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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

新版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发布:福哥

2020-5-25 02:50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她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胡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做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她做生日。想来若果真替她做,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便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她稳重和平,正值她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她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莓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体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口邦][口邦]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她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特命凤姐点。凤姐虽有邢、王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又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得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她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别人,那哪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低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去了,便起来开了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终究是什么原故起的?』黛玉冷笑道:『问得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有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辨,不则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设若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个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见说,方知才与湘云私谈,她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她二人生隙,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它事来解释,因笑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喜欢不喜欢,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她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前,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

    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她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她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玩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机心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她姊妹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 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得慌。你要猜谜儿,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道是: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她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即对贾政道:『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得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得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了,命将食物撤去,赏给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于是众人方慢慢的散去。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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