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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崇祯本金瓶梅小说 第五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崇祯本金瓶梅小说 第五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詩曰: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髩恰新霜.鬼門徒憶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路杳雲迷愁漠漠.珠沉玉殞事茫茫.惟有淚珠能結雨.盡傾東海恨無疆.

話說孟玉樓和潘金蓮.在門首打發磨鏡叟去了.忽見從東一人.帶著大帽眼紗.騎著騾子.走得甚急.逕到門首下來.慌的兩箇婦人往後走不迭.落後揭開眼紗.卻是韓夥計來家了.平安忙問道:『貨車到了不曾.』

韓道國道:『貨車進城了.稟問老爹卸在那裡.』

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爺府裡吃酒去了.教卸在對門樓上哩.你老人家請進裡邊去.』

不一時.陳敬濟出來.陪韓道國入後邊見了月娘.出來廳上.拂去塵土.把行李褡褳教王經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發出飯來與他吃了.不一時.貨車才到.敬濟拿鑰匙開了那邊樓上門.就有卸車的小腳子領籌搬運.一箱箱都堆卸在樓上.十大車緞貨.直卸到掌燈時分.崔本也來幫扶.完畢.查數鎖門.貼上封皮.打發小腳錢出門.早有玳安往守備府報西門慶去了.

西門慶聽見家中卸貨.吃了幾杯酒.約掌燈㠯後就來家.韓夥計等著見了.在廳上坐的.悉把前後往回事說了一遍.西門慶因問:『錢老爹書下了.也見些分上不曾.』

韓道國道:『全是錢老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段箱.兩箱並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櫃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老爹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

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因說:『到明日.少不的重重買一分禮謝他.』

於是吩咐陳敬濟陪韓夥計.崔大哥坐.後邊拿菜出來.留吃了一回酒.方才各散回家.

王六兒聽見韓道國來了.吩咐丫頭春香.錦兒.伺候下好茶好飯.等的晚上.韓道國到家.拜了家堂.脫了衣裳.淨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訴離情一遍.韓道國悉把買賣得意一節告訴老婆.老婆又見褡褳內沉沉重重許多銀兩.因問他.替己又帶了一二百兩貨物酒米.卸在門外店裡.慢慢發賣了銀子來家.老婆滿心歡喜道:『我聽見王經說.又尋了箇甘夥計做賣手.咱每和崔大哥與他同分利錢使.這箇又好了.到出月開鋪了.』

韓道國道:『這裡使著了人做賣手.南邊還少箇人立莊置貨.老爹一定還裁派我去.』

老婆道:『你看貨才料.自古能者多勞.你不會做買賣.那老爹托你麼.常言:不將辛苦意.難得世間財.你外邊走上三年.你若懶得去.等我對老爹說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兒打外.你便在家賣貨就是了.』

韓道國道:『外邊走熟了.也罷了.』

老婆道:『可又來.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閑.』

說畢.擺上酒來.夫婦二人飲了幾杯闊別之酒.收拾就寢.是夜歡娛無度.不必細說.次日卻是八月初一日.韓道國早到房子內.同崔本.甘夥計看著收拾裝修土庫.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見貨物卸了.家中無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鄭愛月兒家去.暗暗使玳安兒送了三兩銀子.一套紗衣服與他.鄭家鴇子聽見西門老爹來請他家姐兒.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連忙收下禮物.沒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頂上老爹.就說他姐兒兩箇都在家裡伺候老爹.請老爹早些兒下降.』

玳安走來家中書房內.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約午後時分.吩咐玳安收拾著涼轎.頭上戴著披巾.身上穿青緯羅暗補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裝修土庫.然後起身.坐上涼轎.放下斑竹簾來.琴童.玳安跟隨.留王經在家.止叫春鴻背著直袋.逕往院中鄭愛月兒家.正是:

天仙機上整香羅.入手先拖雪一窩.不獨桃源能問渡.卻來月窟伴嫦娥.

