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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暴乱潮水 第一节 大泽乡惊雷撼动天下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二世元年五月,河淮大地出现了亘古未闻的天象征候。

    灰蒙蒙云团时聚时散,红彤彤太阳时隐时现。似乎是九州四海的云气都向大平原上空汇拢聚集,穹庐寥廓的天际如万马奔腾,却没有一团黑云能遮住苍黄的太阳,一天灰云在出没无定的阳光底色下显出漫无边际的苍白。分明是雷声阵发,却没有一滴雨。分明是乱云疾飞,却没有一丝风。天地间既明亮又幽暗,活生生一个大蒸笼,将整个大平原捂在其中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无垠的麦田黄灿灿弥漫在苍翠的山原河谷之间,有序的村落镶嵌在整肃的驰道林木边际,一切皆如旧日壮美,唯独没有了农忙时令所当有的喧闹沸腾。田间没有农夫,道中没有商旅,村落间没有鸡鸣狗吠,闷热难当中浸出一片清冷萧疏。

    两匹快马从驰道飞下,打破了大平原的无尽清冷。在刻有『陈里』两个大字的村口,一个身着黑色官衣的骑士飞身下马,将马缰随意一撇便大步走进了村落西面的小巷。那匹青灰色鬃毛的牝马向身后空鞍的黄马嘶鸣几声,两马便悠闲自在地向村口的小河草地去了。骑士在小巷中走过一座座门户紧闭的庭院,打量着门户前的姓氏刻字,径自来到了小巷尽头。这道干砖堆砌的院墙很是低矮,同样是干砖堆砌的门墙上刻着一个不起眼的『陈』字。骑士目光一亮,叩响了木门。

    『敲甚敲甚!门又没关,自家进来!』院内传来愤愤然的声音。

    『一个大男子尚能在家,陈胜何其天佑也!』骑士推开了木门。

    『周文?』院内精瘦男子停住了手中活计,『你如何能找到这里?』

    『穷人都住闾右,门上都刻姓氏,有甚难了?』

    『你是县吏官身,俺与你没瓜葛。』陈胜冷冰冰盯着来人。

    『陈胜兄,周文为你谋事,你倒与我没瓜葛了?』

    『鸟!谋俺谋到渔阳!谋俺去做屯丁!』

    『是屯长!陈胜兄当真懵懂,渔阳戍边是我能做得主的事么?』

    『有事便说,没事快走。』陈胜依旧冷着黝黑的瘦骨棱棱的脸。

    『我只一件事,听不听在你。』叫做周文的县吏也冷冷道,『此次征发尽是闾左贵户子弟,又是两郡徭役合并,我怕你这个屯长难做,想撮合你与吴广结成兄弟之谊。你陈胜若不在乎,周文抬脚便走。』

    『你?你与那个吴广相熟?』陈胜惊讶了。

    『岂止相熟?你只说,要不要我介绍?』

    『要!』陈胜一字吐出,立即一拱手笑道,『周兄见谅,坐了坐了。』

    『你老鳏夫一个,没吃没喝坐个甚?要见立马走。』

    『走也得带些吃喝,两三百里路哩!』

    『不用。知道你会骑马,我多借了一匹马来,只管走。』

    『有马?好!好好好,走!』

    陈胜一边说话一边进了破旧的正屋,匆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件稍见干净的粗布衣,一手提一只破旧的皮袋笑道:『昨夜俺烙了几张大麦锅盔,来!一人一袋。』周文道:『青黄不接一春了,你老兄还有余粮,能人也!』陈胜呵呵笑道:『你也不闻闻,这是新麦!甚余粮?俺是正经自家割麦自家磨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周文惊讶道:『你家地都卖了,你割谁家麦去?盗割可不行,我这县吏要吃连坐哩!』陈胜摇手道:『你老兄放心,俺能盗割么?家家没了丁壮,我给谁家抢割点早熟大麦,谁家不给我两捆麦子?走走走!』两人一边说一边收拾院落关门闭户,片刻间便匆匆出了小巷来到村口。周文一个唿哨,两马从村外小河旁飞来。两人飞身上马飞出了陈里,飞上了驰道,直向东南而去了。

    一路奔来,陈胜一句话没有,内心却是翻翻滚滚没个安宁。

    这个陈胜,不是寻常农夫。多年前,陈胜因与暗查土地兼并的皇长子扶苏不期而遇,陈家耕田被黑恶世族强行兼并的冤情得以查清,耕田得以原数归还,陈胜也因此与颍川郡及阳城县的官吏们熟识了。少时便有朦胧大志而不甘佣耕的陈胜,在与吏员们的来往中逐渐见识了官府气派,歆慕之余,也逐渐摸索到了自己脚下有可能摆脱世代耕田命运的些许路径。陈胜谋划的这条路径是:先为官府做些催征催粮之类的跑腿杂务,凭着手脚勤快利落肯吃苦,慢慢积得些许劳绩,使县吏们举荐自己做个里正亭长抑或县吏之类的官身人物。在陈胜心目里,这便是自己光宗耀祖的功业之路。陈胜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因为,大秦官府比颍川郡曾经的韩国楚国官府强多了,既清明,又公正,只要你辛勤劳作又有干才,官府一定不会埋没你。

    譬如陈胜最早认识的这个周文,原本是楚国项燕军中的一个军吏,名号颇怪,谁都记不住。楚国灭亡后,周文流回了陈郡老家。因识文断字,两三年后,周文便被乡老以『贤者』之名,举荐到陈城县府做了田吏。周文勤于政事,颇有劳绩,很快又被升迁到颍川郡的阳城县做了县丞。后来,周文在与陈胜的一次聚酒中颇有醉意,陈胜便问周文做过甚官。周文高声大气地说,视日!陈胜问视日是甚官?周文满脸通红地嚷嚷说,知道么!楚军巫术之风甚盛,视日是楚军专设的军吏,职同司马,专一地观望天候云气,为大军行止决断吉凶哩!陈胜大是景仰,纠缠着周文要学这视日之术。周文万般感慨地拍着陈胜肩膀道:『大秦官府公道哩!你学这虚叨叨本事顶个鸟用!兄弟只要实做苦做,何愁没个正经官身也!』也就是从那时起,陈胜看到了脚下的实在路径,将懵懂少壮之时的空言壮语早已经看做痴人说梦了。

    然则,便在陈胜勤苦奔波县乡派下的种种事务时,情势却越来越不妙了。官府原本说好的,长城即将竣工,直道也即将竣工,之后便是民力还乡,男乐其畴女修其业。陈胜也将县令这些话风快地传给了各亭各里,满心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官身荣耀。因为,县丞周文已经悄悄地告知了陈胜,民力归乡之后县政便要繁杂许多,他可能擢升县令;其时,周文将举荐陈胜出任亭长或县府田吏,合力将阳城治理成大秦法政之楷模!可不到一年,天神一般的始皇帝骤然殁了,天地乾坤眼看着飞快地变得没鼻子没眼一团漆黑了。非但原本说要返乡的民力不能返乡了,还要继续徭役大征发。骊山陵、阿房宫、长城屯卫、北地戍边等等等等一拨接一拨的征发令来了。不到半年,整个阳城的闾右男丁都被征发尽了,贫贱民户再也无丁可征了。陈胜走到哪里催征,都被父老妇孺们骂得不能开口,说陈胜是半个骗子半个官,专一糊弄穷人。周文也大为沮丧,非但擢升县令无望,反倒因征发不力的罪名被贬黜成了最不起眼的县啬夫,由县丞变成了最寻常的县吏,举荐陈胜更是无望了。处处挨骂的陈胜大觉难堪,愤然之下决意不吃这碗跑腿饭了,索性溜回村里混日子了。不料便在此时,阳城县接到郡守最严厉的一道书令:闾右若无男丁,续征闾左男丁,徭役征发不能停止!

