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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卷 徐老仆义愤成家 (2)

醒世恒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5

    说话的,这杜亮爱才恋主,果是千古奇人。然看起来,毕竟还带些腐气,未为全美。若有别桩希奇故事,异样话文,再讲回出来。列位看官稳坐着,莫要性急,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原是入话,还未曾说到正传。

    那正传却也是个仆人,他比杜亮更是不同,曾独力与孤孀主母,挣起个天大家事,替主母嫁三个女儿,与小主人娶两房娘子,到得死后,并无半文私蓄,至今名垂史册。待小子慢慢的道来,劝谕那世间为奴仆的,也学这般尽心尽力,帮家做活,传个美名;莫学那样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被人唾骂。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什么地方?

    元来就在本朝嘉靖爷年间,浙江严州府淳安县,离城数里,有个乡村,名曰锦沙村。村上有一姓徐的庄家,恰是弟兄三人。大的名徐言,次的名徐召,各生得一子。第三个名徐哲,浑家颜氏,到生得二男三女。他弟兄三人,奉着父亲遗命,合锅儿吃饭,并力的耕田。挣下一头牛儿,一骑马儿。又有一个老仆,名叫阿寄,年已五十多岁,夫妻两口,也生下一个儿子,还只有十来岁。

    那阿寄就是本村生长,当先因父母丧了,又无力殡殓,故此卖身在徐家。为人忠谨小心,朝起晏眠,勤于种作。徐言的父亲大得其力,每事优待。到得徐言辈掌家,见他年纪有了,便有些厌恶之意。那阿寄又不达时务,遇着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处,便苦口规谏。徐哲尚肯服善,听他一两句;那徐言、徐召是个自作自用的性子,反怪他多嘴擦舌,高声叱喝,有时还要奉承几下消食拳头。阿寄的老婆劝道:『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诸事只宜退缩算。他们是后生家世界,时时新,局局变,由他去主张罢了!何苦的定要多口,常讨恁样凌辱。』阿寄道:『我受老主之恩,故此不得不说。』婆子道:『累说不听,这也怪不得你了。』自此阿寄听了老婆言语,缄口结舌,再不干预其事,也省了好些耻辱。正合着古人两句言语,道是: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不则一日,徐哲忽地患了个伤寒症候,七日之间,即便了帐。那时就哭杀了颜氏母子,少不得衣棺盛殓,做些功果追荐。过了两月,徐言与徐召商议道:『我与你各只一子,三兄弟到有两男三女,一分就抵着我们两分。便是三兄弟在时,一般耕种,还算计不就。何况他已死了,我们日夜吃辛吃苦挣来,却养他一窝子吃死饭的。如今还是小事,到得长大起来,你我儿子配婚了,难道不与他婚男嫁女,岂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意欲即今三股分开,撇脱了这条烂死蛇,由他们有得吃,没得吃,可不与你我没干涉了?只是当初老官儿遗嘱,教道莫要分开。

    今若违他言语,被人谈论,却怎么处?』那时徐召若是个有仁心的,便该劝徐言休了这念才是。谁知他的念头,一发起得久了,听见哥子说出这话,正合其意。

    乃答道:『老官儿虽有遗嘱,不过是死人说话了,须不是圣旨,违背不得的;况且我们的家事,那个外人敢来谈论!』徐言连称有理。即将田产家私,都暗地配搭停当,只拣不好的留与侄子。徐言又道:『这牛马却怎地分?』徐召沉吟半晌,乃道:『不难!那阿寄夫妻年纪已老,渐渐做不动了,活时到有三个吃死饭的,死了又要赔两口棺木,把他也当作一股,派与三房里,卸了这干系,可不是好。』

