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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论语译注作者:杨伯峻发布:一叶知秋

2020-8-20 18:28

一、『論語』命名的意義和來由

論語是這樣一部書,它記載着孔子的言語行事,也記載着孔子的精干學生的言語行事。班固的漢書藝文志說:

『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

文選辯命論注引傅子也說:

『昔仲尼既殁,仲弓之徒追論夫子之言,謂之論語。』

從這兩段話裹,我們得到兩點概念:

【1】『論語』的『論』是『論纂』的意思,『論語』的『語』是『語言』的意思,『論語』就是把『接聞於夫子之語』『論纂』起來的意思。

【2】『論語』的名字是當時就有的,不是後來别人給它的。

關於『論語』命名的意義,後來還有些不同的說法,譬如劉熙在釋名釋典藝中說:『論語,記孔子與弟子所語之言也。論,倫也,有倫理也。語,敍也,敍己所欲說也。』

那麽,『論語』的意義便是『有條理地敍述自己的話』。

說到這裏,誰都不免會問一句:難道除孔子和他的弟子以外,别人的説話都不是『有條理的敍述』嗎?如果不是這樣,那『論語』這樣命名有什麽意義呢?可見劉熙這一解釋是很牽强的。釋名的訓詁名物,以音訓爲主,其中不少牽强傅會的地方。還有把『論』解釋爲『討論』的,說『論語』是『討論文義』的書,何異孫的十一經問對便如是主張,更是後出的主觀的看法了。

關於論語命名的來由,也有不同的說法。王充在論衡正說篇便說:『初,孔子孫孔安國以教魯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論語。』似乎是論語之名要到漢武帝時才由孔安國、扶卿給它的。這一說法不但和劉歆班固的說法不同,而且也未必與事實相合,禮記坊記中有這樣一段話:

『子云:君子弛其親之過而敬其美。論語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坊記的著作年代我們目前雖然還不能確定,但不會在漢武帝以後,是可以斷言的。因之,論衡的這一說法也未必可靠。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論語』這一書名是當日的編纂者給它命名的,意義是語言的論纂。

①吴騫經說因坊記有『論語』之稱,便認它是漢人所記,固屬武斷;而沈約却說坊記是子思所作,也欠缺有力論證。

二、『論語』的作者和編著年代

論語又是若干斷片的篇章集合體。這些篇章的排列不一定有什麽道理;就是前後兩章間,也不一定有什麽關連。

而且這些斷片的篇章絕不是一個人的手筆。論語一書,篇幅不多,却出現了不少次的重複的章節。其中有字句完全相同的,如『巧言令色鮮矣仁』一章,先見於學而篇第一,又重出於陽貨篇第十七:『博學於文』一章先見於雍也篇第六,又重出於顏淵篇第十二。又有基本上是重複只是詳略不同的,如『君子不重,』學而篇第一多出十一个字,子罕篇第九只載『主忠信』以下的十四个字;『父在觀其志』章,學而篇第一多出十字,里仁篇第四只載『三年』

以下的十二字。還有一個意思,却有各種記載的,如里仁篇第四說:『不患莫己知,求爲可知也,』憲問篇第十四又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衞靈公篇第十五又說:『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如果加上學而篇第一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便是重複四次。這種現象只能作一個合理的推論:孔子的言論,當時弟子各有記載,後來才彙集成書。所以論語一書絕不能看成某一個人的著作。

那麽,論語的作者是一些什麽人呢?其中當然有孔子的學生。今天可以窺測得到的有兩章。一章在子罕篇第九:

『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牢』是人名,相傳他姓琴,字子開,又字子張這一說法最初見於王肅的僞孔子家語,因此王引之的經義述聞和劉寶楠的論語正義都對它懷疑,認爲琴牢和琴張是不同的兩個人。不論這一傳說是否可靠,但這裏不稱姓氏只稱名,這種記述方式和論語的一般體例是不相吻合的。因此,便可以作這樣的推論,這一章是琴牢的本人的記載,編輯論語的人,『直取其所記而載之耳』日本學者安井息軒論語集說中語。另一章就是憲問篇第十四的第一章: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

『憲』是原憲,字子思,也就是雍也篇第六的『原思爲之宰』的原思。這裏也去姓稱名,不稱字,顯然和論語的一般體例不合,因此也可以推論,這是原憲自己的筆墨。

論語的篇章不但出自孔子不同學生之手,而且還出自他不同的再傳弟子之手。這裏面不少是曾參的學生的記載。像泰伯篇第八的第一章: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啓予足!啓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不能不說是曾參的門弟子的記載。又如子張篇第十九: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衆,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這一段又像子張或者子夏的學生的記載。又如先進篇第十一的第五章和第十三章: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閔子侍側,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

