雞,一時爭鬧起來,石秀放火燒了他店屋,時遷被捉﹔李應二次修書去討,怎當祝家三子堅執不放,誓願要捉山寨裏好漢,且又千般辱罵,叵耐那廝十分無禮。不說萬事皆休,纔然說罷,晁蓋大怒,喝叫:「孩兒們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來!」正是:
  楊雄石秀少商量,引帶時遷行不臧。
  豪傑心腸雖似火,綠林法度卻如霜。
  宋江慌忙勸道:「哥哥息怒,兩個壯士不遠千里而來,同心協助,如何卻要斬他?」晁蓋道:「俺梁山泊好漢,自從火併王倫之後,便以忠義為主,全施仁德於民。一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銳氣。新舊上山的兄弟們,各各都有豪傑的光彩。這廝兩個,把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喫,因此連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斬了這兩個,將這廝首級去那裏號令,便起軍馬去,就洗蕩了那個村坊,不要輸了銳氣。孩兒們快斬了報來。」宋江勸住道:「不然。哥哥不聽這兩位賢弟卻纔所說,那個『鼓上蚤』時遷,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廝來,豈是這二位賢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聽得有人說,祝家莊那廝要和俺山寨敵對。即目山寨人馬數多,錢糧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尋他,那廝倒來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勢去拏那廝。若打得此莊,倒有三五年糧食。非是我們生事害他,其實那廝無禮。哥哥權且息怒,小可不才,親領一支軍馬,啟請幾位賢弟們下山去打祝家莊。若不洗蕩得那個村坊,誓不還山。一是與山寨報讎,不折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請李應上山入夥。」吳學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寧可斬了小弟,不可絕了賢路。」眾頭領力勸,晁蓋方纔免了二人。楊雄、石秀也自謝罪。宋江撫諭道:「賢弟休生異心,此是山寨號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過失,也須斬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鐵面孔目』裴宣做軍政司,賞功罰罪,已有定例。賢弟只得恕罪恕罪。」楊雄、石秀拜罷,謝罪已了,晁蓋叫去坐在楊林之下。山寨裏都喚小嘍囉來參賀新頭領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撥定兩所房屋,教楊雄、石秀安歇,每人撥十個小嘍囉伏侍。當晚席散。次日再備筵席,會眾商量議事。
  宋江教喚「鐵面孔目」裴宣,計較下山人數,啟請諸位頭領,同宋江去打祝家莊,定要洗蕩了那個村坊。商量已定,除晁蓋頭領鎮守山寨不動外,留下吳學究、劉唐並阮家三弟兄、呂方、郭盛,護持大寨。原撥定守灘、守關、守店有職事人員,俱各不動。又撥新到頭領孟康管造船隻,頂替馬麟監督戰船。寫下告示,將下山打祝家莊頭領分作兩起:頭一撥,宋江、花榮、李俊、穆弘、李逵、楊雄、石秀、黃信、歐鵬、楊林,帶領三千小嘍囉,三百馬軍,披掛已了,下山前進﹔第二撥便是林沖、秦明、戴宗、張橫、張順、馬麟、鄧飛、王矮虎、白勝,也帶三千小嘍囉,三百馬軍,隨後接應。再著金沙灘、鴨嘴灘二處小寨,只教宋萬、鄭天壽守把,就行接應糧草。晁蓋送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說宋江並眾頭領逕奔祝家莊來,於路無話。早來到獨龍山前,尚有一里多路,前軍下了寨柵。宋江在中軍帳裏坐下,便和花榮商議道:「我聽得說祝家莊裏路徑甚雜,未可進兵,且先使兩個人去探聽路途曲折,知得順逆路程,卻纔進去與他敵對。」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閑了多時,不曾殺得一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陣衝敵,用著你先去。這是做細作的勾當,用你不著。」李逵笑道:「量這個鳥莊,何須哥哥費力,只兄弟自帶三二百個孩兒殺將去,把這個鳥莊上人都砍了,何須要人先去打聽。」宋江喝道:「你這廝休胡說!且一壁廂去,叫你便來。」李逵走開去了,自說道:「打死幾個蒼蠅,也何須大驚小怪。」宋江便喚石秀來說道:「兄弟曾到彼處,可和楊林走一遭。」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許多人馬到這裏,他莊上如何不隄備,我們扮作甚麼人人去好?」楊林便道:「我自打扮了解魘的法師去,身邊藏了短刀,手裏擎著法環,於路搖將入去。你只聽我法環響,不要離了我前後。」石秀道:「我在薊州原曾賣柴,我只是挑一擔柴進去賣便了。身邊藏了暗器,有些緩急,匾擔也用得著。」楊林道:「好,好。我和你計較了,今夜打點,五更起來便行。」正是只為一雞小忿,致令眾虎相爭。所以古人有篇西江月道得好:
  軟弱安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胎。無爭無競是賢才,虧我些兒何礙!鈍斧鎚磚易碎,快刀劈水難開。
  但看髮白齒牙衰,惟有舌根不壞。
  且說石秀挑著柴擔先入去,行不到二十來里,只見路徑曲折多雜,四下裏彎環相似,樹木叢密,難認路頭,石秀便歇下柴擔不走。聽得背後法環響得漸近,石秀看時,卻見楊林頭帶一個破笠子,身穿一領舊法衣,手裏擎著法環,於路搖將進來。石秀見沒人,叫住楊林說道:「看見路徑彎雜難認,不知那裏是我前日跟隨李應來時的路。天色已晚,他們眾人都是熟路,正看不仔細。」楊林道:「不要管他路徑曲直,只顧揀大路走便了。」石秀又挑了柴,只顧望大路先走,見前面一村人家,數處酒店肉店。石秀挑著柴,便望酒店門前歇了,只見各店內都把刀鎗插在門前,每人身上穿一領黃背心,寫個大「祝」字,往來的人,亦各如此。石秀見了,便看著一個年老的人,唱個喏,拜揖道:「丈人,請問此間是何風俗?為甚都把刀鎗插在當門?」那老人道:「你是那裏來的客人?原來不知,只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東販棗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因此擔柴來這裏賣,不知此間鄉俗地理。」老人道:「只可快走別處躲避,這裏早晚要大廝殺也。」石秀道:「此間這等好村坊去處,怎地了大廝殺?」老人道:「客人,你敢真個不知,我說與你。俺這裏喚做祝家村,岡上便是祝朝奉衙裏。如今惡了梁山泊好漢,現今引領軍馬在村口,要來廝殺。卻怕我這村裏路雜,未敢入來,現今駐劄在外面。如今祝家莊上行號令下來,每戶人家,要我們精壯後生準備著,但有令傳來,便去策應。」石秀道:「丈人村中,總有多少人家?」老人道:「只我這祝家村,也有一二萬人家,東西還有兩村人接應。東村喚做『撲天鵰』李應李大官人,西村喚扈太公莊,有個女兒,喚做扈三娘,綽號『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卻怕梁山泊做甚麼?」那老人道:「若是我們初來時,不知路的,也要喫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來時要喫捉了?」老人道:「我這村裏的路,有首詩說道:『好個祝家莊,盡是盤陀路。容易入得來,只是出不去。』」石秀聽罷,便哭起來,撲翻身便拜,向那老人道:「小人是個江湖上折了本錢,歸鄉不得的人,倘或賣了柴出去,撞見廝殺,走不脫,卻不是苦?爺爺,怎地可憐見小人,情願把這擔柴相送爺爺,只指小人出去的路罷。」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買你的。你且入來,請你喫些酒飯。」
