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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咸阳初动 第三节 奇策考校 太子府一团乱麻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疑团廓清,蔡泽顿时精气神大爽,着手谋划入手路径。

    立嫡虽则繁难,然根基却只有一点:在诸王孙中遴选出真正的贤能之才。只要这一根基立定,其余的利害关涉自有老秦王杀伐决断。但是,恰恰是遴选贤能这件事最难做,否则,老秦王也不会让一个统政丞相抛开政务来做此事。就实而论,此事难在三处:其一,以何尺度取贤?也就是说,以何家学问为基准查勘考校?战国之世,百家争鸣流派纷呈,除了专攻经济民生〔如农家水家工家医家等〕与玄奥之学〔如星相家堪舆家阴阳家易家名家等〕的诸多流派,其余『显学』几乎家家都是治世经国之学,其中最显赫者便有法、儒、墨、道与王道之学,时人号为『经纬五学』。虽说秦为法治之国,法家之学居地位显赫,但以战国求贤之道,却从来无分学派轩轾。当年秦孝公的【求贤令】便是范式,只求『能出奇计而强秦者』,而绝不限定学派。自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秦国用人之道更趋明朗只要恪守秦法,无论所持何学!当年的甘茂、魏冄是杂家,而今的蔡泽是计然家,都不是法家,却都做了丞相。惟其如此,你便不能限定某家某派之学为王孙考校之依据,但是,又不能没有一个学问标尺,这便是第一难。

    其二,骑射剑术与军旅之能者算不算贤才?对于君王,若是嫡子自然继承,或某种无可变易之大势所既定,不学无术而又异常杰出的马上国君大有人在,自不存在此等难事。然则,此处要害恰恰是太子无嫡子,要在诸多王孙中遴选,这个难题便立即凸显出来。秦国激励耕战,朝野无不尚武,谁能说骑射军旅之能不是干才?偏偏是士仓打破了这个禁忌,直然上书老秦王,断言范雎初选的嬴傒『不堪国君之才』。老秦王决意重选,实际上便是肯定了士仓主张。但是,老秦王毕竟没有明诏,更没有将嬴傒排除在备选者之外,这便成了一个实在的难题。

    其三,以何种方式遴选?论学论战,对策应答,骑射较武,任官试用,组合考校,那一种方式都牵涉到诸多方面。再说,太子嬴柱有二十六个庶子,十四男十二女,年齿悬殊,最大者三十二岁,最小者八九岁。哪种方式能使王孙及其背后势力都无可指责?这便是大大一个难题。还有,公主在不在遴选之列?十岁以下的幼子在不在备选之列?仔细揣摩,竟在在都是棘手难题。

    思谋得几日,蔡泽竟是拿不出一个稳妥的方略,便决意先到太子府拜访一番。

    轺车到得太子府门,尚未进得车马场,门吏便将蔡泽轺车直接从侧门车道领进了第二进大庭院。蔡泽与嬴柱年岁相当,非但常常共商国事,更有着范雎与士仓的微妙关联,来往便是颇为相得。蔡泽下车,便径直进了国事堂。