孔子稱學生從來直呼其名,獨獨這裏對閔損稱字,不能不啓人疑竇。有人說,這是『孔子述時人之言』,從上下文意來看,這一解釋不可憑信,崔述在論語餘說中加以駁斥是正確的。我認爲這一章可能就是閔損的學生所追記的,因而有這一不經意的失實。至於閔子侍側一章,不但閔子騫稱『子』,而且列在子路、冉有、子貢三人之前,都是難以理解的。以年齡而論,子路最長;以仕宦而論,閔子更趕不上這三人。他憑什麽能在這一段記載上居於首位而且得着『子』的尊稱呢?合理的推論是,這也是閔子騫的學生把平日聞於老師之言追記下來而成的。

論語一書有孔子弟子的筆墨,也有孔子再傳弟子的筆墨,那麽,著作年代便有先有後了。這一點,從詞義的運用上也適當地反映了出來。譬如『夫子』一詞,在較早的年代一般指第三者,相當於『他老人家』,直到戰國,才普遍用爲第二人稱的表敬代詞,相當於『你老人家』。論語的一般用法都是相當於『他老人家』的,孔子學生當面稱孔子爲『子』,背面才稱『夫子』,别人對孔子也是背面才稱『夫子』,孔子稱别人也是背面才稱『夫子』。只是在陽貨篇第十七中有兩處例外,言偃對孔子說,『昔者偃也聞諸夫子』;子路對孔子也說,『昔者由也聞諸夫子』,都是當面稱『夫子』,『夫子』用如『你老人家』,開戰國時運用『夫子』一詞的詞義之端。崔述在洙泗考信録據此來斷定論語的少數篇章的『駁雜』,固然未免武斷;但論語的著筆有先有後,其間相距或者不止於三、五十年,似乎可以由此窺測得到。

論語一書,既然成於很多人之手,而且這些作者的年代相去或者不止於三、五十年,那麽,這最後編定者是誰呢?自唐人柳宗元以來,很多學者都疑心是由曾參的學生所編定的,我看很有道理。第一,論語不但對曾參無一處不稱『子』,而且記載他的言行和孔子其他弟子比較起來爲最多。除開和孔子問答之詞以外,單獨記載曾參言行的,還有學而篇兩章,泰伯篇五章,顏淵篇一章,憲問篇和孔子的話合併的一章,子張篇四章,總共十三章。第二,在孔子弟子中,不但曾參最年輕,而且有一章還記載着曾參將死之前對孟敬子的一段話。孟敬子是魯大夫孟武伯的兒子仲孫捷的諡號。假定曾參死在魯元西元年周考王五年,紀元前四三六年。這是依闕里文獻考『曾子年七十而卒』一語而推定的,則孟敬子之死更在其後,那麽,這一事的記述者一定是在孟敬子死後才著筆的。孟敬子的年歲我們已難考定,但檀弓記載着當魯悼公死時,孟敬子對答季昭子的一番話,可見當曾子年近七十之時,孟敬子已是魯國執政大臣之一了。則這一段記載之爲曾子弟子所記,毫無可疑。論語所敍的人物和事蹟,再没有比這更晚的,那麽,論語的編定者或者就是這班曾參的學生。因此,我們說論語的著筆當開始於春秋末期,而編輯成書則在戰國初期,大概是接近於歷史事實的

①諡法在什麽時候才興起的,古今說法不同。歷代學者相信逸周書諡法解的說法,說起於周初。自王國维發表了遹敦跋觀堂集林卷十八以後,這一說法才告動摇。王氏的结論說:『周初諸王若文、武、成、康、昭、穆,皆號而非諡也。』又說:『則諡法之作其在宗周共、懿諸王以後乎?』這一說法較可信赖。郭沫若先生則說『當在春秋中葉以後』金文叢考諡法之起源,又兩周金文辭大系初序,這結論則尚待研究。至於疑心『諡法之興當在戰國時代』諡法之起源,甚至說『起於戰國中葉以後』文學遺產一一七期讀了關於周頌噫嘻篇的解釋,那未免更使人懷疑了。郭先生的後一種結論,不但在其文中缺乏堅強的論證,而且太與古代的文獻材料相矛盾。即從論語看如『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從左傳看如文西元年、宣公十一年、襄公十三年死後議諡的記载,這些史料,都不能以『托古作僞』四字輕輕了之。因而我對舊說仍作適當保留。唐人陸淳說:『史記、世本,厲王以前,諸人有諡者少,其後乃皆有諡。』似亦可属余說之佐証。

②日本學者山下寅次有論語編纂年代考附於其所著史記編述年代考内。謂論語編纂年代爲纪元前479年孔子卒年至400年子思卒年之間。雖然其論證與我不同。但結論却基本一致。

三、『論語』的版本和真僞

論語傳到漢朝,有三種不同的本子:

【1】魯論語二十篇;

【2】齊論語二十二篇,其中二十篇的章句很多和魯論語相同,但是多出問王和知道兩篇;