    列位看官留意,历来史家对闾左闾右之说多有错解,认定『闾右』是村中富贵户居住区,『闾左』是村中贫贱户居住区,由此将【史记。陈涉世家】中的『发问左……九百人』解释为征发贫贱男丁九百人。【史记·索隐】,首开此解也。其实不然,秦政秦风崇左,以左为上,以右为下,闾左恰恰是富贵户居住区,闾右恰恰是贫贱户居住区。此间要害,不在『贫富』两字,而在『贵贱』两字。秦政尚功,官民皆同。尚功激发之要,恰恰在于以能够体现的种种外在形式,划分出有功之人与无功之人的种种差别。对于民户,有功获爵获赏者,谓之贵;无功白身无赏者,谓之贱。有爵有赏之民户,庄院可大,房屋可高,出行可乘车马;无爵无赏之民户,则庭院虽可大,然却不得高产〔门房高大〕,上路也只能徒步。如此种种差别,自然也不能混同居住,于是,便有了闾左闾右之分:贵者居住于阊〔村〕之左方,一般而言便是村东;贱者居住于闾之右方,一般而言便是村西。这里,贱与贵皆是一种官方认定的身份,未必与生计之穷与富必然相连。也就是说,居住闾右的贱户未必家家生计贫困,居住闾左的贵户也未必家家生计富裕。就征发而言,若是从军征发,尤其是骑士征发,则闾左子弟先行征发,因为从军是建功立业之阶梯,是荣耀之途。徭役征发则不同,徭役之劳不计功,甚或带有某种惩罚性质,譬如轻度犯法便要以自带口粮的劳役为惩罚,是故,徭役必先征闾右贱户。当然,不先征闾左徭役,不等于绝不征发闾左一个徭役。通常情况下,是总能给闾左之民户保留一定数量的劳力人力,而不像征发闾右那般有可能将成年男丁征发净尽。

    二世胡亥在始皇帝葬礼工程之后,又开阿房宫又开屯卫戍边,业已征尽了天下闾右之民力犹不自觉,竟迫使李斯的丞相府继续征发闾左之民力,实为丧心病狂之举也。这一荒诞政策的真正危险性在于:征发闾左之民,意味着胡亥政权掘断了大秦新政最后的一片庶民根基,将剑锋搭上了自家脖颈。

    征发闾左之民,使阳城县令与吏员们陷入了极大的难堪困境。

    闾左之征,主要在两难:一则,是叫做屯长的徭役头目难选。闾左子弟几乎家家都是或高或低的爵位门庭,或积功受赏之家,谁也不屑做苦役头目,即或有个屯长名号,也是人人拼命推辞。二则,是闾左子弟难征,凑不够官府所定之数。闻左难征又有三个原因:一是闾左之家多从军,所留耕耘丁壮也已经是少到了不能再少;二是闾左之家皆有爵位,县府吏员不能如同对待闾右贱户那般强征强拉,偶有逃役之家,县府也不能轻易治罪,须得至少上报郡守方能处置;三是闾左之家消息多,早对朝局剧变有了愤懑怨声,为国效力之心几乎是荡然无存了。

    如此情势之下,这征发问左之民便成了颍川郡最棘手的政事。恰在此时,随二世胡亥大巡狩的丞相李斯来了。李斯定下了两则对策:一是闾左徭役不能空,至少要够千人之数;二是颍川郡与陈郡合并为一屯之征,原本的一郡各千人减为两郡凑千人。李斯走后,两郡守各自召齐了本郡的县令县吏会商举荐,两郡竟没能在闾左可征子弟中定下一个人。最后还是遭贬的周文憋出了一个办法,叫在县府做过帮事的陈胜做屯长。郡守与县令们都听说过这个陈胜,一思谋竟无不欣然赞同。于是,屯长之位终归落到了陈胜头上。

    当周文奉县令之命前来宣示书令时,陈胜黑着脸连连大吼:『看老子没饭吃么!鸟屯长!俺不做!』周文思忖了一阵,拍着陈胜肩膀低声而又颇显神秘地说:『兄弟,我倒看你该去。』『如何我该去?你才该去!』陈胜没好气地嚷嚷着。『你莫上火,听我说。』周文低声道,『说实话,我看这天下要出大事!兄弟有贵相,没准这个屯长,正好便是你出头之日!』陈胜一时大为惊愕:『如何如何,俺有贵相么?咋贵了?』周文道:『说你也不明白,你只去。左右在家也是一个人,屯长好赖吃得官粮,没准到边地挣个将军当当,也未可知。至少,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出路。』陈胜不禁大笑:『好你个周啬夫!徭役不能入军,俺不知道么?骗俺!不中!俺偏不去!』周文忍不住骂道:『你个陈胜有鸟本事!不就有点胆气么?不出门还想找出路,做梦!去不去在你,干我鸟事!我只说明白:目下不去,到头来被县令派人绑了去,连屯长官粮也没了!你自想去!』陈胜嘿嘿干笑着,挠头思谋了半日,终归万般无奈地应允了。

    没几日,周文又来知会陈胜:陈郡选定的屯长是阳夏人吴广,两郡守已经议定,陈胜吴广并称屯长,共同主事。陈胜一听便来了火气:『鸟!两马驾辕有个好么?不中!俺不做这鸟屯长!』这次周文没再劝说陈胜,而是立即赶回县府如实禀报了陈胜发怒拒绝。县令听得又气又笑道:『这个陈胜!还说不做屯长,一个徭役头目也要争个正副,倒是会当官!』周文说了陈胜一大片好话,又说了贱户子弟统率贵户子弟的种种难处,县令这才重新禀报了郡守,请求复议屯长事。没过几日便有了消息:两郡守重新会商议定,以陈胜为主事屯长,居正,吴广副之。周文来知会,陈胜又嚷嚷说要县府给屯长配备官衣甲胄,最好能带剑。周文气得大骂陈胜疲〔痞〕民得寸进尺。陈胜想想将官府也折腾得够受了,便嘿嘿笑着不说话了。周文终究义气,虽则气狠狠走了,却没撂开陈胜不管,今日还来给陈胜引荐吴广做兄弟交,陈胜如何能拒绝?须知,这两郡闾左子弟千人上下,陈挂吴广两个闾右丁壮做屯长,难处本来便多如牛毛,若两人再不同心,如何能有个好?冻胜原本精明过人,又在县府跑腿多年,深知其中利害,故而周文一说立马便走……

    陈郡的阳夏地面,多少还有星星点点的妇孺老幼蠕动着。

    驰道边的无边麦田一片金黄,灰白色天空下,麦浪中隐隐起伏着一点点黑色包头。

    当陈胜周文拐下驰道,进入田头小道时,麦浪中飘来一阵嘶哑如泣的女人歌声:

    黔首割大麦

    田薄不成穗

    男儿葬他乡

    安得不憔悴……

    游丝般的饮泣呻吟中,麦海中骤然站起一个光膀子黑瘦男丁,一边扯下头上黑布擦式着汗水,一边遥遥喊道:『老嫂子莫唱了,听着伤心!过得片刻我来帮你!』远远地一个黑布衣女子直起了腰身,斑白的两鬓又是汗又是泪地一招手:『兄弟不用了……谁家人手都紧……』女人一语未了,抹抹泪水又埋到麦海中去了。黑瘦男子一阵打量,向身后麦田低声道:『草姑子,你先拢拢麦捆子,我过去看看石九娘。』一个头不及麦高的女孩子麦惫地应了一声,黑瘦男子便提着一张铁镰刀大步向远处的麦田去了。那个隐没在麦每的女人直起了腰身,手里一撮拔起的大麦还带着湿乎乎的泥土。女人看见男子走来,勉力地笑了笑:『大兄弟,回去,老嫂子慢慢拔了。』黑瘦男子摇头道:『老嫂子,石大哥修长城殁了,你儿子石九又在咸阳徭役,帮帮你该当的。你手拔麦子咋行?来!这把镰刀你用,我来拔!』说着话黑瘦男子将镰刀往女人手中一塞,自己便弯腰拔起麦来。两鬓斑白的女人掂了掂手中镰刀,抹了抹一脸汗泪哽咽道:『家有个男人多好……大兄弟啊,男人死的死了,没死的都被官府征走了,这日子可咋过也……』黑瘦男子一边拔麦子一边高声道:『老嫂子,我也要走了。官府疯了,黔首只有陪着跳火坑,老天爷也没办法!』女子惊讶道:『你不是刚修完长城回来么!又要走?』黑瘦男子道:『那是大将军蒙恬还在,我走得早!没来得及走的,都被弄到直道去了!一样,回到家的还得去!这不,连闾左户都要尽征了,闾右户还能逃脱了?』女人听得一阵愣怔,跌坐在麦田中不能动了……

    『老嫂子!镰刀给俺!』一个粗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你是何人?』黑瘦男子惊讶地抬起头来。

    『吴广兄弟,俺叫陈胜。不说话,先割麦!』

    精干利落的陈胜二话不说,从女子手中拿过长柄镰刀嚓嚓嚓挥舞起来,腰身步态俨然一个娴熟的农家好手。黑瘦汉子蓦然醒悟道:『陈胜?你是这次的屯长陈胜!』陈胜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奋力舞动着长柄镰刀一步一步结结实实地向麦海深入着。黑瘦汉子稍一打量又蓦然高喊:『周文大哥!拔麦子的是你么?』麦海另一头站起一人,遥遥向黑瘦汉子摆摆手,又隐没到麦海去了。黑瘦汉子重重地咳了一声,也不再说话,猛然弯腰奋力拔麦了……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三人终于在麦海中碰头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中,三人对望一眼,没说一句话一齐撒手跌坐在麦堆上了。

    『三个兄弟,手都出血了……』女人过来一脸泪水,『起来,回去,歇着……老嫂子给兄弟们蒸新麦饼!走……』陈胜摆摆手道:『不饿不饿,麦子收了不搬运,天一雨就白忙活了。吴广兄弟,有车么?没车便背!连你家的一起收拾了!』两手起满血泡的周文也气喘吁吁道:『也是,吴广兄弟要走了,麦田得收拾干净了。』吴广高声道:『不能不能!周文大哥从来没做过粗话,如何能再劳累?回去回去!要做也明日!』陈胜一指灰蒙蒙云天道:『麦田争晌!你看老天成啥样了?随时都会下雨!你去找把镰刀来,你我两人杀麦!周文大哥帮老嫂子做饭送饭,小侄女与大妹子找车找牛拉麦,夜来便叫这片地净净光!』周文大笑道:『陈胜倒会铺排!吴广兄弟,我看就如此了。』吴广奋然站起一拱手道:『好!多谢两位大哥!我去借镰刀叫老婆!』〔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周文兄弟,跟老嫂子走!』女人一抹泪水也走了。

    蒙蒙夜色下,这片辽阔清冷的麦海中破天荒地有了夜间劳作。两镰杀麦声嚓嚓不断,田头送饭的火把时时摇曳,牛车咣当嘎吱地响动着,给这久无人气的空旷田野平添了一丝鲜活的慰藉。及至天色麻麻亮,灰白的云层团团翻卷在头顶时,两家麦田都是一片干净了。三人并肩踉跄着走出地头时,周文指着灰白翻卷的云团低声说了两句话,教陈胜吴广一起猛然打了个激灵。周文说的是:『云气灰白不散,天下死丧之象!两位兄弟,同心患难最是要紧!』

    『陈胜大哥!吴广听你!』

    『吴广兄弟!血肉同心!』

    四手相握,血水汗水吧嗒吧嗒地滴进了脚下的泥土。

    将及六月底,两郡只凑够了九百人的闾左徭役。

    虽不足千人,两郡还是接到了太尉府的徭役进发令:『发颍川郡陈郡闾左之民九百人,以陈胜吴广为屯长,逋戍渔阳,限期一月抵达,失期皆斩!』逋〔音zhē〕者,问责也。逋戍者,惩罚性戍边也。也就是说,这九百人虽是戍边屯卫,却不是从军的士兵,而是从事徭役劳作的入军苦力。唯其如此,两郡守经过会商,议定从颍川郡的阳城县与陈郡的阳夏县各出一名县尉并五名县卒,押解九百闾左徭役赶赴渔阳郡;期限是一个月,若逾期抵达则全部斩首。

    依据今日地理位置,渔阳郡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与怀柔之间,颍川郡在今河南省郑州市地带,陈郡在今河南省淮阳周口地带。若以稍北的阳城县为出发点北上至渔阳,地图直线距离大体一千公里上下,计以种种实际曲折路程,则大体在三千余里上下。若以稍南的陈城为出发点,则距离无疑超越三千里了。也就是说,这支徒步赶路的徭役队伍,每日至少要走八十余里到百余里,才能在期限内到达渔阳郡。以常人步行速度,每小时大体十里上下,每日至少得走八小时到十余小时,若再加上歇息造饭扎营劳作,以及翻山越岭涉水过险等等艰难路段,几乎每日至少得奔波十五六个小时。对于长达两三千里的远途跋涉,这是紧张又紧张的。战国兵法【尉缭子】云:『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敌境,卒聚将至。』一日百里,这是久经训练的军旅行军速度,而且仅限于千里之内才能如此兼程行军;若距离超过千里,则在古代历来视为长途异常行军,通常不会硬性限定时日。秦法之根基是商鞅变法时所创立的法律,其时秦国领土路程至多不过千里上下,以兵法行军要求徭役,民力尚能支撑。而二世胡亥即位后以赵高申法令,『用法益刻深』,竟至对长途跋涉三千里的徭役民力,也以每日百里之速度限期抵达,显然是太过苛刻而不合常理了。

    此前,由于陈郡地广路远,闾左徭役集中较慢。颍川郡的陈胜接到郡守书令,于五月中便领着颍川郡的四百余名闾左民力南下,赶赴陈郡的陈城先行等候。临行之时,陈胜找到周文辞行,对官府的这种不就近而就远的做法大为不解,又骂骂咧咧不想做屯长了。周文说,这也是郡守没办法的办法,让四百余人在颍川郡空等十来天,空耗颍川郡府库粮食不说,万一跑了几个人或出了甚意外,岂不是郡署的大麻烦?周文也是沮丧得牢骚满腹,说如今这官府谁还担事,谁担事谁死得快,是我也赶紧将你推出去了事。陈胜只有借着酒意大骂了一通院中老树,万般无奈地走了。