    『禀报纲成君:太子方才午眠,请稍等片时。』主管书吏迎上来便是一躬。

    『午眠?打实说,太子病了么?』

    『纲成君,』主管书吏低声道,『日前,太子从河西巡视回来便病倒了。』

    蔡泽再不说话,摇着鸭步便去了后园,到得大池边柳林的大石亭下,果见嬴柱正靠在长大的竹榻上闭目养神,身边石案上一只药炉还袅袅飘着药香。蔡泽一拱手笑道:『安国君,别来无恙?』嬴柱颇艰难的坐起身一招手道:『你消闲了,我能无恙么?坐了。』转身对守着药炉的侍女一挥手,侍女便抱着药炉走了。蔡泽坐进石案前关切道:『如何?是暑气还是当真大病?』『天磨我也!』嬴柱叹息一声,『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见劳便发,歇息便好。老样子,不说它也罢。』蔡泽歉疚笑道:『丞相府千头万绪,实在是不当劳你。君命如此,老夫奈何?』嬴柱摇摇手道:『纲成君,我终是通了,此事也实在非你莫解。我劳事小,只要你能底定大事,便是万全也。』蔡泽满面忧色地摇头道:『难,难乎其难也!』嬴柱不禁呵呵笑道:『纲成君说难,便是有谱了。』蔡泽故做神秘地一笑:『便算有谱,非得安国君从权,不能成事也。』嬴柱霍然站起一拱手道:『君奉王命,谁敢掣肘!纲成君只说,是否要我搬出太子府回避?』『不不不。』蔡泽连忙摇手,『安国君只要通了,一切如常反是好事。只有一样:王孙及其教习,须得悉数听从老夫号令。安国君与诸夫人,尤其诸夫人,最好不过问,不说情,以全老夫公道之心。』

    『不是「最好」,是必须!』嬴柱板着脸,『此乃父王之命,纲成君何须松弛?那位夫人敢坏大计,纲成君便找嬴柱说话!』

    『好!』蔡泽大笑,『安国君此时精神否?』

    『只说何事?』

    『召得几位教习,老夫想与几位官师先行议论一番。』

    嬴柱略一思忖,转身便唤来府邸总管正色道:『家老听好:自今日起,纲成君每来我府,你便侍奉左右,奉命行事,若有违抗,我必严惩!』回头对蔡泽一笑,『纲成君自己说了。』见嬴柱如此认真,蔡泽便也不再推辞,当即吩咐对家老请各位教习到学馆正厅,又对嬴柱慨然一拱:『安国君养息便是,老夫去也!』

    学馆在后园大池的西岸,临水面竹一座庭院,最是幽静去处。蔡泽悠悠然摇到时,五位王孙师已经在馆厅等候了。秦法:太子老师为国臣,分左右傅〔太子左傅、太子右傅〕,王孙辈的教习却是官师私请太子若无聘定的名士教习王孙,便可请太子傅官署派出『官师』教习王孙;派出官师无法定官职爵位,俸禄依旧归属太子傅官署。这便是律法许可的官师私请。嬴柱庶子众多,请来的官师便有五位:两位武道官师,三位学问官师。

    『参见纲成君!』五位官师一齐肃然做礼。

    『诸位入座便是。』蔡泽一拱手答礼,目光便巡睃了一圈,但见首座一位四寸玉冠的白发老者,依次两位三寸竹冠的中年,末座两位精瘦黝黑散发无冠不辨年龄的壮士,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蔡泽入得东厢独座,便向对面一字排开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师,南座两位武师,可是?』

    『纲成君明察!』五人齐声一答。

    『敢请五位高名上姓?』

    『在下赵嶂,云阳赵氏之后。』首座老者端严中有着几分矜持。

    『在下相里轸,商山人氏。』次座中年人颇为稳健。

    『在下庄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在下乌丹,西秦戎人,通骑射。』

    『在下孟明桓,郿县人氏,职剑术教习。』

    虽是连珠报来,蔡泽也听得明白,嬴柱所请这五个人还都有些根基来头。老者赵嶂自称云阳赵氏之后,显然便是秦孝公时云阳名儒赵亢赵良兄弟的后裔了。那赵亢被商鞅斩首,赵良说商鞅未遂便依附甘龙复辟一党,又被秦惠王根除旧贵族时一并斩首。遭此重创,赵氏竟一直没有离开秦国,可见一斑。相里轸商山人氏,显然便是墨家名士相里氏后裔。后期墨家在秦国朝野名望颇大,天下呼为『秦墨』,这相里轸分明便是秦墨弟子了。庄塍北楚人氏,虽则不明源流,然北楚历来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荀子,谁能说这个庄塍与楚国当年的纵横名士庄辛没有关联?两个武师也是不凡。西秦戎人归秦已有三百年之久,乌丹能入国为太子傅官署武师,绝非寻常。最后这个孟明桓报出郿县,显见便是郿县『孟西白』子弟。郿县孟西白三族向为秦国军旅名将渊薮,在朝在国更是盘根错节,何能小视?

