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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击豪强徒报师恩代成狱弟脱兄难

拍案惊奇作者:凌濛,陆人龙发布:华夏士子

2020-8-27 01:25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气。

试问天合亲,伦中能有几。

泣树有田真,让肥有赵礼。

先哲典型存,历历可比数。

胡为急相煎,纷纷室中阋。

池草徒萦梦,枤杜实可倚。

愿坚不替心,莫冷傍人齿。

四海之内皆兄弟,实是宽解之词。若论孩稚相携,一堂色笑,依依栖栖,只得同胞这几个兄弟。但其中或有衅隙,多起于父母爱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轻,遂至兄弟渐生离异。又或是妯娌忤,枕边之言,日逐谮毁。毕竟同气大相乖违,还又有友人之离间,婢仆之挑逗。尝见兄弟,起初嫌隙,继而争竞,渐成构讼,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气生来,倒做了冰炭不相入。试问,人这弟兄难道不是同胞?难道不同是父母遗下的骨血?为何颠倒若此?故我尝道:弟兄处平时,当似司马温公兄弟,都到老年,问兄的饥,问兄的寒,煦煦似小儿相恤,处变当似赵礼兄弟。汉更始时,年饥盗起,拿住他哥子要杀,他知道赶去,道:『哥子瘦,我肥,情愿我替兄。』贼也怜他义气,放了。至于感紫荆树枯,分而复合,这是田家三弟兄,我犹道他不是汉子,人怎不能自做主张,直待草木来感动,即一时间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当似牛弘,弟射杀驾了车的牛,竟置之不问。做弟的当似孙虫儿,任兄惑邪人,将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览同父异母兄弟,王祥卧冰之孝,必能爱弟。那王览当母亲要药死王祥时,他夺酒自吃,母亲只得倾了。凡把疑难的事与他坐,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况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郑义门,坐事解京,圣旨原宥,还擢他族长郑琏为福建参政。以后凡有数世同居的,都蒙优异。今摘所同一事,事虽未曾旌表,其友爱自是出奇。

话说浙江台州府太平县,宣德间有个姚氏弟兄,长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仪容丰丽,器度温雅,意气又激烈,见义敢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时,从一个方方城先生。这先生无子,只得妻马氏,生得一个女儿慧娘,家事贫寒。在门还有个胡行古,他资质明敏,勤于学问。一个富尔谷,年纪虽大,一来倚恃家事充足,无心读书,又新娶一事,一发眷恋不肯到馆,一个夏学,学得一身奸狡,到书上甚是懵懂,与富尔谷极其相合。先生累次戒谕他,他两人略不在意。五人虽是同门,意气犹如水火。后来两姚连丧父母,家事萧条,把这书似读不读。只有胡行古进了学,夏学做了富尔谷帮闲。一日方方城先生殁了,众门约齐送殓。两姚与胡行古先到,富尔谷与夏学后来。那富尔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儿标致,如今知他年已长成,两眼只顾向孝堂里看。那女儿又因家下无人,不住在里边来往,或时一影,依稀见个头,或时见双脚。至哭时,嘤嘤似鹂声轻啭,弄得个富尔谷,耳忙眼忙,心里火热,双只眼直射似螃蟹,一个身子酥软似蜒蝣,这三人原与他不合,不去采他,只有夏学,时与他丶一乘祷埃他也不大接谈。事完散酒,只见夏学搭了富尔谷肩头走,道:『老富,你今日为甚么出神?』富尔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对你说,方先生女儿,我见时尚未蓄发,那时我已看上他,只是小,今日我算他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见他孝堂里一双脚,着着白鞋子,真是笋尖儿;又亏得风吹开布帏,那一影,真是个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摄去了。老夏怎弄个计议,得我到手,你便是个活古押衙。』夏学道:『这有何难?你只日日去帮丧,去嗅他便了。』富尔谷道:『只今日已是几乎嗅杀;若再去,身子一定回来不成了,你只仔么为我设法弄来作妾。』夏学道:『罢了,我还要在你家走动,若做这样事,再来不成了,作成别个罢。』富尔谷道:『房下极贤。』夏学道:『我日日在你家说这话,你尊脸为甚么破的?昨日这样热,怎不赤剥?』富尔谷把夏学一拳,道:『狗呆,妇人们性气,不占些强不歇。我们着了气到外消遣便罢了。他们不发泄得,毕竟在肚中,若还成病,又要赎药,你道该让不该让?』夏学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个如夫人,足下须搬到北边去,终日好带眼罩儿,遮着这脸嘴。』两个笑了一回。夏学道:『这且待小弟缓图。』

