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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咸阳初动 第二节 丞相府来了不速之客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回到咸阳,蔡泽心下总是沉甸甸的。

    老秦王采纳他的八字安秦新方略,原在意料之中。然则,将最重大的立嫡事务也压给了他,却是蔡泽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按照法度,确立太子是国事,大臣得参与议论,或奉诏考校候选王子之才德。然,太子立嫡却是没有定规。战国传统,若非牵涉王室权力,贵胄立嫡寻常都作为家事决断;若立嫡牵涉到王室权力格局,则国君视情形而决定干预程度。齐威王时,丞相靖郭君田婴无嫡子,齐威王便直接下诏,立其庶子田文为靖郭君嫡子,爵封孟尝君。战国之世,国君亲断王族大臣立嫡事务,这件事最是引人瞩目。目下,太子嬴柱的嫡子确立,直接关乎王位大统,远非孟尝君之事可比,本当秦王亲自处置,谁想却压到了蔡泽头上。若仅仅是事关重大朝野瞩目,蔡泽倒绝不会畏难,名士建功立业,无克危难何见功勋?要害处在于,太子立嫡直接关涉王族各支脉的利害格局,棘手处太多,事事都是投鼠忌器,外臣极难操持。再说,战国之世崇尚将相之功,名士当国或兵争扩地,或富民强国,这种宫廷斡旋,天下难见其功,也非名士所长。以范雎斡旋之能,当年奉秦昭王之命考校王子,也是浅尝辄止,三个月后便辞相归隐,其间难处可想而知。蔡泽很是内明,深知自己在资历威望、功业根基、斡旋奇谋等诸般方面,在战国秦的历代丞相中都是平庸的,与商鞅、张仪、魏冄、范雎不可同日而语。纵是此等四位赫赫大才,最后也都在雄主末世的宫廷斡旋中败北而去。蔡泽何能,避之惟恐不及,何曾想过一身承当?

    然则,蔡泽还是受命了。

    秦昭王让他看得那箱密件,使他不得不接受这一棘手特权。密件有目下老臣们对择立太子嫡子的上书,有当年范雎对诸王子的查勘上书,有太子嬴柱的自查上书等等。然最令他惊诧的是,竟然还有河西隐者士仓的一卷秘密上书!士仓对太子诸子有八字评判不习经国,惟好弓马!最后硬邦邦写道:『士仓布衣,率性建言:诸王孙若不习计然经国之学,秦国危矣!』正是士仓的上书,使他不得不接下了这件棘手的差事。士仓是范雎秘密举荐给太子嬴柱的,是通过蔡泽的传信促成的,依着法度,两人都是『私举』。当此局势,士仓举荐他督导王孙,他能拒绝么?且不说这件背着老秦王的『私举』密行之罪,只有自己接受诏命才能化解,只自己凭着精通计然之学入秦为相,便是不能拒绝。这个士仓究竟何许人也?若果真隐士,走便走矣,何须来此一番狗拿老鼠?

    苦思不得其所,蔡泽便决计先到太子府知会交接。

    蔡泽轺车辚辚到了太子府,家老连忙迎来,说太子正在池边亭下。蔡泽说声无须通禀,便摇着鸭步径自向池边走来,石亭在望,便是呵呵一笑:『好一股香!谁道良药苦口也?』嬴柱刚刚放下药盅,站起来一拱手道:『开府丞相竟能如此逍遥,纲成君无愧大才也!』蔡泽诡秘地摇摇手:『奚落管个甚用?老夫是蚂蚱拴得憋腿,没个蹦达。』嬴柱不禁笑了:『足下方得晋爵开府两桩喜庆,如何却成了憋腿蚂蚱?』蔡泽坐进了对面石礅,却只看着嬴柱不说话。嬴柱大奇,欲待发问,却闻遥遥一声长呼:『王命诏书到』