    三五日间赶到了陈城,陈郡民力尚在聚集。陈胜吴广密商一阵,每日便拉着两个因押解重任而被称为『将尉』的县尉去小酒肆盘桓,饮些淡酒,嚼些自家随身带来的山果面饼,没话找话地说着,左右要结交得两个将尉热络起来。这是陈胜的主意。陈胜说,几千里路限期赶到,牛马都能累得半道趴下,何况是人?闾左子弟素来轻蔑我等闾右民户,再不交好这两个将尉,你我就是老鼠钻进风囊两头受气。诚实厚重的吴广赞同了,且立即拿出了自家的五六十枚半两钱,与陈胜一起凑了百钱之数。几日下来,两个将尉觉得陈胜吴广很是对路,竟轮流提着一袋子半两钱,邀两个屯长到陈城的大酒肆吃喝了两次,痛饮了一番。及至进发令颁下时,四个人已经是相互称兄道弟了。自然,两个将尉都是大哥,陈胜吴广只能是小兄弟。

    不料,进发令一宣,九百多人立时嚷嚷得鼎沸。

    一个月期限太紧,根本赶不到,不是分明杀人么?全部愤愤然地嚷叫,都脱不开这几句话。陈胜还没开口,阳城将尉便吼喝起来:『嚷嚷甚!都给我闭嘴!听我说!』待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阳城将尉高声道:『郡守已经请准了太尉府:期限不能改!路径自家选!到渔阳有两条路:一条渡河北上,经河内北上,过邯郸郡、巨鹿郡、广阳郡,最后抵达渔阳郡!一条路向东南下去,经泗水郡,再北上过薛郡、济北郡,从齐燕大道进入渔阳郡!选哪条?自家说!』将尉话音落点,林下营地立即乱纷纷嚷叫起来,各说各理纷纭难辨。吴广见状,跳上土台高声道:『都莫嚷嚷!听屯长说话!』闾左徭役们这才想起还有两个闾右屯长,一时闹哄哄嘲笑起来:『还屯长哩!屯长知道渔阳郡在南边还是北边?泗水郡在东面还是西面?啊!』陈胜不禁腾地蹿起一股心火,却压住了火气跳上土台高声道:『诸位!陈胜既是屯长,便得为众人做主!路要自家走。俺说得对,大家便听!俺说得不对,大家便不听!如此鸡飞狗跳,能选定路径么!』几句话喊罢,营地中竟出奇地安静了下来。显然,闾左徭役们都没有料到,一个闾右贱户还能说出如此理直气壮的一番话来。

    『俺说!』陈胜的声音昂昂回荡,『北上路近,然却没有直通大道。一路山高水险,走得艰难,还免不了跌打损伤死人。看似近,实则远!走东南再北上,看似远得许多,却有中原驰道、楚齐驰道、齐燕驰道三条大路!运气要好,中间还可趁便坐坐船歇歇脚,其实是近!最大的好处是,免得死伤性命!诸位说,哪条道好?』

    『东南道好!』林下齐声一吼,没有一个人异议。

    『两将尉如何?』陈胜一拱手请命。

    『娘的!这乱口汹汹竟教兄弟一席话摆平了,中!』阳夏将尉大是赞赏。

    『都说好,我还说甚?明日上路!』阳城将尉大手一挥定点了。

    列位看官留意,这支徭役部伍的行进路线,是一个很少为人觉察的历史奥秘。

    奥秘所在者,出事之前的行进路线与原本所去之目标,全然南辕北辙也。【史记·陈涉世家】是直然连接:『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逋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此后便是叙述起事经过,根本没有说明何以北上渔阳却到了东南泗水郡的蕲县大泽乡,何以如此南辕北辙?于是,后世有了诸多的猜想、剖析与解密。最富于想象力的一种说法是:这是一支秦军的叛逆部伍,根本不是徭役民力,是着意背离目标而远走东南发动叛乱的。就实而论,【史记】没有交代原因,应该是没有将此当做一个问题。因为,秦代交通干道的分布,在百余年之后的司马迁时期还是很清楚的,最大的实际可能是:除非大军作战需要,徭役商旅等民力北上都走这条很成熟的平坦大道;民众很熟悉,官方也很熟悉,无须特意说明。

    六月底,这支九百人的屯卒部伍踏上了东南大道。

    上路之日天低云暗,灰白色的云莫名其妙地渐渐变黑了。吴广与周文相熟,知道些许云气征候迹象,悄悄对陈胜说:『黑云为哀色,老天不妙,很可能有大雨。』陈胜昂昂道:『就是下刀子也得走,想它弄啥来,走!走一步说一步!』说罢便前后忙碌照应去了。也是刚刚上路,屯卒人众体力尚在,一连五日,日日准定百里稍有超出。

    依如此走法,一个月抵达渔阳该当不是大事。

    孰料,第六日正午刚刚进入泗水郡的蕲县地面,一天黑云便刷啦啦下起了小雨。陈胜一算计,六日已经走了六百余里,依着路道规矩,也该露营一半日让大家挑挑血泡缓缓神气吃吃热乎饭了。陈胜拉着吴广对两将尉一说,两将尉也说能行。

    于是陈胜下令,在蕲县城东北三十余里的一座大村庄外的一片树林里扎营,埋锅造饭,歇息半日一夜,明早赶紧上路。疲惫的屯卒们大是欢欣,一口声夸赞陈胜是个好屯长,会带兵。绵绵密密的细雨中,九百屯卒一片忙碌,在避风避雨的土坡下扎了营地,捡拾枯枝干柴埋锅造饭烧热水,人人忙得汗水淋漓。及至暮色降临,屯卒们人人都用分得的一瓢热水搓洗过了腿脚,菜饭也已经煮熟了。屯卒们每人分得一大碗热乎乎的菜饭团,呼噜噜吃光喝净,整个营地便扯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快起来!大闷雨!还死猪睡!』

    当屯卒们在一脸汗水雨水的陈胜的吼叫中醒来时,人人都惊愕得脸色变白了。

    大雨瓢泼般激打着树林,那声音叫人头皮发麻,林中一片亮汪汪的哗哗流水,地势稍低的帐篷都泡进了水里。大雨可劲下着,天上却没有一声雷鸣。显然是老天郁积多日,下起了令人生畏的大闷雨。

    『愣怔个鸟!快!拔营!转到林外山头去!』

    在陈胜吴广的一连串吼叫中,将尉与十名县卒也从唯一的一顶牛皮军帐中钻出来了。一看情势,两将尉二话没说便喊了声对,下令县卒们立即转营。屯卒们见将尉也是如此主张,再不怀疑陈胜,立即一片乱纷纷喊声手忙脚乱地拆帐收拾随带衣物熟食,趟泥趟水地跑向树林外的一座山头。吴广站在山头向天上打量片刻,对陈胜高声道:『天雨不会住!这里还不行!要靠近村里,找没人住的空房落脚!』陈胜立即点头,一手抹着脸上雨水一手指着山下远处嘶声大喊道:『吴广说得对!跟俺来!到乡亭去!』屯卒们似乎已经信服了这个屯长,陈胜一拔脚,屯卒们便呼啦啦一片跟着去了。两名将尉打量了一阵地势,也带着县卒们跟来了。