次日,夏学就借帮丧名色,来到方家,师母出来相谢。夏学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学究,真是一穷彻骨,亏了师母这等断送,也是女中丈夫。』师母道:『正是目下虽然暂支,后边还要出丧营葬,毫忽无抵。』夏学道:『这何难?在门学生,除学生贫寒,胡行古提不起个穷字,两姚虽是过得,啬吝异常,只有富尔谷极甚挥洒,师母若说一声,必肯资助。』师母道:『他师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夏学道:『只因先生酸腐,与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极肯周济,便借他十来两,只当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目下因他娘子弱症,不能起床,没人管家,肯出数百金寻填房的,岂是个不肯舍钱人。只是师母不肯开口,若师母肯下气,学生当得效劳。』师母道:『若肯借三五两也勾了。』夏学别了,来见富尔谷道:『老富,我今把这啬鬼竟抬做了大豪侠了,我想他是孤儿寡妇,可以生做,不若择一个日,拿五十两银子,几个缎子,尽说借他,他若感恩,一说便成,这就罢了;若他不肯,生扭做财礼,只凭我这张口,何如?』富尔谷道:『二十两吧。』夏学道:『须说不做财礼,毕竟要依我。我这强媒,也还该谢个五十两哩。』富尔谷只得依说,拿了五十两银子,两个缎子,两个纱与他。他落了十两,叫小厮一拜匣捧定,来见师母,道:『师母,我说他是大手段人。去时恰好有人还他本银四十两,把四个尺头作利钱。我一谈起,他便将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个尺头。他道:「一发将去,怕不够用。」学生特特送来。』师母道:『我只要三五两,多的劳大哥送还。』夏学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师母物自来而取之,落得用的,师母条直收了。』这边马氏犹豫未决,夏学一边就作了个揖,辞了师母,一径出门去。只是慧娘道:『母亲,富家在此读书,极其鄙吝,怎助这许多,宁可清贫,母亲只该还他的是。』马氏便央人去请夏学,夏学只是不来,马氏也只得因循着。不一日,举殡日子到了,众人斗分祭奠,富尔谷不与份子,自做一通祭文来祭。道:

鸣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书,极其苦辛。早起晏眠,读书讲经。腐皮蓝衫,石衣头巾。芊头须绦,俭朴是真。不能高中,金榜题名。一朝得病,呜呼命倾。念我小子,日久在门。若论今日,女婿之称。情关骨肉,汪汪泪零。谨具薄祭,表我微情。乌猪白羊,代以白银。呜呼哀哉,尚飨。

夏学看了道:『妙,妙!说得痛快。』富尔谷道:『信笔扫来,叶韵而已。』姚居仁道:『只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岂有把先生的女的作妾之理?』夏学道:『尧以二女与舜,一个做正妻,一个也是妾,这也何妨?』姚利仁道:『胡说,这事怎行得通。』只见里边马氏听得便出来道:『富尔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轻薄我女儿。先生临终时,已说定要招胡行古为婿,因在丧中,我不题起,你怎么就这等轻薄?』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发不通。』富尔谷道:『姚居仁,关你甚事?』姚利仁道:『你作事无知,怎禁得人说。』富尔谷道:『我也用财礼聘的,仔么是占?』马氏道:『这一发胡说了,谁见你聘礼。』夏学道:『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来那四十两银子,四个尺头。师母说是借他的,他道却是聘礼。』马氏道:『你这两个畜生,这样设局欺我孤寡。』便向里边取出银缎,撒个满地。富尔谷道:『如今悔迟了,迟了。』与夏学两个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转。夏学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个番筋斗。道:『这那个家里,敢放刁,好好收去,让胡兄行礼;若不收去,有我们在这里。学生的银子,师母落得用的,过几时我们公众偿还。』夏学见不是头,道:『富兄原不是怕那里没处娶妾,做这样歪事。』拾起银缎来,细细合数,比原来时少了五两一定。夏学道:『师母既是要干净与胡兄,这五两须胡兄召,他如今如何肯折这五两。』胡行古自揣身边没钞,不敢做声。又是姚居仁道:『我代还。』夏学道:『这等,兄兑一兑出,省得挂欠。』姚居仁道:『怎这样慌,五日内我还便罢了。』夏学道:『求个约儿。』姚居仁道:『说出就是了。』夏学道:『寄服人心。』姚利仁道:『便写一约与他何妨?』夏学就做个中人,写得完,也免不得着个花字。富尔谷收了,各人也随即分散回家。夏学一路怨畅富尔谷:『这事慢慢等我搏来,买甚才?弄坏事。』富尔谷道:『我说叫先生阿爱也晓得有才,二来敲一敲实。』夏学道:『如今敲走了,这不关胡行古事,都是两姚作梗,定要出这口气,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让了。』富尔谷:『何难?』我明日就着小斯去讨银子,出些言语,他毕竟不忿,赶来嚷骂,关了门,打上一顿,就出气了。』果然第二日就差小厮去讨银子,恰好撞着姚居仁。居仁道:『原约五日,到五日你来。』小厮道:『自古道:「招钱不隔宿。」谁叫你做这好汉。』居仁道:『这奴才,这等无状。』那小厮道:『谁是你奴才,没廉耻,欠人的银子反骂人。』居仁听了,一时怒起,便劈脸一掌道,道:『奴才这掌寄在富尔谷脸上,叫他五日内来领银子。』那小厮气愤愤自去了。