    嬴柱匆匆迎到亭外。一名白发老内侍已经捧着诏书走了过来,接着便是尖亮的诵读:『秦王诏命:太子嬴柱,镇国监政,当以纲成君蔡泽之方略行事,代丞相督察政事。大秦王五十四年夏四月。』老内侍宣罢去了,嬴柱却捧着诏书兀自愣怔。

    『安国君明白么?』石亭传来蔡泽的嘿嘿笑声。

    『明白个甚!』嬴柱霍然转身,苍白浮肿的脸骤然红了,『我代丞相督察政事,你这丞相做甚?你之方略,我却如何知道?镇国监政变成了署理政务,父王分明是老……』

    蔡泽却悠然自得地笑了:『署理政务者,熟悉国事也,不好么?』

    『甚个好不好,是不合法度!』

    『职事变通,与法度无涉。』

    『储君与丞相职事,焉能动辄变通!』

    『安国君少安毋躁。』蔡泽虚手一请,将喘着粗气的嬴柱请进了亭下坐定,便是淡淡一笑,『敢问安国君,近日可曾上书?』嬴柱目光一阵闪烁,终是点了点头。蔡泽接道:『如此变通出在安国君上书之后,便必与安国君上书相关。只做如此想去,断无差错也。言尽于此,老夫告辞。』

    『且慢!』嬴柱霍然站了起来,『我署政事,岂非罢黜了丞相?』

    『甚个说法?』蔡泽一脸正色,站起身边走边说,『老夫依旧开府丞相,足下依旧镇国太子。敢请安国君明日过府,与老夫交接便了。』说罢便摇着鸭步径自去了。嬴柱望着蔡泽背影愣怔半日,竟是回不过神来。

    蔡泽回到府邸,正是日暮时分,竟起了咸阳极是难得的徐徐凉风,庭院燥热之气大减。蔡泽便吩咐书吏将书案搬到庭院宽阔通风处,一张大席四盏风灯,要消受一番夜读消夏的自在。方得就绪,却见家老轻步走来道:『家主,有一士子求见,说是带信而来。』蔡泽正夜读兴头正浓,一挥手便道:『不见。信拿回付赏金便了。』家老凑近低声一句,蔡泽眉头一皱却又笑道:『既是如此,请他进来。』

    家老去得片刻,便见一个白衣人飘飘而来,方近书案便是一躬:『濮阳商贾吕不韦,见过纲成君。』初月之下,来人束发无冠举止风雅,一团亲和之气竟如朦胧月光般弥漫开来。蔡泽心下一动,虚手做请笑道:『足下入座说话。』

    吕不韦一声『遵命』,便撩起麻布长袍跪坐于大席边缘,离着那张大案却还有三尺之遥。蔡泽不禁便是一个拱手做礼:『先生通得这咫尺为敬之古礼,实属难得也。』转身便是一声吩咐,『上茶。』吕不韦谦恭地微微一笑:『不韦一介商旅,粗通礼仪而已,不敢当纲成君褒奖。』蔡泽目光一闪笑道:『先生识得范君?』吕不韦一点头,便从长袍衬袋中拿出一支细长铜管,双手捧起膝行案前:『此为书简,应侯不便入秦,不韦传信而已。』

    蔡泽接过铜管,见管头泥封赫然,心下便是一动,当即用刻刀剔开泥封拧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打开,眼前分明便是范雎手迹:

    蔡兄如晤:老夫隐退山林湖海,念安国君千里求助之诚,念兄无端受士仓之累,一事惟做消息告之:安国君庶子异人,已在赵国觅得踪迹;此事赖商旅义士吕不韦之劳,欲知异人之情,尽可询问之。决断如何,凭兄自决,老夫自无说事。

