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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新版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发布:福哥

2020-5-25 02:50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她,可见老背晦了。』

    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她老糊涂了,倒要让她一步为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得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她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后来只管听她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李嬷嬷见她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帐,听得后面一片声嚷动,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正值她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 - 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哪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哪个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帐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她作什么!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认,不犯着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宝玉见她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她仍旧睡下出汗。又见她汤烧火热,自己守着她歪在旁边,劝她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哩。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得好听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药来。宝玉见她才有汗意,不肯叫她起来,自己便端着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头子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顽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宝玉听说,只得替她去了簪环,看她躺下,自往上房来。同贾母吃毕饭,贾母犹欲同那几个老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她们玩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们,老天拔地,服侍了一天,也该叫她们歇歇了;小丫头子们也是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她们玩玩去。所以让她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玩笑岂不好?』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满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她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原为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也给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她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的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服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它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了一处玩。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ㄠ』,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ㄠ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莺儿便说:『分明是个ㄠ!』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断。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之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兄弟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如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胡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玩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玩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玩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哪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爱同哪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哪个玩。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得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玩去。——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恨得你哥哥牙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喝命:『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己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她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哪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她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做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做,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做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胡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得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她?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得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宝玉笑道:『何尝不穿著,见你一恼,我一暴燥,就脱了。』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ㄠ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她,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史湘云道:『她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我就服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哪里敢挑她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得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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