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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金莺巧结梅花络

新版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发布:福哥

2020-5-25 02:50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她,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她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的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眼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叹气,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娘等也进入去了。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得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同紫鹃回潇湘馆来。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薄命」,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儿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的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笑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它怎么记来着。』黛玉便命紫鹃将架子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子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它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一见她来了,便说道:『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宝钗道:『我瞧瞧妈身子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她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撑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伤心一面又劝她:『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孽子障。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哪一个来!』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得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说,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声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着我们娘儿两个,你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哪里说起来的,这叫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就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了,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恒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妈哭起来了。』薛蟠听说,忙收了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哭来!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宝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过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它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呢,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子里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鬟、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回来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上来了,就不知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得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做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哪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家常饭吃它呢。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说得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得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她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老太太是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因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她的。时常她弄了东西孝敬老太太,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了,引得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宝玉在房里也撑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她身旁坐了。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她说,烦她的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她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一会叫她来就是了。』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你叫她来替你兄弟作几根。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她天天也是闲着淘气。』

    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儿,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她住的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少丫头子们忙先去铺设座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来奉与贾母,李宫裁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她们小妯娌服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了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

    少顷,荷叶汤来,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令玉钏与宝玉送去。凤姐道:『她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她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同去罢。』莺儿答应,同着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令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她端了跟着,她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她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得这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起她姐姐金钏儿来,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他,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她还是这样哭丧,便知她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她,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没有,凭她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悦,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宝玉便笑求她:『好姐姐,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她们来了再吃。』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去。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得忍了疼下去取来。』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了这般,忍不住,便起身说道:『躺下罢!哪世里造了孽的,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回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挨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些!』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她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来打发吃饭。

    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顾他,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习最厌勇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她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碰撞落,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怎么了!』慌得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得,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哪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得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得。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遭塌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根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哪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根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快吃了来。』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哪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她『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

    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哪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哪禁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的告诉我。』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她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她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宝玉忙道:『若走得了,必定请大太太的安去。疼得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她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得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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