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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权学士权认远乡姑 白孺人白嫁亲生女

拍案惊奇作者:凌濛,陆人龙发布:华夏士子

2020-8-27 00:42

世间奇物缘多巧,不怕风波颠倒。遮莫一时开了,到底还完好。丰城剑气冲天表,雷焕张华分宝。他日偶然齐到,津底双龙袅。

此词名【桃源忆故人】,说着世间物事有些好处的,虽然一时拆开,后来必定遇巧得合。那『丰城剑气』是怎么说?晋时大臣张华,字茂先,善识天文,能瓣古物。一日,看见天上斗牛分野之间,宝气烛天,晓得豫章丰城县中当有奇物出世。有个朋友雷焕也是博物的人,遂选他做了丰城县令,托他到彼,专一为访寻发光动天的宝物,分付他道:『光中带有杀气,此必宝剑无疑。』那雷焕领命,到了县间,看那宝气却在县间狱中。雷焕领了从人,到狱中尽头去处,果然掘出一对宝剑来,雄曰『纯钩』,雌曰『湛卢』。雷焕自佩其一,将其一献与张华,各自宝藏,自不必说。后来,张华带了此剑行到延平津日,那剑忽在匣中跃出,到了水边,化成一龙。津水之中也钻出一条龙来,凑成一双,飞舞升天而去。张华一时惊异,分明晓得宝剑通神,只水中这个出来凑成双的不知何物,因遣人到雷焕处问前剑所在。雷焕回言道:『先曾渡延平津口,失手落于水中了。』方知两剑分而复合,以此变化而去也。至今人说因缘凑巧,多用『延津剑合』故事。所以这词中说的正是这话。而今说一段因缘,隔着万千里路,也只为一件物事凑合成了,深为奇巧。有诗为证:

温峤曾输玉镜台,圆成钿合更奇哉!

可中宿世红丝系,自有媒人月下来。

话说国朝有一位官人,姓权,名次卿,表字文长,乃是南直隶宁国府人氏。少年登第,官拜翰林编修之职。那翰林生得仪容俊雅,性格风流,所事在行,诸般得趣,真乃是天上谪仙,人中玉树。他自登甲第,在京师为官一载有余。京师有个风俗,每遇初一、十五、二十五日,谓之庙市,凡百般货物俱赶在城隍庙前,直摆到刑部街上来卖,挨挤不开,人山人海的做生意。那官员每清闲好事的,换了便中便衣,带了一两个管家长班出来,步走游看,收买好东西旧物事。朝中惟有翰林衙门最是清闲,不过读书下棋,饮酒拜客,别无他事相干。权翰林况且少年心性,下处闲坐不过,每遇做市热闹时,就便出来行走。

一日,在市上看见一个老人家,一张桌儿上摆着许多零碎物件,多是人家动用家伙,无非是些灯台铜杓、壶瓶碗碟之类,看不得在文墨眼里的。权翰林偶然一眼瞟去,见就中有一个色样奇异些的盒儿,用手去取来一看,乃是个旧紫金钿盒儿,却只是盒盖。翰林认得是件古物,可惜不全,问那老儿道:『这件东西须还有个底儿,在那里?』老儿道:『只有这个盖,没有见甚么底。』翰林道:『岂有没底的理?你且说这盖是那里来的,便好再寻着那底了。』老儿道:『老汉有几间空房在东直门,赁与人住。有个赁房的,一家四五日害了天行症侯,先死了一两个后生,那家子慌了,带病搬去,还欠下些房钱,遗下这些东西作退帐。老汉收拾得,所以将来货卖度日。这盒儿也是那人家的,外边还有一个纸簏儿藏着,有几张故字纸包着。咱也不晓得那半扇盒儿要做甚用,所以摆在桌儿上,或者遇个主儿买去也不见得。』翰林道:『我到要买你的,可惜是个不全之物。你且将你那纸簏儿来看!』老儿用手去桌底下摸将出来,却是一个破碎零落的纸糊头簏儿。翰林道:『多是无用之物,不多几个钱卖与我罢。』老儿道:『些小之物,凭爷赏赐罢。』翰林叫随从管家权忠与他一百个钱,当下成交。老儿又在簏中取出旧包的纸儿来包了,放在簏中,双手递与翰林。

