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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卫鞅入秦 第二节 卫鞅韬晦斡旋巧寻脱身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将近四更时分,公叔陵园一片漆黑,惟有卫鞅的石屋亮着灯光。

    卫鞅在仔细琢磨申不害在韩国颁布的十道新法。这是白雪昨天送来的,他已经看了十多遍,反复思虑,感慨良多。应该说,战国初期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是战国争雄的第一轮变法。那么,目下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与已经在酝酿之中的齐国变法,将成为战国第二轮变法的开端。从申不害颁布的法令内容看,这第二轮变法开始的气势远远比李悝、吴起变法猛烈得多,而这也恰恰符合了申不害激烈偏执的性情。这使卫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紧迫。光阴如白驹过隙,变法图强的大势已经是时不我待,自己却还羁留在风华腐败的魏国不能脱身,实在令人心急如焚。申不害对齐国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公开宣示,要和法家名士慎到推崇的卫鞅较量变法,看谁是真正的法家大道?对此卫鞅虽一笑了之,但内心却是极不平静的。一则,他生具高傲的性格,从来崇尚真正的实力较量,目下有如此一个激烈偏执的斗士和自己挑战,岂能不雄心陡起?二则,他已经积累了极为丰富的法治学问,以他的天赋,对各国的法令典籍无不倒背如流,更不说自己不断的揣摩沉思,已经写出了十篇【治国法书】,若公诸于世,一朝成名是轻而易举的。然则卫鞅的心志决不仅仅在青灯黄卷的著书立说,他要将自己的思虑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强大国家!十年磨剑,霍霍待试,枕戈待旦,跃跃难平。他甚至常常听到自己内心象临阵战马一般的嘶鸣。

    利剑铸成,何堪埋没?

    前几日,白雪为他谋划了一个脱身方略:由白氏商家出面聘他为总事,然后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如果庞涓不在意,就立即离魏;如果庞涓阻拦,就买通魏国上层瓦解庞涓。这个办法虽然好,但代价却是卫鞅在魏国名誉扫地。战国时侯,虽然商人的地位比春秋时期有了很大改观,但一个名士在未建功业的时候弃官从商,又中途离开尽孝守陵的大礼所在,必然被世人视为见利忘义的小人,在魏国失去立足之地。这样做的实际后果是,卫鞅再也没有了任何退路,如果在秦国失败,等于一生的为政壮志就此化为云烟,再也没有那个国家卫鞅收留他了。想到了吴起因『小人』恶名带来的诸多后患,确实颇费踌躇。

    战国初期,有人推荐吴起做鲁国大将。但鲁国的旧贵族却因为吴起的妻子是『异邦女』而坚决阻挠。吴起妻子听到后愧疚万分,愤然剖腹自杀。旧贵族们便又说吴起为了求得将军职位残杀了妻子,是个丧尽人伦的小人。就为了这『杀妻求将』的传闻,吴起连投三国,都被拒绝。若非魏文侯独具慧眼,力排众议,这颗璀璨的将星也许永远没有升起的机会。

    整整想了两天,卫鞅还是同意了。他喜欢挑战,甚至还喜欢背水一战,那样可以使他义无返顾的走下去,无须回头张望。吴起遇到了魏文侯,安知他卫鞅就不会遇到一个英明的秦公?如果潮流命运注定要他失败,纵然是誉满天下,他也依然会失败,孔子不是最好的诠释么?如果潮流命运需要他的成功,虽万千诋毁,也不会掩盖他的光彩。他去秦国为了何事?为了变法。而变法是天下大势所趋。为了在天下大势中做一番不朽功业,暂时被世人诋毁又有何妨?尽管这只是一种希望,而且还渺渺茫茫远远没有开始。惟其如此,他觉得更有刺激。是的,这是一场人生博戏,他押下的彩头是名士的声誉,而他期望获得的却是煌煌功业。如果得不到后者,那么前者也将被全部淹没,他将成为一个一无所有与一无是处的赤条条流浪者!如果得到了后者,那么押下的彩头照样可以收回,他将成为光耀汗青的胜利者。

    如此的人生博戏,一生能遇到几次?此时不博,更待何时?