    蔡泽看得一阵心跳,面色却是平静如常,很随意地卷起羊皮纸塞入铜管,再将铜管丢进了书案边上的木函,悠然一笑:『先生入秦,欲商?欲居?欲游?老夫或可助之。』

    『先游。』吕不韦满面春风地笑着,『或商或居,待后再说了。』

    『先生寄宿何处?』

    『长阳道泾渭坊。』

    『噢?』蔡泽不禁惊讶,『尚商坊豪阔客寓多矣!如何住了国人坊?』

    『欲知秦风,当知秦人。尚商坊虽在咸阳,却非秦之真髓也。』

    『好!』蔡泽拍案笑道,『先生见识不凡,老夫便无须操持了。』

    『纲成君国事繁剧,不韦告辞也。』吕不韦说罢起身,肃然一个长躬,便径自去了。蔡泽欲待起身相送,却见白色身影已经飘然过了池畔山麓,愣怔一阵,便重新拿出范雎书简揣摩起来,思谋一阵,便转悠到池畔燕山上去了。

    范雎这封书简却是特异,且不说内中消息,单是这传信方式便大是蹊跷。依着商旅带信规矩,泥封铜管便意味着传信者没有打开过书简。若是寻常书简,蔡泽绝不会生出疑惑之心。然则,这是事关未来君王权力的至大事体,其间有可能出现的权谋往往是匪夷所思!别个不说,便是那个士仓,分明是范雎举荐给安国君第六子嬴傒的老师,分明是一个与宫廷毫无瓜葛的桥山隐士,如何便生出了一桩上书老秦王的奇事?骤然看到士仓上书,蔡泽如同吃了一记闷棍,一切辞谢立嫡事务的理由都被无边的疑惧淹没了,甚至对范雎也生出了一丝隐隐地疑心此公莫非要借我之手有所图?因了这份疑心,蔡泽对范雎的书简只能不置可否,他要想想看看再说。况且,范雎在书中恰恰提到了吕不韦,从语气看,还颇为倚重。从其人言谈辞色看,吕不韦似乎不知书简内容。然若果真不知,这书简却是如何捎来?莫非是辗转相托?以范雎之能,要给咸阳丞相府带一书信原是轻而易举,如何竟要辗转托付这个吕不韦?而吕不韦若知晓此信内容,而竟能安然面对,此人此事便是深不可测!

    诚然,嬴异人有了下落确实是个好消息。今番奉命操持太子立嫡,有了这个少年声望颇好而又久无音信的公子的下落,那个嬴傒便不再是惟一人选。只要有『择』的余地,对于蔡泽而言,操持起来便有利得多,且结果无论如何,至少都可以对朝野有个公正的交代。然则,这个嬴异人,却不能轻易从这条途径亮相。此间要害处,便在于范雎与吕不韦有无阴谋他图?若有阴谋,蔡泽宁可选择邦交途径去赵国查勘嬴异人,而不愿通过范雎吕不韦之『消息』途径联络嬴异人。尽管范雎在书中已经言明只报消息,凭君决断,蔡泽还是隐隐不安。毕竟,权力斡旋中的言行不一是太多太多了。

    渐渐地月上中天,蔡泽终于想得明白,回到书房便立即做了一番调遣。清晨时分,两骑快马便飞出了咸阳东门,一名商旅装束的书吏也出了丞相府后门。

    次日晚间,蔡泽便接到了书吏密报:卫国商人吕不韦,确实住在长阳道泾渭坊的栎阳客寓,入住三日,只出门一次,无任何人拜访;尚商坊的六国商人,大多不知吕不韦其人,只有楚国大商猗顿氏的老总事略知一二,说此人根基在陈城,根本不会来秦经商。此后一连半月日日密查,报来的消息都一样:吕不韦每日出门踏街游市,暮色即归,从未与任何人交游往来。

    便在此时,山东两路秘密斥候快马回程,密报了两个消息:其一,范雎隐居河内王屋山,逍遥耕读,近年多病蜗居,无任何异动;其二,士仓已经离开了桥山,与一个叫做唐举的士子结伴周游去了,连桥山的茅屋都烧了,并未查出任何『密士』踪迹。蔡泽不禁大松了一口气,然一丝疑惑却总是挥之不去均无异常,难道是老夫杯弓蛇影了?思忖一番,蔡泽进了一辆密封辎车,从后门辚辚驶出直奔长阳道而来。