翰林叫权忠拿了,又在市上去买了好几件文房古物,回到下处来,放在一张水磨天然几上,逐件细看,多觉买得得意。落后看到那纸簏儿,扯开盖,取出纸包来,开了纸包,又细看那钿盒,金色灿烂,果是件好东西。颠倒相来,到底只是一个盖。想道:『这半扇落在那里?且把来藏着,或者凑巧有遇着的时节也未可知。』随取原包的纸儿包他,只见纸破处,里头露出一些些红的出来。翰林把外边纸儿揭开来看,里头却衬着一张红字纸。翰林取出定睛一看,道:『元来如此!』你道写的甚么?上写道:『大时雍坊住人徐门白氏,有女徐丹桂,年方二岁。有兄白大,子曰留哥,亦系同年生。缘氏夫徐方,原藉苏州,恐他年隔别无凭,有紫金钿盒各分一半,执此相寻为照。』后写着年月,下面着个押字。翰林看了道:『元来是人家婚姻照验之物,是个要紧的,如何却将来遗下又被人卖了?也是个没搭煞的人了。』又想道:『这写文书的妇人既有大秀,如何却不是大秀出名?』又把年用迭起指头算,一算看,笑道:『立议之时到今一十八年,此女已是一十九岁,正当妙龄,不知成亲与未成亲。』又笑道,『妄想他则甚!且收起着。』因而把几件东西一同收拾过了。

到了下市,又踱出街上来行走。看见那老儿仍旧在那里卖东西,问他道:『你前日卖的盒儿,说是那一家掉下的,这家人搬在那里去了?你可晓得?』老儿道:『谁晓得他?他一家人先从小的死起,死得来慌了,连夜逃去,而今敢是死绝了,也不见得。』翰林道:『他你家则有甚么亲戚往来?』老儿道:『他有个妹子,嫁与下路人,住在前门。以后不知那里去了,多年不见往来了。』权翰林自想道:『问得着时,还了他那件东西,也是一桩方便的好事,而今不知头绪,也只索由他罢了。』

回还寓所,只见家间有书信来,夫人在家中亡过了。翰林痛哭了一场,没情没绪,打点回家,就上个告病的本。奉圣旨:『权某准回籍调理,病痊赴京听用。钦此。』权翰林从此就离了京师,回到家中来了。

话分两头,且说钿盒的来历。苏州有个旧家子荣,姓徐名方,别号西泉,是太学中监生。为干办前程,留寓京师多年。在下处岑寂,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为妻,生下一个女儿,是八月中得的,取名丹桂。同时,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唤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只护着自家人,况且京师中人不知外方头路,不喜欢攀扯外方亲戚,一心要把这丹桂许与侄儿去。徐太学自是寄居的人,早晚思量回家,要留着结下路亲眷,十分不肯。一日,太学得选了闽中二尹,打点回家赴任,就带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遂愿,恋恋骨肉之情,瞒着徐二尹私下写个文书,不敢就说许他为婚,只把一个钿盒儿分做两处,留与侄儿做执照,指望他年重到京师,或是天涯海角,做个表证。

白氏随了二尹到了吴门。元来二尹久无正室,白氏就填了孺人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子,是九月生的,名唤糕儿。二尹做了两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许下同府陈家了。白孺人心下之事,地远时乖,只得丢在脑后,虽然如此,中怀歉然,时常在佛菩萨面前默祷,思想还乡,寻钿盒的下落。已后二尹亡逝,守了儿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师念头息了。想那出京时节,好歹已是十五六个年头,丹桂长得美丽非凡。所许陈家儿子年纪长大,正要纳礼成婚,不想害了色痨,一病而亡。眼见得丹桂命硬,做了望门寡妇,一时未好许人,且随着母亲。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着过日。正是:孤辰寡宿无缘分,空向天边盼女不说徐丹桂凄凉,且说权翰林自从断了弦,告病回家,一年有余,尚未续娶,心绪无聊,且到吴门闲耍,意图寻访美妾。因怕上司府县知道,车马迎送,酒礼往来,拘束得不耐烦,揣料自己年纪不多,面庞娇嫩,身材琐小,旁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说是个游学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静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个老尼唤做妙通师父,年有六十已上,专在各大家往来,礼度熟闲,世情透彻。看见权翰林一表人物,虽然不晓得是埋名贵人,只认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后的人,不敢怠慢。时常叫香公送茶来,或者请过庵中清话。权翰林也略把访妾之意问乃妙诵,妙诵说是出家之人不管闲事,权翰林也就住口,不好说得。

是时正是七月七日,权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吊影,想着『牛女银河』之事,好生无聊。乃咏宋人汪彦章【秋闱】词,改其未句一字,云:

高柳蝉嘶,采菱歌断秋风起。晚云如髻,湖上山横翠。帘卷西楼,过雨凉生袂。天如水,画楼十二,少个人同倚。一词寄【点绛唇】。权翰林高声歌咏,趁步走出静室外来。新月之下,只见一个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在背后,在黑影中闪着身子看那女子。只见妙通师父出来接着,女子未叙寒温,且把一注香在佛前烧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间道双衔凤带,不妨单着鲛绡。夜香知与阿谁烧?怅望水沉烟袅。云鬓风前丝卷,玉颜醉里红潮。莫教空度可怜宵,月与佳人共僚。一词寄【西江月】那女子拈着香,脆在佛前,对着上面,口里喃喃呐呐,低低微微,不知说着许多说话,没听得一个字。那妙通老尼便来收科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说不能尽,不如我替你说一句简便的罢。』那女子立起身来道:『师父,怎的简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个得意的大秀。可好么?』女子道:『休得取笑!奴家只为生来命苦,父亡母老,一身无靠,所以拜祷佛天,专求福庇。』妙通笑道:『大意相去不远。』女子也笑将起来。妙通摆上茶食,女子吃了两盏茶,起身作别而行。

权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险些儿眼里放出火来,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住,见他去了,心痒难熬。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转来,见了道:『相公还不曾睡?几时来在此间?』翰林道:『小生见白衣大士出现,特来瞻礼!』妙通道:『此邻人徐氏之女丹桂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倾城,目中罕见。』翰林道:『曾嫁人未?』妙诵道:『说不得,他父亲在时,曾许下在城陈家小官人。比及将次成亲,那小官人没福死了。担阁了这小娘子做了个望门寡,一时未有人家来求他的。』翰林道:『怪道穿着淡素!如何夜晚间到此?』妙通道:『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着如此不偶之事,心愿不足,故此对母亲说了来烧注夜香。』翰林道:『他母亲是甚么样人?』妙通道:『他母亲姓白,是个京师人,当初徐家老爷在京中选官娶了来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与。对我说,还有个亲兄在京,他出京时节,有个侄儿方两岁,与他女儿同庚的,自出京之后,杳不相闻,差不多将二十年来了,不知生死存亡。时常托我在佛前保佑。』翰林听着,呆了一会,想道:『我前日买了半扇钿盒,那包的纸上分明写是徐门白氏,女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这个女子姓徐名丹桂,母亲姓白,眼见得就是这家了。那卖盒儿的老儿说那家死了两个后生,老人家连忙逃去,把信物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后生就是他侄儿留哥,不消说得。谁想此女如此妙丽,在此另许了人家,可又断了。那信物却落在我手中,却又在此相遇,有如此凑巧之事!或者到是我的姻缘也未可知。』以心问心,跌足道:『一二十年的事,三四千里的路,有甚查帐处?只须如此如此。』算计已定,对妙通道:『迢才所言白老孺人,多少年纪了?』妙通道:『有四十多岁了。『翰林道:『他京中亲兄可是白大?侄儿子可叫做留哥?』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何晓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姑,小生就是白留哥,是孺人的侄儿。』妙通道:『相公好取笑。相公自姓权,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离了京师,在江湖上游学。一来慕南方风景,二来专为寻取这头亲眷,所以移名改姓,游到此地。今偶然见师父说着端的,也是一缘一会,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晓得他家姓名?』妙通道:『元来有这等巧事!相公,你明日去认了令姑,小尼再来奉贺便了。』翰林当下别了老尼,到静室中游思妄想,过了一夜。

天明起来,叫管家权忠,叮嘱停当了说话。结束整齐,一直问到徐家来。到了门首,看见门上一个老儿在那里闲坐,翰林叫权忠对他说:『可进去通报一声,有个白大官打从京中出来的。』老儿说道:『我家老主人没了,小官儿又小。你要见那个的?』翰林道,『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姓白么?』老儿道『正是姓白。』权忠道:『我主人是白大官,正是孺人的侄儿。』老儿道:『这等,你随我进去通报便是。』老儿领了权忠,竟到孺人面前。权忠是惯事的人,磕了一头,道:『主人白大官在京中出来,已在门首了。』白孺人道:『可是留哥?』权忠道:『这是主人乳名。』孺人喜动颜色,道:『如此喜事。』即忙唤自家儿子道:『糕儿,你哥哥到了,快去接了进来。』那小孩子嬉嬉颠颠、摇摇摆摆出来接了翰林进去。