卻說鄭愛香兒打扮的粉面油頭.見西門慶到.笑吟吟在半門裡首迎接進去.到於明間客位.道了萬福.西門慶坐下.就吩咐小廝琴童:『把轎回了家去.晚夕騎馬來接.』

琴童跟轎家去.止留玳安和春鴻兩箇伺候.少頃.鴇子出來拜見.說道:『外日姐兒在宅內多有打攪.老爹來這裡.自恁走走罷了.如何又賜將禮來.又多謝與姐兒的衣服.』

西門慶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認王皇親家了.』

鴇子道:『俺每如今還怪董嬌兒和李桂兒.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每都有了禮.只俺們姐兒沒有.若早知時.決不答應王皇親家唱.先往老爹宅裡去了.落後.老爹那裡又差了人來.慌的老身背著王家人.連忙攛掇姐兒打後門上轎去了.』

西門慶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就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說的就惱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語.不做喜歡.端的是怎麼說.』

鴇子道:『小行貨子家.自從梳弄了.那裡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內.見人多.不知唬的怎樣的.他從小是恁不出語.嬌養慣了.你看.甚時候才起來.老身該催促了幾遍.說老爹今日來.你早些起來收拾了罷.他不依.還睡到這咱晚.』

不一時.丫鬟拿茶上來.鄭愛香兒向前遞了茶吃了.鴇子道:『請老爹到後邊坐罷.』

鄭愛香兒就讓西門慶進入鄭愛月兒的房外明間內坐下.西門慶看見上面楷書『愛月軒』三字.坐了半日.忽聽簾櫳響處.鄭愛月兒出來.不戴鬏髻.頭上挽著一窩絲杭州纘.梳的黑鬖鬖光油油的烏雲.雲髩堆鴉.猶若輕煙密霧.上著白藕絲對衿仙裳.下穿紫綃翠紋裙.腳下露紅鴛鳳嘴鞋.前搖寶玉玲瓏.越顯那芙蓉粉面.正是:

若非道子觀音畫.定然延壽美人圖.

愛月兒走到下麵.望上不端不正與西門慶道了萬福.就用灑金扇兒掩著粉臉坐在旁邊.西門慶注目停視.比初見時節越發齊整.不覺心搖目蕩.不能禁止.不一時.丫鬟又拿一道茶來.這粉頭輕搖羅袖.微露春纖.取一鐘.雙手遞與西門慶.然後與愛香各取一鐘相陪.吃畢.收下盞托去.請寬衣服房裡坐.西門慶叫玳安上來.把上蓋青紗衣寬了.搭在椅子上.進入粉頭房中.但見瑤窗繡幕.錦褥華裀.異香襲人.極其清雅.真所謂神仙洞府.人跡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話調笑之際.只見丫鬟進來安放桌兒.擺下許多精製菜蔬.先請吃荷花細餅.鄭愛月兒親手揀攢肉絲.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兒內.遞與西門慶吃.須臾.吃了餅.收了家火去.就鋪茜紅氈條.取出牙牌三十二扇.與西門慶抹牌.抹了一回.收過去.擺上酒來.但見:盤堆異果.酒泛金波.十分齊整.姊妹二人遞了酒.在旁箏排雁柱.款跨絞綃~愛香兒彈箏.愛月兒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來』端的詞出佳人口.有裂石繞梁之聲.唱畢.促席而坐.拿骰盆兒與西門慶搶紅猜枚.

飲夠多時.鄭愛香兒推更衣出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著西門慶吃酒.先是西門慶向袖中取出白綾汗巾兒.上頭束著箇金穿心盒兒.鄭愛月兒只道是香茶.便要打開.西門慶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補藥.我的香茶不放在這裡面.只用紙包著.』

於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餅兒遞與他.那愛月兒不信.還伸手往他袖子裡掏.又掏出箇紫縐紗汗巾兒.上拴著一副揀金挑牙兒.拿在手中觀看.甚是可愛.說道:『我見桂姐和吳銀姐都拿著這樣汗巾兒.原來是你與他的.』

西門慶道:『是我揚州船上帶來的.不是我與他.誰與他的.你若愛.與了你罷.到明日.再送一副與你姐姐.』

說畢.西門慶就著鐘兒裡酒.把穿心盒兒內藥吃了一服.把粉頭摟在懷中.兩箇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無所不至.西門慶又舒手摸弄他香乳.緊緊就就賽麻圓滑膩.一面扯開衫兒觀看.白馥馥猶如瑩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輒起.腰間那話突然而興.解開褲帶.令他纖手籠攥.粉頭見其粗大.唬的吐舌害怕.雙手摟定西門慶脖項說道:『我的親親.你今日初會.將就我.只放半截兒罷.若都放進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藥養的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兒的.紅赤赤.紫漒漒.好砢磣人子.』