  石秀便謝了,挑著柴,跟那老人入到屋裏。那老人篩下兩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喫了。石秀再拜謝道:「爺爺指教出去的路徑。」那老人道:「你便從村裏走去,只看有白楊樹,便可轉彎,不問路道闊狹。但有白楊樹的轉彎,便是活路,沒那樹時,都是死路,如有別的樹木轉彎,也不是活路。若還走差了,左來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裏地下埋藏著竹簽鐵蒺藜,若是走差了,踏著飛簽,准定喫捉了,待走那裏去。」石秀拜謝了,便問:「爺爺高姓?」那老人道:「這村裏姓祝的最多,惟有我復姓鐘離,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飯小人都喫勾了,改日當厚報。」
  正說之間,只聽得外面鬧吵。石秀聽得道,拿了一個細作。石秀喫了一驚,跟那老人出來看時,只見七八十個軍人背綁著一個人過來。石秀看時,卻是楊林,剝得赤條條的,索子綁著。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問老人道:「這個拿了的是甚麼人?為甚事綁了他?」那老人道:「你不見說他是宋江那裏來的細作?」石秀又問道:「怎地喫他拿了?」那老人道:「說這廝也好大膽,獨自一個來做細作,打扮做個解魘法師,閃入村裏來。卻又不認這路,只揀大路走了,左來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曉的白楊樹轉彎抹角的消息。人見他走得差了,來路蹺蹊,報與莊上官人們來捉他,這廝方纔又掣出刀來,手起傷了四五個人。當不住這裏人多,一發上,因此喫拿了。有人認得他從來是賊,叫做『錦豹子』楊林。」
  說言未了,只聽得前面喝道,說是莊上三官人巡綽過來。石秀在壁縫裏張時,看見前面擺著二十對纓鎗,後面四五個人騎戰馬,都彎弓插箭﹔又有三五對青白哨馬,中間擁著一個年少的壯士,坐在一匹雪白馬上,全副披掛了弓箭,手執一條銀鎗。石秀自認得他,特地問老人道:「過去相公是誰?」那老人道:「這個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喚做祝彪,定著西村扈家莊『一丈青』為妻。弟兄三個,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謝道:「老爺爺指點尋路出去。」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面倘或廝殺,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爺爺,可救一命則個。」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聽得沒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謝了,坐在他家,只聽得門前四五替報馬報將來,排門吩咐道:「你那百姓,今夜只看紅燈為號,齊心並力,捉拿梁山泊賊人,解官請賞。」叫過去了,石秀問道:「這個人是誰?」那老人道:「這個官人是本處捕盜巡檢,今夜約會要捉宋江。」石秀見說,心中自忖了一回,討個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後草窩裏睡了。
  卻說宋江軍馬在村口屯駐,不見楊林、石秀出來回報,隨後又使歐鵬去到村口,出來回報道:「聽得那裏講動,說道捉了一個細作,小弟見路徑又雜難認,不敢深入重地。」宋江聽罷,忿怒道:「如何等得回報了進兵?又喫拿了一個細作,必然陷了兩個兄弟。我們今夜只顧進兵,殺將入去,也要救他兩個兄弟。未知你眾頭領意下如何?」只見李逵便道:「我先殺入去,看是如何?」宋江聽得,隨即便傳將令,教軍士都披掛了。李逵、楊雄前一隊做先鋒,使李俊等引軍做合後,穆弘居左,黃信在右,宋江、花榮、歐鵬等中軍頭領,搖旗吶喊,擂鼓鳴鑼,大刀闊斧,殺奔祝家莊來。比及殺到獨龍岡上,是黃昏時分。宋江催趲前軍打莊。先鋒李逵脫得赤條條的,揮兩把夾鋼板斧,火刺刺地殺向前來。到得莊前看時,已把弔橋高高地拽起了,莊門裏不見一點火。李逵便要下水過去,楊雄扯住道:「使不得。關閉莊門,必有計策。待哥哥來,別有商議。」李逵那裏忍得住,拍著雙斧,隔岸大罵道:「那鳥祝太公老賊,你出來,『黑旋風』爺爺在這裏!」莊上只是不應。宋江中軍人馬到來,楊雄接著,報說莊上並不見人馬,亦無動靜。宋江勒馬看時,莊上不見刀鎗人馬,心中疑惑,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書上明明戒說,臨敵休急暴。是我一時見不到,只要救兩個兄弟,以此連夜進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莊前,不見敵軍,他必有計策,快教三軍且退。」李逵叫道:「哥哥,軍馬到這裏了,休要退兵,我與你先殺過去,你們都跟我來。」
  說猶未了,莊上早知,只聽得祝家莊裏一個號砲,直飛起半天裏去。那獨龍岡上千百把火把,一齊點著,那門樓上弩箭如雨點般射將來。宋江急取舊路回軍,只見後軍頭領李俊人馬先發起喊來,說道:「來的舊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宋江教軍馬四下裏尋路走。李逵揮起雙斧,往來尋人廝殺,不見一個敵軍。只見獨龍岡上山頂又放一個砲來,響聲未絕,四下裏喊聲震地,驚的宋公明目睜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韜武略,怎逃出地網天羅?正是安排縛虎擒龍計,要捉驚天動地人。畢竟宋公明並眾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八回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兩打祝家莊