翰林腼腼腆腆,冒冒失失进去,见那孺人起来,翰林叫了『姑娘』一声,唱了一喏,待拜下去。孺人一把扯住道:『行路辛苦,不必大礼。』孺人含着眼泪看那翰林,只见眉清目秀,一表非凡,不胜之喜。说道:『想老身出京之时,你只有两岁,如今长成得这般好了。你父亲如今还健么?』翰林假意掩泪道:『弃世久矣!侄只为眼底没个亲人,见父亲在时曾说有个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南方来游学,专欲寻访。昨日偶见月波庵妙通师父说起端的,方知姑娘在此,特来拜见。』孺人道:『如何声口不象北边?』翰林道:『小侄在江湖上已久,爱学南言,所以变却乡音也。』翰林叫权忠送上礼物。孺人欢喜收了,谢道:『至亲骨肉,只来相会便是,何必多礼?』翰林道:『客途乏物孝敬姑娘,不必说起,且喜姑娘康健。昨日见妙通说过,已知姑夫不在了。适间该位是表弟,还有一仪表妹与小侄同庚的,在么?』儒人道:『你姑夫在时已许了人家,姻缘不偶,未过门就断了,而今还是个没吃茶的女儿。』翰林道『也要请相见。』孺人道:『昨日去烧香,感了些风寒,今日还没起来梳洗。总是你在此还要久住,兄妹之间时常可以相见。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处。『一边分付排饭,一手拽着翰林到西堂来。打从一个小院门边经过,孺人用手指道:『这里头就是你妹子的卧房。』翰林员边悄闻得一阵兰麝之香,心中好生逢幸。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饭,着落他行李在书房中,是件安顿停当了,方才进去。权翰林到了书房中,想道:『特地冒认了侄儿,要来见这女子,谁想尚未得见。幸喜已认做是真,留在此居住,早晚必然生出机会来,不必性急,且待明日相见过了,再作道理。』

且说徐氏丹桂,年正当时,误了佳期,心中常怀不足。自那七夕烧香,想着牛女之事,未免感伤情绪,兼冒了些风寒,一时懒起。见说有个表兄自京中远来,他曾见母亲说小时有许他为婚之意,又闻得他容貌魁梧,心用也有些暗动,思量会他一面。虽然身子懒怯,只得强起梳妆,对镜长叹道:『如此好客颜,到底付之何人也?』有【绵搭絮】一首为证:

瘦来难任,宝镜怕初临。鬼病侵寻,闷对秋光冷透襟,最伤心静夜间砧。慵拈绣纽,懒抚瑶琴。终宵里有梦难成,待晓起翻嫌晓思沉。梳妆完了,正待出来见表兄。只见兄弟糕儿急急忙忙走将来道:『母亲害起急心疼来,一时晕去。我要到街上去取药,姐姐可快去看母亲去!』桂姐听得,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减妆也不及收,房门也不及锁,竟到孺人那里去了。

权翰林在书房中梳洗已毕,正要打点精神,今日求见表妹。只听得人传出来道:『老孺人一时急心疼,晕倒了。』他想道:『此病惟有前门棋盘街定神丹一服立效,恰好拜匣中带得在此。我且以子侄之礼入堂问病,就把这药送他一丸。医好了他,也是一个讨好的机会。』就去开出来,袖在袖里,一径望内里来问病。路经东边小院,他昨日见儒人说,已晓得是桂娘的卧房,却见门开在那里,想道:『桂娘一定在里头,只作三不知闯将进去,见他时再作道理。『翰林捏着一把汗走进卧房。只见:香奁尚启,宝镜未收。剩粉残脂,还在盆中荡漾;花钿翠黛,依然几上铺张。想他纤手理妆时,少个画眉人凑巧。翰林如痴似醉,把桌上东西这件闻闻,那件嗅嗅,好不伎痒。又闻得扑鼻馨香。回首看时,那绣帐牙床、锦衾角枕且是整开精洁。想道:『我且在他床里眠他一眼,也沾他些香气,只当亲挨着他皮肉,一般。』一躺躺下去,眠在枕头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几时,不见动静,没些意智,慢慢走了出来。将到孺人房前,摸摸袖里,早不见了那丸药,正不知失落在那里了。定性想一想,只得打原来路上一路寻到书房里去了。