西門慶笑道:『我的兒.你下去替我品品.』

愛月兒道:『慌怎的.往後日子多如樹葉兒.今日初會.人生面不熟.再來等我替你品.』

說畢.西門慶欲與他交歡.愛月兒道:『你不吃酒了.』

西門慶道:『我不吃了.咱睡罷.』

愛月兒便叫丫鬟把酒桌抬過一邊.與西門慶脫靴.他便往後邊更衣澡牝去了.西門慶脫靴時.還賞了丫頭一塊銀子.打發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薰籠內.良久.婦人進房.問西門慶:『你吃茶不吃.』

西門慶道:『我不吃.』

一面掩上房門.放下綾綃來.將絹兒安放在褥下.解衣上床.兩箇枕上鴛鴦.被中鸂...西門慶見粉頭肌膚纖細.牝淨無毛.猶如白麵蒸餅一般.柔嫩可愛.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誠為軟玉溫香.千金難買.於是把他兩隻白生生銀條般嫩腿兒夾在兩邊腰眼間.那話上使了托子.向花心裡頂入.龜頭昂大.濡攪半晌.方才沒棱.那愛月兒把眉頭縐在一處.兩手攀擱在枕上.隱忍難挨.朦朧著星眼.低聲說道:『今日你饒了鄭月兒罷.』

西門慶聽了.愈覺銷魂.肆行抽送.不勝歡娛.正是:

得多少.春點桃花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西門慶與鄭月兒留戀至三更方才回家.到次日.吳月娘打發他往衙門中去了.和玉樓.金蓮.李嬌兒都在上房坐的.只見玳安進來上房取尺頭匣兒.往夏提刑送生日禮去.月娘因問玳安:『你爹昨日坐轎於往誰家吃酒.吃到那咱晚才回家.想必又在韓道國家.望他那老婆去來.原來賊囚根子成日只瞞著我.背地替他幹這等繭兒.』

玳安道:『不是.他漢子來家.爹怎好去的.』

月娘道:『不是那裡.卻是誰家.』

那玳安又不說.只是笑.取了段匣.送禮去了.潘金蓮道:『大姐姐.你問這賊囚根子.他怎肯實說.我聽見說蠻小廝昨日也跟了去來.只叫蠻小廝來問就是了.』

一面把春鴻叫到跟前.金蓮問:『你昨日跟了你爹轎子去.在誰家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實說.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

那春鴻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說就是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箇.跟俺爹從一座大門樓進去.轉了幾條街巷.到箇人家.只半截門兒.都用鋸齒兒鑲了.門裡立著箇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

金蓮聽見笑了.說道:『囚根子.一箇院裡半門子也不認的.趕著粉頭叫娘娘起來.』

又問道:『那箇娘娘怎麼模樣.你認的他不認的.』

春鴻道:『我不認的他.也象娘每頭上戴著這箇假殼.進入裡面.一箇白頭的阿婆出來.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後請到後邊.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來.不戴假殼.生的瓜子面.搽的嘴唇紅紅的.陪著俺爹吃酒.』

金蓮道:『你們都在那裡坐來.』

春鴻道:『我和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裡.陪著俺每吃酒並肉兜子來.』

把月娘.玉樓笑的了不得.因問道:『你認的他不認的.』

春鴻道:『那一箇好似在咱家唱的.』

玉樓笑道:『就是李桂姐了.』

月娘道:『原來摸到他家去來.』

李嬌兒道:『俺家沒半門子.』

金蓮道:『只怕你家新安了半門子是的.』

問了一回.西門慶來家.就往夏提刑家拜夀去了.