    『果然!大泽乡亭!』吴广指着一柱石刻大喊着。

    『进去!』陈胜大喊,『不许乱来!听号令!』

    雨幕之中的这片庭院,显然是这个名叫大泽乡的乡亭了。杂沓蜂拥而来的人群塞满了廊下,空荡荡的大庭院顿时喧嚣起来。一个白发苍苍腰身佝偻的老人,从庭院角落的一间小屋走了出来,惊讶地打量着这黑压压冒出来的人群。吴广看见了老人,连忙上前拱手说明了情由。老人喃喃道:『怪道也,我说目下都没男子了,哪里来这一大群精壮?』吴广问:『这庭院可否住下?』老人说:『这是大泽乡亭的官署,都空了一年了,想住几日住几日。』吴广问:『这乡署为何比寻常乡署大?』老人说:『大泽乡是蕲县大乡,大泽乡与大泽亭合署,故而叫做大泽乡亭,比寻常乡署大许多了。』吴广问:『亭长在么?』老人说:『亭长乡长都领着乡卒们带徭役工程去了,亭长一拨在咸阳阿房宫,乡长一拨在九原直道哩,只剩我这个老卒看守乡亭了。』吴广将老人领到陈胜面前时,将尉县卒们也恰恰赶到,吴广将老人所说的诸般情形一说,陈胜与将尉连声说好,一致决断便住在这里等候放晴上路。

    陈胜吴广立即察看了所有房屋,立即派定了住所:将尉与十名县卒,住了三间最好的房子;其余屯卒打乱县制,以年岁与是否有病分派住处:年长体弱者住正房大屋,年青力壮者住牛棚马圈仓储房等;陈胜吴广两人,住进了一间与看守老卒一样的低矮石屋。如此分派,众人无一人不满,欣然服从之余,立即忙乱地收拾随身物事纷纷走进了指定的所在。大约过午时分,一切都在茫茫雨幕中安定了下来。

    不料,大雨连绵不停了。一连旬日,黑云翻卷的天空都是沉沉雨幕,无边无际地笼罩大地,似乎要淹没了可恶的人间。日日大雨滂沱,山原迷茫。乡亭内外皆水深及膝。雨水积成了无数大河小河,遍野白茫茫一片。大庭院的屯卒们,最初因劳碌奔波暂歇而带来的轻松笑语早没有了,每日都聚集在廊下阴郁地望着天空,渐渐地一句话都没有了。年青的后生们则纷纷赤脚趟进水中,望着雨雾弥漫的天空,木呆呆不知所以。两名将尉与县卒们也没辙了,每日只唉声叹气地阴沉着脸不说话。

    两将尉随带的酒囊早空了,只好每日摇晃着空空的酒囊骂天骂地。谁都不敢说破的一个事实是:一个月的路程已经耽搁了十日,便是天气立即放晴上路,只怕插翅也飞不到渔阳了!若到不了渔阳,八月初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全部就地斩首!

    陈胜的脸越来越黑了。这一日,陈胜将吴广拉到了乡亭外一座空旷的不知祭祀何人的祠堂。幽暗的祠堂中,陈胜良久没说话,吴广也良久没说话。最后,还是陈胜开口了:『吴广兄弟,你我终是要死了!』吴广闷闷地答了一句:『大哥是屯长,没个主张?』陈胜嘶声道:『俺不说,说了也白说。』吴广道:『你不说,咋知道白说?』

    陈胜气狠狠道:『狗日的老天!分明教人死!逃亡是死,到渔阳也是死!左右非死不可,只有等死!』吴广目光一闪道:『若不想等死,咋办?』陈胜一拳砸上了空荡荡的香案:『死便死!怕他啥来!等死不如撞死!弄件大事出来!』

    『大事,甚大事?』

    『死国!』

    『死国……为国去死?』

    『鸟!反了,立国!死于立国大计,强于伸头等死!』

    『大哥真是敢想,赤手空拳便想立国。』吴广丝毫没有惊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倒也是。』吴广思谋道,『反得有个由头,否则谁跟你反?』

    『天下苦秦久矣!』陈胜显然有所思谋,望着屋外茫茫雨幕,话语罕见的利落,『人心苦秦,想反者绝非你我。俺听说二世胡亥本来便不该做皇帝,他是少子!该做皇帝的,是公子扶苏!扶苏与蒙公守边,大驱匈奴,又主张宽政,大有人望。二世杀扶苏,百姓很少有人知道,许多人还以为扶苏依然在世。俺等就以拥扶苏称帝为名,反了它!』

    『拥立扶苏,好!只是……我等目下身处楚地,似得有个楚人旗号。』

    『这个俺也想了!』陈胜奋然搓着双手,『楚国便是项燕!项燕是楚国名将,曾大胜秦军。楚人多念项燕,有说项燕死了,有说项燕跑了。俺等便打他旗号!』

    『好!这两面大旗好!』吴广奋然拍掌,又谨慎低声道,『不过,一定要细。教这九百人齐心反国,要一步步来。』

    『那是!你我得仔细盘算!』

    雨幕潇潇,两人直到天黑方回到乡亭。

    次日天刚亮,陈胜来到将尉房,要将尉领他去蕲县城办粮。两个将尉睡得昏沉沉未醒,好容易被陈胜高声唤醒,一听说大雨出门立即黑了脸。陈胜说炊卒营已经没米谷下锅了,再不办粮便得一齐挨饿。阳城将尉便从腰间摸出太尉府的令牌扔了过来道:『你是屯长,令牌上刻着名字,自个儿去了。』说罢倒头便睡。陈胜高声说,那俺与吴广一起去了。阳城将尉哼了一声。陈胜便大步匆匆出门了。

    这屯卒徭役上路,不若军旅之行有辎重营随带粮草。徭役征发是一拨一拨数百上千人不等,若各带牛马车辆运粮上路,显然是于官于民皆不堪重负的。帝国徭役多发,法令严厉,遂在天下通令施行徭役官粮法以方便征发民力。所谓徭役官粮,专指出郡的远途徭役由所过县府从官仓拨粮,其后由郡县官署间相互统一结算,再落实到徭役者本人来年补交粮赋。因屯卒是戍边劳役,是故比寻常的工程徭役稍有宽待,官府全部负担路途粮谷,每人每日斤两堪堪能吃得八成饱罢了。连日大雨,屯卒营在城父县背的粮食,只吃菜煮饭也已经吃光了,只得冒着大雨办粮了。

    所谓办粮,便是或将尉或屯长持太尉府的屯卒征发令牌,在县城官府划拨粮谷,而后自家随身背走;一县所供粮谷,以徭役在本县内路程长短而定,中原之县大体是一至三日的口粮。今日冒雨办粮,陈胜吴广召齐了所有精壮四百余人上路,必得在明日天亮前背回粮谷,否则难保没有人逃亡。

    大泽乡距蕲县城三十里上下,虽是乡亭大道,奈何也已经泥水汪洋。屯卒们拖泥带水整整走了半日,这才抵达县城。及至办完粮谷,每人背起半麻袋数十斤粮谷往回赶,已经是天色暮黑了。陈胜情急,要去县府请得百十支火把上路。吴广摇头道,大雨天火把有用么?不行,还是天亮再走。万般无奈,陈胜便带着几百人在城门洞内的小街屋檐下窝了一夜,天亮连忙匆匆回程。走走歇歇,好容易在午后时分看见了那片乡亭庭院。

    此时乱云浮游,天光稍见亮色,刷刷大雨也转雨丝蒙蒙。押后的吴广正到大泽里村边,却见一个红衣人头戴竹皮冠,身背黑包袱,赤脚从村中趟水走出,长声吟唱着:『云游九州四海,预卜足下人生』吴广忍不住骂道:『吃撑了你个混子!还卜人生,死人能卜活么!走开走开!』红衣人却站在当道悠然一笑:『死活死活,死本可活,活本可死,非我卜也,足下命也。』吴广心中一动停住了脚步,待最后几个屯卒从身边走过,正色低声道:『先生果能卜命?』红衣人道:『占卜者,窥视天机也。能不能,在天意。』吴广道:『好。你且随我到那座祠堂去。哎,我没钱了。』红衣人笑道:『世间行卜,有为钱者,有为人者,有为事者,有为变者。人皆为钱,岂有生生不息之人世?你纵有钱,我也没处用去,说它何来也。』吴广知此人不是混世之人,便先行趟着泥水进了祠堂,反身来接时,红衣人也已经趟着泥水到了廊下。

