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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翦径劫单身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水浒传70回本作者:施耐庵发布:福哥

2020-5-25 18:50

    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县搬母亲,第一件,径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这三件事有什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吃了几杯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晁盖,宋江与众头领送行已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对众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可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与他是乡里。』宋江听罢,说道:

    『我却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宋江便著人去请朱贵。小喽啰飞奔下山来。直至店里,请得朱贵到来。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见有一个兄弟唤做朱富,在本县西门外开著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家。如今著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管。小弟也多时不曾还乡,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看店不必你忧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暂管几时。』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收拾包裹,交割铺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无有

    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人围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丛中,听得读榜上道:『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名,从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江沂水县人』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叫道:『张大哥!你在这里做甚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来在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朱贵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著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贯捉戴宗,三千贯捉李逵,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那里住?』

    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两碗儿,打甚么鸟紧!』朱贵不敢阻挡他,繇他吃。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去。只从大朴树转弯,投东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快取了母亲,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从小路去,不从大路走!谁耐烦!』朱贵道:『小路走,多大虫;又有乘势夺包裹的翦径贼人。』李逵应道:『我却怕甚鸟!』戴上毡笠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约行了十数里,天色渐渐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李逵来到树林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时,戴一顶红绢抓角注:上髟下角。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著两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脸上。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甚么鸟人,敢在这里翦径!』那汉道:

    『若问我名字,吓碎你的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并包裹,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这厮是甚么人,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那汉那里抵当得住,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脯,喝道:『认得老爷么?』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你孩儿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没老爷名字!』那汉道:『孩儿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鬼也害怕,因此孩儿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翦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李鬼,只在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道无礼,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吃我一斧!』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

    『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孩儿本不敢翦径,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孩儿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裹,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孩儿,家中老母必是饿杀!』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听得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著斧,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孩儿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著爷爷名目在这里翦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逵便取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李逵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天地必不容我。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走到已牌时分,看看肚里又饿又渴,四下里都是山径小路,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

    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地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著酒食店。我与你几钱银子,央你回些酒饭。』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处,饭便做些与客人了去。』

    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饿出鸟来。』那妇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

    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那妇人向厨中烧起火来,便去溪边淘了米,将来做饭。李逵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汉子,颠手颠脚,从山后归来。李逵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开后门见了,便问道:『大哥!那里闪朒了腿?』那汉子应道:

    『大嫂,我险些儿和你不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么出去等个单身的过,整整等了半个月日,不曾发市。甫能今日抹著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真黑旋风!恨撞著那驴鸟!我如何敌得他过,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我假意叫道:「你杀我一个,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假道:「家中有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定是饿死!」那驴鸟,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了业养娘。

    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静处睡了一回,从山后走回家来。』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翦径?』

    李逵已听得了,便道:『叵耐这厮!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这个正是天地不容!』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恰待出门,被李逵劈角注:上髟下角。揪住。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拿著刀,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裹里;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著自笑道:『好痴汉!放著好肉在前面,却不会吃!』

    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抛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

    比及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迳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床上问道:『是谁入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铁牛来家了!』娘道:『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止博得些饭食吃,养娘全不济事!我时常思量你,眼泪流干,因此瞎了双目。

    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娘。』娘道:『恁地却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路,觅一辆车儿载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却商议。』李逵道:『等做甚么,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一罐子饭来。入得门,李逵见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做甚?又来负累人!』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见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因此不吃官司仗限追要。见今出榜赏三千贯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却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这一去,必报人来捉我,是脱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罢。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床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不赶来。』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里去?』

    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

    却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领著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老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子,背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吃他坏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对众庄客说道:『这条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著娘,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李逵背到岭下。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去,方有人家。娘儿两个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那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饭罢。』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干饭,口渴得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吃。』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

    『我也困倦得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路去,盘过了两三处山脚,来到溪边,捧起水来自吃了几口,寻思道:『怎生能彀得这水去把与娘吃?』立起身来,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一座庙。李逵道:『好了!』攀藤揽葛,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是个泗洲大圣祠堂;面前只有个石香炉。