此时,居仁弟兄服已满,居仁已娶刘氏。在家月余。利仁也聘定了县中菇环女儿,尚未娶回。刘氏听得居仁与富尔谷小厮争嚷,道:『官人,你既为好招银子,我这边将些首饰当与他吧。』居仁道:『偏要到五日与他,我还要登门骂他哩。』晚间利仁回来,听得说,也劝:『大嫂肯当了完事,哥哥可与他吧,不要与这蠢材一般见识。』第二日,刘氏绝早将首饰把与利仁,叫他去当银子。那富家小厮又来骂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赶去打,那小厮一头走,一头骂。居仁住了脚,他也立了骂,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赶去。这边利仁当银回来,听得哥哥打到富家,他也赶来,不知那富尔谷已定下计了。昨日小厮回时学上许多嘴道:『居仁怎么骂尔谷,又借他的脸打。』富尔谷便与夏学商议,又去寻了一个久惯帮打官司的,叫做张罗,与他定计。富尔谷道:『我在这里是村中皇帝,连被他两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摆布他才好。』张罗道:『事虽如此,苦没有一件摆布得他倒的计策。正计议时,恰好一个黄小厮送茶进房,久病起来极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学提起戒尺,劈头两个,打个昏晕。富尔谷吃了一惊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夏学道:『这样小厮,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赖姚家,你的钱势大,他两个料走不开。』张罗连声道:『有理,有理。』富尔谷听了便又添上几拳几脚,登时断气。只是这小厮是家生子,他父亲富财知道,进来大哭。夏学道:『你这儿子病到这个田地,也是死数了,适才拿茶,倾了大爷一身,大爷恼了,打了两个,不期死了。家主打死义男,也没甚事。』富财道:『就是倾了茶,却也不就该打杀。』张罗道:『少不得寻个人偿命,事成时还你靠身文书吧。』富尔谷道:『他吃我的饭养大的,我打死也不碍;你若胡说,连你也打死了。』富财不敢做声,只好同妻子暗地里哭。三人计议已定,只要次日哄两姚来,落他圈套。不料居仁先到,嚷道:『富尔谷,你怎叫人骂我?』富尔谷道:『你怎打我小厮?』正争时利仁赶到,道:『不必争得,银子已在此了。』那富尔谷已做定局,一把将姚居仁扭住厮打,姚居仁也不相让,利仁连忙劝时,一时间那里拆得开。张罗也赶出来假劝哄做一团,只见小厮扶着那死尸,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们官孙打死了。』大家吃了一惊。看时,一个死尸,头破脑裂,挺在地下。富尔谷道:『好好,你两兄弟仔么打死我家人?』居仁道:『我并不曾交手,怎图赖得我?』富尔谷道:『终不然自死的。』姚利仁道:『这要天理。』张罗道:『天理,天理到官再处。』两姚见势不像,便要往家中跑。富尔谷已赶来圈定,叫了邻里一齐到县。正是:

坦途成坎坷,浅水蹙洪波,

巧计深千丈,双龙入网罗。

县中是个岁贡知县,姓武。做人也有操守,明白,正值晚堂,众人跪门道:『地坊人命重情。』叫进问时。富尔谷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银子五两,怪小的小厮催讨,率弟与家人,没路赶打,直到小的家里登时打死,里邻都是证见。』知县叫姚居仁。『你怎么打死他小厮?』姚居仁道:『小的与富尔谷俱从方方城,同窗读书。方方城死时,借他银五两,他去取讨,小的见他催迫,师母没得还,小的招承代还,岂期富尔谷日着小厮来家吵闹,小的拿银还他,虽与富尔谷相争,实不曾打他小厮。』富尔谷道:『终不然我知道你来,打杀等的?』知县叫邻里。其时一个邻舍竹影,也是富尔谷行钱的,跪上去道:『小的里邻叩头。』知县道:『你怎么说?』这边就开口道:『小的在富尔谷门前,只见这小厮哭了在前边跑,姚居仁弟兄后边赶,赶到里边,只听得争闹半饷,道打死了人。』知县道:『赶的是这个小厮么?』道:『是。』知县道:『这等是姚居仁赶打身死的情实了,把居仁、利仁且监下,明日相验。』那富尔谷好不快活,对张罗道:『事做得成狠了些。』不知张罗的意思,虽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偿儿做富尔谷。头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财藏了打死官孙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买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做事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验,仵作看见伤痕,不是新伤,是血汗两三日,报将出来,如何是好?你反要认个无故打死家僮图赖人命罪了,这要去摁撒才好。』富尔谷道:『这等我反要拿出钱来了。』夏学道:『要赢官司,也顾不得银子。』吃他一打合,只胡卢提叫他要报伤含糊些,已诈去百余两。富财要出首,还了他买身文书,又与他十两银子。张罗又叫他封起,留作后来诈他把柄。富尔谷好不懊恨。只是居仁弟兄落了监,在里边商议。居仁道:『看这光景,他硬证狠,恐遭诬陷,我想事从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当,你可推开,不要落他井中,』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无,你一被禁,须丢得嫂嫂不上不落。这还是我认,你还可在外经营。』到了早饭后,知县取出相验。此时仵作已得了钱,报伤道:『额是方木所伤,身上有拳踢诸伤。』知县也不到尸首边一看,竟填了尸单,带回县审,两个一般面貌,连知县也不知那一个是姚居仁,那一个是姚利仁,叫把他夹起来要招。利仁道:『赶骂有的,实不曾打,就是赶的也不是这小厮。』知县又叫竹影道:『这死的是富尔谷小厮么?』竹影道:『是他家义男富财的儿子。』知县道:『这等是了。』要他两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尔谷用了倒棒钱,当不得刑罚,居仁便认是打死。利仁便叫道:『彼时哥可与富尔谷结扭在一处,缘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居仁道:『是小的怪他来帮打的。』利仁道:『小人打死是实,原何害哥哥,只坐小的一人。』知县道:『姚利仁讲得是。叫富尔谷,他两人是个同窗。这死也是失手误伤,坐不得死罪。』富尔谷道:『老爷,打死是实,求爷正法。』知县不听。

此时,胡行古已与方方城女儿聘定了,他听得姚居仁这事,拉通学朋友为他公举冤诬。知县只做利仁因兄与富尔谷争斗,从傍救护,以致误伤。那张罗与夏学又道骑虎之势,撺哄富尔谷用钱,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书解道。道中驳道:『据招赶逐是出有意,尸单多伤,岂属偶然?无令白镪有权,赤子抱怨也。』驳到刑厅。刑厅是个举人,没甚风力,见上司这等驳,他就一夹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孙之殴兄,遂拳梃之交下,比『斗殴杀人,登时身死』律绞,秋后处决;还要把姚居仁做喝令。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斗,那里待呼唤?小的一死足抵,并不于他事。』每遇解审,审录时,上司见他义气,也只把一个抵命,并不深求。姚居仁在外,竟费了书耕种,将来供养兄弟,只是刘氏在家,尝尝责备居仁道:『父母遗下兄弟,不说你哥子照管他,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偿?』居仁道:『我初时在监计议,他道:「因你新嫁,恐丢你,误你一生。」说我还会经营,还可支撑持家事,故此他自认了,实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换也改不得了。』刘氏道:『你道怕误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吩咐,叫茹家另行嫁人,他并不肯,岂不误了婶婶一生。』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监有哥哥替他用钱,也倒自在。倒是富尔谷却自打官司来,尝被张罗与富财串诈,家事倒萧条了。