    『敢问赵师,王孙教习取何法式?』蔡泽根本不去理会心下诸般闪念。

    『禀报纲成君,』赵嶂中规中矩地一拱手,『王孙众多,无法单独课读,无论男女,只以长幼分做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两班:十岁以上一班,十岁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人以两月为一周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余一旬为学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孙公平受教也。』

    『好!人说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泽拍案赞叹一句,便是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选王孙之贤才三五人,入官历练。以诸位官师之见,该当如何遴选?』

    厅中一时默然,三位文师谁不看谁,却也都不说话。终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说!拉到校场便见分晓。如何考校,但凭纲成君定夺!』乌丹立即跟道:『便是这般。孟明兄大是!』蔡泽点头笑道:『如此便好,武事算定了,届时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师没个说法?』

    『纲成君明察。』老者赵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学育人,以儒家为上。老朽之见,欲查王孙之贤愚,便当考校诗、书、礼、乐、射、御六学,参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来,惟德才兼备者可谓之贤,舍此无他也!』

    『赵师差矣!』相里轸立即接口,『儒家六艺,除射箭驾车两门尚有实用价值,诗书礼乐四学,与经邦治国几无用处。考校此等学问,无异使王子王孙食古不化。而所谓德行,若以儒家规矩,人道无异于虚、伪二字。以此选才,贤者何堪也!』

    赵嶂冷冷一笑:『此非论战,只说如何考校。驳斥儒家,何劳足下?』

    『考校之法,惟在明辨大义。』相里轸口吻极是自信,『天下显学,惟墨家秉持大义,节俭自律,敬天明鬼,兼爱四海。其耕读致用、营国建造、百工技艺、兵学攻防诸般学问,无一不堪称立国之本。若以墨学考校,高下立见!』

    『相里之说,未免偏颇也。』庄塍淡淡一笑,『墨家虽显,实用之学亦高,然根基在野,历来自外于各国官府,号为「天下公敌」。只此一点,若以墨家为本,王子王孙便要人人自立山头,谁个却想到邦国社稷之安危了?』

    相里轸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几篇【尚书】,比文王八卦还老,莫非靠着那物事便能保国安民了?』

    『岂有此理!』庄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学,万世不朽,岂容轻慢!在下敢请纲成君主持正道,惩治此等狂悖之徒!』

    『奇哉怪哉!』相里轸哈哈大笑,『诋毁别家便危言耸听,轮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说纲成君在场,便是秦王亲临,墨家论政之风依旧如斯!』

    『成何体统也!』赵嶂皱着白眉摇着白头,『君子克己复礼,尔等如此偏狭,却争相为学为师,天厌之!天厌之!』一言落点,相里轸与庄塍哄堂大笑,连两个武师也跟着嘿嘿笑了。

    蔡泽学问博杂,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这『天厌之』一说,乃孔老夫子当年会晤卫侯夫人南子,事后人疑老夫子与南子暧昧不清,老夫子情急无辞,便连呼『天厌之!天厌之!』一时在天下传为笑谈。如今这老赵嶂急呼此辞,便大是不伦不类,蔡泽忍俊不住,便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不想老赵嶂却是大为羞恼,黑着脸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纲成君放纵轻薄,老朽告辞!』大袖一甩,便径自点着竹杖去了。

    举座愕然!良久,竟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说好说。』蔡泽站起来呵呵笑着,『威武不能屈,儒家讲究也,老夫子争此一气,也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计较了。』