    『足下是卜事?』

    『你如何知道?』

    『命悬一线,何须道哉!』

    幽暗的祠堂中一个对答,吴广更觉出此人不同寻常,遂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红衣人铺排物事。红衣人跪坐于香案前,打开包袱铺到青砖地面,从一黄布小包中拿出一把细长发亮的茎杆往中间一摆,拱手道:『请壮士起卦。』吴广神色肃然地走到祠门,向上天深深一躬,回身跪坐于红衣人对面,将一枝茎杆郑重地拨到了一边。

    红衣人悠然道:『太极已定,当开天地之分。』说着,随手将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分做两堆,分握于左右手;一摇左手说声天,一摇右手说声地,左手又从右手中抽出一支草茎,夹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悠然道:『此乃人也。』然后,方士放下右手中的草茎,用右手数左手中的草茎,每四根一数,口中悠然念道,『此乃四季。』最后余下四根草茎,夹在无名指与中指之间,悠然道,『此乃闰月也。』手中草茎一阵组合,红衣人喃喃念道,『此乃第一变。』遂在大青砖上用一支木炭粗粗地画了一道中间断裂的纹线。吴广大体知道,那叫爻线,六爻画出,便是一卦了。果然,红衣人喃喃念完六次之后,青砖面上画出了一排粗大的断裂纹线。

    『这是……』吴广专注地看看卦象,又看看卜者。

    『壮士,此乃震卦之象。』

    『敢请先生拆解。』

    红衣人一根草茎指着卦象道:『震卦之总卦象,乃天地反复,雷电交合,人间震荡之象也。此象之意,预兆壮士将与人携手,欲图一件超凡大事。』

    『果然如此,吉凶如何?』吴广心头骤然翻滚起来。

    『卦辞彖曰:震往来厉,危行也。其事在中,大无丧也。壮士所图,大险之事也,然最终必能成功。此谓,虽凶无咎,震行无眚。』

    『又险,又能成?……』

    『震卦深不可测,卦象有借鬼神之力而后成之意,请壮士留心。』

    『先生器局不凡,能否留下姓名,日后在下或可于先生张目。』

    『我乃旧韩人,姓张。足下知我姓氏足矣,告辞了。』

    红衣人走进了霏霏细雨,趟进了没膝泥水。吴广愣怔地站在廊下凝望红衣背影片刻,又猛然大步趟进了泥水。红衣人回身悠然一笑:『壮士还有事么?』吴广一拱手道:『敢问先生,若有人想成天下大事,何等名号可用?』此话原本问得唐突,内中玄机只有吴广明白。吴广难忍一问,却又没指望红衣人回答,只朦胧觉得该有如此一问,否则心下不安。不料红衣人却站住了,似乎丝毫没觉得意外,只仰面望天。

    任雨水浇到脸上。良久,红衣人吐出了两个字一句话:『张,楚。楚地楚人,张大楚国也。』吴广愣怔间,红衣人已经哗啦哗啦去了。

    回到乡亭营地,吴广与陈胜就着昏黄的烛光,喁喁低语直到四更。吴广说了红衣人的占卜话语,陈胜也是惊喜莫名。两人依着各自所知道的全部消息与听来的全部知识,精心竭力地谋划着有可能最见功效的法式,决意要以鬼神之力撬动这九百人了。

    次日天色如故,乱雨冷风使人浑然不觉是七月流火之季。虽说昨夜吃了一顿热和饱饭,屯卒们还是纷纷挤到了屋檐下望天叹气,渐渐地,有人开始哭泣了。正在此时,庭院外有人突然惊叫起来:『快来看!天上下鱼了!天上下鱼,快来看也!』

    廊下吴广一边大喊着胡说,一边冲出了大庭院。吴广素与屯卒们交好,这一跑一带,百无聊赖又郁闷之极的屯卒们一哄而出,纷纷攘攘地一齐冲到了乡亭大门外。

    门外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显见是当地大泽乡人。此人身旁的车道沟已经积成了一片雨水池塘,水中游动着一条大鱼,金红色鳞光闪动,似乎在惊惶地挣扎。斗笠人操着楚语高声比画着:『晓得无?怪也!我正趟路,大鱼嗖!啪!从天上掉进了水里!大泽乡水面,没有过此等金红怪鱼!』一屯卒大喊:『分明天鱼也!开个水道,放它游到河里去!』众人立即纷纷呼应:『对对对!天鱼!放了天鱼!』有人正要跳下水刨开池塘,吴广大喊一声不对,又连连喊道:『天降大鱼,定有天意!我等月余不见荤腥,上天赐我等炖鱼汤!拿回去炖了!』屯卒们立即又是一片呼应:『屯右说得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炖鱼汤!』更有人大喊着:『对也!没准这天鱼肉永世吃不完!我等不用挨饿了!』在屯卒们的哄笑中,吴广对斗笠人道:『兄弟见得天鱼,给你两个半两钱如何?』斗笠人连连摇手道:『莫莫莫!你等外乡客,天鱼降在你等营地,便是你等之天意!我是地主,如何能要钱了?』说罢一拱手,趟着泥水去了。

    于是,那个要刨池塘的屯卒连忙捞起了天鱼抱在了怀里,被众人哄笑着簇拥着回到了庭院。

    『庄贾杀鱼!』一进庭院,吴广喊了一嗓子。

    『来也!』一个系着粗布围腰的年青炊卒提着一把菜刀跑了来,兴冲冲看着已经在陶盆中游动的红鳞大鱼,抓耳挠腮道,『只是这鱼,咋个杀法耶?』众人一片哄笑中,一个屯卒过来高声道,『来来来,我杀!我家住水边,常杀鱼哩!』叫做庄贾的炊卒连连摇头大嚷:『不行不行!全营就两把菜刀,炊兵不能交人用。』『闷种你!』

    那个屯卒笑骂着伸手夺过菜刀,『都快死的人了,还记着律令,蠢不蠢!』边说边从陶盆中抓起大鱼,『看好了,鱼从这里杀……』切开鱼腹,那个屯卒突然一怔,『哎!不对也!』

    『看!鱼腹有红线!』

    眼见鱼腹软肉中一丝红线,屯卒们惊讶了,没人说话了。杀鱼屯卒一咬牙,菜刀一用力便将鱼腹剖开,却见一团红色在鱼腹中蠕动着大是怪异。杀鱼屯卒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挖,不禁一声惊诧:『怪也!鱼腹红绫!』屯卒们大是惊愕,有人便大喊:『屯右快来看,鱼腹红绫!』吴广从廊下大步过来挤入人圈,惊讶道:『愣怔啥!快扯开!』杀鱼屯卒抓住红绫一角啪的一抖,三方黑块蓦然一闪。