    想透了,想定了,卫鞅就静下心来揣摩申不害的法令。白雪和梅姑向他绘声绘色的学说关于他的『小人』传闻时,他竟然开怀大笑。他已经心无旁骛,一心只在静静的捕捉庞涓的动作。

    万籁无声,惟有山风送来涑水河谷的阵阵蛙鸣。突然,卫鞅一阵警觉,好象听到了隐隐逼近的急促脚步声。他听力极好,仔细辨别,不禁迅速站起,拉开木门疾步而出。刚走到门前的大松树下,就看见两个人影倏忽飘来。

    『小妹么?』卫鞅低声急问,他想肯定是有了紧急事情。

    白雪看见卫鞅,未及与他说话,便喘息着低声吩咐道:『梅姑,进去收拾一下。』待梅姑轻步进屋,方才轻声说:『事态紧急,马上就走,详情回头再讲。』说话间,梅姑已经拎着一个包袱走出。卫鞅急道:『哎,我的书!』白雪急道:『有办法,回头取,先走人。』说着拉起卫鞅的手便向后山走去。

    这条山道卫鞅很熟悉,他每天清晨都要从这条小道登山。白雪也和卫鞅在这条小道上漫步徜徉过几次,自然也熟悉了。卫鞅见从后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园大门已经走不通了。否则,白雪早已买通了那十余个守门军士,进出是极为方便的。思忖间已经来到小山顶松林中。白雪回头一指道:『你看。』

    卫鞅回头,只见山下陵园中飘进一片火把,急速的聚拢在守陵石屋前。

    隐约可见有人推门进屋,出来高声喊:『没有人,只有一信。』一人粗声答道:『带回去复命,走!』此时却见又一支火把急速飘到,一个尖锐脆亮的声音喊道:『慢走!卫鞅何在?』粗声者喝问:『你是何人?』脆亮声音道:『我乃公叔丞相府掌书,夫人有急事召他。』粗声者答道:『卫鞅不在,你爱等就等吧。走!』脆亮声音喝道:『慢!将卫鞅的信留下。』粗声者哈哈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头?走!』

    马蹄发动间,突见一片火把全部熄灭,黑暗中传来咴咴马嘶与人声怪叫。那一支火把却依然亮着,只听脆亮声音笑道:『这样的信还不给我看。给你,拿回去向庞涓复命吧。』粗声者大叫,『哎哟,好疼好酸。你,你好大胆子!』脆亮声音留下一阵笑声,一支火把便倏忽飘走了。

    梅姑低声惊叹,『好功夫!』

    卫鞅一直在静静观察,默默思索,摇头点头。

    白雪道:『我们走吧,到地方再说话不迟。』

    三人下到山后,松林中已经有三匹骏马在悄无声息的等待。三人分别上马,白雪一抖马缰,当先驰出领路。卫鞅居中,梅姑断后,三骑向西北飞驰。

    涑水河谷不阔不深不险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兽,河谷山原密林覆盖起伏舒展,是安邑贵族传统的狩猎地带。河谷离安邑城不远不近,便有酷爱狩猎的贵族在河谷中盖起了狩猎别居,守侯在别居中消夏游猎。久而久之,仿效者日多,河谷中便星星点点布满了贵族别居。喜好品评的安邑人,便将是否在涑水河谷拥有一座狩猎别居做了老贵族的标志。否则,你就是富可敌国,也只是一个欠缺风雅的爆发户。白氏一门三代大商巨贾,白圭又做过魏国丞相,自然在这里有一座狩猎别居。涑水河谷的最特殊处在于,这里永远都有人住,却永远没有任何官府管辖。春夏秋冬,白昼黑夜,任何时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马蹄声和装束怪异的人物进入谷中,谁也不会感到奇怪,谁也不会前来盘查。

    五更时分,三骑骏马飞驰入谷,直奔河谷深处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飞驰而来的三骑骏马顺着小道直上平台。三位骑者下马,便有手执火把的两个仆人接过马缰,另一个仆人举着火把在前领道,向林中房屋而来。

    火把照耀下,卫鞅看见这是一座建造得极为坚固的山庄。门厅全部用山石砌成,两扇巨大的石门竟然是两块整石。门额正中镶嵌着两个斗大的铜字白庄。近两丈高的山石墙壁依着山势逶迤起伏,竟象一道小长城一般。手执火把的仆人向门上机关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门便隆隆滑开。进得门来,庭院竟颇为宽阔,三排房屋摆成了马蹄形。正北面南的是一排六开间正屋,东侧是五开间的厨房与仆人住房,西侧显然是猎犬和猎具房。整个院中没有一棵树,只有南边墙下几个高高的铁架,卫鞅想那肯定是宰剥猎物晾晒兽皮用的。