  話說當下宋江在馬上看時,四下裏都有埋伏軍馬,且教小嘍囉只往大路殺將去,只聽得五軍屯塞住了,眾人都叫起苦來。宋江問道:「怎麼叫苦?」眾軍都道:「前面都是盤陀路,走了一遭,又轉到這裏。」宋江道:「教軍馬望火把亮處,有房屋人家,取路出去。」又走不多時,只見前軍又發起喊來,叫道:「甫能望火把亮處取路,又有苦竹簽、鐵蒺藜,遍地撒滿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道:「莫非天喪我也?」正在慌急之際,只聽得左軍中間穆弘隊裏鬧動,報來說道:「石秀來了。」宋江看時,見石秀撚著口刀,奔到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暗傳下將令,教五軍只看有白楊樹,便轉彎走去,不要管他路闊路狹。」宋江催趲人馬,只看有白楊樹便轉。宋江去約走過五六里路,只見前面人馬越添得多了。宋江疑忌,便喚石秀問道:「兄弟,怎麼前面賊兵眾廣?」石秀道:「他有燭燈為號。」花榮在馬上看見,把手指與宋江道:「哥哥,你看見那樹影裏這碗燭燈麼?只看我等投東,他便把那燭燈望東扯﹔若是我們投西,他便把那燭燈望西扯。只那些兒,想來便是號令。」宋江道:「怎地奈何的他那碗燈?」花榮道:「有何難哉!」便撚弓搭箭,縱馬向前,望著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紅燈射將下來。四下裏埋伏軍兵不見了那碗紅燈,便都自亂攛起來。宋江叫石秀引路,且殺出村口去。只聽得前山喊聲連起,一帶火把縱橫撩亂,宋江教前軍劄住,且使石秀領路去探。不多時,回來報道:「是山寨中第二撥軍馬到了接應,殺散伏兵。」宋江聽罷,進兵夾攻,奪路奔出村口,祝家莊人馬四散去了﹔會合著林沖、秦明等眾人軍馬,同在村口駐劄。卻好天明,去高阜處下了寨柵,整點人馬,數內不見了「鎮三山」黃信。宋江大驚,詢問緣故,有昨夜跟去的軍人見的來說道:「黃頭領聽著哥哥將令,前去探路,不隄防蘆葦叢中舒出兩把撓鉤,拖翻馬腳,被五七個人活捉去了,救護不得。」宋江聽罷大怒,要殺隨行軍漢,「如何不早報來?」林沖、花榮勸住宋江。眾人納悶道:「莊又不曾打得,倒折了兩個兄弟,似此怎生奈何?」楊雄道:「此間有三個村坊結並,所有東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廝射了一箭,現今在莊上養病,哥哥何不去與他計議?」宋江道:「我正忘了他。他便知本處地理虛實。」吩咐教取一對緞疋羊酒,選一騎好馬並鞍轡,親自上門去求見。林沖、秦明權守柵寨。宋江帶同花榮、楊雄、石秀上了馬,隨行三百馬軍,取路投李家莊來。
  到得莊前,早見門樓緊閉,弔橋高拽起了,牆裏擺著許多莊兵人馬。門樓上早擂起鼓來。宋江在馬上叫道:「俺是梁山泊義士宋江,特來謁見大官人,別無他意,休要隄備。」莊門上杜興看見有楊雄、石秀在彼,慌忙開了莊門,放只小船過來,與宋江聲喏。宋江慌忙下馬來答禮。楊雄、石秀近前稟道:「這位兄弟便是引小弟兩個投李大官人的,喚做『鬼臉兒』杜興。」宋江道:「原來是杜主管。相煩足下對李大官人說,俺梁山泊宋江久聞大官人大名,無緣不曾拜會。今因祝家莊要和俺們做對頭,經過此間,特獻彩緞名馬,羊酒薄禮,只求一見,別無他意。」
  杜興領了言語,再渡過莊來,直到廳前。李應帶傷披被坐在床上。杜興把宋江要求見的言語說了。李應道:「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我如何與他廝見?無私有意。你可回他話道,只說我臥病在床,動止不得,難以相見,改日卻得拜會。所賜禮物,不敢祗受。」
  杜興再渡過來見宋江,稟道:「俺東人再三拜上頭領,本欲親身迎迓,奈緣中傷,患軀在床,不能相見,容日專當拜會。適蒙所賜厚禮,並不敢受。」宋江道:「我知你東人的意了。我因打祝家莊失利,欲求相見則個,他恐祝家莊見怪,不肯出來相見。」杜興道:「非是如此,委實患病。小人雖是中山人氏,到此多年了,頗知此間虛實事情。中間是祝家莊,東是俺李家莊,西是扈家莊。這三村莊上,誓願結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應,今番惡了俺東人,自不去救應。只恐西村扈家莊上要來相助。他莊上別的不打緊,只有一個女將,喚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刀,好生了得。卻是祝家莊第三子祝彪定為妻室,早晚要娶。若是將軍要打祝家莊時,不須隄備東邊,只要緊防西路。祝家莊上前後有兩座莊門:一座在獨龍岡前,一座在獨龍岡後。若打前門,卻不濟事,須是兩面夾攻,方可得破。前門打緊,路雜難認,一遭都是盤陀路徑,闊狹不等。但有白楊樹,便可轉彎,方是活路。如無此樹,便是死路。」石秀道:「他如今都把白楊樹木斫伐去了,將何為記?」杜興道:「雖然斫伐了樹,如何起得根盡,也須有樹根在彼。只宜白日進兵攻打,黑夜不可進兵。」
  宋江聽罷,謝了杜興,一行人馬卻回寨裏來。林沖等接著,都到大寨裏坐下。宋江把李應不肯相見並杜興說的話對眾頭領說了。李逵便插口道:「好意送禮與他,那廝不肯出來迎接哥哥,我自引三百人去打開鳥莊,腦揪這廝出來拜見哥哥。」宋江道:「兄弟,你不省的,他是富貴良民,懼怕官府,如何造次肯與我們相見?」李逵笑道:「那廝想是個小孩子,怕見。」眾人一齊都笑起來。宋江道:「雖然如此說了,兩個兄弟陷了,不知性命存亡。你眾兄弟可竭力向前,跟我再去攻打祝家莊。」眾人都起身說道:「哥哥將令,誰敢不聽!不知教誰前去?」「黑旋風」李逵說道:「你們怕小孩子,我便前去。」宋江道:「你做先鋒不利,今番用你不著。」李逵低了頭忍氣。宋江便點馬麟、鄧飛、歐鵬、王矮虎四個,跟我親自做先鋒去。第二點戴宗、秦明、楊雄、石秀、李俊、張橫、張順、白勝,準備下水路用人﹔第三點林沖、花榮、穆弘、李逵,分作兩路策應。眾軍標撥已定,都飽食了,披掛上馬。
  且說宋江親自要去做先鋒,攻打頭陣,前面打著一面大紅帥字旗,引著四個頭領,一百五十騎馬軍,一千步軍,直殺奔祝家莊來。於路著人探路,直到獨龍岡前。宋江勒馬看那祝家莊時,果然雄壯,有篇詩讚,便見祝家莊氣象:
  獨龍山前獨龍岡,獨龍岡上祝家莊。
  遶岡一帶長流水,週遭環匝皆垂楊。
  牆內森森羅劍戟,門前密密排刀鎗。
  對敵盡皆雄壯士,當鋒都是少年郎。
  祝龍出陣真難敵,祝虎交鋒莫可當﹔
  更有祝彪多武藝,吒叱喑嗚比霸王。
  朝奉祝公謀略廣,金銀羅綺有千箱。
  白旗一對門前立,上面明書字兩行:
  「填平水泊擒晁蓋,踏破梁山捉宋江。」
  當下宋江在馬上,看了祝家莊那兩面旗,心中大怒,設誓道:「我若打不得祝家莊,永不回梁山泊。」眾頭領看了,一齊都怒起來。宋江聽得後面人馬都到了,留下第二撥頭領攻打前門,宋江自引了前部人馬,轉過獨龍岡後面來看祝家莊時,後面都是銅牆鐵壁,把得嚴整。正看之時,只見直西一彪軍馬,吶著喊,從後殺來。宋江留下馬麟、鄧飛,把住祝家莊後門,自帶了歐鵬、王矮虎,分一半人馬前來迎接。山坡下來軍約有二三十騎馬軍,當中簇擁著一員女將。怎生結束,但見:
  蟬鬢金釵雙壓,鳳鞋寶鐙斜踏。連環鎧甲襯紅紗,繡帶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亂砍,玉纖將猛將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當先出馬。