    『曲里拐弯!天书也!』

    『不!是字!』

    『对!三个官字!小篆!』识字者连连大喊。

    『认得么?啥字?』吴广满脸惊疑。

    『陈,胜,王……这,这是……』识字屯卒一脸狐疑。

    『陈胜王?陈胜,不是屯长么?』有人低声嘟囔了。

    『没错!陈胜王!』有人惊讶失声。

    『陈胜王?陈胜王!陈胜王?陈胜王……』惊疑迅速在人群荡开了。

    『兄弟们慎言!』吴广正色道,『虽说天鱼天意,也不能害了屯长!』

    『对!谁也不许乱说!』炊卒庄贾恍然惊醒。

    『不乱说,不乱说。』屯卒们纷纷点头。

    『好。一切如常。庄贾炖鱼汤。』吴广做了最后叮嘱,屯卒们兴奋莫名地散了。

    这天鱼天书之事原本并非人人知晓,可随着午饭的人人一碗看不见鱼的藿菜鱼汤,便迅速弥漫了每一间大大小小的石屋砖屋。屯卒们坐在密匝匝的地铺上,相互讲述着刚刚发生在清晨的神异,越传越神了。

    及至天色将黑,『陈胜王』三个字已经成了屯卒们认定的天启,一种骚动不安的气氛开始蔓延了。除了两名将尉与十名县卒,『陈胜王』已经成了屯卒们公开的秘密。黑幽幽的初夜,又下起了弥漫天地的大雨。雨声中,每间石屋的屯卒们都头碰头地聚相议论着,没有一个人睡觉了。天鱼天书的出现,意外地在屯卒们绝望的心田抛下了一个火星,原本死心一片的悲怆绝望,变成了聚相议论种种出路的纷纷密谋。三更时分,激烈的窃窃私议依然在无边的雨幕中延续着。

    距离将尉住房最远的马圈里,五十多个年青屯卒尤其激烈,吵吵声与刷刷雨声融会成一片。突然,一个阳城口音惊呼道:『都莫说话!快听!弄啥声!』

    『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黑幽幽夜幕雨幕中,传来尖厉的呜叫,似人非人,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屯卒大着胆子蹑手蹑脚走到马圈门口,刚刚向外一张望便是一个屁股蹲儿跌倒在地:『我的娘也!亭,亭门外啥光?蓝幽幽!……』几个人立即一起拥到马圈口,立即纷纷惊呼起来:『狐眼!狐子精!』『对!狐鸣!』『狐作人语!天下要变!』『对对对!没错!狐精在破祠堂门口!』纷纷攘攘中,屯卒们几乎一窝蜂拥出了马圈。立即,其余石屋砖房的屯卒们也纷纷拥了出来,雨幕中的大庭院挤满了赤脚光脊梁的沉寂人群。无边雨声之中,那尖利怪异的声音又随着蓝幽幽的闪烁飘了过来,一声又一声在人们心头悸动着:『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天也!』不知谁惊呼了一声,满庭院屯卒们忽然不约而同地呼啦啦跪倒了。

    『弟兄们,跟陈胜走,没错!』吴广在人群中低声喊着。

    『对!跟陈胜走!』

    『跟陈胜走!争个活路!』众人的低声呼应迅速蔓延开来。

    一阵低沉的骚乱之中,陈胜光膀子赤脚跑来了,刚进人群问了声弄啥来,便被屯卒们轰然包围了……自这一夜起,这座大泽乡亭始终没有安宁,黑幽幽的一间间房屋中酝酿着一种越来越浓烈的躁动。三日之后,眼看已经到了七月二十,陈胜吴广又带着四百余屯丁去蕲县办粮了。夜半趟着泥泞雨水归来,绝望的消息立即传遍了乡亭屯卒:蕲县官府已经奉命不再供粮,教九百屯卒听候官府处置!吴广私下传开的消息是:因了天雨,泗水郡官兵凑不够数不能决刑,天一放晴,官府便要调集官兵来斩首我等了!屯卒们连日密议密谋,人人都有了拼死之心,夜来消息一传开,业已断粮的乡亭营立即炸开了。陈胜吴广四处劝说,才死死压住了骚乱。天色将明之时,陈胜吴广与各县屯卒头目秘密聚议,终于商定出一个秘密对策并立即悄悄传了开去。屯卒们终于压住了满心愤激,忐忑不安地开始在等待中收拾自家的随身物事了……

    天方放亮,庭院传来了吴广与将尉的争吵声。

    『鸟个吴广!再乱说老子打死你!』阳城将尉举着酒囊醉醺醺大叫。

    『我等凑钱给你买酒!你只会骂人么!』

    『你天天说逃亡!老子不杀了你!』

    『又冷又饿!不逃耗着等死么!我等今日便要个说法!』

    『反了你!来人!拿起吴广!』阳城将尉大喝了一声。

    县卒们还没出来,屯卒们便呼啦啦拥了过来一片喊声:『对!不放人就逃!』闻声赶来的阳夏将尉举着酒囊大喊:『陈胜!教他们回去!犯法么!』远处站着的陈胜冷冷道:『你放人,俺便教兄弟们回去。』吴广愤然大叫:『回屋等死么!不饿死也要斩首!你等官人还有人心么!』阳夏将尉大怒,吼喝一声大胆,猛然一马鞭抽来。吴广不躲不闪,一鞭抽得脸上鲜血激溅滚倒在地。吴广愤激跳起大叫:『我便要逃!要逃!』阳夏将尉连抽数鞭,红眼珠暴凸连连吼叫:『你是阳夏人!你他娘跑了教老子死么!我先教你死!』说话间将尉扔掉皮鞭,长剑锵然拔出!屯卒们惊呼之际,吴广一跃而起,飞身抓住了阳夏将尉手腕。将尉空腹饮酒本来晕乎乏力,手臂一软,长剑已到了吴广手中。旁边陈胜大吼一声杀,立即扑向了旁边的阳城将尉。吴广一剑将阳夏将尉刺倒,又向阳城将尉扑来。阳城将尉正在惊愕失色呼喝县卒之际,猛然被陈胜凌空扑倒,又被赶来的吴广一剑洞穿了胸口。陈胜跃起大吼一声:『杀县卒!』立即操起一把门边铁耒冲进了县卒屋。县卒们日久大意,方才出门没带长矛,此刻在将尉方才号令下刚刚冲进屋来取兵;不防陈胜与屯卒们已经蜂拥而人,各色木棍铁耒菜刀一齐打砸,县卒们当即乱纷纷闷哼着倒地了。一阵混打吼喝,县卒全被杀死在小屋中。吴广带血的长剑一举,高呼:『祠前聚集!陈胜王举事了!』

    屯卒们呼啸一声,纷纷捡起县卒的长矛冲出了石屋……

    片刻之间,破旧的祠堂前拥满了黑压压人群。屯卒们愤激惶恐,人人身背包袱,有人手握着木棍竹杆铁耒菜刀等等种种可手之物,绝大多数则是赤手空拳地张望着。十支长矛与陈胜吴广的两口长剑,在茫茫人群中分外夺目。人群堪堪聚集,廊下吴广举起血剑一声高呼:『弟兄们!陈胜王说话!』

    『陈胜王说话!』屯卒们一口声高呼。

    陈胜一步跳上门前台阶,举起长剑高声道:『弟兄们!俺等大雨误期,已经全部是死人了!即或这次各自逃亡不死,还是要服徭役!还是苦死边地!但凡戍边,有几个活着回来!原本说大秦一统,俺等有好日子!谁料苦役不休,俺等庶民还是受苦送死!弄啥来!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叫天下都知道俺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死!举事!』雨幕中一片怒吼。

