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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西出铩羽 第一节 新人新谋弃霸统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第一次,嬴驷遇到了令他难以决断的微妙局面。

    上卿犀首郑重上书,提出了完成秦国霸业的具体方略立即称王,一年内攻取三川,三年内吞灭三晋,五年内统一中原,十年内廓平四海!就嬴驷本心而论,很是赞赏犀首方略横扫山东六国的大气魄,果真如此,他也是成就千古大业的一代英主了。一想到这梦寐以求的辉煌,嬴驷就有一股本能的冲动。可是仔细揣摩,总觉得有些虚处。毕竟,嬴驷在磨难之际对秦国境况有过长期的踏勘思索,认定秦国在商鞅变法之后虽然国力大长,但与扫灭六国所应当拥有的实力,还有不小距离。基于这一判断,他确实没有立即奋起与山东六国决战的想法。然则,犀首作为天下名士,绝非轻言冒进之辈,他能提出如此方略,自当有所依据。莫非是当局者迷,自己低估了秦国力量?或者山东六国腐朽透顶,确实已经不堪一击,而秦国君臣却闭锁不知?反复思忖,嬴驷竟是不能决断。

    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下诏太傅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三人在三日之内,各自上书对犀首方略作出评判。嬴驷其所以不召集朝会议决,是因为将如此经国大策骤然交朝会众议,纷纷扬扬,传到山东六国反而打草惊蛇。万一此策可行,反而让山东六国有备无患,岂非大大轻率?再则,朝会之上,大臣易于受人诱导启发,更有许多臣工量势附和,反而不容易将事情利害说透。单独上书,则上书者必要有深彻思索,且可免去当面相争的诸多顾忌,利害剖陈必然彻底;若三位肱股大臣上书相合,见诸朝会便是一场激励朝野的定策部署,与朝议论争大不相同。嬴驷还有一个心思,就是想留下凭证,测试谁在这迷茫难决的歧路口见事更深透眼光更远大,更可作为秦国未来的真正栋梁?

    三日之中,嬴驷忐忑不安。兹事体大,关乎他毕生功业能否登峰造极,实在令他不能闲适以对。虽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静稳健,但贴身内侍却从他进食减少、寝枕梦呓、书房长踱中觉察到了他的焦躁,一个个谨小慎微,不敢弄出些微声响,偌大宫廷竟沉寂得如同幽谷一般。焦急的等待中,嬴驷隐隐约约的竟希望自己原先的判断有错,希望看到三位大臣异口同声的赞同犀首的宏大方略,自己便能放手一搏,真正统一华夏,成为与夏禹商汤周武齐名的一代圣王!

    新君嬴驷的不安还没有持续到第三天,一卷书奏先行送到,却是太傅嬴虔的上书。

    嬴虔的上书很短,主张也很明确:东出函谷关非今日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图谋;犀首所议,势在必然,无须自疑多议;然后便是慷慨请战:『臣尚在盛年,思及昔日国耻,每每热血沸腾,愿自领一军,东出函谷关与三晋首战,立我大秦国威!』

    嬴驷读罢,觉得不得要领,不禁叹息了一声。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军猛将,也颇具政事头脑,若非他的坚实支持,公父当初的即位以及后来的变法,都是不可能稳当的。包括自己诛杀商鞅、平定叛乱、肃清世族、站稳根基,如果没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样不可能顺利。然则,公伯就象大多数老秦元勋一样,耿介固执,恩怨分明,任何时候说起与中原诸侯的仇恨,都是咬牙切齿,任何时候说出关作战,都踊跃万分,既不想能不能打胜,更不问打得是不是时候。老秦部族长期奋战自保,做诸侯立国后,又遭遇山东诸侯蔑视而长期挣扎图存,数百年的闭锁奋争传统,使老秦臣工大多养成了狭隘激烈的个性疏离于天下大势之外,耿耿于秦国苦难之中,但凡对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书也大体上循了这条路子,先君图谋国耻所在热血沸腾坚请一战。

    嬴驷的特殊阅历,使他能够清楚看到老秦人的这种缺陷,如此做去,图小霸足矣,图天下差矣。从长远谋划着眼,他所需要的并不是这种盲目喊打的一片呼应,而是高屋建瓴洞悉天下的行动方略,从而决定秦国究竟该不该在这时候大打出手?看来公伯并没有冷静下来,也许,在这件事情上,他永远不可能冷静下来了。

