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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不宁不令 第六节 相逢无缘泯恩仇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临淄的冬日别有一番滋味儿,那便是冰凉。浩浩海风活似带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凉冰冰湿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实,也休想享受那一份干爽与温暖。中原人窝冬,是怕那吹得人皮开肉裂的干冷风,怕那漫天大雪封塞路径。临淄人窝冬,便是怕这渗人肌肤的冰凉海风,但到冬日便闭门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炉旁,做些户内活计,消磨这漫长的冰凉。

    但是,这种冰凉水冷对于王宫却无可奈何。一入宫门,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只硕大的木炭火燎炉,正殿与常用的几座偏殿更是炉火明亮,竟日不灭。冰凉水湿的海风在王宫中顿时便化成了暖融融的湿润,不干不冷,惬意极了。

    『禀报我王:苏秦求见。』

    『让他进来吧。』正在燎炉旁看书的齐宣王头也没抬。

    一辆轺车孤零零的停在萧瑟清冷的车马场,苏秦正拢着大袖在车下跺脚。

    往昔时日,到任何一国王宫,苏秦从来都是长驱直入的。可这次入齐,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入宫必等,有时候连齐国那些寻常臣子都进去了,他还在等。虽然如此,苏秦却没有丝毫的负气,每次都平静的等候着。多少年来,他对这种立竿见影的宠辱沉浮经得见得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合纵解体,各国与秦国纷纷媾和结好,他在燕国又被子之架空,既无大势可托,又无实权在握,来齐国能有昔日的显赫么?齐宣王给了他一个客卿虚职,既不任事,也不问谋,竟冷冷的撂着他不闻不问。苏秦也不着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觉得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习的好时机,竟日除了读书,便是漫步到稷下学宫与年轻的学子们谈天说地。几个月清淡下来,非但结识了几个后学好友,且从他们身上长了许多见识。

    『宣客卿苏秦入宫!』内侍冰凉尖锐的声音从高高的王阶上飘了下来。

    一甩棉袍大袖,苏秦大步走上了九级玉阶,也不用内侍引领,他便轻车熟路的来到了齐宣王冬日厮守不离的东暖殿,正要行礼,齐宣王已经站起来扶住了他:『苏卿啊,多日不见,你竟是多了几分仙气,清雅多了。』

    『苏秦是瘦了一些,但心中清明如故。』苏秦不善诙谐,对这种应酬辞令的别样说法,他从来都是一言截过,直接逼近话题。

    『上茶。苏卿请入座。』齐宣王也许是坐得久了,悠然踱着步子拿起案头那卷竹简:『苏卿啊,近来这卷书传抄天下,可曾看过?』

    苏秦一瞄题头大字便笑了:『齐王也读【庄子】了?看得下去么?』

    『一片囫囵。』齐宣王摇摇头:『这庄子也怪,说了那么多不着边际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鱼啊,蓬间雀啊,盗跖啊,田子方啊,梦蝴蝶啊,到底想说什么?一团面糊,竟还有那么多人争相传看,稷下学宫竟整日争得不亦乐乎?苏卿你说,这【庄子】有何用处?』

    『【庄子】不为王者写,齐王本无须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了。』

    『不为王者写书?难怪,他连个漆园吏都做不了。』齐宣王惊讶之余,又鄙夷的笑了:『为布衣写书,布衣能给他官爵荣耀么?』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为荣耀。』

