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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5)

喻世明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0

    话分两头。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到宽了八分。一日听得门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带一顶新孝头巾,身穿旧白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还不得动身。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出门来问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钱?』客人道:『有四百余匹,本钱二百两。』梁尚宾道:『一时间那得个主儿?须是肯折些,方有人贪你。』

    客人道:『便折十来两,也说不得。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细看,口里只夸:『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个要买的,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担阁人的生意。』梁尚宾道:『怎见得我不像个买的?』客人道:『你要买时,借银子来看。』

    梁尚宾道:『你若加二肯折,我将八十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那里折得起加二?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一般样担阁了。我说不像要买的!』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许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便买不起!罢,罢,摇到东门寻主儿去。』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钱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你真个都买我的?我便让你二十两。』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客人不肯。

    众人道:『客人,你要紧脱货;这位梁大官,又是贪便宜的。依我们说,从中酌处,一百七十两,成了交易罢。』客人初时也不肯,被众人劝不过,道:『罢!这十两银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银子兑过,我还要连夜赶路。』梁尚宾道:『银子凑不来许多,有几件首饰,可用得着么?』客人道:『首饰也就是银子,只要公道作价。』

    梁尚宾邀入客坐,将银子和两寸银钟,共兑准了一百两;又金首饰尽数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勾了七十两之数。与客收讫,交割了布匹。梁尚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欢喜无限。正是: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他托病关门,密密分付中军官聂千户,安排下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就扮做小郎跟随,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并无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就着聂千户密拿。又写书一封,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开门,梁尚宾已解到了,顾佥事也来了。

    御史忙教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坐间,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为这场公案,要剖个明白。』便教门子开了护书匣,取出银钟二对,及许多首饰,送与顾佥事看。顾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大惊问道:『那里来的?』御史道:『令爱小姐致死之由,只在这几件东西上。老年伯请宽坐,容小侄出堂,问这起数与老年伯看,释此不决之疑。』

    御史分付开门,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御史且教带在一边,唤梁尚宾当面。

    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青天里闻了个霹雳,正在硬着嘴分辨。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钟、首饰与他认赃,问道:『这些东西那里来的?』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吓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

    梁尚宾料赖不过,只得招称了。你说招词怎么写来?有词名【锁南枝】一只为证: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

    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词,唤园公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可是这个人?』老欧睁开两眼看了道:『爷爷,正是他。』御史喝教皂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将鲁学曾枷璟打开,就套在梁尚宾身上。合依强奸论斩,发本县监候处决。

    布四百匹追出,仍给铺户取价还库。其银两、首饰,给与老欧领回。金钗、金钿,断还鲁学曾。俱释放宁家。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正是:

    奸如明镜照,恩喜覆盆开。

    生死俱无憾,神明御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录,惊骇不已。候御史退堂,再三称谢道:『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但不知银两、首饰,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顾佥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问。』

    御史道:『容易。』便行文书,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仍追余赃回报。顾佥事别了御史自回。

    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你妻子姓甚?这一事曾否知情?』梁尚宾正怀恨老婆,答应道:『妻田氏,因贪财物,其实同谋的。』

    知县当时佥禀差人提田氏到官。

    话分两头。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嫂身边,针指度日。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闻知此信,慌忙奔回,报与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当时带了休书上轿,径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夫人发一个眼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及至近前,却是个蓦生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道:『是谁?』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因恶夫所为不义,只恐连累,预先离异了。贵宅老爷不知,求夫人救命。』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

    夫人正在观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若也!』夫人听得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便叫道:『我儿,有甚话说?』只见田氏双眸紧闭,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身亡,以完贞性。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担误了他。母亲若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说罢,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了。

    管家婆和丫鬟、养娘都团聚将来,一齐唤醒。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问他时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鬟劝住了。夫人悲伤不已,问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说:『没有。』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你,如见我女儿一般,你做我的义女肯么?』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贱妾有幸。』

    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

    顾佥事回家,闻说田氏先期离异,与他无干,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送与县官,求他免提,转回察院。又见田氏贤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为义女。

    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负魂一事,他千叮万嘱:『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甚是懊悔。

    今番夫人说话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鲁公子生疑,亲到其家,谢罪过了,又说续亲一事。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从。就把金钗钿为聘,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说赘个秀才,并不说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两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顺。顾佥事无子,鲁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发愤攻书。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送入国子监,连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鲁,一姓顾,以奉两家宗祀。梁尚宾子孙遂绝。诗曰:

    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

    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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