    第四日清晨,卯时刚到,上大夫樗里疾的书奏便送到了,嬴驷立即闭门展卷:

    臣启国君:犀首之策,大长秦国志气,实堪称道。然臣扪心静思,以为尚有可商榷处:其一,山东六国,其势未衰:齐国实力大增,已取代魏国而成第一强国。魏楚两国实力尚在。赵韩燕三国,大弱之后正图恢复,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国实力,只可谓强出任何一国,不可谓以一敌六。若仓促东出,敌国相援,以一敌二尚可,以一敌三则胜算极小。其三,秦国内治尚有诸多难事:人口不足以扩充大军,良田不足以长资军食,新法尚未在陇西、北地及收复之失地生根。大战一起,绵绵无期,倾国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断言。有此者三,大业似当徐徐图之,不可期盼于朝夕之间。至于秦国目下之攻守方略该当如何?臣尚无成算定策,容臣思之而后奏。臣樗里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可惜……』嬴驷掩卷叹息了一声。

    樗里疾的上书是一面性的,只对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实际上是从三个方面否定了犀首的『称王东进,统一六国』的方略。这几条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摆便立即显出了犀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驷对秦国的透彻了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分量。应该说,樗里疾的眼光还是足以胜任治国大任的。

    但是,樗里疾却没有提出秦国应该采取的行动方略,使嬴驷总觉得空荡荡的。如果既不采纳犀首方略,却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还不是盲人瞎马?嬴驷需要的,也是秦国朝野需要的,是一套能够振作国人激励士气指引大道的兴国方略。譬如在公父时期,商君提出的『变法强国,雪我国耻』,一直激励秦国朝野发奋了二十多年!如今开始了一个新生代,国家已强,国耻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标激励国人,激励自己。若无此急迫,当时犀首只说出了十六个字,嬴驷如何竟能当殿封他为上卿?樗里疾毕竟久居郡县之职,缺乏对天下大势的鸟瞰洞察,也不能求全责备于他。

    又是久久的陷入沉思,嬴驷以为,对司马错的上书也不能期望过高。樗里疾身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筹划出切实大计;司马错毕竟军人,纵是名将之后,又岂有此等筹划全局之才?看来,此事还得与犀首商议,请他象商君那样:先行将秦国勘察一遍,再重行谋划,也未尝不可……

    『禀国君:国尉府呈来司马错上书。』傍晚时分,掌书捧着一卷竹简轻步走进书房,『噢?』嬴驷稍许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马错竟有了上书?嬴驷一阵兴奋,便要立即看看这个国尉如何说法?内侍挑亮大灯,又在书案顶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铜人座灯,书房竟是分外明亮,嬴驷立即打开了竹简:

    臣启君上:犀首方略,倚重军争,看似远图,实为近谋。近谋者,必以当下国力为根基。秦国新军尚未扩充,以五万之众欲吞灭天下,难矣哉!秦国元气虽成,然不足以对抗六国之力。以臣确算,欲东出大战,非三十万精兵不能言胜。而扩充军力、训练士卒,非两年不能完成。另则,秦国目下之可耕良田,唯关中近百万亩,余皆山地广漠,无以提供数十万大军长期征战之军粮。故此,犀首之谋,近不可行。

    秦国方略,可做两期:前三年预期,后十年动期。三年之内,韬晦猛进,暗拓国土,充实国力,整军经武,是为预期方略。三年之后,大举东出,远图可谋。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不思寸功,无以成大业。愿君上冷静思之。