桂娘在母亲跟前守得疼痛少定,思量房门未锁,妆台未收,跑到自房里来。收拾已完,身子困倦,揭开罗帐,待要歇息一歇息。忽见席间一个纸包,拾起来打开看时,却是一丸药。纸包上有字,乃是『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几个字。桂娘道:『此自何来?着是兄弟取至,怎不送到母亲那里去,却放在我的席上?除了兄弟,此处何人来到?却又恰恰是治心疼的药,果是跷蹊!且拿到母亲那里去问个端的。』取了药,掩了房门,走到孺人处来问道:『母亲,兄弟取药回来未曾?』孺人道:『望得眼穿,这孩子不知在那里顽耍,再不来了。』桂娘道:『好教母亲得知,适间转到房中,只见床上一颗丸药,纸上写着「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我疑心是兄弟取来的,怎不送到母亲这里,却放在我的房中?今兄弟兀自未回,正不知这药在那里来的。』孺人道:『我儿,这「定神丹」只有京中前门街上有得卖,此处那讨?这分明是你孝心所感,神仙所赐。快拿来我吃!』桂娘取汤来递与孺人,咽了下去。一会,果然心疼立止,母子欢喜不尽。孺人疼痛既止,精神疲倦,朦朦的睡了去。桂娘守在帐前,不敢移动。恰好权翰林寻药不见,空手走来问安。正撞着桂娘在那里,不及回僻。桂娘认做是白家表兄,少不得要相见的,也不躲闪。该里权翰林正要亲傍,堆下笑来,买将上去,唱个肥喏道:『妹子,拜握了。』桂娘连忙还礼道:『哥哥万福』翰林道:『姑娘病体着何?』桂娘道:『觉道好些,方才睡去。』翰林道:『昨日到宅,渴想妹子芳容一见,见说玉体欠安,不敢惊动。』桂娘道:『小妹听说哥哥到来,心下急欲迎侍,梳洗不及,不敢草率。今日正要请哥哥厮见,怕遇母亲病急,脱身不得。不想哥哥又进来问病,幸瞻丰范。』翰林道:『小兄不远千里而来,得见妹子玉貌,真个是不在奔波走这遭了。』桂娘道:『哥哥与母亲姑侄至亲,自然割不断的。小妹薄命之人,何足挂齿!』翰林道:『妹子芳年美质,后禄正长,佳期可待,何出此言?』此时两人对话,一递一来。桂娘年大知昧,看见翰林丰姿俊雅,早已动火了八九分,亦且认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脉,甜言软语,更不羞缩,对翰林道:『哥哥初来舍下,书房中有甚不周到处,可对你妹子说,你妹子好来照料一二。』翰林道:『有甚么不周到?』桂娘道:『难道不缺长少短?』翰林道:『虽有缺少,不好对妹子说得。』桂娘道:『但说何妨?』翰林道:『所少的,只怕妹子不好照管,然不是妹子,也不能照管。』桂娘道:『少甚东西?』翰林笑庄『晚间少个人作伴耳。』桂娘通红了面皮,也不回答,转身就走。翰林赶上去一把扯住道:『携带小兄到绣房中,拜望妹子一拜望,何如?』桂娘见他动手动脚,正难分解。只听得帐里老孺人开声道:『那个在此说话响?』翰林只得放了手,回首转来道:『是小侄问安。』其时桂娘已脱了身,跑进房里去了。

孺人揭开帐来,看见了翰林,道:『元来是侄儿到此。小兄弟街上未回,妹子怎不来接待?你方才却和那个说话?』翰林心怀鬼胎,假说道:『只是小侄,并没有那个。』孺人道:『这等,是老人家听差了。』翰林心不在焉,一两句话,连忙告退。孺人看见他有些慌速失张失志的光景,心里疑惑道:『起初我服的定神丹出于京中,想必是侄儿带来的,如何却在女儿房内?适才睡梦之中分明听得与我女儿说话,却又说道没有。他两人不要晓得前因,辄便私自往来,日后做出勾当。他男长女大,况我原有心配合他的,只是侄儿初到,未见怎的,又不知他曾有妻未,不好就启齿。且再过几时,看相机会圆成罢了。『踌蹰之间,只见糕儿拿了一贴药走将来,道:『医生入娘赋出去了!等了多时才取这药来。』孺人嗔他来迟,说道:『等你药到,娘死多时了。今天幸不疼,不吃这药了。你自陪你哥哥去。』糕儿道:『那哥哥也不是老实人。方才走进来撞着他,却在姐姐卧房门首东张西张,见了我,方出去了。』孺人道:『不要多嘴!』糕儿道:『我看这哥哥也标致,我姐姐又没了姐夫,何不配与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许多馋劳喉急出相。』孺人道:『孩子家恁地轻出口!我自有主意。』孺人虽喝住了儿子,却也道是有理的事,放在心中打点,只是不便说出来。