    『我等也不计较!』四位官师异口同声。

    『这便好。』蔡泽笑道,『今日初议,虽无定则,却也是畅所欲言。诸位尽管如常,届时老夫自有定见。』说罢摇着鸭步出了大厅,也不再见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庄庭院蝉鸣声声,更显一片清幽。日色过午,吕不韦宽袍大袖散发去冠,正在柳林小径逍遥漫步,西门老总事却匆匆赶来,说纲成君已经在茅亭下等候了。吕不韦吩咐一句:『冰甘醪。』便匆匆向袤亭来了。

    『不韦呵,好洒脱也!』蔡泽在亭廊下招手。

    『惭愧惭愧。』吕不韦大步进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劳纲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泽连连摇手,『人说丞相开府门庭若市,老夫终是领教了。你但想,吏员二百余时时穿梭,大臣不计数日日进出,看得你眼晕!能有修庄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来,做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无事也!』说话间,蔡泽便解开腰间牛皮大带,脱了长大官衣,摘了头顶六寸玉冠,轻衫散发长吁一声,『峨冠博带者,不亦累乎!』

    吕不韦大笑一阵,指着亭外道:『纲成君且看,快活物事来也。』

    一个童仆推着一辆棉套覆盖的两轮手车,辚辚到了亭下,揭开三层棉套,一片弥漫的白色冷气中显出了一只紫红的木桶。蔡泽笑道:『冰茶么?解暑佳品也!秦宫冰茶也是一绝,当年秦惠王所创,这栎阳客寓也做得了?』吕不韦从童仆手中接过一碗,捧给蔡泽,便是悠然一笑:『品尝一番再说了。』蔡泽接过,但觉入手冰凉,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红透亮的汁液,一股冰凉甘甜而又略带酒香的气息清晰扑鼻,说一声好个冰酒,呱地饮了一大口,未及说话便咚咚咚牛饮而下,喘息间大是惊喜:『再来一碗!』如此连饮三大碗,蔡泽额头汗水倏忽间踪迹皆无,周身尽觉凉风飕飕舒坦无比,不禁惊讶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吕不韦笑道:『这是邯郸冰甘醪,产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泽大惑不解,『老夫过邯郸多次,也曾饮得几回,只记是热饮甘醪,如何还有这冰甘醪?』

    吕不韦道:『冰甘醪者,并非仅仅冰镇,而是特料特酿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镇后原汁原味,最是费事费力,店家寻常不甘卖人也。』

    『噫!』蔡泽愈发好奇,『莫非你买下了这家老店不成?』

    『不韦有酒,便得有店么?』吕不韦道,『来,此刻亭下对弈,保你凉爽通泰。』

    看着童仆从车上拿下棋具摆置,蔡泽便是一摇手:『且慢,老夫还有两句话。』吕不韦坐到对面,笑着一点头。蔡泽便道:『范雎书简说,是你在邯郸找到了异人下落,他境况如何?』吕不韦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过后,我派家老打问一番,便给了应侯一封书简。』蔡泽的燕山大眼不只断地扑闪:『你与平原君有交?』吕不韦笑道:『几宗生意往来,兑金须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泽恍然点头:『不韦便说说,家老打问得异人境况如何?』吕不韦笑道:『诸事纷杂,我已记得不甚清楚,还是让家老自己说了。』回头便对亭外童仆吩咐道,『请家老过来。』

    片刻间,老总事匆匆到来。吕不韦道:『西门老爹,纲成君询问那个秦国人质境况,你便说说。』西门老总事便对着蔡泽深深一躬道:『禀报纲成君:老朽曾请先后看护公子的三个赵军百夫长饮酒,打问得清。秦赵上党对峙期间,异人公子被软禁居所,处境艰难;长平大战后,赵人复仇之势汹汹,平原君便将异人公子转移到巨鹿军营,备受折磨;六国胜秦后,异人公子重回邯郸,看守有所松动,渐渐地有了些许走动。今春离开邯郸时,老朽听得坊间传闻,说信陵君与秦国质公子异人论战兵法,甚是相得。邯郸国人议论纷纷,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句断语。』