    臣司马错谨上秦公二年四月初四。

    『啪!』嬴驷阖上竹简。

    『哗』嬴驷又不自觉的打开竹简。

    整整一个时辰,嬴驷一动不动的反复琢磨。终于,他霍然起身:『备车出宫,国尉府!』

    国尉府的后园很是奇特。司马错正在这里忙碌。

    四棵大树上挂着八盏风灯,照得树下一片『山川』沟壑分明。司马错手中拿着一支丈杆,凝神绕着这片『山川』踱步鸟瞰,不断用丈杆度量着山头、道路、河流,念出一串串数字,等旁边的一名军吏记录完毕,便又是一阵沉默审量,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国尉,司马错的梦想,是成为驰骋疆场的一代名将。战国时期的国尉,并不是实际上的三军统帅,而只是处置日常军务的武职大臣。寻常时日,国尉在丞相府节制下要做的是:征召兵员、训练新兵、筹备军资军食、打造兵器装备、统筹要塞防务等等,并不领兵打仗;遇有战事,统兵出征的上将军才是真正的军队统帅;国尉府,只是统帅的后方官署而已。按照传统,国家的上将军一职平常是不设置的,只在战事来临的时候才选定任命。但进入战国之世,大仗连绵,军争不断,上将军便逐渐成为常设重职,其爵资与统摄国政的丞相相等,足见其地位显赫!初期魏国的吴起和继任的庞涓,便始终是上将军;后来的齐国上将军田忌、燕国上将军乐毅、赵国上将军廉颇与李牧、楚国上将军项燕、秦国的三代上将军白起、王翦、蒙恬等,都是在统兵大战中涌现出的赫赫名将!司马错想做的,正是这样的名将,而不是操持兵政的国尉。

    然则,命运却偏偏让他做了国尉!

    司马错很是沉默了一段,不想将国尉做得出色,总想给自己统兵出战留下退路。几次议事,却发现国君并没有将自己当做寻常军政臣子对待,而颇有倚重之意。司马错猛然悟到,自己错了!眼下,秦国统兵出战的资深上将军惟有嬴虔,可嬴虔是车战时期的名将,对如今的步骑野战已经很生疏了,加之闭门十三年足不出户,要胜任新军统帅几乎已经不可能。当此之时,自己必然会成为秦国的统兵将领,然则自己资望尚浅,且没有统兵大战的煌煌军功,骤然授予上将军大任,在素有军争传统的秦国,必然引起非议;国君先授自己爵位较低的国尉之职,既不误事,又无非议,可谓用人独到,自己如何能懈怠军政?

    一旦豁然,司马错便开始了对秦国的深究谋划。

    司马错出身兵家,祖上本为齐国的田氏部族。先祖田穰苴,本是春秋时齐景公时的名将,百战沙场,军功卓然,封为齐国司马。田穰苴晚年写了一部兵法,传抄传读者皆以习惯的官称冠名,呼为【司马穰苴兵法】。这是春秋时期的第一部兵法,比后来的【孙子兵法】竟是早了数十年!子孙以此扬名,便也姓了司马。后来,司马一族在齐国动荡中沉沦式微,辗转曲折的迁徙到了洛阳王畿,以示对田氏夺政的不满和对天子王室的忠诚。

    谁知世事多变,王畿迅速萎缩,司马一族的小城堡在三家分晋后又成了韩、魏争夺的目标。为了避战,司马一族又迁徙到了函谷关外的黄河南岸。后来,魏国吞并了秦国的河西地带,司马一族便被魏国官府迁徙到了函谷关内做『镇抚之民』。秦献公时,秦国一度反攻到函谷关,将魏国『镇民』全数迁徙到秦国腹地。司马一族便在渭水南岸定居了。

    到司马错出生,司马一族已经是三代秦人了。司马错十九岁应召从戎,加入秦国新军,从骑士做到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在商鞅收复河西的大战中,司马错独领千骑夜袭黄河东岸的离石要塞,一举成功,拔掉了魏国在河东的最大根据;又马不停蹄的长途奔袭函谷关,一战从魏国手中夺回了秦国最重要的隘口要塞,切断了魏国华山大营的退路!商鞅对这位青年千夫长的用兵才能大为惊叹,立即破格晋升司马错为函谷关守将。在秦国历史上,镇守函谷关为秦军第一要务,守将历来由公族大将担任。而今,这一重任竟交付给刚刚三十岁出头的司马错,足见商鞅对司马错的器重。非但如此,临刑前,商鞅还将司马错郑重推荐给新君嬴驷,终于使这颗将星冉冉升起。

    司马错要谋求的,是一条扎实可行的用兵之路。

    他的谋兵思路深受先祖兵法影响,最大特点便是不『就兵论兵』,而是『据势论兵』。【司马穰苴兵法】共有四篇,分别是【形势篇】、【权谋篇】、【阴阳篇】、【技巧篇】。其中只有【技巧】一篇是纯粹论兵,其余三篇都是论述战地用兵之外的广阔基础。这是司马兵家独有的深邃兵谋。司马错从少年时代便浸淫于先祖兵法,心无旁骛,思考用兵之路从来与人不同。这次是他第一次担当大任,第一次从一个国家的角度寻求用兵出路,自然对兵事之外的整体形势尤为关注。他的第一举措,便是吃透国力。除了国尉府的典籍,他又在上大夫府、长史府做了不厌其烦的查询,对秦国的土地、赋税、人口、国库、生铁、粮食、马匹、兵器等等,都一一了然于胸。第一步做完,他立即有了清醒的判断三年之内,秦国没有同时击败两个战国的能力,也就是没有全面东出争雄的能力。

    既然如此,秦国在三年之内应当如何动作?兵事上是否无可作为?

