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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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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8 18:1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回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

  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門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為頭為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裏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麼?」「蔣門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打得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松指著「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只大蟲,也只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量你這個,值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纔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著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松贏了「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武松指著「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裏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裏坐地。」
  武松帶一行人都到店裏看時,滿地都是酒漿。這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裏扶牆摸壁掙扎。那婦人纔方從缸裏爬得出來,頭臉都喫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漿: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眾人入到店裏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面叫不著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為頭的豪傑,都來店裏,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儘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桌面,請眾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隻大碗,叫把酒只顧篩來。
  酒至數碗,武松開話道:「眾位高鄰,都在這裏,小人武松,自從陽穀縣殺了人,配在這裏,便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飯。』你眾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他和我並無干涉。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眾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只今晚便叫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眾人纔知道他是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那「蔣門神」喫他一嚇,那裏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慚滿面,相謝了眾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就裝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邀眾高鄰,直喫得盡醉方休。至晚,眾人散了,武松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店裏,相謝武松,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松。自此重整店面,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老小,不知去向。這裏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裏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裏並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氣,把武松似爺娘一般敬重。施恩似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正是:
  奪人道路人還奪,義氣多時利亦多。
  快活林中重快活,惡人自有惡人磨。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深秋。發話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裏閒坐說話,論些拳棒鎗法,只見店門前兩三個軍漢,牽著一匹馬,來店裏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認得是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等尋武都頭則甚?」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他,相公有鈞帖在此。」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遣﹔今者武松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松道:「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著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個剛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話說。」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眾人,投孟州城裏來。
  到得張都監宅前,下了馬,跟著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那張都監。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松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武松到廳下,拜了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松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見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己人麼?」武松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伏侍恩相。」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松喫的大醉。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只在張都監家宿歇。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松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松徹裏徹外做秋衣。武松見了,也自歡喜,心內尋思道:「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抬舉我。自從到這裏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勾入宅裏來。……」
  武松自從在張都監宅裏,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銀、財帛、緞疋……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裏面,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見得中秋好景,但見:
  玉露泠泠,金風淅淅。井畔梧桐落葉,池中菡萏成房。新鴈聲悲,寒蛩韻急。舞風楊柳半摧殘,帶雨芙蓉逞嬌豔。秋色平分摧節序,月輪端正照山河。
  當時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叫喚武松到裏面飲酒。武松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喫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喚住武松問道:「你那裏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理合迴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卻要迴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迴五次,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裏肯放,定要武松一處坐地。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著身坐下。張都監著丫嬛養娘相勸。一杯兩盞,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抬上果桌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食,次說些閒話,問了些鎗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喫。連珠箭勸了武松幾鍾。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武松喫的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做玉蘭,出來唱曲。那玉蘭生得如何,但見:
  臉如蓮萼,唇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嬝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籠雲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張都監指著玉蘭道:「這裏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著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隻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高捲珠簾,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萬里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盤,丫嬛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人,第三便勸武松飲酒。張都監叫斟滿著。武松那裏敢抬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張都監指著玉蘭對武松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鍼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時,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都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
  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湧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廳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裏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條哨棒來廳心裏,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面看天時,約莫三更時分。武松進到房裏,卻待脫衣去睡,只聽得後堂裏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松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松獻勤,提了一條哨棒,逕搶入後堂裏來。只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裏去了!」武松聽得這話,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裏去尋時,一週遭不見。復翻身卻奔出來,不隄防黑影裏撇出一條板凳,把武松一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松一條麻索綁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眾軍漢那裏容他分說。只見堂裏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將來!」眾軍漢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廳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賊,是武松。」張都監看了大怒,變了面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我倒要抬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纔教你一處喫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舉,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松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裏,搜看有無贓物。」眾軍漢把武松押著,逕到他房裏,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物。武松見了,也自目睜口呆,只叫得屈。眾軍漢把箱子抬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裏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眾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象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裏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武松大叫冤屈,那裏肯容他分說,眾軍漢扛了贓物,將武松送到機密房裏收管了。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纔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松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都監家心腹人,齎著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面前。武松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一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只顧與我加力打!」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地打下來。武松情知不是話頭,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竊取入己。」與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監下。」牢子將過長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裏監禁了。詩曰:
  都監貪污實可嗟,出妻獻婢售奸邪。
  如何太守心堪買,也把平人當賊拿。
  且說武松下到大牢裏,尋思道:「叵耐張都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夠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松押在大牢裏,將他一雙腳晝夜匣著﹔又把木鈕釘住雙手,那裏容他些鬆寬。
  話裏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老管營道:「眼見得是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眾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尋思起來,他須不該死罪。只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施恩道:「現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道:「他是為你喫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逕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裏說知。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康節級答道:「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兄弟。現今「蔣門神」躲在張團練家裏,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門神」用賄賂,我們都接了他錢。廳上知府,一力與他作主,定要結果武松性命,只有當案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還不喫虧。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盡是我自維持﹔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喫半點兒苦。你卻快央人去,只囑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那裏肯受,再三推辭,方纔收了。
  施恩相別出門來,逕回營裏,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只求早早緊急決斷。那葉孔目已知武松是個好漢,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著﹔只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監賄賂囑托,不肯從輕。勘來武松竊取人財,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裏謀他性命。今來又得了這一百兩銀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卻把這文案都改得輕了,盡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滿決斷。有詩為證:
  贓吏紛紛據要津,公然白日受黃金。
  西廳孔目心如水,不把真心作賊心。
  且說施恩於次日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裏看視武松,見面送飯。此時武松已自得康節級看覷,將這刑禁都放寬了。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子,分俵與眾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喫了,施恩附耳低言道:「這場官司,明明是都監替「蔣門神」報仇,陷害哥哥。你且寬心,不要憂念。我已央人和葉孔目說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滿斷決你出去,卻再理會。」此時武松得鬆寬了,已有越獄之心﹔聽得施恩說罷,卻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裏安慰了武松,歸到營中。過了兩日,施恩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裏,與武松說話。相見了,將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銀子與眾人做酒錢。回歸家來,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趲打點文書。過得數日,施恩再備了酒肉,做了幾件衣裳,再央康節級維持,相引將來牢裏,請眾人喫酒,買求看覷武松,叫他更換了些衣服,喫了酒食。出入情熟,一連數日,施恩來了大牢裏三次。卻不隄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回去報知。那張團練便去對張都監說了其事。張都監卻再使人送金帛來與知府,就說與此事。那知府是個贓官,接受了賄賂,便差人常常下牢裏來閘看。但見閒人,便要拿問。施恩得知了,那裏敢再去看覷。武松卻自得康節級和眾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得知長短,都不在話下。
  看看前後將及兩月。有這當案葉孔目一力主張,知府處早晚說開就裏。那知府方纔知道張都監接受了「蔣門神」若干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松,自心裏想道:「你倒賺了銀兩,教我與你害人!」因此心都懶了,不來管看。
  捱到六十日限滿,牢中取出武松,當廳開了枷。當案葉孔目讀了招狀,就擬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盜贓物,給還本主。張都監只得著家人當官領了贓物。當廳把武松斷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鐵葉盤頭枷釘了,押一紙公文,差兩個壯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時日要起身。那兩個公人,領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門便行。原來武松喫斷棒之時,卻得老管營使錢通了,葉孔目又看覷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來打重,因此斷得棒輕。
  武松忍著那口氣,帶上行枷,出得城來,兩個公人監在後面。約行得一里多路,只見官道旁邊酒店裏鑽出施恩來,看著武松道:「小弟在此專等。」武松看施恩時,又包著頭,絡著手臂。武松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樣?」施恩答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小弟自從牢裏三番相見之後,知府得知了,不時差人下來牢裏點閘,那張都監又差人在牢門口左右兩邊巡看著,因此小弟不能勾再進大牢裏看望兄長,只到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裏,只見「蔣門神」那廝又領著一伙軍漢到來廝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頓,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話,卻被他仍復奪了店面,依舊交還了許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將息未起,今日聽得哥哥斷配恩州,特有兩件綿衣,送與哥哥路上穿著。煮得兩隻熟鵝在此,請哥哥喫了兩塊去。」施恩便邀兩個公人,請他人酒肆,那兩個公人那裏肯進酒店裏去,便發言發語道:「武松這廝,他是個賊漢,不爭我們喫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須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開去。」施恩見不是話頭,便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那廝兩個,那裏肯接,惱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討兩碗酒,叫武松喫了,把一個包裹拴在武松腰裏,把這兩隻熟鵝掛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裏有兩件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路上好做盤纏﹔也有兩隻八搭麻鞋在裏面。──只是要路上仔細隄防:這兩個賊男女,不懷好意。」武松點頭道:「不須吩咐,我已省得了。再著兩個來,也不懼他。你自回去將息。且請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辭了武松,哭著去了,不在話下。
  武松和兩個公人上路,行不到數里之上,兩個公人悄悄地商議道:「不見那兩個來。」武松聽了,自暗暗地尋思,冷笑道:「沒你娘鳥興,那廝倒來撲復老爺!」武松右手卻喫釘住在行枷上,左手卻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鵝來,只顧自喫,也不睬那兩個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這只熟鵝除來,右手扯著,把左手撕來,只顧自喫。行不過五里路,把這兩隻熟鵝都喫盡了。約莫離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見前面路邊,先有兩個人,提著朴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裏等候。見了公人監押武松到來,便幫著一路走。武松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兩個提朴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武松早睃見,自瞧了八分尷尬,只安在肚裏,卻且只做不見。
  又走不數里多路,只見前面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面都是野港闊河。五個人行至浦邊一條闊板橋,一座牌樓上有牌額寫著道「飛雲浦」三字。武松見了,假意問道:「這裏地名,喚做甚麼去處?」兩個公人應道:「你又不眼瞎,須見橋邊牌額上寫道『飛雲浦』。」武松站住道:「我要淨手則個。」那兩個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卻被武松叫聲:「下去!」一飛腳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這一個急待轉身,武松右腳早起,撲通地也踢下水裏去。那兩個公人慌了,望橋下便走。武松喝一聲:「那裏去!」把枷只一扭,折做兩半個,趕將下橋來。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後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邊拿起朴刀來,趕上去,搠上幾朴刀,死在地下,卻轉身回來,把那個驚倒的,也搠幾刀。這兩個踢下水去的,纔掙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著,又砍倒一個,趕入一步,劈頭揪住一個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那人道:「小人兩個,是「蔣門神」徒弟。今被師父和張團練定計,使小人兩個來相幫防送公人,一處來害好漢。」武松道:「你師父「蔣門神」今在何處?」那人道:「小人臨來時,和張團練都在張都監家裏後堂鴛鴦樓上喫酒,專等小人回報。」武松道:「原來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這人殺了﹔解下他腰刀來,揀好的帶了一把﹔將兩個屍首,都攛在浦裏。又怕那兩個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幾刀﹔立在橋上看了一會,思量道:「雖然殺了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得這口恨氣!」提著朴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裏來。
  不因這番,有分教,武松殺幾個貪夫,出一口怨氣。定教畫堂深處屍橫地,紅燭光中血滿樓。畢竟武松再回孟州城來怎地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2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一回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話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托,替「蔣門神」報讎,要害武松性命,誰想四個人,倒都被武松搠殺在飛雲浦了。當時武松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沖天:「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將來跨了,揀條好朴刀提著,再逕回孟州城裏來。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只見家家閉戶,處處關門。但見:
  十字街熒煌燈火,九曜寺香靄鐘聲。一輪明月掛青天,幾點疏星明碧漢。六軍營內,嗚嗚畫角頻吹﹔五鼓樓頭,點點銅壺正滴。兩兩佳人歸繡幙,雙雙士子掩書幃。