    白雪笑道:『若非事出突然,我还来不了这里呢。』

    『看来你不是个好猎手。』卫鞅笑了。

    梅姑问仆人,『准备好了么?』

    仆人躬身回答:『全部就绪,猎犬也已经关好。请小姐进正房歇息。』

    梅姑道:『小姐、先生,请进吧。』说着当先走上台阶,推开房门,灯光明亮的正厅竟是非常整洁精雅。白雪卫鞅褪下布靴,坐在几前厚厚的红色地毡上,都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梅姑上好茶,拿来一张羊皮大图和一串钥匙,笑道:『小姐,这是我在家老那里要来的山庄图。房子不少呢,我先去看看道儿,拾掇拾掇。』白雪道:『去吧。』梅姑便推门进了里间。

    白雪呷了一口茶笑道:『三更时分,家老紧急告我,说上将军府掌书透漏,庞涓明日要强逼你做军务司马,不做便即刻斩首。我突然心血来潮,觉得危险,便立即出城。没想到庞涓的人马就在后边,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边还有一个诡秘人物。』

    卫鞅点头沉吟,『庞涓提前出动,说明他怀疑身边什么人了。后边那个诡秘人物,我却猜不出来路。然则可以断言,绝不是公叔府的掌书。』

    『看此人作为,不象对你有恶意。』

    卫鞅笑道:『不着急,迟早会知道的。』

    两人商议完明日的行动谋划,已经是五更天了。白雪道:『你先歇息吧,不要急着起来,左右是昼伏夜出了。我和梅姑再合计准备一下。』说完正好梅姑进来道:『先生的寝室在东屋第二进,已经预备好了。』白雪道:『那就带他过去吧。』梅姑便开了正厅左手的小门,领着卫鞅穿过一进起居室,来到寝室,指着一道紫色屏风道:『屏风后是热水,请先生沐浴后安歇。』卫鞅道:『多谢姑娘。你去忙吧。』梅姑笑道:『有事就摁榻旁这个铜钮,我即刻便来。』便拉上门出去了。卫鞅便脱掉衣服,在屏风后的大木桶中热水沐浴了一番,顿觉浑身轻松,刚一上榻便沉沉入睡。

    次日近午,卫鞅方才醒来,睁开眼睛,却看见白雪笑盈盈站在榻前,手中捧着一套新衣服道:『这是为你赶制的,试穿一下,看合适否?』卫鞅笑道:『还是旧的吧,我穿不来新衣。』白雪笑道:『要做商家总事了,能老是布衣么?』卫鞅道:『好吧,尝尝商人的滋味。』白雪道:『穿好了出来我看。』笑着走了出去。

    卫鞅穿好衣服来到正厅,梅姑连声惊叹,『吔吔吔,先生天人一般了!』白雪微笑着点头道:『可惜只是商家总事,委屈了点儿。』梅姑嚷道:『总事哪行?先生是个大丞相!』卫鞅大笑,『大丞相,可不知晓哪国有啊?』白雪笑道:『秦国不是有大良造么?』梅姑嚷道:『对,就做大良造!』卫鞅揶揄笑道:『好,梅姑此话叫言卜,就做大良造!』三人笑谈间,仆人已经捧来饭菜,却是一鼎野羊萝卜羹,一盘饼,一爵酒。卫鞅道:『你们不用饭?』白雪笑了,『我们起得早,用过了,你自己用吧,我陪你。』卫鞅先饮了那爵酒,觉得那酒入口略冰,清凉沁脾,令人顿感精神,不由赞叹,『清凉甘醇,好酒!再来一爵。』梅姑便再斟满了一爵笑道:『三爵为限,不能再饮。』卫鞅道:『却是为何?』白雪笑道:『这是消暑法酒,性极凉,饭前不宜多饮。』卫鞅惊讶笑道:『法酒?好名字,我却没听过。』白雪道:『这种酒的酿造极讲究,法度甚严,是以人称法酒。』卫鞅又饮了一爵,不禁笑问:『却是如何严法?』白雪道:『其一,只能春天三月三这天酿制。其二,用春酒曲三斤三两,用深井水三斗三升,用黍米三斗三升。其三,酒曲之糟糠不得让狗猪羊鸡鼠偷食,水须至清至净,米须淘得洁白光亮,否则酒变黑色。其四,每次只许酿三瓮,然后于中夜三更三点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开封。其五,酒瓮饮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许注水加曲,三日后酒瓮复满。竞夏饮之,不能穷尽,所谓神异也。』