    『岂有此理?孔夫子说:学而优则仕嘛。对了!这庄子定然是学问差劲了。』齐宣王突然觉得自己刨到了这个写面糊书的根子上,竟是矜持自信极了。

    苏秦罕见的大笑了起来:『孔子是孔子,庄子是庄子……齐王啊,还是不要想【庄子】了。想明白了,齐王也就不是齐王了,就是庄子了。』

    『好,不说这个没学问的庄子。』齐宣王笑了笑:『苏卿有事么?』

    『臣有两事,皆是齐国当务之急。』苏秦直截了当:『其一,赵国已经开始筹划第二次变法,齐国当立即着手,万不能因远离秦国而松懈。』

    齐宣王沉吟点头:『容我想想,也等孟尝君回来商议一番再说了,第二件?』

    『苏秦荐举两个大才,做齐国变法栋梁。』

    『噢?还是大才?』齐宣王淡淡的笑了笑:『说来本王听听。』

    『一人名叫鲁仲连,一人名叫庄辛,都是稷下学宫的才俊名士。』

    『稷下学宫……』齐宣王淡淡的笑意没有了,却皱着眉头问:『苏卿啊,你可知道先王为稷下学宫立下的规矩?』

    『知道:但许治学,不许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齐王差矣。』苏秦面色肃然:『图王争霸无成法。威王兴办稷下学宫,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笔,惜乎思路偏斜,将天下名士看作国王门客,养而不用,实乃荒诞不经也。齐王光大稷下学宫,天下名士纷纷流入齐国,若再不选择贤能而用之,必然要纷纷流失。那时,齐国将成为人才的荒漠,齐国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说辞!』齐宣王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长案,脸上却倏忽换成了嘲讽的微笑:『苏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当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苏秦一阵愣怔,脸上的光彩与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来一拱手:『苏秦告辞。』便径自大步走了。

    『哎,苏卿……』齐宣王大是尴尬,想唤回苏秦却终是难以出口,胀红着脸在殿中急躁的绕着圈子。苏秦毕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国丞相,不用也就罢了,如何便能轻易得罪?齐国两代君主花大力气开办稷下学宫,还不是为收士子之心?苏秦这般人物,有干才,有学问,又出自名门,比孟夫子那种空谈学问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负气而走,若像孟夫子贬损新魏王魏嗣一样逢人便说,传扬开去,齐王敬贤的声望岂非一落千丈?稷下学宫的士子们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齐国颜面何存?想到这里齐宣王再不犹豫,高声吩咐:『备暖车仪仗!快!』

    一出宫,苏秦便跳上轺车辚辚出城了。

    这次进宫,苏秦是有备而来的。昨日接到了苏代的快马急书,说子之再次敦请他回燕共图大业,从那些闪烁其辞的话语里,苏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与燕国的危险。本来,他就准备晋见齐宣王之后便回燕国,设法阻止这场乱国之祸,事先已经让荆燕带着卫士们出城等候了。他进宫晋见,只是想在临走前给齐宣王一个郑重提醒,更想将鲁仲连与庄辛两位英杰之士推荐给齐宣王,毕竟,齐国有抗衡秦国的基础与实力,齐宣王也还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来,将有望取代楚国做六国头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齐宣王竟然如此龌龊的度量他,如此轻蔑的嘲讽他!在那一刻,苏秦心头飞快的闪过了『士可杀,不可辱』这句名士格言,几乎就要义正词严的痛驳齐宣王,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耳边响起了老师那苍老的声音:『非其人,勿与语。此名士说君之道,慎之,慎之。』齐宣王既不是可说之君,也就不用枉费心智了。

    一出临淄西门刚刚与荆燕会合,便见迎面烟尘大起,一队车马旌旗隆隆卷来!苏秦眼拙,吩咐一句:『让道。』便走马道边了。荆燕却惊讶的喊了起来:『大哥,黑旗上一个「张」!红旗上一个「田」!会是谁?』苏秦一惊,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渐行渐近的轺车仪仗,终于喃喃惊喜道:『张仪,孟尝君,没错!』略一思忖,断然吩咐:『荆燕,上小道!我不想见他们。』荆燕一阵愣怔,便低喝一声:『上小道!』苏秦马队便风一般卷上了一条田间岔道。

    正行之间,便闻身后车声隆隆,一声高喊随风传来:『武信君!田文来了!』

    苏秦苦笑道:『跑不过他,等着吧。』马队刚刚收缰,便见一辆驷马快车旋风般卷到面前,车上一人斗篷展开,随着一阵笑声大鸟般飞下车来:『武信君,田文何处开罪,竟要夺路而去?』

    苏秦笑道:『眼拙不识君,避道而已,何须夺路了?』

    『武信君无须多说,田文明白。』孟尝君慷慨道:『请武信君还是跟我回去,与张兄聚几日再说,一切有我。』苏秦尚未说话,便见临淄西门飞出一队车马,直向田间小道而来!