  當下武松入得城來,逕踅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卻是一個馬院。武松就在馬院邊伏著,聽得那後槽卻在衙裏,未曾出來。正看之間,只見呀地角門開,後槽提著個燈籠出來,裏面便關了角門。武松卻躲在黑影裏,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點。那後槽上了草料,掛起燈籠,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卻來門邊挨那門響,後槽喝道:「老爺方纔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在門邊,卻掣出腰刀在手裏,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那裏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起來,拿了攪草棍,拔了閂﹔卻待開門,被武松就勢推開去,搶人來,把這後槽擗頭揪住。卻待要叫,燈影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裏,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口裏只叫得一聲:「饒命!」武松道:「你認得我麼?」後槽聽得聲音,方纔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饒了我罷!」武松道:「你只實說,張都監如今在那裏?」後槽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門神他三個喫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喫哩。」武松道:「這話是實麼?」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武松道:「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一刀,把這後槽殺了。一腳踢過尸首,把刀插入鞘裏,就燭影下,去腰裏解下施恩送來的綿衣,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閂縛得緊輳,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裏,卻把後槽一床單被包了散碎銀兩,入在纏袋裏,卻把來掛在門邊。又將兩扇門立在牆邊,先去吹滅了燈火。卻閃將出來,拿了朴刀,從門上一步步爬上牆來。
  此時卻有些月光明亮。武松從牆頭上一跳,卻跳在牆裏,便先來開了角門,掇過了門扇,復翻身入來,虛掩上角門。栓都提過了。武松卻望燈明處來,看時,正是廚房裏。只見兩個丫鬞,正在那湯罐邊埋冤所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喫。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噇得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只說個不了。」那兩個女使,正口裏喃喃訥訥地怨悵。武松卻倚了朴刀,掣出腰裏那口帶血刀來。把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殺了。那一個卻待要走,兩只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裏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是兩個丫嬛,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裏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殺了。卻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灶前,去了廚下燈火,趁著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裏來。
  武松原在衙裏出入的人,已都認得路數。逕踅到鴛鴦樓胡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來。此時親隨的人,都伏事得厭煩,遠遠地躲去了。只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說話。武松在胡梯口聽,只聽得「蔣門神」口裏稱讚不了,只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讎,再當重重的報答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面上,誰肯幹這等的事!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裏下手,那廝敢是死了,只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四個對付他一個,有甚麼不了?再有幾個性命,也沒了。」「蔣門神」道:「小人也吩咐徒弟來:只教就那裏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正是:
  暗室從來不可欺,古今奸惡盡誅夷。
  金風未動蟬先噪,暗送無常死不知。
  武松聽了,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沖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開五指,搶入樓中,只見三五枝畫燭熒煌,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蔣門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松,喫了一驚,把這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門神」急要掙扎時,武松早落一刀,劈臉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轉身回過刀來,那張都監方纔伸得腳動,被武松當時一刀,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掙命。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雖然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掄將來。武松早接個住,就勢只一推。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白醒時,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撲地望後便倒了。武松趕入去,一刀先剁下頭來。「蔣門神」有力,掙得起來。武松左腳早起,翻筋斗踢一腳,按住也割了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了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鐘子,一飲而盡﹔連喫了三四鐘,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幾件在懷裏。卻待下樓,只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武松卻閃在胡梯邊,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處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人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裏,驚得面面廝覷,做聲不得,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忽待回身,武松隨在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松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砍了頭。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是這一死。」提了刀,下樓來。
  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松搶到房前,夫人見條大漢人來,兀自問道:「是誰?」武松的刀早飛起,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松按住,將去割時,刀切頭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後門外去拿取朴刀,丟了缺刀,復翻身再入樓下來。只見燈明,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把燈照見夫人被殺死在地下,方纔叫得一聲:「苦也!」武松握著朴刀,向玉蘭心窩裏搠著。兩個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個結果了。走出中堂,把栓拴了前門,又入來,尋看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房裏。
  武松道:「我方纔心滿意足,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門外來,馬院裏除下纏袋來,把懷裏踏扁的銀酒器,都裝在裏面,拴在腰裏,拽開腳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開門,須喫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朴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水時,只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扎起衣服,從這城濠裏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裏有雙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裏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武松道:「這口鳥氣,今日方纔出得鬆。『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撒開。」提了朴刀,投東小路便走。詩曰:
  只圖路上開刀,還喜樓中飲酒。
  一人害卻多人,殺心慘於殺手。
  不然冤鬼相纏,安得抽身便走。
  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武松一夜辛苦,身體困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裏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裏,一個小小古廟,武松奔入裏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只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鉤,把武松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松按定,一條繩索綁了。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武松那裏掙扎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朴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裏來。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卻是那裏來?莫不做賊著了手來?」武松只不做聲,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裏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松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裏面,尚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松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武松看時,見灶邊梁上,掛著兩條人腿。武松自肚裏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裏,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裏首告了,便喫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正是:
  殺盡奸邪恨始平,英雄逃難不逃名。
  千秋意氣生無愧,七尺身軀死不輕。
  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裏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頭好行貨在這裏了。」只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