    计议已定,到次日备些酒肴,请过几个亲邻坐下,又请出颜氏,并两个侄儿。

    那两个孩子,大的才得七岁,唤做福儿,小的五岁,叫做寿儿,随着母亲直到堂前,连颜氏也不知为甚缘故。只见徐言弟兄立起身来道:『列位高亲在上,有一言相告:昔年先父原没甚所遗,多亏我弟兄挣得些小产业,只望弟兄相守到老,传至子侄这辈分析。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变,弟妇又是个女道家,不知产业多少;况且人家消长不一,到后边多挣得,分与舍侄便好,万一消乏了,那时只道我们有甚私弊,欺他孤儿寡妇,反伤骨肉情义了。故此我兄弟商量,不如趁此完美之时,分作三股,各自领去营运,省得后来争多竞少。特请列位高亲来作眼。』

    遂向袖中摸出三张分书来,说道:『总是一样配搭,至公无私,只劳列位着个花押。』

    颜氏听说要分开自做人家,眼中扑簌簌珠泪交流,哭道:『二位伯伯,我是个孤孀妇人,儿女又小,就是没脚蟹一般,如何撑持的门户?昔日公公原分付莫要分开,还是二位伯伯总管在那里,扶持儿女大了,但凭胡乱分些便罢,决不敢争多竞少!』

    徐召道:『三娘子,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公公乃过世的人了,他的说话,那里作得准。大伯昨日要把牛马分与你,我想侄儿又小,那个去看养,故分阿寄来帮扶。他年纪虽老,筋力还健,赛过一个后生家种作哩!那婆子绩麻纺线,也不是吃死饭的。这孩子再耐他两年,就可下得田了,你不消愁得!』

    颜氏见他弟兄如此,明知已是做就,料道拗他不过,一味啼哭。那些亲邻看了分书,虽晓得分得不公道,都要做好好先生,那个肯做闲冤家,出尖说话?一齐着了花押,劝慰颜氏收了进去,入席饮酒。有诗为证:

    分书三纸语从容,人畜均分禀至公。

    老仆不如牛马用,拥孤孀妇泣西风。

    却说阿寄那一早差他买东买西,请张请李,也不晓得又做甚事体。恰好在南村去请个亲戚,回来时里边事已停妥。刚至门口,正遇着老婆。那婆子恐他晓得了这事,又去多言多语,扯到半边,分付道:『今日是大官人分拨家私,你休得又去闲管,讨他的怠慢!』阿寄闻言,吃了一惊,说道:『当先老主人遗嘱,不要分开,如何见三官人死了,就撇开这孤儿寡妇,教他如何过活?我若不说,再有何人肯说?』转身就走。

    婆子又扯住道:『清官也断不得家务事,适来许多亲邻,都不开口;你是他手下人,又非甚么高年族长,怎好张主?』阿寄道:『话虽有理,但他们分的公道,便不开口;若有些欺心,就死也说不得,也要讲个明白。』又问道:『可晓得分我在那一房?』婆子道:『这到不晓得。』阿寄走到堂前,见众人吃酒,正在高兴,不好遽然问得,站在旁边。间壁一个邻家抬头看见,便道:『徐老官,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他是孤孀娘子,须是竭力帮助便好。』

    阿寄随口答道:『我年纪已老,做不动了。』口中便说,心下暗转道:『原来拨我在三房里,一定他们道我没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我偏要争口气,挣个事业起来,也不被人耻笑。』遂不问他们分析的事,一径转到颜氏房门口,听得在内啼哭。阿寄立住脚听时,颜氏哭道:『天啊!只道与你一竹竿到底,白头相守,那里说起半路上就抛撇了,遗下许多儿女,无依无靠!还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养长大,谁知你骨肉未寒,便分拨开来。如今教我没投没奔,怎生过日?』又哭道:『就是分的田产,他们通是亮里,我是暗中,凭他们分派,那里知得好歹。只一件上,已是他们的肠子狠了。那牛儿可以耕田,马儿可雇倩与人,只拣两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却推两个老头儿与我,反要费我的衣食!』那老儿听了这话,猛然揭起门帘叫道:『三娘!你道老奴单费你的衣食,不及马牛的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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