    卫鞅饮了第三爵,感慨笑道:『依法治酒,酒亦神异,况乎人也?』再看那盘饼,却是一面金黄,一面雪白,夹来咬了一口,竟是酥香松脆绵软筋甜,无比可口,不由又是赞叹,『此饼肥美香甜得紧,也有讲究么?』白雪笑道:『这是梅姑的绝活儿,让她给你说吧。』梅姑咯咯笑道:『小姐夸我也,实则小姐做得比我还好呢。这叫髓饼。用上好的牛骨髓与蜂蜜合面,圆成厚五分、径六寸的面饼,放于胡饼炉中半个时辰,不得翻动。这髓饼烤成,经久不坏不变,食之强志轻身呢。』卫鞅爽朗大笑,『看来啊,我要变成神仙了。』

    午后,白雪陪着卫鞅在山顶漫步一回。眺望山腰河谷星星点点的行猎别居,又看山外挥汗耕耘的赤膊农夫,卫鞅良久沉思,默默不语。白雪便和他说了一会儿晚上的事情,俩人便回到了白庄。

    暮色降临,一骑黑马驰出河谷。在谷口树林中,骑者换乘一辆车厢象小房子一样的蓝色辎车,直奔安邑城而去。

    掌灯时分,丞相府所在的天街车流如梭。蓝色辎车一直驶到丞相府门前方才停下。丞相府的新主人目下是公子卬,公叔痤家人已经搬到魏惠王另赐的官宅去了。丞相府易主以来,比往昔是更加的热闹繁忙,整日间车水马龙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奇怪的是,今晚丞相府门前却很是幽静,偌大车马场空荡荡的竟没有一车一骑。蓝色辎车刚在车马场停下,府门护军头领便向内高声报号:『白门总事先生到!』报声落点,便见丞相府家老碎步跑出,来到车前深深一躬道:『小老儿代丞相迎接贵客,请先生安坐。』说着便跨上辎车,请驭手坐到一边,亲自驾车从正门驰入。家老是丞相府总管,对寻常高官都是淡漠之极,今日却是殷勤有加,边赶车边回头笑道:『先生头面大得很哪,丞相今夜谢客闭门,专门等候先生呢。』车中传出矜持的笑声,却没有说话。顷刻间,辎车驶到相府深处一片小树林旁停下,家老下车拱手笑道:『请先生下车。』车中人走出,从容向林中木屋走去。家老忙不迭领道,却被车中一个布衣少年叫住,递给他一个皮袋子笑道:『多谢家老照应。这是总事先生的些须答谢。』家老接过精致考究的皮袋子,知道这是白门特制的钱袋,沉甸甸的足有十多个金饼。家老心中高兴,连忙道谢,回身碎步跑着去追总事。

    林中木屋灯火通明,遥遥可见廊柱下一人,红衣高冠大袖博带,分明便是公子卬。他看见道中来人,大笑迎出:『鞅兄,别来无恙啊?』

    卫鞅拱手笑道:『公子荣升丞相,可喜可贺。』

    『噫!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鞅兄真道的步入风华富贵乡了啊。』公子卬拉着卫鞅在廊灯下左右打量,发觉素来简朴高洁的卫鞅今日竟是锦衣玉冠,气度华贵,竟是换了个人一般。

    『丞相何须惊奇,卫鞅弃学从商,脱离正道,也是入道随俗,惭愧惭愧。』

    『鞅兄何出此言?大商巨贾乃当今风云人物,谁敢小视?我就最喜和商贾来往了。来来来,请到内厅叙话。』公子卬拉起卫鞅的手,笑着走进正厅。

    厅中酒菜已经上好,公子卬热情让道:『鞅兄请入坐贵客尊位。』卫鞅一看座次摆法,便明白公子卬已经不再将他当作官场中人对待,而当作民间客友对待了。战国时期,尽管礼制已经不再烦琐迂腐,但尊卑座次还是极为讲究的。但凡官场中人,包括名士交游,客人尊位必是座北面南,主人则在对面或东侧相陪。若是非官场之客人,则客人尊位必是座西面东,主人座东面西相陪。今日座席面东,自然是非官场礼节。两种坐法,后一种自然比前一种低了一个规格,但后一种却不太拘泥,寻常师生朋友间饮宴待客,均是如此坐法。