    『齐王暖车?』孟尝君惊讶的低呼了一声,满脸疑问的看了看苏秦。

    苏秦也看清楚了来者正是齐宣王的暖车仪仗,心中一动,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孟尝君,我还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国。』说话间,声威赫赫的驷马暖车已经隆隆赶到。车未停稳,齐宣王便掀开厚重的棉布帘跳了下来,对着马上苏秦便是一躬:『武信君,田辟疆多有唐突,请君鉴谅。』

    孟尝君大是惊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位王兄如此的谦恭,今日是怎么了?不及细想,连忙躬身做礼:『臣田文参见我王。』齐宣王笑道:『孟尝君,你回来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信君不该离开齐国了。』

    此刻苏秦已经下马了,毕竟是齐宣王亲自追来又当面赔罪,苏秦不是迂腐书生,岂能执拗到底不知转圜?他走过来也是深深一躬:『苏秦原多冒昧处,请齐王恕罪。』齐宣王连忙虚扶一把笑道:『孟尝君啊,请武信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国是,本王也即刻为武信君遴选一座府邸了。』孟尝君领命,苏秦也没有推辞,齐宣王便登车去了。

    『上我车,回去再说。』孟尝君笑着拉起苏秦上了宽大坚固的驷马快车,又向荆燕一招手,便隆隆驶出了田间岔道。上得官道,却不见了张仪车马,苏秦不禁大是困惑:『孟尝君,张仪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尝君心知就里,打哈哈笑道:『我车快,张兄没看见,回去便请他过来。』说罢马缰一抖,便走马进了临淄城。

    且说张仪目力极佳,早看出是苏秦绕道,也料定孟尝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却不想与苏秦在这里仓促谋面,便对嬴华吩咐一声:『去驿馆。』竟是先行进了临淄。在驿馆刚刚住好,孟尝君的门客总管冯驩便来请客。张仪决定独自前去,嬴华绯云却齐声反对。张仪笑道:『齐国不是楚国,惊弓之鸟一般。』嬴华板着脸道:『不行,那国都不能掉以轻心。绯云,你做童仆随身跟着他。我来驾车,守在门外。』绯云做个鬼脸道:『这才对呢,还当你一个人吔!』张仪无可奈何的笑道:『粘住我了?好好好,走吧。』

    到得孟尝君府,正是日暮时分,大厅中灯烛明亮燎炉通红,暖融融春日一般。苏秦正在厅中与孟尝君闲话,突然听得院中一声长传:『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尝君也摆起架势了?』未及孟尝君说话,苏秦已经快步走出了大厅,却又怔怔的站在廊下说不出话来幽暗的暮色中,张仪拄着一支细长闪亮的铁手杖,一步一瘸的走了过来,铁杖点地的笃笃声令人心颤!那异常熟悉的高大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了,那永远刻在苏秦心头的飞扬神采变成了一脸凝重的皱纹,蓦然之间,苏秦竟清晰的看见了张仪两鬓的斑斑白发!

    『张兄……』苏秦大步抢了过来,紧紧的抓住了张仪的双手。

    张仪没有说话,两手却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张兄,走吧。』苏秦低声说着,轻轻来扶张仪。

    张仪甩开了胳膊冷冷道:『不敢当六国丞相大驾。』径自笃笃进了大厅。

    骤然之间,苏秦面色灰白,一股凉冰冰的感觉直渗心头难道人心如此叵测,连朝夕相处十多年亲如手足的张仪也变成了如此势利的小人?果真如此,这人世间还有值得信赖的情义么?一刹那,冰凉的泪水夺眶而出,苏秦几乎要昏倒过去!

    『武信君,没有说不清的事,走吧。』孟尝君旷达的笑声便在耳边。

    一股冰凉的海风扑面抽来,苏秦打了个激灵,终于挺住了那几要崩溃的身心,牙关紧咬,竟大步走进了厅中。孟尝君对交游斡旋素有过人之处,早已吩咐冯驩关闭府门谢绝访客,并将『童仆』绯云安排在大屏风后面的小案,厅中便只有三张摆成『品』字形的长案了。

    孟尝君恭敬的将苏秦张仪请入两尊位,自己便在末座打横就座,先行一拱:『苏兄张兄皆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与田文共酒,当是田文三生荣幸。当此幸事,田文先自饮三爵,以示庆贺!』说罢便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张仪目光一闪,孟尝君又举爵笑道:『苏兄张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当庆贺。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相逢庆贺!』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见苏秦张仪都看着他没有说话,孟尝君又举起了青铜大爵:『苏兄离齐,罪在田文。张兄径住驿馆,罪在田文。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赔罪!』兀自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一时厅中酒香弥漫,竟是分外浓烈。