    进得栎阳客寓的车马场,有侍者殷勤迎上,蔡泽说要拜访吕姓客官,侍者笑道:『先生居修庄,足下是第一位访客,请随我来。』便将蔡泽领到了最深处的一座庭院,方到竹篱院门,便见一柱与人等高的白石上两个斗大的红字:修庄。蔡泽点头赞叹:『客寓好风雅,竟有修庄之名!』侍者谦恭笑道:『足下褒奖,愧不敢当。我寓定规:客官入住,可给自己居所命名,我寓只刻石便是。』蔡泽原是计然学派,留心诸般民生流俗,闻言大奇:『如此说来,一座庭院岂非便有诸多名号了?』侍者笑道:『客官命名,人走名留。后住客官若不满前客所留名号,便可重新命名;若中意于前客名号,便可在这柱名号石上刻得自己姓名,以示认可。』蔡泽细看白石,左下角果然有『濮阳吕』三个小字,恍然笑道:『看来「修庄」名号,却是这位客官新立也。』侍者一点头,便是一声高呼:『修庄有客』

    片刻之间,便听院内朗朗笑声,一人布衣散发大袖软履,从竹林小径悠悠走来,分明便是那个传信商贾吕不韦,只目下看去,却是比在丞相府多了一份消闲洒脱,全然不似寻常商贾那般珠玉满身。及至近前,吕不韦显然有些惊讶,看了一眼侍者,竟没有说话。

    『先生客人领到,在下告退。』侍者一躬,便转身去了。

    吕不韦这才笑着一拱手:『纲成君布衣而来,不虑白龙鱼服之患?』

    『这是秦国。』蔡泽一副为政者的自信,『走,进庄说话。』

    客寓庭院不大,却是杨柳掩映绿竹婆娑,人行林间石板小径之上,清风徐来,幽幽然毫无湿热郁闷之气,顿时神清气爽。蔡泽摇着鸭步道:『足下所取修庄名号,却是何典何意?』吕不韦从容笑道:『荀子有言: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则国不免危削。不韦取荀子「修正」之说,命为修庄,尚请纲成君斧正。』蔡泽略显矜持地一笑:『荀子此言,是在稷下学宫论战王霸之道时说的,其时老夫在场也。此言乃邦国理财之说,本意在劝人劝国:要自省、改正对自己财富的用途,而不能总是图谋占有他人财富。否则,在国国危,在人人危。能出此典者,必有两处异于常人也!』吕不韦不禁笑道:『凭君论断,两处何在?』蔡泽站住了脚步正色道:『拥巨万财货,读天下群书。否则,绝然不能出得此典!』吕不韦哈哈大笑:『一庄之名,在君竟成卦象,纲成君好学问也!』蔡泽却是一脸板平:『无打哈哈,老夫所言对也错也?』吕不韦只笑得不停:『对也错也,原在君一断之间,我说却有何用?纲成君请』

    一路走来,过了竹林便见一片杨柳围起三座茅屋,茅屋小院前一座掩在杨柳浓荫下的茅亭,茅亭下石案上一尊煮茶的铜炉,正悠悠然蒸腾出一片异香。蔡泽便是一拍掌:『好个修庄,简洁舒适,有品!』吕不韦笑道:『这是客寓最简陋、最便宜、最僻背的一座庭院,我稍事收拾了一番而已。』蔡泽连连点头:『好好好,身在商旅,却是本色自守。噫!你好棋!』话未落点便大步摇到了茅亭下,盯着石案上的棋局不动了。