    卫鞅微笑入座。仆人上来酒具,却不是爵,而是觯。古礼之中,酒具比座次讲究更大。所谓爵位,即是酒具的等次。举凡大宴,最尊贵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觯,盛酒两合;三等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也就是说,地位越是尊贵,酒具的容量就越小。各种酒具中又有材质、形制、精粗、铭文等诸多区别,即或是王室犒赏群臣的数百人大宴,繁多的酒具也会将每个人的身份等次丝毫不差的表现出来,绝不会出现尊卑混淆。上酒的大容器也有区别,三等以上用大尊,三等以下用大壶。春秋末期,这种烦琐酒礼大大的简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变得随意起来。孔子大为感慨,曾惋惜长叹:『觚不觚!觚哉!』觚已经不是觚了,觚啊!虽则如此,但在上层官场,酒具的尊卑讲究还是存在的。官吏聚宴,寻常全部用各种爵。民间聚宴,便全部用觯或觚。上酒容器则完全随意。今日公子卬用觯,再次表明对卫鞅的接待是民间友人,而不再将他当作名士小吏。

    卫鞅笑道:『丞相通权达变,鞅自愧不如啊。』

    『要说通权达变,那是你卫鞅。当今名士,谁能弃官从商?卫鞅也。』

    『卫鞅困窘,不得已做稻粱谋,已成天下笑柄,丞相勿得谬奖。』

    公子卬发现,素来冷峻傲岸的卫鞅一朝富贵,竟变得柔顺了谦卑了,似乎对他这个位及人臣的王室贵族已经有了敬畏之心。公子卬大为欣慰舒畅,既往对卫鞅才气的钦佩和人品的景仰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他举觯笑道:『卫鞅啊,来,为了你的富贵前程,先干一觯!』举觯一饮而尽。

    卫鞅恭敬笑道:『为了丞相功业兴隆,干!』也是一饮而尽。

    『卫鞅啊,白门家老请我为你在上将军处开脱,此事可是难办呢。庞涓要打大仗,正需要军务司马,他如何肯放你走?再说,你原先慷慨应允,守陵期满后任事,我也在当场。此话教我如何去说?』公子卬一副为难的样子。

    卫鞅笑道:『丞相放得我一条财路,卫鞅自有报答。』

    『噢?此话怎讲?』公子卬高深莫测的微笑着。

    『白门有言,愿以洞香春十年之利金报答丞相。』

    『十年有几多?』

    『大约三百万金,顶一个韩国府库吧。』

    公子卬沉吟道:『卫鞅啊,白门用如此天价买你,却是为何?你修习学问尚可,经商为贾难道也是个中高手?一旦失手,白门无报,此事岂非大大麻烦?要知晓,白氏一门,和王室可是千丝万缕啊。』

    卫鞅笑道:『丞相勿忧。卫鞅对陶朱公范蠡的【计然】十策,早已经揣摩精熟,对商道颇有心得。不瞒丞相,卫鞅已经牛刀小试,为白门做成了一笔近十万金的大买卖。否则,以白门这样的天下巨商,如何能让卫鞅做总事?又如何肯如此费力的为我周旋?』

    公子卬悠然点头,『鞅兄如此干才,此事尚可为也。』

    『还有,卫鞅每年奉送丞相五千金,以做酒资。』

    『好!富贵不忘旧交,果然是聪敏豪爽,啊!』公子卬哈哈大笑,却突然压低声音问道:『鞅兄,见过白门女主否?』

    卫鞅摇摇头,『我只和白门家老共谋商事。』

    公子卬沉吟笑道:『白圭的独生女,可是名动安邑的神秘丽人,却是谁都没有见过。我想请你疏通一件大事,不知可否?』

    『不知何事使丞相犯难?』

    『这样的,』公子卬起身走到卫鞅身旁坐下,低声道:『魏王一直没有立狐姬做王后,皆因狐姬风情太盛,艳事太过,有累魏王清名。白门乃天下望族,白圭女儿才貌双绝,若能使此女做了魏王王后,何愁你做不了上卿?届时你我同朝,又何愁对付不了一个庞涓?鞅兄意下如何?』

