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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水浒传70回本作者:施耐庵发布:福哥

2020-5-25 18:50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著你年甲,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著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尝说道:「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彀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有今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

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娅嬛一面烧著火。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嚘饭等物。娅嬛将银酒烫上酒来。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

三人慢慢地饮酒。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粗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鲁达道:『最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匹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些闲话,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烦。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道:『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

『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做主。』

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长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当时同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

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捆注:手字旁周。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著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洒家记得。』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当夜无话。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著桶盖。那汉子手里拿著一个旋子,唱著上来;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

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著本寺的本钱,见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踢著。那汉子双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扇著两个膀子上山来。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著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著晓示:

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

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鲁智深道:『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监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了。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著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众僧冷笑道:

『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著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尿。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著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寻思道:『干鸟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著「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不怕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那待诏道:『小人据尝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

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著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那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

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彀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卖碗酒吃。』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著一只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与俺。』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狗肉,蘸著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讨,那里肯住。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摊了亭子半边。

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著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撧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著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著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繇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

『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著地下便吐。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咇咇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智深道:『好!好!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咇咇剥剥只顾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撧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著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繇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著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

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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