    『闲来无事,自弈而已,纲成君见笑了。』

    『黑棋势好!』蔡泽目光依然钉在棋盘,『足下以为如何?』

    『不韦之见,倒是白棋略好。』

    『不不不,黑棋好!』说着一招手,『我黑你白,续下。』

    『也好。』吕不韦转身啪啪拍得两掌,茅屋中应声飘来一个绿衫少女,便跪坐案前伺服那尊茶炉了。吕不韦坐进了蔡泽对面便是一拱手:『请。』

    『噫!荆玉也!』蔡泽拈起一枚黑子打下,却捻着两根指肚惊叹起来。

    『好手!』吕不韦由衷赞叹一句,『这荆山玉非上手不知其妙,然若非酷好棋道之个中人,指肚却实在难有这般功夫!』

    『啧啧啧!』蔡泽已经从棋匣中夹起了一黑一白两子,对着午后阳光自顾端详,『蓝如海天,红如朝霞,合如七彩霓虹!上品也!』转身又打下一子,『打得荆山玉,方不枉了老夫平生棋艺,走啊!』

    吕不韦拈起白子悠然一笑:『纲成君赢得此局,我当输君一副好棋。』

    『妙!』蔡泽拊掌大笑,『便博一彩!不为居官受礼也。』

    大约半个时辰,蔡泽在黑白密交的棋盘上打下一子笑道:『最后官子,完了!』一伸腰长吁一气,端起面前茶水便呱地一声吞了下去,『好茶!』吕不韦端详盘面片刻,笑道:『我输大半子。纲成君果然圣手!』蔡泽哈哈大笑:『大半子么?数数!』吕不韦笑道:『久在商旅,不韦粗通算径,略知心算之术,不用数。』

    『围棋局数,足下可曾算过?』蔡泽立即跟了一句。

    『纲成君但说布局基数,不韦试算之。』

    『好!见方三路,九子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二局。』吕不韦默默掐指,当即做答。

    『见方五路,二十五字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八千四百七十二亿六千八百八十万九千四百三十局。』

    蔡泽目光一闪:『全盘三百六十一路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吕不韦低头沉吟片刻,抬头答道:『围棋总局,无人算尽。依不韦算来,大约要连写五十个万,才是大体数字。五十个万字,便是用尽数元,亦无法计之。』

    『匪夷所思也!』蔡泽惊讶了,『若非当年听墨家禽滑厘大师说过围棋局数,老夫当真不敢信这是一人当下算得!五十个万呵,第九位才是万亿万万垓局。说说,如此浩渺局数,基本算理何在?』吕不韦笑道:『这个却不难:一路变三局,其后布棋无分横直,增加一子,一律乘三,增至三百六十一子时,依旧子子乘三,便是总局数。』蔡泽恍然一笑:『足下果是算经高手,佩服!只是,老夫却要讨彩了。』吕不韦爽朗大笑着一伸手:『纲成君请,西厢茅屋了。』

    这茅屋却是非同寻常,进门便是一片凉爽,分明便是三重茅草冬暖夏凉胜过砖石大屋的特建『贵茅』。绕过一道本色竹屏,便是宽敞明亮的厅堂青石板铺地,中央大案上一方棋枰,两侧各一方草墩;西侧一具古琴,东侧一座香案,细细的青烟犹在厅中缭绕;正面却是红木大墙,两枚硕大的棋子镶嵌其中,白黑两个大字生发着润泽的亮色棋庐!

    蔡泽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径自摇到大墙下端详起来:『黑白两子玉石琢成,噫!这字,却是如何进去也?』吕不韦笑道:『此乃楚国制玉名家和氏第三代传人之绝艺,剖玉刻字,如在镜中。』『鬼斧神工也!』蔡泽一声惊叹,『足下识得楚国和氏?』吕不韦道:『吕氏商根在陈,也算得楚商。和氏传人作璧,只托不韦出手。』蔡泽恍然一笑,却是欲言又止,却摇到中央棋枰前得意笑道:『看来,这副好棋便是老夫彩头也!』