    『是何断语?』蔡泽目光炯炯。

    『老朽记得是,「秦失异人,六国之福也!」』

    蔡泽目光一闪,默然片刻,又问:『还有何传闻?』

    『老朽已经记不得了。左右是说这个异人公子有才罢了。』

    吕不韦笑道:『西门老爹还要回邯郸,纲成君若觉有用,再打问便了。』

    『便是如此!』蔡泽一拍石案,『西门家老,老夫先行谢过。』

    『纲成君折杀老朽了!』西门老总事连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便匆匆去了。

    『不韦呵,』蔡泽思忖道,『以你之见,这异人能否出得赵国?』

    『难说也。』吕不韦道,『听老总事说,此人虽能走动,但始终有赵国一班护卫。纲成君意欲何为?若是要此人回秦,却有何难?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难个甚?』

    『不不不。』蔡泽连连摇手,『邦交正道若是行得,何待今日?你在商旅,却不知此间奥秘。譬如,你欲得之货在别人之手,你若急色求购,后果如何?』

    吕不韦大笑:『庙堂大器,纲成君也!佩服!』

    『此事撂过,老夫想想再说。』蔡泽不无矜持地岔开了话题,『不韦只说,依你商旅阅历,如何才算得经邦治世之学问?』

    『既蒙纲成君垂询,不韦便无虚言。』吕不韦笑容依旧,语气却很是认真,『自来士子修学,都是先学后行,往往书卷有成之时,对天下世事却是一无所知,此谓书生也!书生之学,纵腹藏五车之书,亦非真学问也。专精一业或可有成,经邦治世,却是误国误民之徒也。此间要害,便在于此等书生不知法令,不知民生,不知四时之稼穑,不知人口财货之周流。譬如赵括,读尽天下兵书,却不知上党长平之地势利害,空有大军六十万,反被白起五十万围之灭之,岂非纸上谈兵耳!如此看去,治国学问便在「真切」二字。空言大道,只是玄奥之学也。』

    『说得好!』蔡泽拍案赞叹一句,骤然神秘地一笑,『三日之后,老夫请你做一回督学主考!』见吕不韦惊愕莫名,蔡泽得意地笑笑,一口气说了小半个时辰,末了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这一日清晨,太子府学馆大不寻常。

    宽敞幽静的大庭院热闹起来了。石案石墩点点布于大树之下,王孙们都聚在了庭院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几个年长公子峨冠博带,与各自中意的老师在大树下庄重地低声交谈。二十岁上下的几个公子公主,却各自拿着一卷竹简,三三两两地转悠着议论着。十岁上下的几个少年公子公主,则是人各一案,在板着脸的书吏督导下高声吟诵着未熟的【诗】【书】。

    时有顽劣者喊渴喊饿,便有远处树下的乳母作势禁止,或嘘声或摇手或低声呵斥,竟是不一而足。竹林后的一排木屋,原本是王孙们学间用餐处,此刻却坐满了身着各式各色华贵服饰的夫人与妾,她们都是王孙生母,关切之心惶惶,无一人安然入座,竟都挤挤挨挨地站在了门庭下,引颈遥望着学馆正厅的大门。

    卯时首刻,太子府家老一声长呼:『纲成君到』

    学馆庭院顿时寂然无声,王孙们一齐肃立齐声:『见过纲成君!』

    衣冠整齐的蔡泽带着两名书吏进门,大步到了庭院北面的中间石案前站定,悠然一笑问道:『太子府家老,诸位王孙可曾到齐?』家老一躬身高声道:『禀报纲成君:除公子异人质赵未归,二十六位公子实到二十五位,悉数到齐!』蔡泽一点头肃然道:『本君得奉王命,考校诸王孙学问才能。老夫无意偏袒,力求公平考校,为此,请得一经世之士做今日主考。请先生入馆。』

