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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 (1)

警世通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9

    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

    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溟鸿。

    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

    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这八句诗,乃西川成都府华阳县王处厚,年纪将及六旬,把镜照面,见须发有几根白的,有感而作。世上之物,少则有壮,壮则有老,古之常理,人人都免不得的。原来诸物都是先白后黑,惟有髭须却是先黑后白。又有戴花刘使君,对镜中见这头发斑白,曾作【醉亭楼】词:

    平生性格,随分好些春色,沉醉恋花陌。虽然年老心未老,满头花压巾帽侧。鬓如霜,须似雪,自嗟恻!

    几个相知劝我染,几个相知劝我摘。染摘有何益!当初怕作短命鬼,如今已过中年客。且留些,妆晚景,尽教白。

    如今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有个员外,年逾六旬,须发皤然。只因不伏老,兀自贪色,荡散了一个家计,几乎做了失乡之鬼。这员外姓甚名谁?却做甚么事来?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话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身子里,一个开线铺的员外张士廉,年过六旬,妈妈死后,孑然一身,并无儿女。家有十万资财,用两个主管营运。张员外忽一日拍胸长叹,对二人说:『我许大年纪,无儿无女,要十万家财何用?』二人曰:『员外何不取房娘子,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香火。』员外甚喜,差人随即唤张媒李媒前来。这两个媒人端的是:

    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医世上凤只鸾孤,管宇宙单眠独宿。传言玉女,用机关把臂拖来;侍案金童,下说词拦腰抱住。调唆织女害相思,引得嫦娥离月殿。

    员外道:『我因无子,相烦你二人说亲。』张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许多年纪,如今说亲,说甚么人是得?教我怎地应他?』则见李媒把张媒推一推,便道:『容易。』临行,又叫住了道:『我有三句话。』只因说出这三句话来,教员外:

    青云有路,番为苦楚之人;白骨无坟,化作失乡之鬼。

    媒人道:『不知员外意下何如?』张员外道:『有三件事,说与你两人。第一件,要一个人材出众,好模好样的;第二件,要门户相当;第三件,我家下有十万贯家财,须着个有十万贯房奁的亲来对付我。』两个媒人,肚里暗笑,口中胡乱答应道:『这三件事都容易。』当下相辞员外自去。

    张媒在路上与李媒商议道:『若说得这头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是员外说的话太不着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偏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头到也凑巧,人材出众,门户相当。』张媒道:『是谁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随身房计少也有几万贯,只怕年纪忒小些。』张媒道:『不愁小的忒小,还嫌老的忒老,这头亲张员外怕不中意?只是雌儿心下必然不美。如今对雌儿说,把张家年纪瞒过了一二十年,两边就差不多了。』李媒道:『明日是个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张宅讲定财礼,随到王招宣府一说便成。』

    是晚各归无话。次日,二媒纳会了,双双的到张员外宅里说:『昨日员外分付的三件事,老媳寻得一头亲,难得恁般凑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宣府里出来,有名声的;第三件,十万贯房奁。则怕员外嫌他年小。』张员外问道:『却几岁?』张媒应道:『小如员外三四十岁。』张员外满脸堆笑道:『全仗作成则个!』

    话休絮烦,当下两边俱说允了。少不得行财纳礼,奠雁已毕,花烛成亲,次早参拜家堂。张员外穿紫罗衫,新头巾,新靴新袜。这小夫人着干红销金大袖团花霞帔,销金盖头,生得: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殊丽,肌肤嫩玉生光。说不尽万种妖娆,画不出千般艳冶。何须楚峡云飞过,便是蓬莱殿里人!

    张员外从上至下看过,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盖头,看见员外须眉皓白,暗暗地叫苦。

    花烛夜过了,张员外心下喜欢,小夫人心下不乐。

    过了月余,只见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员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原来员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须有道疏。那时小夫人开疏看时,扑簌簌两行泪下,见这员外年已六十,埋怨两个媒人将我误了。看那张员外时,这几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

    一日,员外对小夫人道:『出外薄干,夫人耐静。』小夫人只得应道:『员外早去早归。』说了,员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个人,许多房奁,却嫁一个白须老儿!』好不生恼,身边立着从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门首看街消遣?』小夫人听说,便同养娘到外边来看。

    这张员外门首,是胭脂绒线铺,两壁装着厨柜,当中一个紫绢沿边帘子。养娘放下帘钩,垂下帘子,门前两个主管,一个李庆,五十来岁;一个张胜,年纪三十来岁。二人见放下帘子,问道:『为甚么?』养娘道:『夫人出来看街。』两个主管躬身在帘子前参见。小夫人在帘子底下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不得数句言语,教张胜惹场烦恼:

    远如沙漠,何殊没底沧溟;重若丘山,难比无穷泰华。

    小夫人先叫李主管问道:『在员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庆在此三十余年。』夫人道:『员外寻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饮一啄,皆出员外。』却问张主管,张主管道:『张胜从先父在员外宅里二十余年,张胜随着先父便趋事员外,如今也有十余年。』小夫人问道:『员外曾管顾你么?』张胜道:『举家衣食,皆出员外所赐。』小夫人道:『主管少待。』

    小夫人折身进去不多时,递些物与李主管,把袖包手来接,躬身谢了。小夫人却叫张主管道:『终不成与了他不与你?这物件虽不直钱,也有好处。』张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躬身谢了。小夫人又看了一回,自入去。两个主管,各自出门前支持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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