    『荆山常玉,如何做得纲成君彩头?』吕不韦一笑,转身便是啪啪啪三掌。须臾之间,便有一名须发雪白的老人推着一辆小四轮木车进了厅中笑道:『先生终是输棋了。』吕不韦点头笑道:『西门老爹,十年彩头,今日有主,大幸也!』蔡泽眼睛直眨:『如何如何?足下十年未输一局?』吕不韦便是一声笑叹:『圣手者,可遇不可求也!』蔡泽嘿嘿笑道:『圣手不敢当,天下弈者,老夫可居第三。』吕不韦惊讶道:『冠军圣手,却是何人?』蔡泽便是一脸正色:『唐举第一,士仓第二。老夫不及也!』吕不韦笑道:『依纲成君之见,不韦可算入流?』蔡泽嘿嘿一笑:『论棋艺,足下大约在十座之后。论棋具,足下却是冠绝天下!』吕不韦不禁便是一阵大笑:『十座输三圣,值也!纲成君,看看自家彩头了。』

    蔡泽摇将过来。西门老总事打开了车面木盖。吕不韦俯身车中,双手捧出一个青铜镶边的长方形木匣。蔡泽郑重其事地接过,不禁一声惊叹:『好重也!』端详一番不禁又是惊讶,『买椟还珠,竟在今日?四颗海珠,这棋匣便价值万金也!』吕不韦摇摇手笑道:『纲成君,棋为圣人所制,启迪心智,岂能以市人目光衡价?不韦曾于岭南海滨伐木,助渔人打造出海大船,渔人送我四颗大珠。若是上市买得,岂非有辱大雅也。』蔡泽哈哈大笑:『好!如此说去,老夫便心安理得也!』

    说话间,西门老总事已经接过棋匣在车顶打开,从匣中先抽出了一方长方形棋盘。蔡泽正在困惑,老总事两手一板,棋盘便拼成了方形:棋盘为沉沉红木,九星之位以紫铜条连线,盘面便交织出一个光芒柔和精美绝伦的『田』字。两函棋子却是荆山精玉磨成,看去莹莹晶晶,摸来温润圆柔,确是棋中极品。

    『幸亏一副棋具也,否则断不敢受之。』蔡泽第一次脸红了。

    吕不韦笑道:『好棋入圣手,物得其所也,纲成君何愧之有!』转身便道,『西门老爹,茅亭下摆得一席,为纲成君博彩庆功!』

    片时之间,酒菜摆置妥当,两人便在暮色晚风中对饮起来。说得一阵棋趣,蔡泽蓦然想起一般问道:『足下与范雎何时相识?』吕不韦道:『三年前,应侯辞相南游,鸿沟尾巧遇鲁仲连夫妇。仲连本我至交,便邀应侯一起到陈城聚首。盘桓月余,应侯便去了。』蔡泽目光一阵闪烁,又道:『足下年来又见范雎,不知他境况如何?』吕不韦歉疚道:『陈城一别,与应侯只通过一书,未及拜访,不韦也是心下不安。』蔡泽眼睛骤然一亮:『范雎托你捎书,如何便没有谋面?』吕不韦笑道:『四月入秦,我在白马津接到商旅同道捎来的书简,应侯并未前来。』转身高声道,『西门老爹,将书函拿来。』须臾,老总事将一方木匣捧来。吕不韦打开翻检一阵,拿出一支竹筒递过:『应侯书。』蔡泽呵呵笑着打开,却见羊皮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不韦如晤:闻你商旅过秦,可带我一书交蔡泽。但能脱得秦宫之累,我心安矣!兄若欲扩展商事于秦,可告蔡泽助之,断不误事也。』

    『范雎信得老夫,足下如何信不得老夫也?』蔡泽板着脸将羊皮纸摇得哗啦响。

    『纲成君何出此言?』吕不韦笑道,『是否在秦国经商,我得先踏勘一番再说。商旅之道,并非朝堂有靠便可大成。若决意入秦为商,不韦岂能不求助于纲成君?』

    『好也!』蔡泽拍案赞叹一句,却又突然压低了声音,『不韦呵,可知应侯书简所言何事?』吕不韦摇摇头:『书简私件,不告不知。』蔡泽哈哈大笑一阵,竟是满面红光:『今日此酒饮得痛快!来日老夫酬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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