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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2)

警世通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9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材,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象少,称时便多,到有七钱多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紬道袍脱下,道:『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将银子、衣服收过了。

    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簪,相烦换些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担当了大事去。其余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众人都凑钱去了。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

    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嗔怪。

    宋敦见浑家贤慧,到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道谢,道:『檀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

    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贴。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

    范举人是绵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伍伯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挪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相识,只得垂眼低头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刘翁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

    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对刘妪说知其事。刘妪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儿宜春在傍,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子舀了一罐滚热的茶。刘妪便在厨柜内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上买卖,比不得家里,胡乱用些罢!』

    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叫女儿:『后艄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绽开。宜春手快,就盘髻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扫抹船只,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吆喝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宋金连忙答应道:『但凭驱使,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束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懒。兼之写算精通,凡客货在船,都是他记帐,出入分毫不爽。别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登帐簿,客人无不敬而爱之,都夸道:『好个宋小官,少年伶俐。』刘翁、刘妪见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顾他,在客人面前,认为表侄。宋金亦自以为得所,心安体适,貌日丰腴,凡船户中无不欣羡。

    光阴似箭,不觉二年有余。刘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纪渐老,止有一女,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醺,女儿宜春在傍,刘翁指着女儿对妈妈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刘妪道:『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也就不能勾了。』刘妪道:『何不就许了宋小官?』

    刘翁假意道:『妈妈说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妪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人之子。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才,又会写,又会算,招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刘翁道:『妈妈,你主意已定否?』刘妪道:『有什么不定?』刘翁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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