    按照寻常思路,全面东出,就要冒与六国联手作战的风险,如果没有抗御至少三国联兵的实力,就当稳妥采取守势,待实力具备时再鱼跃而出。然则,司马错的过人之处正在这里,他不想让秦国装备精良的五万新军三年无事,空耗大量财货粮食!对于秦国这样方兴未艾的强国,又在刀兵连绵的大争之世,精兵闲置三年是无法忍受的。对于一个名将,三年无战也是无法忍受的。他要谋划一条出路,出奇制胜,打能打之仗,缩短积聚国力的时间!

    犀首入秦之前,他的思路已经大体上酝酿成熟。但是他多谋深思,不喜欢在『大体有致』的时候和盘托出。犀首一番慷慨长策,激发了他更加认真的揣摩自己的方略。

    别出心裁的司马错,在国尉府后园修造了一大片缩小的秦国边境地形,整天站在这片『山川』前凝神发怔。国君的诏书送到他手里时,他的思路已经到了用兵的细微末节。直到国君限定的第四天午后,他才开始坐在书案前动笔上书。书简送走,他又来到后园对这些细微末节做最后的核查。司马错的稳健,正在于清醒冷静,深谙再宏大巧妙的谋兵方略,如果没有细微末节的精确算计,同样会招致惨败这样的基本道理。

    『禀报国尉:国君驾到,已进大门!』一名军吏匆匆走来急报。

    司马错一惊,却是来不及细想,丢下手中丈杆便向外迎去,尚未走到后园石门,却见国君只带着一名老内侍迎面走来。

    『国尉司马错,参见国君!』

    『免礼了。』嬴驷笑着虚扶了一把:『灯火如此明亮,国尉在做灌园叟?』

    司马错不惯笑谈,连忙答道:『臣何有此等雅兴?臣正在度量「山河」。』

    『噢?度量山河?』嬴驷大感兴趣,大步走到风灯下,略一端详便惊讶的『啊』了一声:『国尉,这不是秦楚边界么?』

    『国君好眼力。这正是秦国商於与楚国汉水地区。』司马错从军吏手中接过丈杆指点着。

    嬴驷心中一叹,此地使他饱受磨难,焉得不熟?仔细再看:『西边呢?』

    『这一片是巴国,这一片是蜀国,这道横亘的大山是南山。』

    嬴驷目光炯炯的盯住司马错:『国尉揣摩这片奇险边地,却是何意?』

    『臣想谋划一场秘密战事,可立即着手。』司马错语气很是自信。

    『秘密战事?尚能立即着手?』嬴驷不禁大为惊讶。

    『君上,臣虽不敢苟同犀首上卿的大战方略。但秦国数万精锐新军,亦当有所作为,不能闲置空耗。为此,臣欲在两年之内发动两场奇袭,拓我国土,增我人口,充实国力。』司马错显然深深沉浸在既定思虑之中,竟忘记了请国君到正厅叙话。

    嬴驷却更是专注,盯着一片『山川』头也不抬:『奇袭何处?这里么?』

    司马错手中的丈杆指向秦楚交界处:『君上请看,这条河流是楚国汉水,南与江水相距千里。江汉之间,虽是山地连绵,然却温暖湿润,土地肥沃,比我商於郡富庶许多了。汉水之南二百三十六里,便是房陵,楚国西部重镇。更要紧者,房陵的房仓储粮三百六十余万斛,几于魏国的敖仓相匹。臣以为,第一战可奇袭房陵,夺过这片宝地!』

    『有几成胜算?』嬴驷的声音都喑哑了。

    『八成。』司马错硬生生咽回了『九成』两个字,坦然道:『其一,房陵与我接壤,用兵便利。楚国向来畏惧魏齐两国,而蔑视秦国,其最大的粮仓,不敢建在毗邻魏国的江淮之间,也不敢建在毗邻齐国的泗水之间,甚至也不敢建在江水下游的姑苏地带,只因东南的越国虽已成强弩之末,却素来与楚国不和;这房陵地带,僻处两江之间的山谷盆地,与郢都所在的云梦大泽相距仅六百余里,水路运粮很是便利。房陵北面是秦国的商於郡,穷山恶水,多少年来不驻守军队。楚国认为这里最安全,便在这里修建了最大的粮仓。』