那权翰林自遇桂娘两下交口之后,时常相遇,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情。翰林终日如痴似狂,拿着一管笔写来写去,茶饭懒吃。桂娘也日日无情无绪,恹恹欲睡,针线慵拈。多被孺人看在眼里。然两个只是各自专心,碍人耳目,不曾做甚手脚。一日,翰林到孺人处去,却好遇着桂娘梳妆已毕,正待出房。翰林阑门迎着,相唤了一礼。翰林道:『久闻妹子房闼精致,未曾得造一观,今日幸得在此相遇,必要进去一看。』不由分说,望门里一钻,桂娘只得也走了进来。翰林看见无人,一把抱住道:『妹子慈悲,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则个!』桂娘不敢声张,低低道:『哥哥尊重。哥哥不弃小妹,何不央人向母亲处求亲?必然见允,如何做那轻薄模样!』翰林道:『多蒙妹子指教,足见厚情。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小兄其实等不得那从容的事了。』桂娘正色道:『着要苟合,妹子断然不从!他日得做夫妻,岂不为兄所败!』脱了身子,望门外便走,早把个云髻扭歪,两鬓都乱了。急急走到孺人处,喘气尚是未息。孺人见了,觉得有些异样,问道:『为何如吐模样?』桂娘道:『正出房来,撞见哥哥后边走来,连忙先跑,走得急了些个。』孺人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躲避?』孺人也只道侄儿就在后边来,却又不见到。元来没些意思,反走出去了。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性急要配合他两个了,只是少个中间撮合的人。猛然想道:『侄儿初到时,说道见妙通师父说了才寻到我家来的,何不就叫妙通来与他说知其事,岂不为妙?』当下就分付儿子糕儿,叫他去庵中接那妙通,不在话下。

却说权翰林走到书房中,想起适才之事,心中怏怏。又思量『桂娘有心于我,虽是未肯相从,其言有理。却不知我是假批子,教我央谁的是?』自又忖道:『他母子俱认我是白大,自然是钿盒上的根瓣了。我只将钿盒为证,怕这事不成!』又转想一想道:『不好,不好!万一名姓偶然相同,钿盒不是他家的,却不弄真成假?且不要打破网儿,只是做些工夫,偎得亲热,自然到手。』正胡思乱想,走出堂前闲步。忽然妙通师父走进门来,见了翰林,打个问讯道:『相公,你投亲眷好处安身许久了,再不到小庵走走?』权翰林还了一礼,笑道:『不敢瞒师父说,一来家姑相留,二来小生的形孤影只,岑寂不过,贪着骨肉相傍,懒向外边去了。』妙通道:『相公既苦孤单,老身替你做个媒罢!』翰林道:『小生久欲买妾,师父前日说不管闲事,所以下敢相央。着得替我做个媒人,十分好了。』妙通道:『亲事到有一头在我心里。适才白老孺人相请说话,待我见过了他,再来和相公细讲。』翰林道:『我也有个人在肚里,正少个说合的,师父来得正好。见过了家姑,是必到书房中来走走,有话相商则个。』妙通道:『晓得了。』说罢话,望内里就走进去。

见了儒人,儒人道:『多时不来走走。』妙诵道:『见说儒人有些贵恙,正要来看,恰好小哥来唤我,故此就来了。』孺人道:『前日我侄初到,心中一喜一悲,又兼辛苦了些儿,生出病来。而今小恙已好,不劳费心,只有一句话儿要与师父说说。』妙通道:『甚么话?』孺人道:『我只为女儿未有人家,日夜忧愁。』妙通道:『一时也难得象意的。』孺人道:『有到有一个在这里,正要与师父商量。』妙通道:『是那个?到要与我出家人商量。』孺人道『且莫说出那个,只问师父一句话,我京中来的侄儿说道先认得你的,可晓得么?』妙通道:『在我那里作寓好些时,见我说起孺人,才来认亲的,怎不晓得?且是好一个俊雅人物!』孺人道:『我这侄儿,与我女儿同年所生,先前也曾告诉师父过的。当时在京就要把女儿许他为妻,是我家当先老爹不肯。我出京之时,私下把一个钿盒分开两扇,各藏一扇以为后验,写下文书一纸。当时侄儿还小,经今年远,这钿盒。文书虽不知还在不在,人却是了。眼见得女儿别家无缘,也似有个天意在那里。我意欲完前日之约,不好自家启齿,抑且不知他京中曾娶过妻否,要烦你到西堂与我侄儿说此事,如着未娶,待与他圆成了可好么?』妙通道:『这个当得,管取一说就成,且拿了这半扇钿盒去,好做个话柄。』孺人道:『说得是。』走进房里去,取出来交与妙通,妙通袋在袖里了,一径到西堂书房中来。