    『先生入馆』家老肃立门厅一声长呼。

    余音犹在回荡,吕不韦已经信步走进了门厅,一身布衣一顶竹冠满面微笑,便如一团春风拂煦过庭院,满院王孙们竟都莫名其妙地绽开了笑意。蔡泽遥遥地虚手一请:『先生这厢入座。老夫旁观也。』吕不韦拱手一礼:『谢过纲成君。』便进了蔡泽让出的主案前,环视庭院一周,朗声说道:『诸位王孙皆庙堂之器,身负经邦治世之重任,根本之学便在务实求治,不在玄谈妙思。在下一介布衣,受纲成君之托,拟以实学考校诸位公子,以合大秦治国之法统,诸位以为如何?』

    『我等赞同!』第六子嬴傒慷慨高声,『求学不实,有甚用处?』

    『对!我等赞同!』几个酷好剑术骑射的公子齐声呼应。

    其余公子公主一片沉默,却也无人反对。圈外的首席官师赵嶂便冷冷道:『王命有定,如何考校听任纲成君做主,先生客套甚来,开始便了。』

    吕不韦微微一笑便道:『诸位公子,今日文考共十题。三题起首,不能答三题者作罢;连答三题者,问满十题。能答八题者,再行考核武学。听得明白么?』

    『明白。』公子们或回答或点头,神色各异。

    吕不韦从袖中抽出了一个软皮袋打开,在石案上摆开了一排羊皮纸条,转身对家老低声吩咐了几句,家老便高声道:『诸位公子听我宣点,点到者上前答问。点名之法:以二十岁为中界,一大一小轮流。第一位,八公子杜!』

    二十岁的嬴杜白嫩俊秀,面色通红地走到了吕不韦案前。吕不韦指着案上的一排羊皮纸条道:『公子任选三张。』嬴杜很是新奇,反复摸索一阵抽定了三张递上。吕不韦接过,展开一张高声念道:『问曰:秦国人口几何?土地几何?郡县几多?』

    骤然之间,庭院一阵寂静又一阵哄然,见嬴杜抓耳挠腮的难堪模样,庭院终是人人默然禁声。在出奇的静中,嬴杜红着脸期期艾艾道:『这,这,是否,有土一成,有众一旅?』话方落点,庭院便是一阵哄然大笑,便听一位公主笑叫:『哟!秦国几时成夏少康也!』哄笑声中,嬴杜却是恼羞成怒:『笑甚!【尚书】所载,何错之有!』转头便道,『不知道,下问了。』

    吕不韦便又展开一张:『二问曰:目下天下邦国几多?七战国以土地多寡排列,次序如何?』在满庭院一片窃窃声中,嬴杜又是面色胀红:『官师只讲【诗】【书】,几时教得这些琐碎了!』吕不韦却是不动声色,又打开一张羊皮纸条:『三问曰:秦国律法几多?总纲何在?』嬴杜面色煞白,额头竟是涔涔冒汗,情急大喊一声:『律法问廷尉!关我甚事!』

    家老上前两步躬身道:『请公子退下。』嬴杜气咻咻地大袖一甩:『鸟!这也叫考校?』便昂昂大步去了。家老受命执法,面色顿时尴尬。吕不韦却笑着摆摆手,示意家老少安毋躁,回头便道:『在座诸位王孙公子,谁能答上此三问?』连问三遍,竟是无人应声。

    『我有话说!』前排嬴傒大步上前。

    『公子能答得三问?』吕不韦笑容可掬。

    『不!我答不得三问。』嬴傒愤激高声,『足下此等考校,居心叵测!我等王孙公子,非官非吏,六艺修业,兼习骑射,何须通晓此等微末之学!大秦以耕战立国,或考校六艺学业,或考校骑射剑术,皆为正道也。不想今日考校,却搬出寻常官吏之雕虫小技,不言大道,不习矛戈,我等不服!』