    卫鞅淡淡一笑,『只是,我能做甚事?』

    『好说。鞅兄只要将我意详明达于白女,约定我与白女一见,万事皆妥。』

    『丞相竟能使白女成为王后?』卫鞅大是惊讶。

    公子卬大笑,『后边的事,鞅兄就不用管了。对付官场,兄不如我也。』

    『只是,』卫鞅沉吟道:『我还不能正式在白门任事呢。』

    『此事鞅兄尽可放心,我明日即刻办理。』公子卬爽快明朗。

    离开丞相府,卫鞅回到涑水河谷,已经是三更尾四更头了。他对等候的白雪没有详细讲述公子卬的叵测居心,他要等到公子卬有了明确结果再说。

    此日午时,公子卬醒来梳洗,觉得精神焕发舒畅极了。用午餐时,掌书和家老分别向他禀报了早晨的内外事务,他指点了几件事,又对午后要来的几拨官吏要办的几件事做了定夺,一天的公事便大体了结。所余的时间,便是他用来斡旋活动的时间。公子卬做官,有他独到的办法,这便是『少做事,多走动』的六字诀。世间大凡喜欢实干做事的人,总是官运艰涩。原因只有一个,要做事就要出错,一出错就要遭攻击,攻击多了便必然下台。公子卬对『少做事』又有独到方式多议事,少做事,多做虚事,少做实事。作为丞相,凡事皆可参与议论,凡是皆不可亲自做,成则有决策之功,败则有推委之辞。这是『多议少做』。但只要为官,永远不做事亦不可能。这就要尽量多做那些易见功劳而难查错漏的虚事,譬如接见使臣、祭奠天地、抚恤将士、救济灾民、编修国史、宫室监造、出使友邦、巡视吏治、主持国宴、遴选嫔妃、赞立王后等等等等。对于那些易查罪责而难见功效的实事,非万不得已,则坚决不做。譬如修筑堤防、领兵出征、整肃吏治、制订法令、查究弹劾、出使敌国、决定和战、督导耕耘、剿灭盗贼、审理案件等等等等。

    公子卬的大事只有一件,就是巩固地位,提高声望。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殚精竭虑的活动对上斡旋,对下周旋,对官言礼,对士言义。仅以两端而论,公子卬就做得极有成效。对魏王,他是极尽投其所好,而又做得雅致有趣。魏王晚睡晚起,他也晚睡晚起,纵有军国急务,也绝不在魏王睡觉的时候去打扰。魏王精于玩乐享受,对珠宝鉴赏、狩猎游览、宫室建造、音律品评、美酒美食、美女美色、猛犬珍禽等等等等,都有高深造诣。公子卬也便刻刻努力,一样不拉,成了魏王最高雅的玩伴。纵是魏王和狐姬裸体腻戏之时,他也能微笑着坐在三尺之外细加评点,使魏王大为感慨,称赞公子卬为『无拘细行,真名士也!』也使魏王和他成了无话不谈无密不谋的君臣莫逆。对于学问名士,公子卬则是『义』字当先,谦恭豪爽,不惜降尊纡贵的结交。五年前,他对多才冷傲的卫鞅就称兄道弟,传为安邑佳话,获得了『贤明好义』的一片声誉。

    公子卬来到王城寝宫时,魏惠王正在湖畔对着大梁新都的王城建造图入神。湖中飘荡的小舟上不时传来狐姬和侍女们的嬉笑嚷闹,也没有使魏王抬起头来。

    『王兄呵,又在为国呕心了,节劳吧。』公子卬摇着一把大扇,给魏惠王送去一缕清风。

    『啊,王弟,你来得正好。』魏惠王手指敲着摊开在玉几上的大图,『你看,大梁王城有如此大一片水面,却空荡荡没个可看可玩处。我想在湖心造一座可浮游漂动的寝宫,这湖面方能物尽其用。』

    『好!王兄真道的奇思妙想,战国独此一家。即刻动工,我来监造!』

    魏惠王皱皱眉头,『你可知晓,浮宫要几多金?』

    『百万之数吧。』

    『百万?大梁工师已经算过,三百万金呢。府库存金,除去庞涓的军费、官吏俸金和新都建造费用,只有一百万金了,如何能够?』

    公子卬爽朗大笑:『天意天意!偏巧我给王兄带来一笔重金,浮宫可造也。』

    『你?你何能如此多金?』魏惠王惊讶的盯住了这位丞相。

    『王兄知晓白圭否?』

    『笑谈,白圭如何不知?』

    『白圭死后,其独生女儿掌业,欲寻觅一位总揽商事的干才。王兄知晓否?』

    『不知。』魏惠王摇摇头。

    『王兄知晓卫鞅此人否?』

    『卫鞅?何许人也?不知。』

    『老公叔临终前举荐的丞相,王兄也忘记了?』

    魏惠王哈哈大笑道:『啊啊,那个中庶子嘛。白门请他做总事么?』

    『王兄果然高明。正是此人。』

    『此人与两百万金何干?』

    『王兄不知,上将军庞涓急需卫鞅做他的军务司马,卫鞅原已答应,难以脱身从商。白门便请我出面与庞涓讲情,许以十年内两百万利金。小弟一片愚忠,不敢私吞,献于王室,岂非王兄有了浮宫?』