    嬴驷怦然心动:『家门有大仓,好!再说。』

    『其二,房陵守备虚弱,是楚国弱地。』司马错长杆一圈秦楚边界:『天下皆知,秦国的用兵路子历来是东出函谷关。楚国从来没有想过秦国会打到房陵,所以军备松懈之极,房仓只有五千辎重兵,只是用于协助粮食吐纳,几乎没有任何战力。其三,时间对我军极为有利。郢都大军要驰援房陵,山地行军,至少须十日方能到达。旬日空余,对于秦军来说,足以占领房陵所有关隘要塞。其四,楚国援军不足惧。楚国没有新军骑兵,车兵与水军又无法施展,能开到的只有步兵,而楚国的步兵恰恰最弱,战力与秦国锐士不可同日而语。有此四条,臣以为胜算当有八成。』

    这一番透彻实在的侃侃论述,嬴驷立即掂来了分量,不禁大喜过望。但他素来深沉,面上却是振奋中不失冷静:『两成不利,却在于何处?』

    『举凡战事,皆有利弊两端。』司马错的丈杆又指向了那片连绵山川:『其一,山地不利于骑兵驰骋,须得步兵长途奔袭;若遇急风暴雨、山洪爆发等紧急险情,我军兵员可能锐减。其二,奇袭贵在出其不意,若有泄密,大为不利。』

    一言提醒了本来就很机警的嬴驷,笑着拉住司马错的手:『还是到厅中说话,墙太薄。』

    司马错恍然:『臣粗疏无礼,君上恕罪。』趁着拱手做礼很自然的抽出了手,恭敬的将嬴驷让在前边:『君上请。』

    来到正厅,嬴驷坚持让司马错与自己一案对坐,灯下咫尺,促膝相谈,直到雄鸡高唱东方发白,犹自意兴未尽。司马错又详述了第二场奇袭战,目标是巴蜀两个邦国,方略是夺得楚国房陵后就地屯兵休养并训练山地战法,一旦准备妥当,立即轻兵奔袭。嬴驷本来不谙兵事,但他素来细心多思,竟一连串提出了十多个具体困难,询问司马错如何解决?司马错虽然谋划缜密,还是对国君的细致入微深感惊讶,便一一对巴蜀国情、巴蜀地形、道路选择、兵士装备、粮草供应、作战方式、双方兵力战力对比、占领后如何治理等等,做了详尽回答。嬴驷听得极为认真,很少插话,更没有点头摇头之类的可否表示。

    『此两战若开,需要多少兵力?』这是嬴驷的最后一问。

    司马错知道国君的担心所在,明白答道:『两场奔袭战,臣当亲自为将,只需两万步兵锐士足矣。新军三万铁骑,分驻函谷关、武关、大散关,只做相机策应,重在防备北地胡人南下掳掠。至于山东六国,臣以为彼等自顾不暇,两三年内绝然无力觊觎秦国。』

    嬴驷一阵大笑,登上轺车辚辚去了。

    三日后,嬴驷在咸阳大殿朝会上宣布:国尉司马错巡查关隘防务时日较长,离都期间,国尉府公务交由上大夫樗里疾一并署理。国中大臣,竟是谁也没有在意这个变动。国尉视察防务,本来就是份内职责所在,况乎秦国收复河西之地后也确实需要大大整肃各个要塞隘口,自然需要花费时日,岂能朝夕就了?

    犀首却觉察到了此中微妙,心中大是不安。

    他来秦国,献上的是『称王图霸,统一天下』的大计。按此大计方略,秦国应扩整大军准备东出,才是目下急务。而扩整大军,正是国尉职责所在,是国尉最不能离所的重大时刻;而今国尉却突然去视察『防务』,实在莫名其妙!视察关隘防务虽说也是正常,然则此举此时与『霸统』大计南辕北辙,却是极不正常。莫非秦国要采取守势,抛弃他的『霸统』大计?否则,如何解释司马错的作为?