    『对!我等不服!』十多个成人王孙立即跟上,大喊一声。

    『公子好说辞也。』吕不韦挥手制止了面色不堪的家老,平静地微笑中带着显然的揶揄嘲讽,『敢问公子,你等自命非官非吏,却是何等人物?在下之见,诸位公子王孙绝非甘居一介庶民,实是以庙堂之器自诩也。志存高远,心在庙堂,自当知庙堂为何物。夫庙堂者,邦国公器也,统官吏而治万民,制法令而安邦国也。统官吏,制法令,却不知官吏之真实操持,不知法令之纲目功效,不知邦国之民生运筹,遇事何断?遇危何克?纵然入得庙堂,执得公器,岂非也是楚怀王一般?诸位公子不服,尽可登高疾呼遍问秦人,谁能信得一个连秦国几多郡县几多民众几多法令都一无所知之人,竟能执得庙堂公器?』

    『……』嬴傒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好呵。』蔡泽从树荫下摇过来笑道,『无一人答得三问,不打紧,再学便是。散场!』大袖一挥,便摇着鸭步径自去了。家老连忙过来,恭敬一躬,便要护送吕不韦出馆。吕不韦却淡淡笑道:『我自随纲成君去,家老还是善后为好。』说罢也径自大步去了。满庭院王孙公子们眼看着蔡泽吕不韦背影远去,竟是愣怔着回不过神来。直到竹林后夫人妃妾们一涌出来惊诧打问,庭院才轰然大乱起来。

    吕不韦出得学馆,来到大池岸边的柳林道下,正要登车,却听林中一声『先生且慢』,一位绿裙女子倏忽便到了面前,体态丰满,肌肤白皙,一看便是贵胄夫人无疑。吕不韦稍一愣怔,便见女子明朗笑道:『先生幸毋见疑,我惟一问:先生何方隐士?可否见告高名上姓?』吕不韦一拱手道:『在下濮阳商贾,吕不韦,并非隐士。』女子惊讶地笑了:『哟!可遇着奇人了,一拨姐妹谁不以为先生是名士高人也!』吕不韦笑道:『商贾无反话,夫人有话便请直说。』女子扑闪着眼睛神秘地一笑:『错也!我与她们不是一事。如何,不想知道我是谁么?』吕不韦淡淡一笑:『夫人毋忧,在下不会无端打问。告辞。』登上辎车便去了。

    却说这日嬴柱回府,刚唤来家老要询问日间考校事,一班嫔妾便涌进了书房,忿忿然凄凄然地诉说起来。听得片刻,嬴柱苍白的脸色便是一片铁青,勃然拍案怒喝:『一群活宝现世!家丑!国丑!竟有脸聒噪!传于朝野好听么?』嫔妾们从来没见过老太子如此怒火,一时噤若寒蝉,书房大厅竟是一片寂然。喘息一阵,嬴柱冷冰冰道:『都给我听好:不管坊间如何传闻,我府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尔等谁敢絮叨抱怨,冷宫苦役,其子同罪。下去!』

    嫔妾们悄无声息地走了。嬴柱长吁一声,这才吩咐家老将日间考校备细说了一遍,竟听得额头冷汗涔涔直流。良久默然,嬴柱断然吩咐家老三事:其一,立即辞还五名官师。其二,自明日起,只请一名干练老吏,专一对王孙们备细教习诸般『实学』。其三,王孙若有不服者,立即家法囚禁。家老奉命去了,嬴柱在卧榻上静卧片刻,只觉腹下隐隐胀痛,便吩咐两名随侍健仆将自己用竹榻抬到后园。方进甘棠林,便闻琴声隐隐,嬴柱心下一松,琴声却戛然而止!

