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杰:華夷之辨是文化民族論 不是血統種族論

《春秋》序陰陽，明上下，其於政道民俗亦有辨，曰中國與夷狄。華夷非種族之別，論其象，乃文化之別，論其本，還須在陰陽之序上尋。

華夷之辨，非種族之別，何以見之？秦乃西夷，犬狼之國，其俗多與中國異，歷來學者有周秦之辨，如蒙文通以為法家之學多有用夷舊俗，雲：“周、秦間法家之說，鄙仁義，賤詩書，皆北方之學，固本戎狄之教，以與中夏儒家之教爭。”¹然《史記》索秦之所緣出，乃帝顓頊之苗裔²，其為黃帝血脈之後，與中國同。楚，“有王者則後服，無王者則先判，夷狄也”³，其先祖亦出於帝顓頊⁴，為中國之血族。吳見《春秋》甚晚，其戰多用詐術，不用結期列陣之義，聞禮義而不能省其過⁵，夷狄之行甚著，然其祖先，乃太伯、仲雍，周太王之子，非只同血脈，還與天子同姓。

聖人與天地並生，與萬物為一，不外夷狄而魚肉之。故莊公三十年，桓公伐山戎，迫殺甚痛，《春秋》貶之。《公羊》傳雲：“桓公之於戎狄，驅之爾。”⁶何休注雲：“時桓公力但可驅逐之而已，戎亦天地之所生，而乃迫殺之甚痛，故去戰貶見其事，惡不仁也。”⁷華夷之辨，非種族之別明矣。非僅同種族不可得妄作彼此而相殘害，凡天地之所生，皆得為聖人關照。

《春秋》有進退夷狄之說。“不知尊先聖法度，惡重，故狄之”⁸，為退；夷狄“有憂中國之心，故進之”⁹，為進。雖文武成王始封之大國，世為冠帶儀文之邦，其不守禮盡節，亦夷狄之。昭公二十三年，《公羊》發“新夷狄”之論，何休注雲：“王室亂莫肯救，君臣上下敗壞，亦新有夷狄之行。”¹⁰見其所謂“華夷”，非地域之別，乃道德之別，文化之別。

華夷之辨，本之於陰陽之序，何以見之？何休雲：“中國所以異乎夷狄者，以其能尊尊也。”¹¹尊尊，即尊其所尊。《春秋》大義，在於序尊卑，嚴上下，其義則體於元德而知陽尊陰卑。故“中國”與“夷狄”，實就義理上言，同出於“元”，一則有序而光明，一則無序而暗昧。孔子嚴華夷之辨即在序陰陽，別上下，托“三”之道於中國之政而張大之，托無序之亂政於夷狄而貶斥之。是以，中國雖無義亦深為之諱¹²，不許德即墜於地。故春秋之時，雖禮崩樂壞，大道若隱，天下無義競逐，僭越無侈，政事惟力是從，孔子仍嚴正名辨義，知其不可而為之，雖違眾，亦執守“中國”之義，存其義以待後王用之。是以，襄公十年，諸侯會吳滅傅陽，其政大惡。《春秋》仍書曰：“公至自會¹³”。《穀梁》傳雲：“會夷狄不致，惡事不致，此其致何也？存中國也。中國有善事，則並焉。無善事則異之，存之也。”¹⁴範寧注雲：“從夷狄而滅人，則中國不復存矣。”¹⁵“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¹⁶，世雖大黯，孔子猶能悟道，見道不可須臾離，故星火相傳其大義。“存中國”之義何其大哉，夫子可謂用心良苦！

所謂夷狄，非謂其民人，乃言其為政。以秦為例，世居西陲，蘇秦謂之“虎狼之國”¹⁷，乃夷狄。然其何以為夷狄？商鞅初相秦，觀其舊政，曰：“始秦戎

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¹⁸父子無別，非謂其無尊卑上下，乃以其別貴賤等級之法與中國不同。中國貴德，秉陽尊陰卑之序以位上下，其序本於元德，猶如子之出於父，故子不敢與父敵，以孝事之。然“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則子不尊其所從出。德即謂得其所生、所本之理。人不尊其所生，何以崇德，故夷狄之政必不體元德，不奉陰陽之序。其尊卑上下之等，以力、以財別之，以強淩弱，以眾暴寡，與禽獸無異，是為“虎狼之國”。以財力為政，必長人之私欲，各貪其利而固執之，是為陰盛陽衰，陰陽之序亂，元德大黯。《春秋》闡“元”之經，必以夷狄為戒，故嚴華夷之辨。

天下大亂，新有夷狄之行，《春秋》有“存中國”之義，在“立元”守道；天下升平，《春秋》有“進夷狄”之義，在顯“元”宏道；天下太平，則諸國皆受中國之爵，無夷狄矣。故別為夷狄，令其待教而進於合道德之政治生活。所謂中國，承“元“之政，其微弱之時只在聖賢之身，其廣普之時，與天下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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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蒙文通：《先秦諸子與理學》，第13頁。

[2參見《史記·秦本紀》。

[3《春秋公羊傳注疏·僖公四年》。

[4參見《史記·楚世家》。

[5參見《春秋左傳正義·哀公七年》。

[6《春秋公羊傳注疏·莊公三十年》。

[7同上書。

[8《春秋公羊傳注疏·僖公十五年》。

[9《春秋公羊傳注疏·僖公十七年》。

[10《春秋公羊傳注疏·昭公二十三年》。

[11同上書。

[12《春秋公羊傳注疏·襄公七年》。

[13《春秋》書法，魯公外從惡事，不記其反國致命於廟之禮。

[14《春秋穀梁傳注疏·襄公十年》。

[15《春秋穀梁傳注疏·襄公十年》。

[16《論語·子罕》。

[17參見《史記·蘇秦列傳》。

[18《史記·商君列傳》。

華夷之辨，本之於陰陽之序，何以見之？何休雲：“中國所以異乎夷狄者，以其能尊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