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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新版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发布:福哥

2020-5-25 02:50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她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得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得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她一回。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之处,羞得脸红耳赤,低头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她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嘻嘻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或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她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她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得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玩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她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当下宝玉穿著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她们就不问你往哪里去的?』宝玉笑道:『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她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毕,递与她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她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她们不着,因此只顾玩,并不理她。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得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她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她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气得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疼得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里,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她那哪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她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她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她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有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服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成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一心只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凭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兄要赎她回去,她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她母兄见她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

    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得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得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抬我,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得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她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得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子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实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它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它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它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它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就变,竟变了一位最标致美貌的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拧得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得那样,你急得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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