  那來軍正是扈家莊女將「一丈青」扈三娘,一騎青騣馬上,掄兩口日月雙刀,引著三五百莊客,前來祝家莊策應。宋江道:「剛說扈家莊有這個女將,好生了得,想來正是此人,誰敢與他迴敵?」說猶未了,只見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聽得說是個女將,指望一合便捉得過來。當時喊了一聲,驟馬向前,挺手中鎗,便出迎敵。兩軍吶喊,那扈三娘拍馬舞刀,來戰王矮虎,一個雙刀的熟閑,一個單鎗的出眾。兩個鬥敵十數合之上,宋江在馬上看時,見王矮虎鎗法架隔不住。原來王矮虎初見「一丈青」,恨不得便捉過來,誰想鬥過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顫腳麻,鎗法便都亂了。不是兩個性命相撲時,王矮虎卻要做光起來。那「一丈青」是個乖覺的人,心中道:「這廝無理。」便將兩把雙刀,直上直下砍將入來。這王矮虎如何敵得過,撥回馬,卻待要走,被「一丈青」縱馬趕上,把右手刀掛了,輕舒猿臂,將王矮虎提離雕鞍,活捉去了。眾莊客齊上,把王矮虎橫拖倒拽捉去了。有詩為證:
  色膽能拚不顧身,肯將性命值微塵。
  銷金帳裏無強將,喪魄亡精與婦人。
  歐鵬見捉了王英,便挺鎗來救。「一丈青」縱馬跨刀,接著歐鵬,兩個便鬥。原來歐鵬祖是軍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條鐵鎗,宋江看了,暗暗的喝采。怎的歐鵬鎗法精熟,也敵不得那女將半點便宜。鄧飛在遠遠處看見捉了王矮虎,歐鵬又戰那女將不下,跑著馬,舞起一條鐵鏈,大發喊趕將來。祝家莊上已看多時,誠恐「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弔橋,開了莊門,祝龍親自引了三百餘人,驟馬提鎗,來捉宋江。馬麟看見,一騎馬使起雙刀,來迎住祝龍廝殺。鄧飛恐宋江有失,不離左右,看他兩邊廝殺,喊聲迭起。宋江見馬麟鬥祝龍不過,歐鵬鬥「一丈青」不下,正慌哩,只見一彪軍馬從刺斜裏殺將來。宋江看時,大喜。卻是「霹靂火」秦明,聽得莊後廝殺,前來救應。宋江大叫:「秦統制,你可替馬麟。」秦明是個急性的人,更兼祝家莊捉了他徒弟黃信,正沒好氣,拍馬飛起狼牙棍,便來直取祝龍。祝龍也挺鎗來敵秦明。馬麟引了人,卻奪王矮虎。那「一丈青」看見了馬麟來奪人,便撇了歐鵬,卻來接住馬麟廝殺。兩個都會使雙刀,馬上相迎著,正如這風飄玉屑,雪撒瓊花,宋江看得眼也花了。這邊秦明和祝龍鬥到十合之上,祝龍如何敵得秦明過,莊門裏面那教師欒廷玉帶了鐵鎚,上馬挺鎗,殺將出來。歐鵬便來迎住欒廷玉廝殺。欒廷玉也不來交馬,帶住鎗時,刺斜裏便走。歐鵬趕將去,被欒廷玉一飛鎚,正打著,翻筋斗跌下馬去。鄧飛大叫:「孩兒們救人!」舞著鐵鏈,逕奔欒廷玉。宋江急喚小嘍囉,救得歐鵬上馬。那祝龍當敵秦明不住,拍馬便走。欒廷玉也撇了鄧飛,卻來戰秦明,兩個鬥了一二十合,不分勝敗。欒廷玉賣個破綻,落荒即走,秦明舞棍,逕趕將來。欒廷玉便望荒草之中,跑馬入去,秦明不知是計,也追入去。原來祝家莊那等去處,都有人埋伏,見秦明馬到,拽起絆馬索來,連人和馬都絆翻了,發聲喊,捉住了秦明。鄧飛見秦明墜馬,慌忙來救,急見絆馬索拽,卻待回身,兩下裏叫聲著,撓鉤似亂麻一般搭來,就馬上活捉了去。宋江看見,只叫得苦,止救得歐鵬上馬。馬麟撇了「一丈青」,急奔來保護宋江,望南而走。背後欒廷玉、祝龍、「一丈青」,分投趕將來。看看沒路,正待受縛。只見正南上一個好漢飛馬而來,背後隨從約有五百人馬。宋江看時,乃是「沒遮攔」穆弘。東南上也有三百餘人,兩個好漢飛奔前來:一個是「病關索」楊雄,一個是「拚命三郎」石秀。東北上又一個好漢,高聲大叫:「留下人著!」宋江看時,乃是「小李廣」花榮。三路人馬一齊都到,宋江心下大喜,一發並力來戰欒廷玉、
祝龍。莊上望見,恐怕兩個喫虧,且教祝虎守把住莊門,小郎君祝彪騎一匹劣馬,使一條長鎗,自引五百餘人馬,從莊後殺將出來,一齊混戰。莊前李俊、張橫、張順,下水過來,被莊上亂箭射來,不能下手。戴宗、白勝,只在對岸吶喊。宋江見天色晚了,急叫馬麟先保護歐鵬出村口去。宋江又叫小嘍囉篩鑼,聚攏眾好漢,且戰且走。
  宋江自拍馬到處尋了看,只恐弟兄們迷了路。正行之間,只見「一丈青」飛馬趕來,宋江措手不及,便拍馬望東而走。背後「一丈青」緊追著,八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趕投深村處來。「一丈青」正趕上宋江,待要下手,只聽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道:「那鳥婆娘趕我哥哥那裏去?」宋江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掄兩把板斧,引著七八十個小嘍囉,大踏步趕將來。「一丈青」便勒轉馬,望這樹林邊去。宋江也勒住馬看時,只見樹林邊轉出十數騎馬軍來,當先簇擁著一個壯士。怎生結束,但見:
  嵌寶頭盔穩戴,磨銀鎧甲重披。素羅袍上繡花枝,獅蠻帶瓊瑤密砌。
  丈八蛇矛緊挺,霜花駿馬頻嘶。滿山都喚小張飛,「豹子頭」林沖便是。
  那來軍正是「豹子頭」林沖,在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裏去?」「一丈青」飛刀縱馬,直奔林沖,林沖挺丈八蛇矛迎敵。兩個鬥不到十合,林沖賣個破綻,放「一丈青」兩口刀砍入來,林沖把蛇矛逼個住,兩口刀遇斜了,趕攏去,輕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挾過馬來。宋江看見,喝聲采,不知高低。林沖叫軍士綁了,驟馬向前道:「不曾傷犯哥哥麼?」宋江道:「不曾傷著。」便叫李逵快走村中接應眾好漢,且教來村口商議,天色已晚,不可戀戰。「黑旋風」領本部人馬去了。林沖保護宋江,押著「一丈青」在馬上,取路出村口來。當晚眾頭領不得便宜,急急都趕出村口來。祝家莊人馬也收回莊上去了。滿村中殺死的人,不計其數。祝龍教把捉到的人都將來陷車囚了,一發拿住宋江,卻解上東京去請功。扈家莊已把王矮虎解送到祝家莊去了。
  且說宋江收回大隊人馬,到村口下了寨柵,先教將「一丈青」過來,喚二十個老成的小嘍囉,著四個頭目,騎四匹快馬,把「一丈青」拴了雙手,也騎一匹馬,「連夜與我送上梁山泊去,交與我父親宋太公收管,便來回話。待我回山寨,自有發落。」眾頭領都只道宋江自要這個女子,盡皆小心送去。先把一輛車兒教歐鵬上山去將息。一行人都領了將令,連夜去了。宋江其夜在帳中納悶,一夜不睡,坐而待旦。
