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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3)

喻世明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0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

    善继到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著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

    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

    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

    内中一人道:

    『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热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

    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

    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

    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正是:

    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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