  沒一盞茶時,只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松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松,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武都頭!」那大漢道:「快解了我兄弟!」武松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喫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松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松不認得。張青即便請出前面客席裏,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武松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裏,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復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讎。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賊,賺我到裏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拏我解送孟州府裏,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裏。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脊杖,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幫,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踢下水裏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朴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裏。思量這口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裏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裏,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槽﹔爬入牆內,去就廚房裏殺了兩個丫嬛﹔直上鴛鴦樓上,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媳都戳死了。連夜逃走,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一時困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裏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為連日賭錢輸了,去林子裏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裏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吩咐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們只拿撓鉤套索出去,不吩咐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張青夫妻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只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何省的我心裏事。若是我這兄弟不困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那四個搗子只顧磕頭。武松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銀子,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松。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因此上吩咐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只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只與他撓鉤套索。方纔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吩咐,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孫二娘道:「只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喫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裏,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請去客房裏將息,卻再理會。」張青引武松去客房裏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餚美饌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松起來相敘。有詩為證:
  金寶昏迷刀劍醒,天高帝遠總無靈。
  如何廊廟多凶曜,偏是江湖有救星。
  卻說孟州城裏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纔敢出來。眾人叫起裏面親隨,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孟州府裏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點了殺死人數,行凶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樣格目,回府裏稟復知府道:「先從馬院裏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裏灶下,殺死兩個丫嬛,後門邊遺下行凶缺刀一把。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並妳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凶人武松。次日,飛雲浦地裏保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下,屍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城裏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五家一連,十家一保,那裏不去搜尋。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松在張青家裏,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蔑刺一般緊急,紛紛攘攘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只得對武松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只不知你終心肯去也不?」武松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裏,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裏地面?」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和一個『青畫獸』好漢楊志,在那裏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只除那裏去安身,方纔免得。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喫拏了。他那裏常常有書來取我入移,我只為戀土難移,不曾去的。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夥。」武松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輳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
  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見「母夜叉」孫二娘指著張青說道:「你如何便只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喫人捉了。」武松道:「阿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喫人捉了?」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現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阿叔卻不要嗔怪。」武松道:「阿嫂但說的便依。」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裏過,喫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穗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這刀時常半夜裏鳴嘯的響,叔叔前番也曾看見。今既要逃難,只除非把頭髮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保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緣前世?阿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麼?」張青拍手道:「二娘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正是:
  緝捕急如星火,顛危好似風波。
  若要免除災禍,且須做個頭陀。
  張青道:「二哥,你心裏如何?」武松道:「這個也使得,只恐我不象出家人模樣。」張青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松裏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卻一似與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繫了絛,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髮,摺疊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道:「卻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討面鏡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箇行者。大哥,便與我剪了頭髮。」張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後頭發都剪了。詩曰:
  打虎從來有李忠,武松綽號尚懸空。
  幸有「夜叉」能說法,頓教行者顯神通。
  武松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裏的酒器,留下在這裏,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路上去做盤纏,萬無一失。」武松道:「大哥見的分明。」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繫在腰裏。武松飽喫了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裏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松掛在貼肉胸前。武松拜謝了他夫妻兩個。臨行,張青又吩咐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喫,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徑。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敢怕隨後收拾家私,也來山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
  武松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但:前面髮掩映齊眉,後面髮參差際頸。皂直裰好似烏雲遮體,雜色絛如同花蟒纏身。額上界箍兒燦爛,依稀火眼金睛﹔身間布衲襖斑斕,仿佛銅筋鐵骨。戒刀兩口,擎來殺氣橫秋﹔頂骨百顆,念處悲風滿路。噉人羅剎須拱手,護法金剛也皺眉。
  當晚「武行者」辭了張青夫妻二人,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日正短,轉眼便晚了。約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正看之間,只聽得前面林子裏,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淨蕩蕩高嶺,有甚麼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只見松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武行者」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想道:「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裏掣出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卻是好,到我手裏,不曾發市,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只直裰袖,結起在背上,竟來到庵前敲門。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拏起塊石頭便去打門。只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敲門打戶做甚麼?」「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童祭刀!」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下。只見庵裏那個先生大叫道:「誰敢殺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掄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裏去取,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裏,再拔了那口戒刀,掄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兩口劍寒光閃閃,雙戒刀冷氣森森。鬥了良久,渾如飛鳳迎鸞﹔戰不多時,好似角鷹拿兔。兩個鬥了十數合,只聽得山嶺旁邊一聲響亮,兩個裏倒了一個。但見寒光影裏人頭落,殺氣叢中血雨噴。畢竟兩個裏這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斫將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裏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只見庵裏走出那個婦人來,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裏是甚麼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那婦人哭著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知是那裏人,來我家裏投宿,言說善習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裏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兩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裏住。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麼?」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麼?」婦人道:「他也積蓄得一二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也。」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喫麼?」「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裏去喫。」「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麼?」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裏,見小窗邊桌子上擺著酒肉。「武行者」討大碗喫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裏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著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裏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迤取路,望著青州地面來。