    司马错新贵失势,受了国君冷落被变相贬黜?不可能。如果那样,上大夫樗里疾或者自己,总应有一人担负扩整大军的重任。最重要的人物突然离都,做的又是与『霸统』大计毫无关联的事,『霸统』所急需的大计筹划也泥牛入海……种种迹象,还能说明什么呢?

    心念及此,犀首大大的不是滋味儿。身为天下名士,谋划之功历来都是功业人生的根基。谋划落空,一切皆空。若秦国不用自己的『霸统』大计,自己在秦国就是寸功皆无,自然也就黯然失色,还有何面目居于上卿高位?象他这样赫赫大名的策士,又奉行杨朱学派的『利己不损人』准则,素来讲究『无功不受禄,受之则无愧』,若大计不被采纳,留在秦国必然令天下人失笑;若厚着脸皮留在秦国,一刀一枪的苦挣功劳,也只能是大失其长……想想还不如早日离去,免得自取其辱。

    可是,秦公的真实意图究竟如何?毕竟还没有水落石出,匆忙离去,似乎又大显浮躁。反复思忖,犀首决意晋见国君,而后再决定行止。犀首历来是名士做派,洒脱不拘细行。此时进宫,不坐那气度巍巍的青铜轺车,却是快马一鞭,径直飞驰咸阳宫。

    嬴驷正在湖边练剑,听得犀首请见,立即收剑迎了出来。尚未走出湖边草地,高冠大袖的犀首已经快步而来,迎面一躬:『臣犀首,参见秦公。』

    『上卿何须多礼?来,请到这厢落座。』

    绿油油的草地中央,有光滑的青石长案和铺好的草席,旁边的木架上挂着嬴驷的黑色斗篷和一柄铜鞘长剑,石案上摆着一只很大的陶盆和两只陶碗。来到石案前,嬴驷笑道:『上卿可愿品尝我的凉茶?』犀首心思一动道:『一国之君,如此粗简,臣钦佩之至。』嬴驷大笑摇头:『积习陋俗,与君道无干,上卿却是谬奖了。』说着拿起陶盆中长柄木勺,将两只陶碗打满红绿色的茶水:『来,共饮一碗。』

    国君如此平易如友,犀首自然也不便再恪守名士做派,不待国君动手,便双手捧起一碗递上:『秦公请。』又自己端起一碗,一气饮下。茶水入口,但觉冰凉清冽微苦微甜,胸中闷热的暑气竟一扫而去!

    犀首不禁大为赞叹:『好茶!臣请再饮三碗。』

    嬴驷爽朗大笑:『此茶能得上卿赏识,也算见了天日。来,多多益善!』说着便又亲自用木勺为犀首打茶。

    牛饮三碗,犀首笑道:『谢过秦公,臣有一请。』

    『噢?』嬴驷以为犀首要谈正题,敛笑点头:『上卿但讲。』

    『请秦公赐臣凉茶炮制之法。』犀首竟是肃然一躬。

    嬴驷不禁莞尔:『此等凉茶,本是商於山民田中劳作的解渴之物。原本以茶梗与粗茶叶入水,大锅混煮片刻,注满陶灌,便放置于阴凉石洞;次日正午,由送饭女子连同饭箩挑到田头,供农夫牛饮。上卿欲长饮之,不怕落人笑柄?』

    『秦公已为天下先,臣本布衣,何惧人笑?』

    『说得好!』嬴驷双掌一拍,对走来的老内侍吩咐道:『将煮制凉茶的家什并一担粗茶,即刻送到上卿府。』

    『谢过秦公,臣今夏好过矣。』犀首拱手称谢,倒是着实高兴。

    『可本公的夏天,却是大大的不好过呢。』嬴驷的揶揄笑意中颇有几份亲切。

    『秦公何难?臣当一力排遣。』犀首本就洒脱,此时更是豪爽。

    嬴驷开始就注意到犀首一直称他为『秦公』,而不是秦国臣子惯常用的『国君』或『君上』。战国以来,臣子对国君的称谓本无定制,只要表示景仰之意,君臣朝野谁也不会计较。但如犀首这般,按照王制诸侯的规格生生称为『秦公』的,确实不多。依据周礼分封制,诸侯封国分为三等:公国,国君称『公』;侯国,国君称『侯』;伯国,国君称『伯』。其余领有五十里以下土地的爵位,如『子』『男』等,不足以成为邦国诸侯,自然不在诸侯序列。春秋时代,这种等级称呼还算流行,是公就称公,是侯就称侯,是伯就称伯,尤其是使节觐见异国之君,这种称谓必须顾及。然进入战国以后,邦国等级大乱,楚、魏、齐三国已经自称王国,国君的称谓等级也就名存实亡了。期间微妙的变化,是各国臣子对自己的国君也不再明确的以老规格称呼,而模糊的变为『君上』或『国君』这样的事实称号。这种变化的实际内涵,是给本国国格的『晋级』留下广阔的余地,而不再自我拘泥于『公』或『侯』。