  次日,只見探事人報來,說軍師吳學究引將三阮頭領,並呂方、郭盛,帶五百人馬到來。宋江聽了,出寨迎接了軍師吳用,到中軍帳裏坐下。吳學究帶將酒食來,與宋江把盞賀喜,一面犒賞三軍眾將。吳用道:「山寨裏晁頭領多聽得哥哥先次進兵不利,特地使將吳用並五個頭領來助戰。不知近日勝敗如何?」宋江道:「一言難盡。叵耐祝家那廝,他莊門上立兩面白旗,寫道:『填平水泊擒晁蓋,踏破梁山捉宋江。』這廝無禮。先一遭進兵攻打,因為失其地利,折了楊林、黃信。夜來進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欒廷玉鎚打傷了歐鵬,絆馬索拖翻捉了秦明、鄧飛。──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頭恰活捉得「一丈青」時,折盡銳氣。今來似此,如之奈何?若是宋江打不得祝家莊破,救不出這幾個兄弟來,情願自死於此地,也無面目回去見得晁蓋哥哥。」吳學究笑道:「這個祝家莊也是合當天敗,卻限有這個機會。吳用想來,事在旦夕可破。」宋江聽罷,十分驚喜,連忙問道:「這祝家莊如何旦夕可破?機會自何而來?」吳學究笑著,不慌不忙,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機會來,正是空中伸出拿雲手,救出天羅地網人。畢竟軍師吳用說出甚麼機會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九回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劫牢

  話說當時吳學究對宋公明說道:「今日有個機會,卻是石勇面上來投入夥的人,又與欒廷玉那廝最好,亦是楊林、鄧飛的至愛相識。他知道哥哥打祝家莊不利,特獻這條計策來入夥,以為進身之報,隨後便至。五日之內,可行此計,卻是好麼?」宋江聽了,大喜道:「妙哉!」方纔笑逐顏開。
  說話的,卻是甚麼計策,下來便見。看官牢記這段話頭。原來和宋公明初打祝家莊時,一同事發。卻難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回,因此權記下這兩打祝家莊的話頭,卻先說那一回來投入夥的人,乘機會的話,下來接著關目。原來山東海邊有個州郡,喚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來傷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獵戶,當廳委了杖限文書,捉捕登州山上大蟲。又仰山前山後里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狀,限外不行解官,痛責枷號不恕。且說登州山下有一家獵戶,兄弟兩個,哥哥喚做解珍,兄弟喚做解寶。弟兄兩個,都使渾鐵點鋼叉,有一身驚人的武藝。當州裏的獵戶們,都讓他第一。那解珍一個綽號喚做「兩頭蛇」,這解寶綽號叫做「雙尾蠍」。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細膀闊。這個兄弟解寶,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身材,面圓身黑,兩隻腿上刺著兩個飛天夜叉,有時性起,恨不得騰天倒地,拔樹搖山。有一篇西江月,單道他弟兄的好處:
  世本登州獵戶,生來驍勇英豪。穿山越嶺健如猱,麋鹿見時驚倒。手執蓮花鐵鎲,腰懸蒲葉尖刀。
  豹皮裙子虎筋絛,解氏二難年少。
  那弟兄兩個當官受了仗限文書,回到家中,整頓窩弓藥箭,弩子鎲叉,穿了豹皮褲、虎皮套體,拏了鐵叉。兩個逕奔登州山上,下了窩弓,去樹上等了一日,不濟事了,收拾窩弓下去。次日,又帶了乾糧,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弟兄兩個再把窩弓下了,爬上樹去,直等到五更,又沒動靜。兩個移了窩弓,卻來西山邊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著。兩個心焦,說道:「限三日內要納大蟲,遲時須用受責,卻是怎地好。」
  兩個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時分,不覺身體困倦。兩個背廝靠著且睡,未曾合眼,忽聽得窩弓發響。兩個跳將起來,拿了鋼叉,四下裏看時,只見一個大蟲中了藥箭,在那地上滾。兩個撚著鋼叉向前來。那大蟲見了人來,帶著箭便走。兩個追將向前去,不到半山里時,藥力透來,那大蟲當不住,吼了一聲,骨淥淥滾將下山去了。解寶道:「好了,我認得這山,是毛太公莊後園裏,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討大蟲。」
  當時弟兄兩個提了鋼叉,逕下山來,投毛太公莊上敲門。此時方纔天明,兩個敲開莊門入去,莊客報與太公知道。多時,毛太公出來,解珍、解寶放下鋼叉,聲了喏,說道:「伯伯,多時不見,今日特來拜擾。」毛太公道:「賢姪如何來得這等早?有甚話說?」解珍道:「無事不敢驚動伯伯睡寢。如今小姪因為官司委了仗限文書,要捕獲大蟲,一連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個,不想從後山滾下在伯伯園裏。望煩借一路,取大蟲則個。」毛太公道:「不妨,既是落在我園裏,二位且少坐。敢是肚饑了,喫些早飯去取。」叫莊客且去安排早膳來相待。當時勸二位喫了酒飯,解珍、解寶起身謝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煩引去,取大蟲還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莊後,卻怕怎地?且坐喫茶,卻去取未遲。」解珍、解寶不敢相違,只得又坐下。莊客拿茶來,叫二位喫了。毛太公道:「如今我和賢侄去取大蟲。」解珍、解寶道:「深謝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莊後,叫莊客把鑰匙來開門,百般開不開。毛太公道:「這園多時不曾有人來開,敢是鎖錤鏽了,因此開不得,去取鐵鎚來打開了罷。」莊客便將鐵鎚來,敲開了鎖,眾人都入園裏去看時,遍山邊去看,尋不見。毛太公道:「賢侄,你兩個莫不錯看了,認不仔細?敢不曾落在我園裏?」解珍道:「怎地得我兩個錯看了?是這裏生長的人,如何不認得?」毛太公道:「你自尋便了,有時自抬去。」解寶道:「哥哥,你且來看,這裏一帶草,滾得平平地都倒了,又有血路在上頭,如何說不在這裏?必是伯伯家莊客抬過了。」毛太公道:「你休這等說,我家莊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蟲在園裏,便又抬得過?你也須看見方纔當面敲開鎖來,和你兩個一同入園裏來尋。你如何這般說話!」解珍道:「伯伯,你須還我這個大蟲去解官。」毛太公道:「你這兩個好無道理!我好意請你喫酒飯,你顛倒賴我大蟲。」解寶道:「有甚麼賴處!你家也見當里正,官府中也委了仗限文書,卻沒本事去捉,倒來就我見成,你倒將去請功,教我兄弟兩個喫限棒。」毛太公道:「你喫限棒,干我甚事。」解珍、解寶睜起眼來,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麼?」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各有內外。你看這兩個教化頭倒來無禮。」解寶搶近廳前尋不見,心中火起,便在廳前打將起來﹔解珍也就廳前攀折欄杆,打將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寶白晝搶劫!」那兩個打碎了廳前椅桌,見莊上都有準備,兩個便拔步出門,指著莊上罵道:「你賴我大蟲,和你官司裏去理會。」
  解氏深機捕獲,毛家巧計牢籠。
  當日因爭一虎,後來引起雙龍。