  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松。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買肉喫,只是敵不過寒威。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嶮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里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但見:
  門迎溪澗,山映茅茨。疏籬畔梅開玉蕊,小窗前松偃蒼龍。烏皮桌椅,盡列著瓦缽磁甌﹔黃土牆垣,都畫著酒仙詩客。一條青旆舞寒風,兩句詩詞招過客。端的是走驃騎聞香須住馬,使風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逕奔入那村酒店裏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喫。」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都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盪寒。」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喫,將一碟熟菜,與他過日。片時間,喫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武行者」只顧喫。比及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一發喫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涌上。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喫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喫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只顧要喫,卻那裏去取?師父,你也只好罷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喫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只有這些白酒,那得別的東西賣?」正在店裏論口,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店裏來。「武行者」看那大漢時,但見:
  頂上頭巾魚尾赤,身上戰袍鴨頭綠。腳穿一對踢土靴,腰系數尺紅搭膊。面圓耳大,脣闊口方。長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紀。相貌堂堂強壯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那條大漢引著眾人入進店裏,主人笑容可掬迎接著:「大郎請坐。」那漢道:「我吩咐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裏?」店主人道:「有在這裏。」那漢引了眾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店主人卻捧出一樽青花瓮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裏。「武行者」偷眼看時,卻是一瓮窨下的好酒,被風吹過酒的香味來。「武行者」聞了那酒香味,喉嚨癢將起來,恨不得鑽過來搶喫。只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漢面前,便擺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兒熟菜,不由的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饑,「武行者」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說。」「武行者」睜著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瓮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雞肉,都是那大郎家裏自將來的,只借我店裏坐地喫酒。」「武行者」心中要喫,那裏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喫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那大漢跳起身來,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漢怒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你那這廝說誰!」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這廝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那大漢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大漢見武松長壯,那裏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著他。「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那大漢卻待用力扶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來,只一撥,撥將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裏做得半分手腳。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裏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
提起拳頭來,只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裏只一丟。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溪裏來救起那大漢,自攙扶著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喫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撣不得,自入屋後去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卻喫酒肉!」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喫。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喫動。「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喫。沒半個時辰,把這酒肉和雞都喫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沿溪而走。卻被那北風卷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旁邊土牆裏,走出一只黃狗,看著武松叫。「武行者」看時,一只大黃狗趕著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只狗趕著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裏掣出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只黃狗遶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斫將去,卻斫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斗倒撞下溪裏去,卻起不來。冬月天道,溪水正涸,雖是只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的當不得。爬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裏。「武行者」便低頭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了,只在那溪水裏滾。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夥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紵絲衲襖,手裏拿著一條哨棒,背後十數個人跟著,都拿木把白棍。數內一個指道:「這溪裏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自引了二三十個莊客,逕奔酒店裏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裏。」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喫打的漢子,換了一身衣服,手裏提著一條朴刀,背後引著三二十個莊客,都是有名的漢子。怎見的,正是叫做:
  長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糞,屎裏蛆。
  米中蟲,飯內屁。鳥上剌,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這一二十個盡是為頭的莊客,余者皆是村中搗子。都拖槍拽棒,跟著那個大漢,吹風胡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指著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裏細細拷打。」那漢喝聲「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眾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松,圍繞著牆院。眾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教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纔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裏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麼人?」只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裏喫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倒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裏,頭臉都磕破了,險些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都喫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裏﹔因此捉拿在這裏,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剌著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髮披下來遮了,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這個喫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甚麼!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著一兩個月,將息不起。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一把火燒了罷,纔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藤條,恰待又打,只見出來的那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象是一個好漢。」
  此時「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理會得,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那個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瘡,便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轉過面前看了,便將手把武松頭髮揪起來,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纔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那穿鵝黃襖子的併喫打的盡皆喫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討幾件乾衣服,與他穿了,便扶入草堂裏來。武松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武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討些湯水洗漱了,喫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那人,相敘舊話。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鄆城縣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裏?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裏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後卻收拾得家中書信說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只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裏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裏。此間便是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纔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我在此間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只聽得人傳說道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穀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門慶。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