卻說潘金蓮房中養的一隻白獅子貓兒.渾身純白.只額兒上帶龜背一道黑.名喚雪裡送炭.又名雪獅子.又善會口銜汗巾子.拾扇兒.西門慶不在房中.婦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窩裡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至.揮之即去.婦人常喚他是雪賊.每日不吃牛肝幹魚.只吃生肉.調養的十分肥壯.毛內可藏一雞蛋.甚是愛惜他.終日在房裡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這日也是合當有事.官哥兒心中不自在.連日吃劉婆子藥.略覺好些.李瓶兒與他穿上紅緞衫兒.安頓在外間炕上頑耍.迎春守著.奶子便在旁吃飯.不料這雪獅子正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只聽那官哥兒『呱』的一聲.倒咽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風搐起來.慌的奶子丟下飯碗.摟抱在懷.只顧唾噦與他收驚.那貓還來趕著他要撾.被迎春打出外邊去了.如意兒實承望孩子搐過一陣好了.誰想只顧常連.一陣不了一陣搐起來.忙使迎春後邊請李瓶兒去.說:『哥兒不好了.風搐著哩.娘快去.』

那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正是:

驚損六葉連肝肺.唬壞三毛七孔心.

連月娘慌的兩步做一步.逕撲到房中.見孩子搐的兩隻眼直往上吊.通不見黑眼睛珠兒.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猶如小雞叫.手足皆動.一見心中猶如刀割相侵.連忙摟抱起來.臉揾著他嘴兒.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兒.怎麼就搐起來.』

迎春與奶子.悉把被五娘房裡貓所唬一節說了.那李瓶兒越發哭起來.說道:『我的哥哥.你緊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當脫不了打這條路兒去了.』

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面叫將金蓮來.問他說:『是你屋裡的貓唬了孩子.』

金蓮問:『是誰說的.』

月娘指著:『是奶子和迎春說來.』

金蓮道:『你看這老婆子這等張嘴.俺貓在屋裡好好兒的臥著不是.你每怎的把孩子唬了.沒的賴人起來.爪兒只揀軟處捏.俺每這屋裡是好纏的.』

月娘道:『他的貓怎得來這屋裡.』

迎春道:『每常也來這邊屋裡走跳.』

金蓮接過來道:『早時你說.每常怎的不撾他.可哥今日兒就撾起來.你這丫頭也跟著他恁張眉瞪眼兒.六說白道的.將就些兒罷了.怎的要把弓兒扯滿了.可哥兒俺每自恁沒時運來.』

於是使性子抽身往房裡去了.看官聽說:潘金蓮見李瓶兒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故行此陰謀之事.馴養此貓.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於己.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正是:

花枝葉底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月娘眾人見孩子只顧搐起來.一面熬姜湯灌他.一面使來安兒快叫劉婆去.不一時.劉婆子來到.看了脈息.只顧跌腳.說道:『此遭驚唬重了.難得過了.快熬燈心薄荷金銀湯.』

取出一丸金箔丸來.向鐘兒內研化.牙關緊閉.月娘連忙拔下金簪兒來.撬開口.灌下去.劉婆道:『過得來便罷.如過不來.告過主家奶奶.必須要灸幾醮才好.』

月娘道:『誰敢耽.必須等他爹來問了不敢.灸了.惹他來家吆喝.』

李瓶兒道:『大娘救他命罷.若等來家.只恐遲了.若是他爹罵.等我承當就是了.』

月娘道:『孩兒是你的孩兒.隨你灸.我不敢張主.』

當下.劉婆子把官哥兒眉攢.脖根.兩手關尺並心口.共灸了五醮.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時分西門慶來家還不醒.那劉婆見西門慶來家.月娘與了他五錢銀子.一溜煙從夾道內出去了.

西門慶歸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風搐不好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連忙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問:『孩兒怎的風搐起來.』

李瓶兒滿眼落淚.只是不言語.問丫頭.奶子.都不敢說.西門慶又見官哥手上皮兒去了.灸的滿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後邊問月娘.月娘隱瞞不住.只得把金蓮房中貓驚唬之事說了:『劉婆子剛才看.說是急驚風.若不針灸.難過得來.若等你來.只恐怕遲了.他娘母子自主張.叫他灸了孩兒身上五醮.才放下他睡了.這半日還未醒.』

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三屍暴跳.五臟氣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直走到潘金蓮房中.不由分說.尋著雪獅子.提著腳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輪起來只一摔.只聽響亮一聲.腦漿迸萬朵桃花.滿口牙零噙碎玉.正是:

不在陽間擒鼠耗.卻歸陰府作狸仙.