    当此之时,犀首这般连国号〔秦〕带爵号〔公〕一齐称谓,便是极为罕见了。

    嬴驷何等机敏?自然不会忽视这个经常出口的称谓礼节。他明白,这是犀首在提醒他,秦国还是个二等战国,应该称王晋级,图霸统大业。今日犀首匆匆而来,虽并未急于切入正题,但一有机会就呼出『秦公』二字,其意便不言自明!

    嬴驷对犀首的个性做过一番揣摩,知道他自尊过甚,对国君的待贤礼遇极为看重,喜欢国君移樽就教,而绝不会急迫的献策并敦促国君实施。要正题深谈,就要自己主动。因为在犀首看来,入国主动献策已经在先,剩下的就是国君明断,他只要觉得自己探清了国君之『断』,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纠缠。

    作为国君,嬴驷也不想在此等大事上模糊,犀首一问,他便就势说开:『上卿方略,甚是宏大,然秦国之军力、国力仓促间不能匹配。嬴驷苦思无解,岂不大大难过?』

    『秦公之难若在此处,臣以为不难。』犀首的双眸骤然发亮。

    『上卿教我。』嬴驷座中深深一躬。

    『举凡霸统大业,必有准备期间,任谁不能一僦而就。此谓预则立,不预则废,其要害在于决断。早断早预,迟断迟预,不断不预。依臣之见,秦国可在一年之内做好一切预备。其一,秦国人口已与齐国大体相当。加之秦国民气高涨,半年之内征集十五万大军并非难事。再有半年训练,二十万锐士指日可成;其二,秦国民众富庶,国库饱满,已直追魏齐两国,军资粮草兵器的筹集,亦在举手之间;其三,秦国有北地郡与胡地相接,又有陇西草原河谷,战马来源大大优于中原,一年内建成十万铁骑,应不是难事;其四,国尉司马错乃兵家名将之后,臣已详知其在河西之战中的用兵才能,堪为秦国统兵上将;其五,秦国上下同欲,君明臣良,如臂使指,列国无可比拟!有此五条,霸统大业,何难之有?』犀首一口气说了五条,目光炯炯的看着国君。

    『上卿所言甚是,秦国必得一番认真准备。』嬴驷明明朗朗的肯定了犀首的主张,话锋一转:『然则,这准备一年不行,可能要三年,甚或五年。』看着犀首惊讶的目光,嬴驷微笑道:『上卿姑且听嬴驷算算大账,可否?』

    『臣洗耳恭听。』犀首倒真想听听国君的盘算。

    『其一,扩军在于人口。就总数而言,秦国人口目下与齐国相当,大体不到八百万,青壮男丁当在七八十万左右。按照三丁抽一的成法,可成军二十余万。上卿肯定也是如此计算的。然则,秦国人口分布与中原战国大有不同,有三处人口不能征兵:一,是北地郡与胡地接壤,素来是国府不驻军,而由庶民结兵抵御,若在北地征兵,无异于自毁长城。二,是陇西戎狄部族不能征兵。陇西有近百万游牧族人,悍勇善战,是秦国抵御西部匈奴的天然屏障。西部匈奴飘忽无定,仿佛隐藏在天际云海,往往在毫无征兆的情势下遮天蔽日的压来,惟戎狄这样的马上部族可以针锋相对,其兵员战力不能削弱。三,新收复的河西之地不能征兵。公父、商君与河西父老有约:十年之内唯变法,不征赋税不征兵;而今河西收复刚刚五年,国府何能食言自肥?除此三地之外,商於十三县穷山恶水,历来减征减赋,也要大打折扣。如此一来,所余兵员之地,惟有关中腹地的老秦部族。老秦人众将近四百万,青壮男丁四十万左右。关中农耕为秦国之本,不能三丁抽一,只能四丁抽一。如此折算,大体可征兵十万左右。即或不将原有的五万新军记在征兵之内,也只能得兵十五万。要大出山东,却是差强人意。上卿以为然否?』

    犀首凝神倾听,不禁对这位秦国新君生出了一股朦胧敬意。他在列国做官数十年,接触的国君各式皆有,也不乏勤奋明君,但只要谈及国情国事,大都不甚了了。即或是天下公认的强悍君主魏惠王与齐威王,也是无丞相不谈国情,如秦公嬴驷这般对国情数字随手捻来,如数家珍般的清晰,天下绝无仅有!