  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穀縣,知縣就抬舉我做了都頭。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奸,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發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店喫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禮道:「卻纔甚是衝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覷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這串數珠。」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拜還。」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
  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敘說一年有餘的事,宋江心內喜悅。武松次日天明起來,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喫早飯。孔明自在那裏相陪。孔亮捱著痛疼,也來管待。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相探。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謁見。宋江心中大喜。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處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那裏入夥。他也隨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裏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裏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裏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榮山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祐。若如此行,不敢苦勸,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裏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並帶來的度牒、書信、界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為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那裏肯,只顧將來拴縛在包裹裏。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界箍,掛了人頂骨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裏。宋江提了朴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里路,拜辭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只說宋江和武松兩個,在路上行著,於路說些閒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夥又行。兩個喫罷飯,又走了四五十里,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裏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鎮上,不知從那條路去?」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裏要投二龍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裏喫三杯相別。」詞寄浣溪沙,單題別意:
  握手臨期話別難,山林景物正闌珊,壯懷寂寞客囊殫。旅次愁來魂欲斷,郵亭宿處鋏空彈,獨憐長夜苦漫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方卻回來。」宋江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早早的到了彼處。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刀一鎗,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武行者」聽了,酒店上飲了數杯,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忍分別,又吩咐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語,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夥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別了武松,轉身望東,投清風山路上來,於路只憶「武行者」。又自行了幾日,卻早遠遠的望見清風山。看那山時,但見:
  八面嵯峨,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鶴蓋,杈枒老樹掛藤蘿。瀑布飛流,寒氣逼人毛髮冷﹔綠陰散下,清光射目夢魂驚。澗水時聽,樵人斧響﹔峰巒特起,山鳥聲哀。麋鹿成群,穿荊棘往來跳躍﹔狐狸結隊,尋野食前後呼號。若非佛祖修行處,定是強人打劫場。
  宋江看見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貪走了幾程,不曾問的宿頭。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內驚慌,肚裏尋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亂在林子裏歇一夜﹔卻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當?卻不害了性命!」只顧望東小路裏撞將去。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心裏越慌,看不見地下,屣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裏銅鈴響,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囉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索縛了,奪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將宋江解上山來。宋江只得叫苦。卻早押到山寨裏。
  宋江在火光下看時,四下裏都是木柵,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後面有百十間草房。小嘍囉把宋江綑做粽子相似,將來綁在將軍柱上,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嘍囉說道:「大王方纔睡,且不要去報。等大王酒醒時,卻請起來,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喫塊新鮮肉。」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心裏尋思道:「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只為殺了一個煙花婦人,變出得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斷送在這裏!」只見小嘍囉點起燈燭熒煌。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撣不得,只把眼來四下裏張望,低了頭嘆氣。
  約有二三更天氣,只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囉來叫道:「大王起來了。」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時,只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綰著鵝梨角兒,一條紅絹帕裹著,身上披著一領棗紅紵絲衲襖,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看那大王時,生得如何?但見:
  赤髮黃鬚雙眼圓,臂長腰闊氣沖天。
  江湖稱作錦毛虎,好漢原來卻姓燕。
  那個好漢,祖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綽號「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為消折了本錢,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劫。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孩兒們那裏拿得這個牛子?」小嘍囉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只聽得樹林裏銅鈴響。原來這個牛子,獨自個背些包裹,撞了繩索,一交絆翻,因此拿得來,獻與大王做醒酒湯。」燕順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喫。」小嘍囉去不多時,只見廳側兩邊走上兩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怎生打扮?但見:
  天青衲襖錦繡補,形貌崢嶸性麤鹵。
  貪財好色最強梁,放火殺人王矮虎。
  這個好漢,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為因半路裏見財起意,就勢劫了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上清風山,和燕順佔住此山,打家劫舍。右邊這個,生的白淨面皮,二牙掩口鬚須﹔瘦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著頂絳紅頭巾。怎地結束,但見:
  衲襖銷金油綠,狼腰緊繫征裙。
  山寨紅巾好漢,江湖白面郎君。
  這個好漢,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為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號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銀為生,因他自小好習鎗棒,流落在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著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此燕順見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
  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正好做醒酒湯。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來,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只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面前﹔又一個小嘍囉捲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著一把剜心尖刀。那個掇水的小嘍囉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裏。──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著,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喫。那小嘍囉把水直潑到宋江臉上,宋江嘆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親耳聽得「宋江」兩字,便喝住小嘍囉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廝說甚麼『宋江』?」小嘍囉答道:「這廝口裏說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便起身來問道:「兀那漢子,你認得宋江?」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燕順走近跟前,又問道:「你是那裏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燕順道:「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麼?」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
  燕順聽罷,喫了一驚,便奪過小嘍囉手內尖刀,把麻索都割斷了﹔便把自身上披的棗紅紵絲衲襖脫下來,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喚起「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三人納頭便拜。宋江滾下來答禮,問道:「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個好漢,一齊跪下。燕順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個緣由,爭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等如何得知仔細!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聞得賢兄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緣分淺簿,不能拜識尊顏,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納豪傑,名聞寰海,誰不欽敬!梁山泊近來如何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不知仁兄獨自何來?今卻到此?」宋江把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柴進同孔太公許多時,並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三個頭領大喜,隨即取套衣服與宋江穿了。一面叫殺羊宰馬,連夜筵席,當夜直喫到五更,叫小嘍囉伏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個頭領跌腳懊恨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裏,十分是好,卻恨他投那裏去了。」
  話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風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話下。
