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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水浒传70回本作者:施耐庵发布:福哥

2020-5-25 18:50

    豹子头林冲当夜醉倒在雪里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向前绑缚了,解送来一个庄院。只见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道:『大官人未起,众人且把这厮高吊起在门楼下!』看看天色晓来,林冲酒醒,打一看时,果然好个大庄院。林冲大叫道:『甚么人敢吊我在这里!』那庄客听叫,手拿柴棍,从门房里走出来,喝道:『你这厮还自好口!』

    那个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客说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好生推问!』众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辩处!』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林冲朦胧地见个官人背叉著手,行将出来,至廊下,问道:

    『你等众打甚么人?』众庄客答道;『昨夜捉得个偷米贼人!』那官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缘何被吊在这里?』众庄客看见,一齐走了。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进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林冲道:『一言难尽!』两个且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告诉。柴进听罢道:『兄长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请放心。

    这里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时,却再商量。』叫住客取一笼衣裳出来,叫林冲彻里至外都换了,请去暖阁坐地,安排酒食杯盘管待。自此,林冲只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话下。

    且说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讲动了。

    且说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这话,如坐针毡。俟候柴进回庄,林冲便说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争奈官司追捕甚紧,排家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时,须负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效犬马之报。』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去,如何?』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著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著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林冲道:『若得如此顾盼最好。』柴进道:『只是沧州道口见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提简,把住道口。兄长必用从那里经过。

    ……』柴进低头一想道:『再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林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里出关去等。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鹰雕,牵著猎狗,一行人马多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却说把关军官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柴进庄上,因此识熟。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道:『二位官人缘何在此?』军官道:『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把守;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道:『我这一伙人内,中间夹带著林冲,你缘何不认得?』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不到得肯夹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过?拿得野味,回来相送。』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里,提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

    只说那柴进一行人上马自去打猎,到晚方回,依旧过关,送些野味与军官,回庄上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著满天大雪。林冲踏著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著。林冲奔入那酒店里来,揭开芦帘,拂身入去,倒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里,抬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只见一个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林冲又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般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著手,走出来门前看雪。那人问酒保道:『甚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著一双獐皮穿靮注:革字旁勾。靴;身材长大,相貌魁宏,双拳骨脸,三叉黄髯,只把头来仰著看雪。

    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道:『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林冲道:『你可与我觅只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只。』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道:『却是没讨处。』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著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道: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撇下笔再取酒来。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林冲道:『你道我是谁?』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林冲道:

    『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见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著金印,如何要赖得过!』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甚么!』便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

    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么?』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设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林冲道:『沧州横海郡故友举荐将来。』那汉道:『莫非小旋风柴进么?』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柴大官人与山寨中王大头领交厚,尝有书信往来。』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俱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财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赏。』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冲道:『如何能彀船来渡过去?』朱贵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且暂宿一宵,五更却请起来同往。』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起林冲来。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朱贵到水亭上把盒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著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林冲道:『此是何意?』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顷便有船来。』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啰摇著一支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喽啰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到得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啰背了包里,拿了刀仗,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啰自把船摇到小港里去了。

    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过来,见座大关。关前摆著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小喽啰先去报知。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旁摆著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著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朱贵引著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著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著摸著天杜迁;右边交椅坐著云里金刚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林冲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著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

    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著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

    ……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重叫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请林冲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啰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身说道:『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

    『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洲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道:

    『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二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衮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啰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拿了衮刀又下山来。小喽啰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过渡,来到林子里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看他过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林冲对小喽啰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小喽啰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依旧渡回。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那步下山投别处去。』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把拴那包里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衮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林冲提著衮力,对小喽啰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衮刀杆翦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林冲赶得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喽啰先把担儿挑出林去,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

    只见那人挺著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踊跃将来。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

    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支跳涧金晴猛兽。

    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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