潘金蓮見他拿出貓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風紋也不動.待西門慶出了門.口裡喃喃呐呐罵道:『賊作死的強盜.把人妝出去殺了才是好漢.一箇貓兒礙著你吃屎.亡神也似走的來摔死了.他到陰司裡.明日還問你要命.你慌怎的.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

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因說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看著孩兒.怎的教貓唬了他.把他手也撾了.又信劉婆子那老淫婦.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樣的.若好便罷.不好.把這老淫婦拿到衙門裡.與他兩拶.』

李瓶兒道:『你看孩兒緊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樣的.孝順是醫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

李瓶兒只指望孩兒好來.不料被艾火把風氣反於內.變為慢風.內裡抽搐的腸肚兒皆動.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終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兒慌了.到處求神問卜打卦.皆有凶無吉.月娘瞞著西門慶又請劉婆子來家跳神.又請小兒科太醫來看.都用接鼻散試之:若吹在鼻孔內打鼻涕.還看得.若無鼻涕出來.則看陰騭守他罷了.於是吹下去.茫然無知.並無一箇噴涕出來.越發晝夜守著哭涕不止.連飲食都減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將近.月娘因他不好.連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親戚內眷.就送禮來也不請.家中止有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大師父來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兩箇.在印經處爭分錢不平.又使性兒.彼此互相揭調.十四日.賁四同薛姑子催討.將經卷挑將米.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兒又與了一吊錢買紙馬香燭.十五日同陳敬濟早往嶽廟裡進香紙.把經看著都散施盡了.走來回李瓶兒話.喬大戶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兒來看.又舉薦了一箇看小兒的鮑太醫來看.說道:『這箇變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

白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灌下藥去也不受.還吐出了.只是把眼合著.口中咬的牙格支支響.李瓶兒通衣不解帶.晝夜抱在懷中.眼淚不幹的只是哭.西門慶也不往那裡去.每日衙門中來家.就進來看孩兒.

那時正值八月下旬天氣.李瓶兒守著官哥兒睡在床上.桌上點著銀燈.丫鬟養娘都睡熟了.覷著滿窗月色.更漏沉沉.果然愁腸萬結.離思千端.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來愁腸瞌睡多.

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樵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敲.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簷前叮噹鐵馬.敲碎思婦情懷.銀臺上閃爍燈光.偏照佳人長歎.一心只想孩兒好.誰料愁來睡夢多.

當下.李瓶兒臥在床上.似睡不睡.夢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似活時一般.見了李瓶兒.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告你去也.』

被李瓶兒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箇.』

花子虛一頓.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醒來.手裡扯著卻是官哥兒的衣衫袖子.連噦了幾口道:『怪哉.怪哉.』

聽一聽更鼓.正打三更三點.李瓶兒唬的渾身冷汗.毛髮皆豎.

到次日.西門慶進房來.就把夢中之事告訴一遍.西門慶道:『知道他死到那裡去了.此是你夢想舊境.只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廝拿轎子接了吳銀兒來.與你做箇伴兒.再把老馮叫來伏侍兩日.』

玳安打院裡接了吳銀兒來.那消到日西時分.那官哥兒在奶子懷裡只搐氣兒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兒:『娘.你來看哥哥.這黑眼睛珠兒只往上翻.口裡氣兒只有出來的.沒有進去的.』

這李瓶兒走來抱到懷中.一面哭起來.叫丫頭:『快請你爹去.你說孩子待斷氣也.』

可哥常峙節又走來說話.告訴房子兒尋下了.門面兩間.二層.大小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西門慶聽見後邊官哥兒重了.就打發常峙節起身.說:『我不送你罷.改日我使人拿銀子和你看去.』

急急走到李瓶兒房中.月娘眾人都在房裡瞧著.那孩子在他娘懷裡一口口搐氣兒.西門慶不忍看他.走到明間椅子上坐著.只長籲短歎.那消半盞茶時.官哥兒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時八月廿三日申時也.只活了一年零兩箇月.闔家大小放聲號哭.那李瓶兒撾耳撓腮.一頭撞在地下.哭的昏過去.半日方才蘇省.摟著他大放聲哭叫道:『我的沒救星兒.心疼殺我了.寧可我同你一答兒裡死了罷.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拋閃殺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