  那兩個正罵之間,只見兩三匹馬投莊上來,引著一夥伴當。解珍認得是毛太公兒子毛仲義,接著說道:「你家莊上莊客捉過了我大蟲,你爹不討還我,顛倒要打我弟兄兩個。」毛仲義道:「這廝村人不省事,我父親必是被他們瞞過了。你兩個不要發怒,隨我到家裏,討還你便了。」解珍、解寶謝了毛仲義,叫開莊門,教他兩個進去。待得解珍、解寶入得門來,便叫關上莊門,喝一聲:「下手!」兩廊下走出二三十個莊客,並恰纔馬後帶來的,都是做公的。那兄弟兩個措手不及,眾人一發上,把解珍、解寶綁了。毛仲義道:「我家昨夜自射得一個大蟲,如何來白賴我的?乘勢搶擄我家財,打碎家中什物,當得何罪?解上本州,也與本州除了一害。」原來毛仲義五更時,先把大蟲解上州裏去了,卻帶了若干做公的來捉解珍、解寶。不想他這兩個不識局面,正中了他的計策,分說不得。毛太公教把他兩個使的鋼叉並一包贓物,扛抬了許多打碎的家伙什物,將解珍、解寶剝得赤條條地,背剪綁了,解上州裏來。本州有個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卻是毛太公的女婿,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稟說了。纔把解珍、解寶押到廳前,不由分說,捆翻便打,定要他兩個招做混賴大蟲,各執鋼叉,因而搶擄財物。解珍、解寶喫拷不過,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兩面二十五斤的重枷來枷了,釘下大牢裏去。毛太公、毛仲義自回莊上商議道:「這兩個男女,卻放他不得,不如一發結果了他,免致後患。」當時子父二人自來州裏,吩咐孔目王正,與我一發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我這裏自行與知府的打關節。
  卻說解珍,解寶押到死囚牢裏,引至亭心上來,見這個節級。為頭的那人,姓包,名吉,已自得了毛太公銀兩,並聽信王孔目之言,教對付他兩個性命,便來亭心裏坐下。小牢子對他兩個說道:「快過來,跪在亭子前。」包節級喝道:「你兩個便是甚麼『兩頭蛇』、『雙尾蝎』,是你麼?」解珍道:「雖然別人叫小人們這等混名,實不曾陷害良善。」包節級喝道:「你這兩個畜生,今番我手裏教你兩頭蛇做一頭蛇,雙尾蝎做單尾蝎,且與我押入大牢裏去。」
  那一個小牢子把他兩個帶在牢裏來,見沒人,那小節級便道:「你兩個認得我麼?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道:「我只親弟兄兩個,別無那個哥哥。」那小牢子道:「你兩個須是孫提轄的兄弟。」解珍道:「孫提轄是我姑舅哥哥,我卻不曾與你相會。足下莫非是樂和舅?」那小節級道:「正是,我姓樂,名和,祖貫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將姐姐嫁與孫提轄為妻。我自在此州裏勾當,做小牢子。人見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鐵叫子』樂和。姐夫見我好武藝,教我學了幾路鎗法在身。」怎見得,有詩為證:
  玲瓏心地衣冠整,俊俏肝腸語話清。
  能唱人稱「鐵叫子」,樂和聰慧自天生。
  原來這樂和是一個聰明伶俐的人,諸般樂品,盡皆曉得,學著便會﹔作事見頭知尾。說起鎗棒武藝,如糖似蜜價愛。為見解珍、解寶是個好漢,有心要救他,只是單絲不成線,孤掌豈能鳴,只報得他一個信。樂和說道:「好教你兩個得知,如今包節級得受了毛太公錢財,必然要害你兩個性命,你兩個卻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說起孫提轄則休,你既說起他來,只央你寄一個信。」樂和道:「你卻教我寄信與誰?」解珍道:「我有個姐姐,是我爺面上的,卻與孫提轄兄弟為妻,見在東門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兒,叫做『母大蟲』顧大嫂,開張酒店,家裏又殺牛開賭。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孫新這等本事,也輸與他。只有那個姐姐,和我弟兄兩個最好。孫新、孫立的姑娘,卻是我母親,以此他兩個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煩的你暗暗地寄個信與他,把我的事說知,姐姐必然自來救我。」
  樂和聽罷,吩咐說:「賢親,你兩個且寬心著。」先去藏些燒餅肉食,來牢裏開了門,把與解珍、解寶喫了。推了事故,鎖了牢門,教別個小節級看守了門,一逕奔到東門外,望十里牌來。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懸掛著牛羊等肉,後面屋下一簇人在那裏賭博。樂和見酒店裏一個婦人坐在櫃上,但見:
  眉麤眼大,胖面肥腰。插一頭異樣釵鐶,露兩個時興釧鐲。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
  忽地心焦,拿石錐敲翻莊客腿。生來不會撚針線,弄棒持鎗當女工。
  樂和入進店內,看著顧大嫂,唱個喏道:「此間姓孫麼?」顧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卻要沽酒,卻要買肉?如要賭錢,後面請坐。」樂和道:「小人便是孫提轄妻弟樂和的便是。」顧大嫂笑道:「原來卻是樂和舅,可知尊顏和姆姆一般模樣。且請裏面拜茶。」樂和跟進裏面客位裏坐下。顧大嫂便動問道:「聞知得舅舅在州裏勾當,家下窮忙少閒,不曾相會。今日甚風吹得到此?」樂和答道:「此人無事,也不敢來相惱。今日廳上偶然發下兩個罪人進來,雖不曾相會,多聞他的大名。一個是『兩頭蛇』解珍,一個是『雙尾蝎』解寶。」顧大嫂道:「這兩個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裏?」樂和道:「他兩個因射得一個大蟲,被本鄉一個財主毛太公賴了。又把他兩個強扭做賊,搶擄家財,解入州裏來。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錢物,早晚間要教包節級牢裏做翻他兩個,結果了性命。小人路見不平,獨力難救。只想一者沾親,二乃義氣為重,特地與他通個消息。他說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著力,難以救拔。」
  顧大嫂聽罷,一片聲叫起苦來。便叫火家:「快去尋得二哥家來說話。」有幾個火家去不多時,尋得孫新歸來,與樂和相見。怎見得孫新的好處,有詩為證:
  軍班才俊子,眉目有神威。
  身在蓬萊寓,家從瓊海移。
  自藏鴻鵠志,恰配虎狼妻。
  鞭舉龍雙見,鎗來蟒獨飛。
  年似孫郎少,人稱「小尉遲」。
  原來這孫新祖是瓊州人氏,軍官子孫,因調來登州駐扎,弟兄就此為家。孫新生得身長力壯,全學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幾路好鞭鎗,因此多人把他弟兄兩個比尉遲恭:叫他做「小尉遲」。顧大嫂把上件事對孫新說了,孫新道:「既然如此,叫舅舅先回去。他兩個已下在牢裏,全望舅舅看覷則個。我夫妻商量個長便道理,卻逕來相投。」樂和道:「但有用著小人處,盡可出力向前。」顧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將出一包碎銀,付與樂和:「望煩舅舅將去牢裏,散與眾人並小牢子們,好生週全他兩個弟兄。」樂和謝了,收了銀兩,自回牢裏來替他使用,不在話下。