    孟尝君瞅瞅苏秦张仪,又举起了酒爵……

    『啪!』张仪拍案道:『你究竟让不让我们喝酒了?来,苏兄,我俩干了!』

    孟尝君哈哈大笑,连忙举爵凑了上去:『我陪两位大兄干了,这是接风了!』三爵一碰,孟尝君径自一饮而尽。苏秦张仪却是谁也没看谁,默默的各自饮干了一爵。

    『孟尝君,也不用你折腾自己。』张仪终于板着脸开口了:『你在当场便好,我有两句话要问苏兄,若得苏兄实言,张仪足矣。』

    苏秦眼中闪出冰冷的光芒:『问吧。』

    张仪的目光也迎了上来:『屈原暗杀张仪,苏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云梦泽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对我说了?』

    『正是。』

    张仪倒吸了一口凉气:『苏兄,你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苏秦平淡得出奇。

    张仪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厉声道:『苏秦!同窗十五载,张仪竟没有看出你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说罢笃笃点着铁杖便推门而出!孟尝君大惊变色,冲上去便拦在门口:『张兄息怒,且容苏兄说得几句,再走不迟。』张仪冷冷一笑,推开孟尝君便走。绯云向孟尝君一使眼色,连忙过来扶住了张仪。

    眼睁睁的看着张仪笃笃去了,孟尝君愣怔在庭院中竟不知所措。依了孟尝君的做人讲究,着意排解却反将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败。他沮丧的叹息了一声,沉重的走回大厅,却发现苏秦也不见了!孟尝君二话不说,便冲到了为苏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里竟是一片漆黑,正要转身,却见那棵虬枝纠结的大松树下一个孑然迎风的身影!孟尝君不禁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轻声道:『武信君,为何不说话?这件事必定另有隐情。』

    『知音疑己,夫复何言?』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是那样冰冷。

    孟尝君沉重的叹息了一声:『苏兄啊,自合纵伊始,田文就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许多时候为了维护局面,你都宁可自己暗中承担委屈。联军换将,你为子兰这个酒囊饭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国,你又为子之那个跋扈上将军委曲求全……苏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气傲才华盖世,可你却在坎儿上拖沓,杀伐决断不如张仪啊,原本明明朗朗说出来的事情,为何就是不说?』

    『我待张仪,比亲兄弟还要亲,你说,他如何竟能怀疑苏秦?』苏秦猛然转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那样问我!知道?!』

    孟尝君一阵愣怔,亲切的笑了:『好了好了,这件事先搁下,三尺冰冻也有化解之日。武信君,我只求你一件事。』

    『说吧。』苏秦自觉失态,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不要离开齐国,不要再陷进燕国烂泥塘。』

    『在齐国闲住?』

    『这个我来周旋,苏兄在齐国大有作为!』

    苏秦默默笑了,显然,他觉得孟尝君在有意宽慰自己。孟尝君肃然道:『田文不敢戏弄苏兄,此行秦国赵国,田文大有警觉,深感齐国已经危如累卵,我当力谏齐王振作,在齐国变法!』『好!』苏秦猛然握住了孟尝君的手:『你放胆撑起来,苏秦全力辅佐你!』孟尝君哈哈大笑:『苏兄差矣!这种事,你比我强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苏秦也笑了起来:『还是到时候再说吧,谁也不会坏事便了。』

    两人又回到了大厅,继续那刚刚开始便突然中断了的酒局,边饮边说竟直到四更方散。苏秦被扶走了,孟尝君却毫无倦意,思忖片刻,叫来冯驩低声吩咐了一番。冯驩便连夜带着一封密件南下了。

    日上三竿,孟尝君驾着一辆轻便轺车辚辚来到驿馆,径自进了那座只有外国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雾气中,张仪正在草地上练剑。孟尝君也是剑术名家,一看那沉滞的剑势与时断时续的剑路,便知张仪仍然是郁闷在心。孟尝君耐心的等张仪走完了一路吴钩的打底动作,轻轻的拍掌笑道:『还行,没把吴钩做成了锄头。』张仪提着剑走了过来:『清早起来便做说客?』孟尝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谁敢当说客之名?我呀,来看看你气病了没有?』张仪淡淡笑道:『劳你费心,多谢了,张仪还不是软豆腐。』

    『那是!』孟尝君慨然跟上:『张兄何许人也?铁胆铜心,能被两句口角坍了台?』

    张仪不禁噗的笑了:『长本事了?骂我无情无义?』陡然便黑下脸冷冷道:『你说,我没让他解释么?他为何不做解释?』

    孟尝君拱手笑道:『张兄切勿上气。田文愚见,姑妄听之:天下之谜总归有解。张兄若信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给两兄一个说法。若苏秦果真背义卖友,田文第一个不答应!』

