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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4)

喻世明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0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了。公子见了姑娘说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呵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

    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带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

    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话,憋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

    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

    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掸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

    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般,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

    知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了顾佥事人情,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

    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两,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时,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么说?』

    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辨;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

    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赠他钗钿二物?详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以致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

    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来,可是你引进的?』老欧道:『他第二遍从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老欧道:『我家奶奶着小人寄信,原教他在后园来的。』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往前门去?』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被他暗算;所以径奔前门,不曾到后园去。』

    御史想来,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知,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嘴脸,你可认得真么?不要胡乱答应。』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老欧道:『他家只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城多少?家中几时寄到的信?』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

    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理上也说不去!』鲁学曾道:『爷爷息怒,小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娘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衣衫蓝缕,与表兄借件遮丑,已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服,所以迟了两日。』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鲁学曾道:『晓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鲁学曾道:『名唤梁尚宾,庄户人家。』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

    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次日,察院小开门,挂一面宪牌出来。牌上写道:

    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

    本月 日。

    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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