  且說顧大嫂和孫新商議道:「你有甚麼道理,救我兩個兄弟?」孫新道:「毛太公那廝,有錢有勢,他防你兩個兄弟出來,須不肯干休,定要做番了他兩個,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別樣也救他不得。」顧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孫新笑道:「你好麤鹵。我和你也要算個長便,劫了牢,也要個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和這兩個人時,行不得這件事。」顧大嫂道:「這兩個是誰?」孫新道:「便是那叔侄兩個最好賭的鄒淵、鄒潤,如今見在登雲山臺谷裏,聚眾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兩個相幫助,此事便成。」顧大嫂道:「登雲山離這裏不遠,你可連夜去請他叔侄兩個來商議。」孫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餚饌,我去定請得來。」顧大嫂吩咐火家,宰了一口豬,鋪下數盤果品按酒,排下桌子。天色黃昏時候,只見孫新引了兩籌好漢歸來。那個為頭的姓鄒,名淵,原是萊州人氏,自小最好賭錢,閒漢出身,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藝,性氣高強,不肯容人,江湖上喚他綽號「出林龍」。第二個好漢,名喚鄒潤,是他姪兒,年紀與叔叔仿佛,二人爭差不多,身材長大,天生一等異相,腦後一個肉瘤,以此人都喚他做「獨角龍」。那鄒潤往常但和人爭鬧,性起來一頭撞去,忽然一日,一頭撞折了澗邊一株松樹,看的人都驚呆了。有西江月一首,單道他叔侄的好處:
  廝打場中為首,呼盧隊裏稱雄。天生忠直氣如虹,武藝驚人出眾。結寨登雲臺上,英名播滿山東。翻江攪海似雙龍,豈作池中玩弄?
  當時顧大嫂見了,請入後面屋下坐地。卻把上件事告訴與他,次後商量劫牢一節。鄒淵道:「我那裏雖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來個心腹的。明日幹了這件事,便是這裏安身不得了。我卻有個去處,我也有心要去多時,只不知你夫婦二人肯去麼?」顧大嫂道:「遮莫甚麼去處,都隨你去,只要教了我兩個兄弟。」鄒淵道:「如今梁山泊十分興旺,宋公明大肯招賢納士。他手下見有我的三個相識在彼: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一個是『火眼狻猊』鄧飛,一個是『石將軍』石勇,都在那裏入夥了多時。我們救了你兩個兄弟,都一發上梁山泊投奔入夥去,如何?」顧大嫂道:「最好,有一個不去的,我便亂鎗戳死他。」
  鄒潤道:「還有一件,我們倘或得了人,誠恐登州有些軍馬追來,如之奈何?」孫新道:「我的親哥哥見做本州軍馬提轄,如今登州只有他一個了得。幾番草寇臨城,都是他殺散了,到處聞名。我明日自去請他來,要他依允便了。」鄒淵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孫新說道:「我自有良法。」
  當夜喫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兩個好漢在家裏,卻使一個火家帶領了一兩個人,推一輛車子,快走城中營裏,請我哥哥孫提轄並嫂嫂樂大娘子,說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煩來家看覷。』」顧大嫂吩咐火家道:「只說我病重臨危,有幾句緊要的話,須是便來,只有幾番相見囑付。」火家推車兒去了。孫新專在門前伺候,等接哥哥。飯罷時分,遠遠望見車兒來了,載著樂大娘子,背後孫提轄騎著馬,十數個軍漢跟著,望十里牌來。孫新入去報與顧大嫂得知,說:「哥嫂來了。」顧大嫂吩咐道:「只依我如此行。」孫新出來,接見哥嫂,且請嫂嫂下了車兒,同到房裏,看視弟媳婦病症。
  孫提轄下了馬,入門來,端的好條大漢,淡黃面皮,落腮鬍鬚,八尺以上身材,姓孫,名立,綽號「病尉遲」,射得硬弓,騎得劣馬,使一管長鎗,腕上懸一條虎眼竹節鋼鞭,海邊人見了,望風而降。有詩為證:
  鬍鬚黑霧飄,性格流星急。
  鞭鎗最熟慣,弓箭常溫習。
  闊臉似粧金,雙睛如點漆。
  軍中顯姓名,「病尉遲」孫立。
  當下「病尉遲」孫立下馬來,進得門便問道:「兄弟,嬸子害甚麼病?」孫新答道:「他害得症候,病得蹺蹊,請哥哥到裏面說話。」孫立便入來。孫新吩咐火家,著這夥跟馬的軍士去對門店裏喫酒。便教火家牽過馬,請孫立入到裏面來坐下。良久,孫新道:「請哥哥嫂嫂去房裏看病。」孫立同樂大娘子入進房裏,見沒有病人。孫立問道:「嬸子病在那裏房內?」只見外面走入顧大嫂來,鄒淵、鄒潤跟在背後。孫立道:「嬸子,你正是害甚麼病?」顧大嫂道:「伯伯拜了。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孫立道:「卻又作怪,救甚麼兄弟?」顧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聾裝啞。你在城中,豈不知道他兩個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孫立道:「我並不知因由,是那兩個兄弟?」顧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只得直言拜稟:這解珍、解寶被登雲山下毛太公與同王孔目設計陷害,早晚要謀他兩個性命。我如今和這兩個好漢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兩個兄弟,都投梁山泊入夥去,恐怕明日事發,先負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請伯伯姆姆到此說個長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時,我們自去上梁山泊去了。如今朝廷有甚分曉,走了的倒沒事,見在的便喫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們喫官司坐牢,那時又沒人送飯來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孫立道:「我卻是登州的軍官,怎地敢做這等事!」顧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們今日先和伯伯併個你死我活。」顧大嫂身邊便掣出兩把刀來,鄒淵、鄒潤各拔出短刀在手。孫立叫道:「嬸子且住,休要急速!待我從長計較,慢慢地商量。」樂大娘子驚得半晌做聲不得。