    张仪一声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丞相大人,我是来请你入宫的。齐王召见。』孟尝君却是笑吟吟说到了正事。

    『是么?』张仪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齐威王开始,齐国对秦国使者就莫名其妙的别有一番矜持。秦国重臣特使入齐,总要求见三五次,甚或要疏通关节才能见着齐王。齐宣王也与乃父如出一辙,除了六国战败那一次,张仪两次入齐,都是在两日之后才被召见的,此次并无重大使命,齐王倒是快捷了?虽说意外,张仪却也并不惊讶,悠然笑道:『孟尝君入厅稍候,我要带上一件物事。』

    片刻之后,两车入宫,径直驶到那座东暖殿前。车马方停,齐宣王便笑吟吟迎了出来:『丞相光临,田辟疆幸何如之?』张仪也是深深一躬:『齐王出迎,张仪幸何如之?』齐宣王竟过来扶住了张仪,又拉起张仪的一只手,笑吟吟的与张仪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便只设了两张臣案,弥漫着一种密谈小酌的融融气氛。时当早膳方罢,座案上的白玉盏中便是滚烫的蒙山煮红茶,当真是十分的惬意。对于一向在臣下面前讲究尊严的齐宣王来说,如此做法也实在是头一遭。

    张仪却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谦恭谢词,反倒是坦然入座,将那支亮闪闪的铁杖往手边一搭,便端起茶盏品啜起来。孟尝君看了看张仪,皱皱眉头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请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讨教一二。』齐宣王悠然开口了:『方今合纵已散,列国又回旧日大势,望丞相对齐国莫做敌手之想,为田辟疆排难解惑。』

    『齐王但有所问,张仪自当坦诚做答。』

    『听说楚燕赵韩都在密谋筹划,要再次变法,是否真有其事?』

    张仪笑道:『此乃斥候职事,齐王当比张仪所知更多了。』一句诙谐,便撂开了这个证实传闻的难题。齐宣王竟被张仪说得笑了:『何敢以丞相为斥候?若果真变法,丞相以为哪一国可成?』张仪笑道:『此乃天意,齐王问卜太庙,大约龟甲蓍草总是知晓了。』齐宣王虽然笑脸依旧,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孟尝君不禁高声道:『我王就教国事,丞相何须戏谑如此?』张仪坦然笑道:『非张仪戏谑,实是齐王戏谑国事了。』齐宣王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变法之事不能问么?』脸上便有些不悦。

    张仪依然不卑不亢的笑着:『齐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齐宣王道:『太公乃齐国第一国君,谁个不知?』张仪笑道:『太公曾在太庙踩碎龟甲,齐王可知?』齐宣王惊讶道:『有此等事?却是为何?』张仪侃侃道:『武王伐纣,依成例在太庙占卜吉凶。龟甲就火,龟纹正显之时,太公骤然冲入太庙,踩碎龟甲,大声疾呼:「吊民伐罪,天下大道!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何祈于一方朽物?!」正当此时,天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群臣惊恐。太史令请治太公亵渎神明之罪。武王却对天一拜,长呼:「天下大道,当为则为,虽上天不能阻我也!」便即发兵东进,一举灭商。』

    齐宣王尴尬的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无须过问他国变法?』

    『张仪明白齐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国之后,又惟恐变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话便说得齐宣王睁大了眼睛,接着便道:『变法者,国之兴亡大道,满腹狐疑四面观瞻,而能变法成功者,未尝闻也!国情当变则变,当不变则不变,与他国何涉?此等国策大计,齐王却只问传闻虚实,只问吉凶成败,张仪何能断之?以狐疑侥幸之心待邦国大计,岂非戏谑于国事?』

    这一番话却是正气凛然掷地有声,孟尝君大是佩服,不禁站起来对齐宣王拱手慨然道:『丞相之言,治国至理,祈望我王明鉴!』

    齐宣王本想请博闻广见的张仪好好的说说列国见闻,顺便透漏一些这几个嚷嚷变法的国家的内幕实情,再替自己参酌一番,齐国应该如何应对?看着宫墙外冰凉呼啸的海风掠过,在木炭通红的燎炉旁听着轶闻趣事,齐宣王的确想惬意的享受一个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无非想在这个秦国丞相面前忧国敬贤一番,以遮掩昨日对苏秦的不敬罢了。不想鬼使神差的从变法问起,竟被张仪当真教诲了一通,不禁大是不快;然则,不快归不快,面对秦国这个气焰正盛的权臣,再加上一个不识趣的孟尝君,齐宣王也只能窝在心里。沉思状的沉默了片刻,齐宣王便大度的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辟疆铭刻不忘,容我忖度几日,若有难事,再请教丞相了。』