日往月来,已是三年。适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时刘氏已生一子,周岁。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穷,不能养活,刘氏张主接到家中,分为两院,将家事中分,听他使用。闻得恤刑将来,刘氏道:『这事虽云诬陷,不知恤刑处办得出办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钱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调了,等他在家与婶婶成亲,我你有一子,不教绝后了。』居仁连声道:『是。』果然邀到家中,买了解子,说要缓两日等他夫妇成亲。解子得钱应了。利仁还不肯做亲,居仁道:『兄弟妇既不肯改嫁,你不与成亲,岂不辜负了他?若得一男半女,须不绝你后嗣。』利仁才方应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带了枷锁,嘱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来。』正是:

相送柴门晓,松林落月华,

恩情深棣萼,血泪落荆花。

解人也不能辨别,去见恤刑,也不过凭这些书办,该辨驳的所在驳一驳,过堂时唱一唱名。他下边敲紧了,也只出两句审语了帐。此时利仁也赶到衙门前,恐怕哥受责。居仁出来,便吩咐利仁先回,我与解人随后便到。不期居仁与利氏计议已定,竟不到家,与解人回话就监。解人捎信到家,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禀明调换,解子道:『这等是害我们了,首官定把我们活活打死,你且担待一月,察院按临时,必然审录,那时你去便了。』利仁只得权且在外,他在家待嫂,与待监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终是不能一时弄他出来。但天理霎时虽昧,到底还明。也是他弟兄在这几时灾星。忽然一日,张罗要诈富尔谷,假名开口借银子,富尔谷道:『这几年来,实是坎坷,不能应命。』张罗道:『老兄强如姚利仁坐在监里,又不要钱用。』富尔谷见他言语不好,道:『且吃酒再处。』因是烫酒的不小心,飞了点灰在里边,斟出来,觉有些黑星星在上。张罗用指甲撩去。富尔谷又见张罗来诈,心里不快,不吃酒。张罗便疑心,不期回家,为多吃了些食,泻个十生九死。一发道是富尔谷下药。正要发他这事,还望他送钱,且自含忍不发。不期富尔谷拿不出,担搁了两月。巧巧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对家里道:『我夫妇完聚,姚氏二兄之力,岂期反害了他。』中时自去拜望,许周济他,不题。

一日,赴一亲眷的席,张罗恰好也在坐。语次,谈起姚利仁之冤。张罗拱阔道:『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只问富财便了。』胡行古也无言,次日去拜张罗请教,张罗已知醉后失言,但是他亲来请教,又怪富尔谷药他,竟把前事说了。胡行古道:『先生曾见么?』张罗道:『是学生亲眼见的。』又问:『有甚指证么?』道:『有行凶的戒尺,与买嘱银子,现在富财处。』胡行古听了,便辞了。一竟来与姚利仁计议。又值察院按临,他教姚利仁把这节事去告,告富尔谷杀人陷人。胡行古是门生,又去面讲。按院批:『如果冤诬,不妨尽翻成案。』批台宁、二府理刑官会问。幸得宁波推官却又是胡行古座师,现在台州查盘。胡行古备将两姚仗义起衅,富尔谷结党害人,开一说帖去讲。那宁台两四府就将状内干连人犯,一齐拘提到官。那宁波四府叫富财道:『你这奴才,怎么与富尔谷通同,把人命诬人么?』富财道:『小的并不曾告姚利仁。』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么?』那富财正不好做声。四府道:『夹起来!』富财只得道:『不是。原是夏学先将戒尺打晕,后边富尔谷踢打身死,是张罗亲眼见的。』四府道:『你怎么不告?』富财道:『是小的家主,小的怎么敢告?』又叫张罗,张罗也只得直说。四府就着人追了戒尺,买求银两,尸不须再检。当日买仵作以轻报重,只当自耍自了。夏学与富尔谷还要争辩,富财与张罗已说了,便难转口。两人四府喝令各打四十。富尔谷拟无故杀死义男,诬告人,死罪未决,反坐律,徒。夏学加工杀人,与张罗前案硬证害人,亦徒。姚利仁无辜,释放宁家。解道院时,俱各重责。胡行古又备向各官说利仁弟兄友爱,按院又为他题本翻招。居仁回家,夫妇、兄弟完聚,好不欢喜。外边又知利仁认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监禁,真是个难兄难弟。那夏学、富尔谷设局害人,也终难逃天网,张罗反复挟诈,也不得干净。虽是三年之间,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却也成了他友爱的名。至于胡行古之图报,虽是天理必明,却也见他报复之义。这便是:

错节表奇行,日久见天理。

笑彼奸狯徒,终亦徒为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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