那奶子如意兒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動不得.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乾淨.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席被褥抬出去那裡挺放.那李瓶兒倘在孩兒身上.兩手摟抱著.那裡肯放.口口聲聲直叫:『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兒.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費辛苦.幹生受一場.再不得見你了.我的心肝.』

月娘眾人哭了一回.在旁勸他不住.西門慶走來.見他把臉抓破了.滾的寶髻蓬鬆.烏雲散亂.便道:『你看蠻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幹養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只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廝請陰陽來看.這是甚麼時候.』

月娘道:『這箇也有申時前後.』

玉樓道:『我頭裡怎麼說來.他管情還等他這箇時候才去.原是申時生.還是申時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圓圓的一年零兩箇月.』

李瓶兒見小廝每伺候兩旁要抬他.又哭了.說道:『慌抬他出去怎麼的.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哩.』

叫了一聲:『我的兒嚛.你教我怎生割捨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

一頭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眾小廝才把官哥兒抬出.停在西廂房內.

月娘向西門慶計較:『還對親家那裡並他師父廟裡說聲去.』

西門慶道.『他師父廟裡.明早去罷.』

一面使玳安往喬大戶家說了.一面使人請了徐陰陽來批書.又拿出十兩銀子與賁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頭杉板.令匠人隨即攢造了一具小棺槨兒.就要入殮.喬宅那裡一聞來報.喬大戶娘子隨即坐轎子來.進門就哭.月娘眾人又陪著大哭了一場.告訴前事一遍.不一時.陰陽徐先生來到.看了.說道:『哥兒還是正申時永逝.』

月娘吩咐出來.教與他看看黑書.徐先生將陰陽秘書瞧了一回.說道:『哥兒生於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時.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時.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喪.本家要忌:忌哭聲.親人不忌.入殮之時.蛇.龍.鼠.兔四生人.避之則吉.又黑書上云:壬子日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他前生曾在兗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奪人財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親.橫事牽連.遭氣寒之疾.久臥床席.穢汙而亡.今生為小兒.亦患風癇之疾.十日前被六畜驚去魂魄.又犯土司太歲.先亡攝去魂魄.托生往鄭州王家為男子.後作千戶.壽六十八歲而終.』

須臾.徐先生看了黑書.請問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門慶道:『明日如何出得.擱三日.念了經.到五日出去.墳上埋了罷.』

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闔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時掩土.』

批畢書.一面就收拾入殮.已有三更天氣.李瓶兒哭著往房中.尋出他幾件小道衣.道髻.鞋襪之類.替他安放在棺槨內.釘了長命釘.闔家大小又哭了一場.打發陰陽去了.

次日.西門慶亂著.也沒往衙門中去.夏提刑打聽得知.早晨衙門散時.就來吊問.又差人對吳道官廟裡說知.到三日.請報恩寺八眾僧人在家誦經.吳道官廟裡並喬大戶家.俱備折卓三牲來祭奠.吳大舅.沈姨夫.門外韓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卓來燒紙.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峙節.韓道國.甘出身.賁第傳.李智.黃四都鬥了分資.晚夕來與西門慶伴宿.打發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兒靈前祭畢.然後.西門慶在大廳上放桌席管待眾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吳銀兒並鄭月兒三家.都有人情來上紙.

李瓶兒思想官哥兒.每日黃懨懨.連茶飯兒都懶待吃.題起來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啞了.西門慶怕他思想孩兒.尋了拙智.白日裡吩咐奶子.丫鬟和吳銀兒相伴他.不離左右.晚夕.西門慶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勸.薛姑子夜間又替他念〖楞嚴經〗.〖解冤咒〗勸他:『休要哭了.他不是你的兒女.都是宿世冤家債主.〖陀羅經〗上不說的好:昔日有一婦人.生產孩兒三遍.俱不過兩歲而亡.婦人悲啼不已.抱兒江邊.不忍拋棄.感得觀世音菩薩化作一僧.謂此婦人曰:「不用啼哭.此非你兒.是你生前冤家.三度托生.皆欲殺汝.你若不信.我交你看.」將手一指.其兒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報言:「汝曾殺我來.我特來報冤.今因汝常持〖佛頂心陀羅經〗善神日夜擁護.所㠯殺汝箇得.我已蒙觀世音菩薩受度了.從今永不與汝為冤.」道畢.遂沉水中不見.不該我貧僧說.你這兒子.必是宿世冤家.托來你蔭下.化目化財.要惱害你身.為你舍了此〖佛頂心陀羅經〗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害你不得.故此離身.到明日再生下來.才是你兒女.』

李瓶兒聽了.終是愛緣不斷.但題起來.輒流涕不止.