  時當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上墳。只見小嘍囉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乘轎子,七八個人跟著,挑著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個婦人,點起三五十小嘍囉,便要下山。宋江、燕順那裏攔當得住。綽了鎗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嘍囉報將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裏,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裏抬著的一個婦人。只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物。」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抬到那裏?」小嘍囉道:「王頭領已自抬在山後房中去了。」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個兄弟,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
  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來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只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位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請三位坐。宋江看那婦人時,但見:身穿縞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懶染鉛華,生定天姿秀麗。雲含春黛,恰如西子顰眉﹔雨滴秋波,渾似驪姬垂涕。
  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閒走,有甚麼要緊?」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為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那裏敢無事出來閒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聽罷,喫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我正來投莽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那婦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宋江道:「你恰纔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榮,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裏,須不好看。」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麼?」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並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聽稟:王英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胡亂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道:「賢弟若要押寨夫人時,日後宋江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伏侍賢弟。只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個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恁的時,重承不阻。」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喝令轎夫抬了去。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裏大王,我自是鄆城縣客人。」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走,只恨爺娘少生了兩只腳。這王矮虎又羞又悶,只不做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並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喫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只得回來,到寨裏報與劉知寨,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眾人分說道:「我們只有五七個,他那裏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裏問罪。」那幾個軍人喫逼不過,沒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內軍健七八十人,各執鎗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夫,抬得恭人飛也似來了。眾軍漢接見恭人問道:「怎地能夠下山?」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裏,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廝慌忙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眾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只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眾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眾軍漢拜謝了,簇擁著轎子便行。眾人見轎夫走得快,便說道:「你兩個閒常在鎮上抬轎時,只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栗暴打將來。」眾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那得人?」轎夫方纔敢回頭,看了道:「哎也!是我走的慌了,腳後跟直打著腦杓子。」眾人都笑。簇著轎子,回到寨中。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那婦人道:「便是那廝們擄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奪得我回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眾人,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作別要下山。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打縛在包裹裏。當日宋江早起來,洗漱罷,喫了早飯,拴束了行李,作別了三位頭領下山。那三個好漢將了酒果餚饌,直送到山下二十餘里官道傍邊,把酒分別。三人不捨,叮囑道:「哥哥去清風寨回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宋江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說道:「再得相見。」唱個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說話的同時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宋公明只因要來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正是遭逢坎坷皆天數,際會風雲豈偶然。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著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三回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話說這清風山離青州不遠,只隔得百里來路。這清風寨卻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風鎮。因為這三岔路上,通三處惡山,因此特設這清風寨在這清風鎮上。那裏也有三五千人家,卻離這清風山只有一站多路,當日三位頭領自上山去了。
  只說宋公明獨自一個,背著些包裹,迤來到清風鎮上,便借問花知寨住處。那鎮上人答道:「這清風寨衙門,在鎮市中間。南邊有個小寨,是文官劉知寨住宅﹔北邊那個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聽罷,謝了那人,便投北寨來。到得門首,見有幾個把門軍漢,問了姓名,入去通報。只見寨裏走出那個少年的軍官來,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齒白脣紅雙眼俊,兩眉入鬢常清,細腰寬膀似猿形。能騎乖劣馬,愛放海東青。百步穿楊神臂健,弓開秋月分明,雕翎箭發迸寒星。人稱「小李廣」,將種是花榮。
  出來的年少將軍不是別人,正是清風寨武知寨「小李廣」花榮。那花榮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戰袍金翠繡,腰間玉帶嵌山犀。
  滲青巾幘雙環小,文武花靴抹綠低。
  花榮見宋江拜罷,喝叫軍漢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到正廳上,便請宋江當中涼床上坐了。花榮又納頭拜了四拜,起身道:「自從別了兄長之後,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聽得兄長殺了一個潑煙花,官司行文書各處追捕。小弟聞得,如坐針氈,連連寫了十數封書,去貴莊問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賜,幸得哥哥到此,相見一面,大慰平生。」說罷又拜。宋江扶住道:「賢弟休只顧講禮。請坐了,聽在下告訴。」花榮斜坐著。宋江把殺閻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並孔太公莊上遇見武松,清風山上被捉,遇燕順……等事,細細地都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答道:「兄長如此多磨難,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數年,卻又理會。」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書來孔太公莊上時,在下也特地要來賢弟這裏走一遭。」花榮便請宋江去後堂裏坐,喚出渾家崔氏,來拜伯伯。拜罷,花榮又叫妹子出來拜了哥哥。便請宋江更換衣裳鞋襪,香湯沐浴,在後堂安排筵席洗塵。
  當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劉知寨恭人的事,備細對花榮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皺了雙眉說道:「兄長沒來由,救那婦人做甚麼?正好教滅這廝的口!」宋江道:「卻又作怪!我聽得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賢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顧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卻如何恁的說?」花榮道:「兄長不知,不是小弟說口,這清風寨是青州緊要去處,若還是小弟獨自在這裏守把時,遠近強人,怎敢把青州攪得粉碎!近日除將這個窮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這廝又是文官,又沒本事,自從到任,把此鄉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為。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每每被這廝慪氣,恨不得殺了這濫污賊禽獸。兄長卻如何救了這廝的婦人?打緊這婆娘極不賢,只是調撥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殘害良民,貪圖賄賂,正好叫那賤人受些玷辱。兄長錯救了這等不才的人。」宋江聽了,便勸道:「賢弟差矣!自古道:『冤讎可解不可結。』他和你是同僚官,雖有些過失,你可隱惡而揚善。賢弟休如此淺見。」花榮道:「兄長見得極明。來日公廨內見劉知寨時,與他說過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賢弟若如此,也顯你的好處。」花榮夫妻幾口兒,朝暮臻臻至至,獻酒供食,伏侍宋江。當晚安排床帳,在後堂軒下請宋江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筵宴管待。話休絮煩。宋江自到花榮寨裏,喫了四五日酒。花榮手下有幾個體己人,一日換一個,撥些碎銀子在他身邊,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風鎮街上,觀看市井喧嘩,村落宮觀寺院,閑走樂情。自那日為始,這體己人相陪著閒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閒翫。那清風鎮上也有幾座小勾欄,並茶坊酒肆,自不必說得。當日宋江與這體己人在小勾欄裏閒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宮觀遊賞一回,請去市鎮上酒肆中飲酒。臨起身時,那體己人取銀兩還酒錢。宋江那裏肯要他還錢,卻自取碎銀還了。宋江歸來,又不對花榮說。那個同飲的人歡喜,又落得銀子,又得身閒,自此每日撥一個相陪,和宋江去閒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錢。自從到寨裏,無一個不敬愛他的。宋江在花榮寨裏,住了將及一月有余,看看臘盡春回,又早元宵節近。
  且說這清風寨鎮上居民,商量放燈一事,準備慶賞元宵。科斂錢物,去土地大王廟前紮縛起一座小鰲山,上面結綵懸花,張掛五六百碗花燈。土地大王廟內,逞賽諸般社火。家家門前,扎起燈棚,賽懸燈火。市鎮上,諸行百藝都有。雖然比不得京師,只此也是人間天上。當下宋江在寨裏和花榮飲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榮到巳牌前後,上馬去公廨內點起數百個軍士,教晚間去市鎮上彈壓。又點差許多軍漢,分頭去四下裏守把柵門。未牌時分回寨來,邀宋江喫點心。宋江對花榮說道:「聽聞此間市鎮上今晚點放花燈,我欲去看看。」花榮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長,奈緣我職役在身,不能勾閒步同往。今夜兄長自與家間二三人去看燈,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專待家宴三杯,以慶佳節。」宋江道:「最好。」卻早天色向夜,東邊推出那輪明月上來。正是:
  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
  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游人不看來!