    魏惠王高兴得拊掌大笑,『好好好!王弟忠诚谋国,真正难得。』却突然沉吟,『十年?远水解得近渴?』

    公子卬微笑道:『王兄贵为国君,自不通贱商之道。此事可教卫鞅周转,浮宫用金先行从府库支付,卫鞅每年补入库金即可,何劳王兄担忧?』

    『好主意!』魏惠王笑道:『这卫鞅又没打过仗,不通军旅,做何军务司马?从商也算是人尽其才了,就让他去吧。上将军用人不当,另当别论。』

    『哪?上将军的军务司马如何办?』

    『哪有何难?本王从王族子弟中派出两个,让他们也磨练磨练,学学战阵生涯,不要整日无所事事嘛。』

    『我王思虑深远,用人得当,臣即刻去上将军府办理此事。』

    公子卬出得王城,立即驱车前往上将军府。见到庞涓,他简约的转达了王命,尤其具体转述了魏王对庞涓『用人不当』的评点。庞涓脸如寒霜,正想开口,公子卬却拱手告辞,扬长而去。出得上将军府,公子卬立即派人将消息送到白门,而后逍遥登车。他在车中大笑不止,觉得这几件大事处置得妙极顺极,直是一举三得。了结了长期以来欠卫鞅的情分,还从卫鞅处得到了极大好处;解了魏王浮宫急难,显示了极大的忠心,还落到了多余的一百万金;压制了庞涓的气势,挖了庞涓的墙角,还给庞涓军中掺进了自己的王室子弟。在这三大好处之外,公子卬还保留了最大的一个果子,就是将白氏女与魏王联姻的秘密谋划。此事若成,公子卬将权倾朝野,一来不愁封侯分地,二来不愁重臣依附,何亚于在魏国做第二国王?如此多的鸿运好事,公子卬如何不大喜若狂?但是,他绝不会将这种鸿运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漏出自己大喜过望的心情。在夫人家人亲友同僚面前,公子卬始终是忧国忧民豪侠仗义的王族英才,岂能如此有失体统?

    庞涓却是胸口胀痛,忧气难消。丢了一个卫鞅,来了两个饭袋,还落了个用人不当,真道是莫名其妙!寻常时日,魏王从来不给军中随意派员,也不过问军中的具体军务,算是放得很开的君王了。一个卫鞅,弄得一切都变了样儿,真正是岂有此理?庞涓想进宫,又觉得为一个军务司马和国君理论,伤了和气就是因小失大。退回两个王族饭袋吧,饭袋还没开始做事,又有点儿不够容人之嫌。和公子卬理论吧,他转达的是王命,尽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只和你打哈哈。想来想去,庞涓觉得自己吃了个哑巴亏,不宜说,不宜动,只有闷在肚子里让胸口胀痛。庞涓长吁一声,暗暗咬牙,决意灭了韩国后再来消磨这些小人。

    此时天色将晚,一个人细瘦的身影轻步走进了上将军书房。

    庞涓没有回头便怒喝一声,『出去!谁也不见。』

    细瘦身影轻声笑道:『大师兄,和谁生气啊?』

    庞涓回头,却见幽暗中站着那个布衣小师弟,不禁觉得自己失态,回身释然笑道:『小师弟呵,师兄正在思虑一个阵法,见笑见笑。坐吧。』

    布衣少年入座,拱手认真道:『大师兄,小师弟前来修习,那位军务司马到任否?』

    庞涓叹息一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个军务司马出外访友,却在夜行时不幸摔死在山涧之中,真乃令人伤痛也。』