    张仪心中雪亮,站起来笑道:『齐王国务繁忙,张仪送齐王一样物事,便即告辞。』

    『何敢劳丞相赠礼?多有惭愧了。』齐宣王又高兴起来,毕竟,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张仪回身对殿口内侍吩咐道:『请我行人入宫。』

    内侍一声传呼,嬴华便捧着一个铜匣走了进来,呈到齐宣王案前打开。齐宣王一看,却是整整齐齐的几卷竹简,不禁笑道:『丞相送我何书啊?』

    『启禀齐王:这不是书卷,这是各国议定的变法举措。』

    『这?这?如何使得?』齐宣王竟是愣怔了,他向各国派出了那么多坐探斥候,报来的也只是各种皮毛消息而已,实际的变法举措如何能轻易得到?张仪纵然知晓,又如何肯轻易送给他国?一时之间,齐宣王竟有些怀疑张仪又在作弄他。张仪却坦然笑道:『齐王莫担心,这是张仪自己归总的,大体不差。其所以送给齐王,是因了齐王有变法大志。』

    『丞相过奖,何敢当之?』齐宣王顿时高兴起来,竟谦恭得自己变成了臣子一般。

    『然则,张仪以为,齐王若得变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讲。』

    『苏秦!』张仪面无表情:『非苏秦不能成功。』

    齐宣王大是惊讶,与孟尝君相互看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片刻愣怔间,张仪已经笃笃出宫去了。望着张仪踽踽独行的背影,齐宣王摇摇头:『此人当真不可捉摸也。』孟尝君对张仪的突然变化也是一团迷雾,小心翼翼试探道:『我王是说,张仪举荐不可信?』齐宣王颇为神秘的低声道:『你是不晓得,屈原暗杀张仪,本是苏秦与屈原同谋,后见张仪,却知情不言,以致张仪遭遇截杀,变成了瘸腿。你说,张仪不记恨苏秦?』孟尝君笑道:『臣执邦交,尚且不知此事,实在惭愧。』齐宣王呵呵一笑:『此事大有文章,还得看看再说。』

    孟尝君出宫,便直奔驿馆而来。张仪正在庭院草地上独自漫步,见孟尝君大步匆匆走来,不禁笑道:『看来,孟尝君也有黑脸的时候了。』孟尝君拉起张仪便走:『这庭院隔墙有耳,到里面去说。』张仪却是不动:『孟尝君,你就是在这里喊破天,也没人敢传出去,说吧。』孟尝君道:『别那么自信,苏秦张仪结仇,齐王如何知道?』张仪淡淡笑道:『权臣嫌隙,名士恩怨,时刻都在天下口舌间流淌,过得两年,只怕连乡村老妪都当故事说了。』孟尝君道:『如此说来,你是有意报复苏兄了?』

    『此话怎说?』张仪倏的转过身来,语气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尝君目光炯炯的看着张仪:『既明知齐王知晓苏张成仇,却要以仇人之身举荐苏秦,使齐王狐疑此中有计,进而不敢重用苏秦。此等用心,岂非报复?』

    张仪看着郑重其事的孟尝君,却突然笑了,铁杖笃笃跺着草地:『孟尝君啊,你为权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记住一句话:加上你的力保,齐王必用苏秦!』

    『何以见得?』孟尝君逼上一句。

    张仪悠然笑道:『苏张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尝君以为然否?』

    孟尝君身为合纵风云人物,如何不知六国君臣对苏秦张仪合谋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的种种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间,也没有少过这种议论,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说来,张兄是有意在成仇时节,举荐苏兄了?』

    『如此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好!』孟尝君拍掌笑道:『两兄重归于好,田文设酒庆贺!』

    『错。』张仪跺着手杖冷冷道:『不想让大才虚度而已,与恩怨何涉?』说罢竟跺着铁杖径自去了。孟尝君愣怔半日,只好摇摇头沮丧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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