須臾過了五日.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紅銷金棺與幡幢.雪蓋.玉梅.雪柳圍隨.前首大紅銘旌.題著『西門塚男之樞』吳道官廟裡.又差了十二眾青衣小道童兒來.繞棺轉咒〖生神玉章〗動清樂送殯.眾親朋陪西門慶穿素服走至大街東口.將及門上.才上頭口.西門慶恐怕李瓶兒到墳上悲痛.不叫他去.只是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大姐.家裡五頂轎子.陪喬親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兒.鄭月兒.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往墳頭去.留下孫雪娥.吳銀兒並兩箇姑子在家與李瓶兒做伴兒.李瓶兒見不放他去.見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門首.趕著棺材大放聲.一口一聲只叫:『不來家虧心的兒嚛.』

叫的連聲氣破了.不防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釵墜地.慌的吳銀兒與孫雪娥向前搊扶起來.勸歸後邊去了.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上.想將起來.拍了桌子.又哭箇不了.吳銀兒在旁.拉著他手勸說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拋閃你去了.那裡再哭得活.你須自解自歎.休要只顧煩惱.』

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養不出來也怎的.這裡牆有縫.壁有眼.俺每不好說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已身.他將你孩子害了.教他一還一報.問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幾遭了.只要漢子常守著他便好.到人屋裡睡一夜兒.他就氣生氣死.早是前者.你每都知道.漢子等閒不到我後邊.才到了一遭兒.你看他就背地裡唧喳成一塊.對著他姐兒每說我長道我短.俺每也不言語.每日洗眼兒看著他.這箇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死哩.』

李瓶兒道:『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裡.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爭執不得了.隨他罷.』

正說著.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婦有句活.不敢對娘說~今日哥兒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只怕往後爹與大娘打發小媳婦出去.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裡投奔.』

李瓶兒見他這般說.又心中傷痛起來.便道:『怪老婆.孩子便沒了.我還沒死哩.總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教你出門.往後你大娘生下哥兒小姐來.交你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亂的是甚麼.』

那如意兒方才不言語了.李瓶兒良久又悲慟哭起來.雪娥與吳銀兒兩箇又解勸說道:『你肚中吃了些甚麼.只顧哭了去.』

一面叫繡春後邊拿了飯來.擺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兒怎生咽下去.只吃了半甌兒.就丟下不吃了.

西門慶在墳上.叫徐先生畫了穴.把官哥兒就埋在先頭陳氏娘懷中.抱孫葬了.那日喬大戶井眾親戚都有祭祀.就在新蓋卷棚管待飲酒一日.來家.李瓶兒與月娘.喬大戶娘子.大妗子磕著頭又哭了.向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誰似奴養的孩兒不氣長.短命死了.既死了.累你家姐姐做瞭望門寡.勞而無功.親家休要笑話.』

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怎的這般說話.孩兒每各人壽數.誰人保的後來的事.常言:先親後不改.親家每又不老.往後愁沒子孫.須要慢慢來.親家也少要煩惱了.』

說畢.作辭回家去了.

西門慶在前廳教徐先生灑掃.各門上都貼辟非黃符.死者煞高三丈.向東北方而去.遇日遊神沖回不出.斬之則吉.親人不忌.西門慶拿出一匹大布.二兩銀子謝了徐先生.管待出門.晚夕入李瓶兒房中陪他睡.夜間百般言語溫存.見官哥兒的戲耍物件都還在跟前.恐怕這瓶兒看見思想煩惱.都令迎春拿到後邊去了.正是:

思想嬌兒晝夜啼.寸心如割命懸絲.世間萬般哀苦事.除非死別共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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