【3】古文論語二十一篇,也没有問王和知道兩篇,但是把堯曰篇的『子張問』另分爲一篇,於是有了兩個子張篇。篇次也和齊論、魯論不一樣,文字不同的計四百多字。魯論和齊論最初各有師傳,到西漢末年,安昌侯張禹先學習了魯論,後來又講習齊論,於是把兩個本子融合爲一,但是篇目以魯論爲根據,『採獲所安』,號爲張侯論。張禹是漢成帝的師傅,其時極爲尊貴,所以他的這一個本子便爲當時一般儒生所尊奉,後漢靈帝時所刻的熹平石經就是用的張侯論。古文論語是在漢景帝時由魯恭王劉餘在孔子舊宅壁中發現的,當時並没有傳授。何晏論語集解序說:『古論,唯博士孔安國爲之訓解,而世不傳。』論語集解並經常引用了孔安國的注。但孔安國是否曾爲論語作訓解,集解中的孔安國說是否僞作,陳鱣的論語古訓自序已有懷疑,沈濤的論語孔注辨僞認爲就是何晏自己的僞造品,丁晏的論語孔注證僞則認爲出於王肅之手。這一官司我們且不去管它。直到東漢末年,大學者鄭玄以張侯論爲依據,參照齊論、古論,作了論語注。在殘存的鄭玄論語注中我們還可以略略窺見魯、齊、古三種論語本子的異同。然而,我們今天所用的論語本子,基本上就是張侯論。於是懷疑論語的人便在這裏抓住它作話柄。張禹這個人實際上够不上說是一位『經師』,只是一個無恥的政客,附會王氏,保全富貴,當時便被斥爲『佞臣』,所以崔述在論語源流附考中竟說:『公山、佛肸兩章安知非其有意采之以入魯論爲己解嘲地乎?』但是,崔述的話縱然不爲無理,而論語的篇章仍然不能說有後人所杜撰的東西在内,頂多只是說摻雜着孔門弟子以及再傳弟子之中的不同傳說而已。如果我們要研究孔子,仍然只能以論語爲最可信赖的材料。無論如何,論語的成書要在左傳之前,我很同意劉寶楠在論語正義公山章的主張,我們應該相信論語來補充左傳,不應該根據左傳來懷疑論語。至于崔述用後代的封建道德作爲標準,以此來範圍孔子,來測量論語的真僞、純駁,更是不公平和不客觀的。

四、略談古今『論語』注釋書籍

論語自漢代以來,便有不少人注解它,論語和孝經是漢朝初學者必讀書,一定要先讀這兩部書,才進而學習『五經』,『五經』就是今天的詩經、尚書除去僞古文、易經、儀禮和春秋。看來,論語是漢人啓蒙書的一種。漢朝人所注釋的論語,基本上全部亡佚,今日所殘存的,以鄭玄127—200,後漢書有傳注爲較多,因爲敦煌和日本發現了一些唐寫本殘卷,估計十存六七;其他各家,在何晏190—249論語集解以後,就多半只存於論語集解中。現在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就用何晏集解,宋人邢昺932—1010,宋史有傳的疏。至於何晏、邢昺前後還有不少專注論語的書,可以參看清人朱彝尊1629—1709,清史稿有傳經義考,紀昀1724—1805等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及唐陸德明550左右—630左右。新舊唐書對他的生卒年並没有明確記載,此由册府元龜卷九十七推而估計之經典釋文序録和吴檢齋承仕師的疏證。

我曾經說過,關於論語的書,真是汗牛充棟,舉不勝舉。讀者如果認爲看了論語譯注還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可以再看下列幾種書:

【1】論語注疏即何晏集解、邢昺疏,在十三經注疏中,除武英殿本外,其他各本多沿襲阮元南昌刻本,因它有校勘記,可以參考。其本文文字出現於校勘記的,便在那文字句右側用小圈作標幟,便於查考。

【2】論語集註宋朱熹1130—1200從禮記中抽出大學和中庸,合論語、孟子爲四書,自己用很大功力做集註。固然有很多封建道德迂腐之論,朱熹本人也是個客觀唯心主義者。但一則自明朝以至清末,科舉考試,題目都從四書中出;所做文章的義理,也不能違背朱熹的見解,這叫做『代聖人立言』,影響很大。二則朱熹對於論語,不但講『義理』,也注意訓詁。所以這書無妨參看。

【3】劉寶楠1791—1855論語正義清代儒生大多不滿意於唐、宋人的注疏,所以陳奂1786—1863作毛詩傳疏,焦循1763一1820作孟子正義。劉寶楠便依焦循作孟子正義之法,作論語正義,因病而停筆,由他的兒子劉恭冕1821—1880繼續寫定。所以這書實是劉寶楠父子二人所共著。徵引廣博,折中大體恰當。只因學問日益進展,當日的好書,今天便可以指出不少缺點,但参考價值仍然不小。

【4】程樹德論語集釋。此書在例言中已有論述,不再重複。

【5】楊樹達1885—1956論語疏證。這書把三國以前所有徵引論語或者和論語的有關資料都依論語原文疏列,有時出己意,加案語。值得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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