顧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時,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們自去下手。」孫立道:「雖要如此行時,也待我歸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個虛實,方可行事。」顧大嫂道:「伯伯,你的樂阿舅透風與我們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遲。」孫立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眾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卻得,開不成日後倒要替你們喫官司?罷,罷,罷,都做一處商議了行。」先叫鄒淵去登雲山寨裏收拾起財物人馬,帶了那二十個心腹的人,來店裏取齊。鄒淵去了。又使孫新入城裏來,問樂和討信,就約會了,暗通消息解珍、解寶得知。次日,登雲山寨裏鄒淵收拾金銀已了,自和那起人到來相助。孫新家裏也有七八個知心腹的火家,併孫立帶來的十數個軍漢,共有四十餘人。孫新宰了兩口豬,一腔羊,眾人盡喫了一飽。顧大嫂貼肉藏了尖刀,扮做個送飯的婦人先去。孫新跟著孫立,鄒淵領了鄒潤,各帶了火家,分作兩路
入去。正是:
  捉虎翻成縱虎災,虎官虎吏枉安排。
  全憑鐵叫通關節,始得牢城鐵甕開。
  且說登州府牢裏包節級得了毛太公錢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寶的性命。當日樂和拿著水火棍,正立在牢門裏獅子口邊,只聽得拽鈴子響,樂和道:「甚麼人?」顧大嫂應道:「送飯的婦人。」樂和已自瞧科了,便來開門,放顧大嫂入來,再關了門。將過廊下去,包節級正在亭心裏,看見便喝道:「這婦人是甚麼人?敢進牢裏來送飯?自古獄不通風。」樂和道:「這是解珍、解寶的姐姐,自來送飯。」包節級喝道:「休要教他入去,你們自與他送進去便了。」樂和討了飯,卻來開了牢門,把與他兩個。解珍、解寶問道:「舅舅夜來所言的事如何?」樂和道:「你姐姐入來了,只等前後相應。」樂和便把匣床與他兩個開了。只聽的小牢子入來報道:「孫提轄敲門,要走入來。」包節級道:「他自是營官,來我牢裏有何事幹?休要開門!」顧大嫂一踅踅下亭心邊去。外面又叫道:「孫提轄焦躁了打門。」包節級忿怒,便下亭心來。顧大嫂大叫一聲:「我的兄弟在那裏?」身邊便掣出兩把明晃晃尖刀來。包節級見不是頭,望亭心外便走。解珍、解寶提起枷,從牢眼裏鑽將出來,正迎著包節級。包節級措手不及,被解寶一枷梢打重,把腦蓋擗得粉碎。當時顧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個小牢子,一齊發喊,從牢裏打將出來。孫立、孫新把兩個當住了,見四個從牢裏出來,一發望州衙前便走。鄒淵、鄒潤早從州衙裏提出王孔目頭來。街市上人大喊起,先奔出城去。孫提轄騎著馬,彎著弓,搭著箭,壓在後面。街上人家都關上門,不敢出來。州裏做公的人,認得是孫提轄,誰敢向前攔當。眾人簇擁著孫立,奔出城門去,一直望十里牌來,扶攙樂大娘子上了車兒。顧大嫂上了馬,幫著便行。解珍、解寶對眾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賊冤家,如何不報了去?」孫立道:「說得是。」便令兄弟孫新與舅舅樂和先護持車兒前行著,我們隨後趕來。孫新、樂和簇擁著車兒先行去了。
  孫立引著解珍、解寶、鄒淵、鄒潤並火家伴當一逕奔毛太公莊上來,正值毛仲義與太公在莊上慶壽飲酒,卻不隄備。一夥好漢吶聲喊,殺將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義,並一門老小盡皆殺了,不留一個。去臥房裏搜檢得十數包金銀財寶,後院裏牽得七八匹好馬,把四匹捎帶馱載。解珍、解寶揀幾件好的衣服穿了,將莊院一把火,齊放起燒了。各人上馬,帶了一行人,趕不到三十里路,早趕上車仗人馬,一處上路行程。於路莊戶人家,又奪得三五匹好馬,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有西江月為證:
  忠義立身之本,姦邪壞國之端。狼心狗倖濫居官,致使英雄扼腕。奪虎機謀可惡,劫牢計策堪觀。
  登州城廓痛悲酸,頃刻橫屍遍滿。
  不一二日,來到石勇酒店裏,那鄒淵與他相見了,問起楊林、鄧飛二人。石勇答言,說起宋公明去打祝家莊,二人都跟去,兩次失利,聽得報來說,楊林、鄧飛俱被陷在那裏,不知如何。備聞祝家莊三子豪傑,又有教師「鐵棒」欒廷玉相助,因此二次打不破那莊。孫立聽罷,大笑道:「我等眾人來投大寨入夥,正沒半分功勞,獻此一條計策打破祝家莊,為進身之報如何?」石勇大喜道:「願聞良策。」孫立道:「欒廷玉那廝,和我是一個師父教的武藝。我學的鎗刀,他也知道,他學的武藝,我也盡知。我們今日只做登州對調來鄆州守把,經過來此相望,他必然出來迎接。我們進身入去,裏應外合,必成大事。此計如何?」正與石勇說計未了,只見小校報道:「吳學究下山來,前往祝家莊救應去。」石勇聽得,便叫小校快去報知軍師,請來這裏相見。說猶未了,已有軍馬來到店前,乃是呂方、郭盛並阮氏三雄,隨後軍師吳用帶領五百人馬到來。石勇接入店內,引著這一行人都相見了,備說投托入夥,獻計一節。吳用聽了大喜,說道:「既然眾位好漢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煩請往祝家莊行此一事,成全這段功勞如何?」孫立等眾人皆喜,一齊都依允了。吳用道:「小生今去也,如此見陣,我人馬前行,眾位好漢隨後一發便來。」
  吳學究商議已了,先來宋江寨中。見宋公明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吳用置酒與宋江解悶,備說起石勇、楊林、鄧飛三個的一起相識,是登州兵馬提轄「病尉遲」孫立,和這祝家莊教師欒廷玉是一個師父教的。今來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夥,特獻這條計策,以為進身之報。今已計較定了,裏應外合,如此行事,隨後便來參見兄長。宋江聽說罷,大喜,把愁悶都撇在九霄雲外,忙叫寨內置酒,安排筵席等來相待。卻說孫立教自己的伴當人等,跟著車仗人馬,投一處歇下,只帶了解珍、解寶、鄒淵、鄒潤、孫新、顧大嫂、樂和共是八人,來參宋江,都講禮已畢。宋江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吳學究暗傳號令與眾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吩咐已了,孫立等眾人領了計策,一行人自來和車仗人馬投祝家莊進身行事。再說吳學究道:「啟動戴院長到山寨裏走一遭,快與我取將這四個頭領來,我自有用他處。」不是教戴宗連夜來取這四個人來,有分教,水泊重添新羽翼,山莊無復舊衣冠。畢竟吳學究取那四個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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