    李逵用手去掇,原来却是和座子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下来,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水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干净,挽了半香炉水,双手擎来,再寻旧路,夹七夹八走上岭来;到得松树边石头上,不见了娘,只见朴刀插在那里。李逵叫娘吃水,杳无踪迹。叫了一声不应,李逵心慌,丢了香炉,定住眼,四下里看时,并不见娘;走不到三十余步,只见草地上团团血迹。李逵见了,一身肉发抖;趁著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一条人腿。李逵把不住抖,道:『我从梁山泊归来,特为老娘来取他。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倒把来与你吃了!那鸟大虫拖著这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心头火起便不抖,赤黄须早竖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这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个,那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内,伏在里面,张外面时,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逵道:『正是你这孽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窝里一翦,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入去。李逵在窝里看得仔细,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戮,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母大虫吼了一声,就洞口,带著刀,跳过涧边去了。李逵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虫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掀再翦: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著他那气管。那大虫退不彀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那李逵一时间杀了母子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著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有踪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却来收拾亲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圣庙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场,肚里又饥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寻路慢慢的走过岭来。只见五七个猎户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岭来,众猎户了一惊,问道:『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李逵见问,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贯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

    只谎说罢。』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过岭来,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虫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寻到虎窝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方才下来。』众猎户齐叫道:『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个。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那两大虎非同小可!我们为这个畜生不知都吃了几顿棍棒。这条沂岭,自从有了这窝虎在上面,整三五个月没人敢行。

    我们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间人,没来繇哄你做甚么?你们不信,我和你上岭去寻著与你,就带些人去扛了下来。』众猎户道:『若端的有时,我们自重重的谢你。——却是好也!』众猎户打起胡哨来,一霎时,聚三五十人,都拿了铙钩枪棒,跟著李逵,再上岭来。此时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顶上。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个在窝内,一个在外面;一只母大虫死在山边,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

    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虫,尽皆欢喜,便把索子抓缚起来。众人扛抬下岭,就邀李逵同去请赏;一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著,抬到一个大户人家,唤做曹太公庄上。那人曾充县史,家中暴有几贯浮财,专在一乡放刁把滥;初世为人便要结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邻里;极要谈忠说孝,只是口是心非。当时曹太公亲自接来,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杀死虎的缘繇。李逵却把夜来同娘到岭上要水吃,

    因此杀死大虫的

    话说了一遍。众人都呆了。曹太公动问:『壮士高姓名讳?』李逵答道:『我姓张,无名,只唤做张大胆。』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胆壮士!不恁地胆大,如何杀得四个大虫!』一壁厢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话下。

    且说当村里知沂岭杀了四个大虫,抬到曹太公家,讲动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后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队,都来看虎,入见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壮士在厅上吃酒。数中却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里,随著众人也来看虎,认得李逵的模样,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这个杀虎的黑大汉,便是杀我老公,烧了我屋的。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风。』爹娘听得,连忙来报知里正。里正听了道:『他既是黑旋风时,正是岭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来,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他却走在这里!』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正是岭后百丈村里的黑旋风李逵,见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们要打听得仔细。倘不是时,倒惹得不好。若真个是时,却不妨,要拿他时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时却难。』里正道:『见有李鬼的老婆认得他。曾来李鬼家做饭吃,杀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们且只顾置酒请他,问他今番杀了大虫,还是要去县里请功,还是要村里讨赏。若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便是黑旋风了,著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缚在这里,却去报知本县,差都头来取去,万无一失。』众人道:『说得是。』

    里正与众人商议定了。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来相待,便道:『适间抛撇,请勿见怪。且请壮士解下腰间腰刀,放过朴刀,宽松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若开剥时,可讨来还我。』曹太公道:『壮士放心。我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李逵解了腰间刀鞘并缠袋包裹,都递与庄客收贮;便把朴刀倚过一边。曹太公叫取大盘肉,大壶酒来。众多大户并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盅只顾劝李逵。曹太公又请问道:『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讨些赍发?』李逵道:『我是过往客人,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县课请功。只此有些赍发便罢;若无,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轻慢了壮士!少刻村中敛取盘缠相送。我这里自解虎到县里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上盖。』曹太公道:『有,有。』当时便取一领青布衲袄,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见门前鼓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一杯冷,一杯热。李逵不知是计,只顾开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分付的言语。不两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脚不住。众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绑住了;便叫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张状子。

    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知县听得,大惊,连忙升厅,问道:『黑旋风拿住在那里?