    『停下,我来。』林中飘出的黄衫女子轻声吩咐一句,便轻柔地偎上竹榻,将体魄硕大的嬴柱毫不费力地背了起来,说声你等去吧,便悠悠然进了甘棠林后的庭院。到得院中茅亭下,黄衫女子将嬴柱轻轻放到草席上靠着廊柱,刚要转身,却听嬴柱笑道:『华阳不用拿药,今日无事,只想来听听琴声。』黄衫女子拍拍嬴柱额头,借着月光打量笑道:『侬毋晓得,气伤肝,常人无大碍,你却是要调理了。』说罢轻盈飘去,片刻间便捧得一只玉碗出来,『舒肝化气汤,来也。』说着喝得一口便凑了过来,嬴柱闭着眼轻车熟路般张开大嘴吞住了肉乎乎鼓起的小嘴,呱地一声便吸了进去,如此三五口,最后竟嘬住了肉乎乎的小嘴不放,两臂一张便将女子裹到了怀里。黄衫女子娇笑着拍拍嬴柱的脸颊:『急色,一个时辰等不得也!』便扒开嬴柱的大手,只跪坐着面红气喘地看着嬴柱。

    『华阳呵,你要生得一子,何来这般龌龊事也!』嬴柱叹息了一声。

    『侬又忘了?我命无贵,只能侍奉夫君也。』女子咯咯笑着,『一大群儿女,缺得我生一个了?你活我便活,你去我跟去,不忧心了。』

    『胡说!』嬴柱低声呵斥一句,拉起身边那只柔腻的小手,『你是夫人,是嬴柱正妻,跟我去做甚?你有才思,要为嬴氏顶住门庭。记住了?说说,只要你看中了那个庶子,我便立他为嫡,你便是正仪母亲!』

    『莫急莫急。』华阳夫人轻轻拍着嬴柱的手笑了,『你也是五十三岁的老太子了,立嫡便是立秦国储君,能由得我一句话么?再说,儿女一大群,竟没有一个实学干练之才,我却选谁去?』

    『你,你晓得日间考校事了?』

    『学馆府中沸沸扬扬,我能不知?』

    『天机莫测也!』嬴柱一声叹息,『原想,嬴傒虽不入士仓之眼,总归还是实学实干,不想今日一见真章,竟也是皮厚腹空,庸才一个也!』

    『少年看老也。』华阳夫人笑道,『我却是留心嬴傒十多年了。此子好勇斗狠,浮躁乖戾,纵是你我选中,也过不得老父王一关。』

    良久默然,嬴柱叩着草席便是一声长叹:『嬴氏何罪,其无后乎!』

    『哪里话来?毋得乱说!』华阳夫人笑着打了嬴柱一掌,『左右也是二十六子,与后不后何干?万一不济,筷子里挑旗杆,一代弱君也坏不了国运。』

    『妇人之见。』嬴柱嘟哝一句,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莫睡莫睡。』华阳夫人摇着嬴柱,『药行腹要时辰,醒着,我有话也。』

    『好好好,说,甚事?』一旦郁闷,嬴柱便是止不住的睡意。

    『两件事,听好了。』华阳夫人抚摩着嬴柱笑道,『那个在赵国做人质的异人,有消息了,你却如何打算?还有,今日考校王孙的这个吕不韦,我看大有蹊跷。』

    嬴柱霍然坐起:『如何如何,再说一遍!』

    华阳夫人便将家老从蔡泽口中得到的消息说了,又将今日考校的情形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这个吕不韦大异常人。其一,考校之法匪夷所思,细想之下却又大合情理。其二,见识说辞不虚不妄,大白话说得很是实在,平中见奇,官师王孙们根本无从辩驳。其三,面对贵胄不卑不亢,气度全然不象寻常商贾。有此三者,又从赵国入秦,我便觉有些蹊跷。』

    『说得是。』嬴柱频频点头,思谋一阵道,『蔡泽近来也颇有些异常,这吕不韦是他延揽而来,异人消息也是从他而来,他不报我,却说给家老,其意何在?』

    『若未报你,此事便非国府邦交所能解。』华阳夫人笑道,『你想,禀报太子便是国事,邦交若不能解,岂非朝堂难堪?私下透漏家老,便是大有文章了。』

    嬴柱突然哈哈大笑:『好!夫人便来周旋此事,我只做个壁上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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