    吴广举剑大吼:『天命陈胜王!拼死反暴秦!』

    『天命陈胜王!拼死反暴秦!』

    『陈胜王万岁!』雨幕中震天撼地。

    『今日斩木制兵!明日举事!』陈胜全力吼出了第一道号令。

    立即,屯卒们在茫茫雨幕中忙碌了起来,从乡亭仓储中搜集出仅存的些许工具奔向了空荡荡杳无人迹的原野,扳倒了大树,折断了树杆,削光了树皮,削尖了杆头,做成一支支木矛。也有屯卒拥向一片片竹林,折断了竹杆,削尖了杆头,做成了一支支竹矛。炊卒庄贾的两口菜刀忙得不亦乐乎,大汗淋漓手掌流血,仍在削着一支又一支竹杆。更有一群屯卒砸碎大石,磨制出石刀石斧绑上木棍,呼喝着胡乱砍杀。住在马圈的年青屯卒们,则闹哄哄拆掉了马厩,将马厩的木椽一根根砍开,打磨成了各色棍棒。陈胜吴广与各县头目则聚在一起,秘密筹划着举事方式……

    次日清晨,大雨骤然住了,天色渐渐亮了。

    当屯卒们又一次聚集在祠前时,所有的人都袒露着右臂,弥漫出一片绝望的悲壮。祠前一根高高木杆上绑缚着一面黄布拼成的血字大旗,『张楚』两个字粗大笨拙地舒卷着。廊下的陈胜吴广穿着从两名将尉身上剥下来的带血甲冑,显得狞厉而森然。看看要冲破云层的太阳,陈胜大喊了一声:『今日举兵!祭旗立誓!』旁边吴广大吼一声:『斩两将尉首级!祭我张楚大旗!』立即有四名屯卒将两具将尉尸体抬来,陈胜吴广一齐上前,各自一剑将二人头颅割下,大步摆到了旗下的石案上。

    二人向石案跪倒,一拱手同声高诵:『苍天在上!陈胜吴广等九百人举事大泽乡!倒秦暴政,张大楚国!若有二心,天诛地灭!』两人念一句,屯卒们吼一句,轰轰然震天撼地。祭旗一毕,吴广站起身向陈胜一拱手昂昂然高声:『举事首战!天命陈胜王发令!』

    『追随陈胜王!』屯卒们一片吼声。

    『好!』陈胜举剑指天高声道,『天光已出,天助我也!目下俺等还是腹中空空,要吃饱才能打仗!要吃饱,第一仗打大泽乡,搜尽各里仓房存粮兵器!只要先拿下乡亭十几个仓储,俺等人人吃饱,日后死了也是饱死鬼,不是饿死鬼!走!』

    『攻大泽乡!做饱死鬼!』人众一声呐喊,光着膀子拥向了四周村庄。

    列位看官留意,史书所谓『攻大泽乡』,实际便是拥人各『里』〔行政村〕抢掠里库的少量存粮与器物,以为初步武装而已,并非真实打仗。其时淮北泗水郡相对富庶,人口稠密,大泽乡之类的大乡,大体当有十个上下的『里』。在徭役多发的秦末,村中精壮十之八九不在,九百入席卷十数个村庄是非常容易的。天尚未黑,这最初的攻杀劫掠便全部完成了,掠得的粮谷米酒器物衣物等乱糟糟堆成了一座小山。

    当夜,九百人的大泽乡亭外大举篝火造饭,大吃大喝一顿又呼呼大睡了一夜。次日天明,陈胜吴广立即率领着这支因绝望而轻松起来的乱军,奋力卷向了蕲县城。

    屯卒们乱纷纷吼叫着,趟着泥水遍野拥向蕲县。当日午后时分,当大片黑压压屯卒漫卷到城下时,不明所以的蕲县城门的十几个县卒们连城门也没来得及关闭,棍棒人群便冲进了城里。片时之后,县署被占了,县令被杀了,小小县城大乱了。

    暮色时分,一杆无比粗糙的『张楚』大黄旗插上了蕲县箭楼,陈胜王的欢呼淹没了这座小小城邑。

    三日之后,这支已经尽数劫掠了蕲县财货府库与屯集旧兵器老库的徭役农民,有了十几辆破旧战车,有了几百支铜戈,人马已经壮大到千余人。陈胜吴广会商决断:立即沿着通向中原的驰道攻占沿途县城,攻到哪里算哪里,左右得有个立足之地。于是,徭役军立即乱哄哄开拔,先攻与蕲县最近的錘县。其时暴乱初发,天下郡县全无戒心,县令县卒多为征发奔忙,根本想不到会有如此一股猛烈的飓风卷来,几乎每一座县城都是听任乱军潮水般漫卷进城。几乎不到十天,农民军便先后『攻』下了淮北的銓县、酆县、苦县、枳县、谯县五座县城,雪球迅速滚大到了六七百辆老旧战车,千余骑战马及数千士卒。陈胜吴广大为振奋,立即向淮北最大的陈城进发。

    如同曾经的几座城池一样,乱军迅速攻占了陈郡首府陈城。陈郡既是吴广的故里,又与陈胜故里颍川郡相邻,更是当年楚国的末期都城之一。为此,陈胜吴广一番会商,遂在陈城驻扎下来,并接纳了纷纷赶来投奔的一群文吏儒生的谋划,在陈城正式称王,公开打出了『张楚』的国号。

    陈胜立国称王,是七月暴乱之后又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

    列位看官留意,短短月余之间,这支九百人的徭役屯卒,在面临斩首的绝望时刻揭竿而起斩木为兵,以必死之心谋求活路,走上了为盗暴乱之途。如此不可想象的大叛乱,在执法严厉的帝国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且乱军如入无人之境,竟能在数十日内立国称王。这在笃信秦法与帝国强大威势的臣民心目中,已经荒诞得不可思议了。正是惊愕于这种荒诞与不可思议,始皇帝时代奠定的强盛帝国的威权,第一次显出了巨大的缺陷与脆弱。

    这一事实,既摧毁了恪守着最后职责的臣民的信念,又激发出六国复辟势力与潜在的野心家以及种种绝望民众的强烈效法欲望。尤其是陈胜不可思议地飞速地立国称王,其对天下的震撼,远远大于最初的暴乱。首开暴乱之路,未必具有激发诱惑之力,毕竟,暴乱极有可能被加倍地惩罚。

    然则,暴乱而不受惩罚且立即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一个佣耕匹夫一举成为诸侯王,这种激发与诱惑之力是不可想象的。

    后世史家云『旬日之间,天下响应』,虽是显然地夸大,然在消息传递缓慢的农耕时代,其后两月之间各种暴乱弥漫天下,却也实在是史无前例的。正是在陈胜称王之后的九月十月,几乎所有的潜在反秦势力都举事了,后来的种种旗号都在两个月之内全部打出。其间直接原因,便是陈胜称王立国的激发诱惑之力。

    这次被后人称为『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事变,在中国历史上有着极为深远的意义。这看似偶然的一点火星,像一道惊雷闪电掠过华夏大地,像一个火星打上浇满猛火油的柴山,轰然引发了各种潜在势力的大暴发,生成了亘古未见的秦末大混战风暴。在这场历史性的大混战中,陈胜吴广的农民军既是发端者,又是最初的主流,虽然迅速被后来出动的帝国官军与六国复辟势力的外攻内蚀夹击吞没,然却具有不可磨灭的历史价值。这一历史价值在于:中国农民第一次以暴力的方式表达生存要求,第一次以破坏性力量推动了政权更迭的改朝换代,从而在本质上成为华夏文明重构的一种隐蔽的建设性与破坏性兼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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