    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见缚在本乡曹大户家。为是无人禁得他,诚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即叫唤本县都头李云上厅来分付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你可多带人去,密地解来。休要哄动村坊,被他走了。』李都头领了台旨,下厅来,点起三十个老郎士兵,各带了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如何掩饰得过。此时街市讲动了,说道:『拿著了闹江州的黑旋风,如今差李都头去拿来。』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听得了这个消息,慌忙来后面对兄弟朱富说道:『这黑厮又做出事来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为他诚恐有失,差我来打听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时,怎的回寨去见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这李都头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两个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却有个道理对他,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三二十斤肉,将十数瓶酒,把肉大块切了,将些蒙汗药拌在里面,我两个五更带数个火家,挑著去半路里僻静等候,他解来时,只做与他把酒贺喜,将众人都麻翻了,放李逵,如何?』朱贵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可以整顿,及早便去!』朱贵道:『只是李云不会吃酒,便麻翻了,终久醒得快。还有件事。倘或日后得知,须在此安身不得。』朱贵道:『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入了伙。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今夜便叫两个火家,觅了辆车儿,先送妻子和细软行李起身,约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内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李云不会吃酒时,肉里多糁些,逼著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说得是。』便叫人去觅下一辆车儿,打拴了三五个包箱,捎在车儿上;家中粗物都弃了;叫浑家和儿女上了车子,分付两个火家跟著车子,只顾先去。

    且说朱贵,朱富当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块,将药来拌了,连酒装做两担,带了二三十个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药来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著手。两担酒肉,两个火家各挑一担;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四更前后,直接将来僻静山路口坐等。

    到天明,远远地只听得敲著锣响,朱贵接到路口。

    且说那三十来个士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翦绑了解将来。后面李都头坐在马上。看看来到前面,朱富便向前拦住,叫道:『师父且喜,小弟将来接力。』桶内舀一壶酒来,斟一大钟,上劝李云。朱贵托著肉来,火家捧过果盒。李云见了,慌忙下马,跳向前来,说道:『贤弟,何劳如此远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顺之心。』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师不饮酒,今日这个喜酒,也饮半盏儿。』李云推却不过,略呷了两口。朱富便道:『师父不饮酒,须请些肉。』

    李云道:『夜间已饱,吃不得了。』朱富道:『师父行了许多路,肚里也饥了。虽不中吃,胡乱请些,以免小弟之羞。』拣两块好的递将过来。李云见他如此,只得勉意吃了两块。朱富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都劝了三钟。朱贵便叫士兵庄客众人都来吃酒。这伙男女那里顾个冷,热,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只顾吃;正如这风卷残云,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著吃了。李逵光著眼,看了朱贵兄弟两个,已知用计,故意道:

    『你们也请我吃些!』朱贵喝道:『你是歹人,有酒肉与你吃!这般杀才,快闭了口!』李云看著士兵,喝叫快走,只见一个个都面面厮觑,走动不得,口颤脚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计了!』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也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当时朱贵,朱富各夺了一条朴刀,喝声『孩儿们休走!』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伙不曾吃酒肉的庄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声,把那绑缚的麻绳都挣断了;便夺过一条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慌忙拦住,叫道:『不要无礼!他是我的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李逵应道:『不杀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得这口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士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朱贵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伤人!』慌忙拦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三个人提著朴刀,便要从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是我送了师父性命!他醒时,如何见得知县?必然赶来。你两个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是为人忠直,等他赶来,就请他一发上山入伙,也是我的恩义,免得教我回县去吃苦。』朱贵道:『兄弟,你也见得是。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帮你等他。若是他不赶来时,你们两个休执迷等他。』朱富道:『这是自然了。』当下朱贵前行去了。

    只说朱贵和李逵坐在路傍边等候。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只见李云挺著一条朴刀,飞也似赶来,大叫道:『强贼休走!』李逵见他来得凶,跳起身,挼著朴刀来斗李云,恐伤朱富。正是有分教:

    梁山泊内添双虎,聚义厅前庆四人。

    毕竟黑旋风斗青眼虎,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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