    『犀首愿闻其二。』犀首绝非知难而退的寻常之辈,他要彻底弄清国君的打算。

    『秦国府库尚需充实,军辎粮草并无上卿估测的那般殷实充盈。』嬴驷饮了一碗凉茶,喟然一叹:『公父与商君变法二十三年,国府始终不曾加征加赋。秦国庶民死保新法,根源正在于此。府库所增收的财货五谷,全因了赋税来源大有扩展。譬如隶农二十万户,全部变为独立缴纳赋税的平民户,府库收入自然增加。直到今日,秦国的赋税额大体还是以先祖简公「初租禾」时的征发为底数。这在秦国叫「变法不变赋」,然却从来不对天下昌明,上卿晓得么?』

    『臣不知此情。』犀首第一次听说秦国实际的赋税征收法,确实感到惊讶。中原各国与天下士流,都想当然的认为秦国变法是『苛政虐法』,是『横征暴敛』,否则何以兴建新都?训练新军?收复河西?一朝富强?谁能想到,商鞅变法竟是真正将富庶给予民众,国府只依靠扩展税源来增加收入?仔细咀嚼,如此简单的国策中却是大有奥秘!非但使庶民死保新法,而且依靠这种保法激情,化解了各种变法阻力。犀首也曾经是密切关注秦国变法的名士,当初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商鞅如何能使愚昧蛮荒的老秦人在短短几年间移风易俗归化文明?那时天下众口一词如无暴政威逼,断然不能使老秦人有此骤变!如今想来,个中奥妙竟是如此简单国让利于民,民忠心于国!此等大手笔,非治国巨匠,何能为之?

    嬴驷见犀首愣怔沉思,以为这个以精明著称的大策士不相信他的剖陈,坦率笑道:『上卿以为是托词搪塞么?』

    『秦公何得此言?』犀首拱手笑道:『臣在揣摩「利心互换」的治国大法,无得有它。』

    『无愧杨朱传人!上卿竟将商君治国概括为「利心互换」,当真匪夷所思!』嬴驷的笑声中不无揶揄。

    『秦公明察。』犀首坦然笑对:『天下之要,一则利,一则心。孤臣能死国难,无非国君以高官厚禄换之;士为知己者死,无非知己者以利换之。鲍叔牙当年不慷慨,何来管仲之高义?周厉王若不专利,何得失国出走?而致「共和执政」?轻利者必得大义,专利者必失人心。大哉孝公!大哉商君!此乃臣之心得也。』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嬴驷不禁大笑,觉得犀首这番话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便硬生生将原本要说的『有失偏颇』咽了回去,却也不便于一概褒奖。

    笑得一阵,犀首正色拱手道:『秦公所思,犀首尽知。臣告辞。』

    嬴驷一怔:『上卿何得匆忙?正要共商长策?』

    『秦公定策在胸,何用犀首多言?』说完,竟大袖飘飘而去。

    次日傍晚,老内侍禀报:『上卿府总管来报,上卿封印离都,留下一卷书简呈来。』

    嬴驷打开竹简,寥寥数行,尽行入目:

    秦公明察:无功不居国。犀首言尽事了,耽延无益,自当另谋他国。秦国机密,自当永守,以报公三月知遇之恩。犀首昨闻洛阳名士苏秦已入咸阳,或可有奇谋良策,公当留意。犀首拜辞。

    嬴驷看罢,不禁一阵怅然:一策不纳,便飘然辞去,犀首也未免太过自尊也。但设身处地的仔细一想,如此秉性的特立独行之士,要他无功居于高位,无异折辱其志节;强留别扭,不如顺其自然,日后也是一个长情。

    拿起书简再看,嬴驷方注意到『洛阳名士苏秦已入咸阳,或可有奇谋良策,公当留意』这句话,不禁精神一振!想起犀首初到时曾经说起苏秦、张仪二人,思忖一阵,嬴驷吩咐老内侍:『秘查洛阳苏秦行止,着速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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