    布衣少年大惊,脸上阵青阵白,却硬是以袖塞口,没有叫出声来。有顷,颤声问道:『夜行?哪一天?』

    『三日之前吧。』庞涓悠然一叹。

    布衣少年眼中涌出两行热泪,拼命忍住哽咽之声。庞涓不悦道:『素不相识,何须如此女儿态?』布衣少年拱手道:『小弟失去修习之师,命运多乖,安得不痛心?』庞涓正色道:『代师教你的是我庞涓,他人安得算修习之师?』布衣少年含泪道:『大师兄有所不知,临下山师傅预卜,言我命中只有一师,此人若死,我须即刻回山,否则将短寿夭亡。大师兄,告辞了。』庞涓素来对老师这种神秘兮兮的东西不感兴趣,听此一言,顿感晦气,冷脸拂袖,『你走吧。』

    突然,门外家老高声报号:『白门总事晋见上将军!』

    话音落点,锦衣玉冠风采照人的卫鞅已经步入正厅,在书房外深深一躬高声道:『白门总事卫鞅,参见上将军。』抬起头时,却与布衣少年惊讶的目光正巧相遇,电光石火间,两人眼睛均是一亮,却又同时岔开了视线,平静如常。

    庞涓懊恼莫名,冷冷道:『你来何干?』

    『禀报上将军,卫鞅特来赴约,任职军务司马。』卫鞅神态谦恭。

    『本上将军的军务司马已经死了,新的也有了,却要你这商人做甚?』

    『禀报上将军,白门有言,不敢开罪上将军,若上将军留任在下,白门即刻与在下解约。在下期望在上将军麾下建功立业。请上将军明察。』

    庞涓气得脸色发青,戟指卫鞅,低声喝道:『你这个言而无信反复无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我永远不会用你!给我送客。』

    门外家老高声道:『送客』

    卫鞅一脸沮丧,拱手道:『上将军但有用人之时,卫鞅召之即来。告辞。』转身唯唯而去。庞涓转身,布衣少年却也不见了踪迹,气得高声喝令,『关上府门,今日不见客!』

    『关闭府门!』随着一声长长的传喝,沉重的上将军府门隆隆关闭。

    此刻,卫鞅已经打马出城。这时他在魏国已经成了官吏士子皆曰不可交的小人,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没有人再暗算他,也没有人再威胁他,无须辎车掩盖,无须躲避行藏。一骑快马,大道疾驰,山风送爽,不禁仰天大笑。

    『敢问先生,笑从何来?』一个清亮而略显嘶哑的声音冷冷发问。

    卫鞅一惊,勒马观望此时月上梢头,照得道边山野间林木葱郁朦胧,他却是发现不了声音发自何处?卫鞅静静神,沉声问道:『阁下何人?请显身答话。』

    『不涉利害,先生无须问我是谁?』

    『难道阁下就为了这一句话么?』

    『我要正告先生,危邦不可久留,须得即刻决定行止。』

    卫鞅大笑道:『我已无人理睬,何须耸人听闻?』

    『非也。先生三日内必有新的纠葛,若不趁早离魏,再想离开将永远不能了。』

    卫鞅惊出了一身冷汗,恭敬拱手道:『何方高人?鞅不胜感谢。』

    『既非高人,先生亦无须感谢。我就在你右手山头,只是不宜相见罢了。先生请回吧。告辞了。』

    卫鞅向数丈之外的右手小山头看去,只见树影微动,遥闻一阵马蹄声远去,四野又是一片沉寂。卫鞅猛然想到方才在庞涓书房见到的布衣少年,难道是他?不会啊,那个布衣少年分明是洞香春遇到的神秘老人的孙儿,他既在庞涓府中,必和庞涓大有渊源,如何又能帮我?方才他也显然明白不宜在那里和我表示认识,可见他和庞涓又有一定距离。有渊源,有距离,可能是何种人呢?再说,一个少年,如何能有如此奇异技能?是的,不可能。然则是谁?卫鞅又想到了公叔陵园那个单身骑士惊心动魄的搏击绝技,对,极有可能是他。然则他又是谁呢?卫鞅已经问过,公叔府已经交出了所有文职小吏,没有一个掌书。那人自称公叔府掌书,显然是假托。哪么他的真实身份呢?他为何关注自己的行止安危呢?莫非是老师派出的使者?不会,绝不会。老师在他下山时与他言明,不许说出老师名字来历,自己的人生功过善恶,均由自己承担。老师是严厉的,也是明哲的,绝不会心血来潮的派出一个人帮助自己。一时间,卫鞅倒是理不清这团乱麻了,于是也就不再想它,打马一鞭,飞驰涑水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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