翰林接着道:『师父见过家姑了?』妙通道:『是见过了。』翰林道:『有甚说话?』妙通道:『多时不见,闲叙而已。』翰林道:『可见我妹子么?『妙通道:『方才不曾见,再过会到他房里去。』翰林道:『好个精致房,只可惜独自孤守!』妙通道:『目下也要说一个人与他了。』翰杯道:『起先师父说有头亲事要与小生为媒,是那一家?』妙通道:『是有一家,是老身的檀越。小姐子模样尽好,正与相公厮称。只是相公要娶妾。必定有个正夫人了,他家却是不肯做妾的。』翰林道:『小生曾有正妻,亡过一年多了。恐怕一时难得门当户对的佳配,所以且说个取妾。若果有好人家象得吾意,自然聘为正室了。』妙通道:『你要怎么样的才象得你意?』翰林把手指着里面道:『不瞒老师父说,得象这里表妹方妙。』妙通笑道:『容貌到也差不多儿。』翰林道:『要多少聘财?』妙通袖里摸出钿盒来,道:『不须别样聘财,却倒是个难题目。他家有半扇金盒儿,配得上的就嫁他。』翰林接上手一看,明知是那半扇的底儿,不胜欢喜。故意问道:『他家要配此盒,必有缘故。师父可晓得备细?』妙通道:『当初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有个中表曾结姻盟,各分钿盒一扇为证。若有那扇,便是前缘了。』翰林道:『若论钿盒,我也有半扇,只不知可配得着否?』急在拜匣中取出来,一配,却好是一个盒儿。妙通道:『果然是一个,亏你还留得在。』翰林道:『你且说那半扇,是那一家的?』妙通道:『再有那家?怎佯不知,到来哄我!是你的亲亲表妹桂娘子的,难道你到不晓得?』翰林道:『我见师父藏头露尾不肯直说出来,所以也做哑妆呆,取笑一回。却又一件,这是家姑从幼许我的,何必今日又要师父多这些宛转?『妙通道:『令姑也曾道来,年深月久,只怕相公已曾别娶,就不好意思,所以要老身探问个明白。今相公弦断未续,钿盒现配成双,待老身回复孺人,只须成亲罢了。』翰林道:『多谢撮合大恩!只不知几时可以成亲?早得一日也好。』妙通道:『你这馋样的新郎!明日是中秋佳节,我撺掇孺人就完成了罢,等甚么日子?』翰林道:『多感!多感!』

妙通袖里怀了这两扇完全的钿盒,欣然而去,回复孺人。孺人道是骨肉重完,旧物再见,喜欢无尽,只待明日成亲吃喜酒了。此时胸中十万分,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儿?正是:

只认盒为真,岂知人是假?

奇事颠倒颠,一似塞翁马。

权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绝早起来,叫权忠到当铺里去赁了一顶儒巾,一套儒衣,整备拜堂。孺人也绝早起来,料理酒席,催促女儿梳妆,少不得一对参拜行礼。权翰林穿着儒衣,正似白龙鱼服,掩着口只是笑,连权忠也笑。旁人看的无非道是他喜欢之故,那知其情?但见花烛辉煌,恍作游仙一梦。有词为证:

银烛灿芙渠,瑞鸭微喷麝烟浮。喜红丝初绾,宝合曾输。何郎俊才调凌云,谢女艳容华濯露。月轮正值团圆暮,雅称锦堂欢聚。一右调【画眉序】。

酒罢,送入洞房,就是东边小院桂娘的卧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强进挨光的所在,今日停眠整宿,你道怏活不快活!权翰林真如入蓬莱仙岛了。

入得罗帏,男贪女爱,两情欢畅,自不必说。云雨既阑,翰林抚着桂娘道:

『我和你千里姻缘,今朝美满,可谓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许,今日完聚,不足为奇。所喜者,隔着多年,又如此远路,到底园圆,乃象是天意周全耳。只有一件,你须不是这里人,今人赘我家,不知到底萍踪浪迹,归于何处?抑且不知你为儒为商,作何生业。我嫁鸡逐鸡,也要商量个终身之策。一时欢爱不足恋也。』翰林道:『你不须多虑。只怕你不嫁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处。』桂娘道:『有甚好处?料没有五花宜浩夫人之分!』翰林笑道:『别件或者烦难,着只要五花官浩,包管箱笼里就取得出。』桂娘啐了一啐道:『亏你不羞!』桂娘只道是一句夸大的说话,不以为意。翰林却也含笑,不就明言。且只软款温柔,轻怜痛惜,如鱼似水,过了一夜。

明晨起来,各各梳洗已毕,一对儿穿着大衣,来拜见尊姑,并谢妙通为媒之功。正行礼之时,忽听得堂前一片价筛锣,象有十来个人喧嚷将起来,慌得小舅糕儿没钻处。翰林走出堂前来,问道:『谁人在此罗唣?』说声未了,只见老家人权孝,同了一班京报人,一见了就磕头道:『京中报人特来报爷高升的!小人们那里不寻得到?方才街上遇见权忠,才知爷寄迹在此。却如何这般打扮?快请换了衣服!』柳翰林连忙摇手,叫他不要说破,禁得那一个住?你也『权爷』。我也『权爷』不住的叫,拿出一张报单来,已升了学士之职,只管嚷着求赏。翰林着实叫他们:『不要说我姓权!』京报人那管甚么头由,早把一张报喜的红纸高高贴起在中间,上写:飞报:贵府老爷权,高升翰林学士,命下。这里跟随管家权忠拿出冠带,对学士道:『料想瞒不过了,不如老实行事罢!』学士带笑脱了儒巾儒衣,换了冠带,讨香案来,谢了圣恩。分付京报人出去门外侯赏。

转身进来,重请岳母拜见。那孺人出于不意,心慌撩乱,没个是处,好象青天里一个霹雳,不知是那里起的。只见学士拜下去,孺人连声道:『折杀老身也!老身不知贤婿姓权,乃是朝廷贵臣,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望高抬贵手,恕家下简慢之罪!』学士道:『而今总是家人,不必如此说了。』孺人道:『不敢动问贤婿,贤婿既非姓白,为何假称舍侄光降寒门?其间必有因由。』学士道:『小婿寄迹禅林,晚间闲步月下,看见令爱芳姿,心中仰慕无已。问起妙通师父,说着姓名居址,家中长短备细,故此托名前来,假意认亲。不想岳母不疑,欣然招纳,也是三生有缘。』妙通道:『学士初到庵中,原说姓权,后来说着孺人家事,就转口说了姓白。小尼也曾问来,学士回说道:「因为访亲,所以改换名姓。」岂知贵人游戏,我们多被瞒得不通风,也是一场天大笑话。』孺人道:『却又一件,那半扇钿盒却自何来?难道贤婿是通神的?』学士笑道:『侄儿是假,钿盒却真。说起来实有天缘,非可强也。』孺人与妙通多惊异道:『愿闻其详。』学士道:『小婿在长安市上偶然买得此盒一扇,那包盒的却是文字一纸,正是岳母写与令侄留哥的,上有令爱名字。今此纸见在小婿处,所以小婿一发有胆冒认了,求岳母饶恕欺班之罪!』孺人道:『此话不必题起了。只是舍侄家为何把此盒出卖?卖的是甚么样人?贤婿必然明白。』学士道:『卖的是一个老儿,说是令兄旧房主。他说令兄台家遭疫,少者先亡,止遗老口,一时逃去,所以把物件遗下拿出来卖的。』孺人道:『这等说起来,我兄与侄皆不可保,真个是物在人亡了!』不觉掉下泪来。妙通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缘分定,而今还管甚侄儿不侄儿,是姓权是姓白?招得个翰林学士做女婿,须不辱莫了你的女儿!』孺人道:『老师父说得有理。』大家称喜不尽。

此时桂娘子在旁,逐句逐句听着,口虽不说出来,才晓得昨夜许他五花官浩做夫人,是有来历的,不是过头说话,亦且钿盒天缘,实为凑巧,心下得意,不言可知。权学士既喜着桂娘美貌,又见钿盒之遇,以为奇异,两下恩爱非常。重谢了妙通师父,连岳母、小舅都带了赴任。后来秩满,桂娘封为宜人,夫妻偕老。

世间百物总凭缘,大海浮萍有偶然。

不向长安买钿盒,何从千里配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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