  當晚宋江和花榮家親隨體己人兩三個,跟隨著緩步徐行。到這清風鎮上看燈時,只見家家門前,搭起燈棚,懸掛花燈,燈上畫著許多故事,也有剪采飛白牡丹花燈,並芙蓉荷花異樣燈火。四五個人,手廝挽著,來到大王廟前,看那小鰲山時,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梅燈,晃一片琉璃﹔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團錦繡。銀蛾鬥彩,雙雙隨繡帶香球﹔雪柳爭輝,縷縷拂華翠旛幙。村歌社鼓,花燈影裏競喧闐﹔織婦蠶奴,畫燭光中同賞翫。雖無佳麗風流曲,盡賀豐登大有年。
  當下宋江等四人在鰲山前看了一回,迤投南走。不過五七百步,只見前面燈燭熒煌,一夥人圍住在一個大牆院門首熱鬧。鑼聲響處,眾人喝采。宋江看時,卻是一夥舞鮑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後看不見。那相陪的體己人,卻認的社火隊裏,便教分開眾人,讓宋江看。那跳鮑老的身軀扭得村村勢勢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只見這牆院裏面,卻是劉知寨夫妻兩兒和幾個婆娘在裏面看。聽得宋江笑聲,那劉知寨的老婆於燈下卻認的宋江,便指與丈夫道:「兀那個黑矮漢子,便是前日清風山搶擄下我的賊頭。」劉知寨聽了,喫一驚,便喚親隨六七人,叫捉那個笑的黑漢子。宋江聽得,回身便走。走不過十餘家,眾軍漢趕上,把宋江捉住,拿了來,恰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裏,用四條麻索綁了,押至廳前。那三個體己人,見捉了宋江去,自跑回來報與花榮知道。
  且說劉知寨坐在廳上,叫解過那廝來,眾人把宋江簇擁在廳前跪下。劉知寨喝道:「你這廝是清風山打劫強賊,如何敢擅自來看燈!今被擒獲,有何理說?」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張三,與花知寨是故友。來此間多日了,從不曾在清風山打劫。」劉知寨老婆,卻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喝道:「你這廝兀自賴哩!你記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時?」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時小人不對恭人說來:『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亦被擄掠在此間,不能夠下山去。』」劉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擄劫在那裏,今日如何能夠下山來,卻到我這裏看燈?」那婦人便說道:「你這廝在山上時,大刺刺的坐在中間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裏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記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強扭做賊!」那婦人聽了大怒,指著宋江罵道:「這等賴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劉知寨道:「說得是。」喝叫取過批頭來打那廝。一連打了兩料,打得宋江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便叫把鐵鎖鎖了,明日合個囚車,把「鄆城虎」張三解上州裏去。
  卻說相陪宋江的體己人,慌忙奔回來報知花榮。花榮聽罷大驚,連忙寫一封書,差兩個能幹親隨人,去劉知寨處取。親隨人齎了書,急忙到劉知寨門前。把門軍士入去報復道:「花知寨差人在門前下書。」劉高叫喚至當廳。那親隨人將書呈上,劉高拆開封皮讀道:
  ──花榮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親劉丈,近日從濟州來,因看燈火,誤犯尊威,萬乞情恕放免,自當造謝。草字不恭,煩乞照察不宣。
  劉高看了大怒,把書扯的粉碎,大罵道:「花榮這廝無禮!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卻與強賊通同,也來瞞我。這賊已招是鄆城縣張三,你卻如何寫道是劉丈?俺須不是你侮弄的。你寫他姓劉,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書人推將出去。那親隨人被趕出寨門,急急歸來,稟復花榮知道。花榮聽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備我的馬來!」花榮披掛,拴束了弓箭,綽鎗上馬,帶了三五十名軍漢,都拖鎗拽棒,直奔到劉高寨裏來。把門軍人見了,那裏敢攔當?見花榮頭勢不好,盡皆喫驚,都四散走了。花榮搶到廳前,下了馬,手中拿著鎗,那三五十人,都擺在廳前。花榮口裏叫道:「請劉知寨說話。」劉高聽得,驚的魂飛魄散,懼怕花榮是個武官,那裏敢出來相見。花榮見劉高不出來,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兩邊耳房裏搜人。那三五十軍漢一齊去搜時,早從廊下耳房裏尋見宋江,被麻索高弔起在梁上,又使鐵索鎖著,兩腿打得肉綻。幾個軍漢便把繩索割斷,鐵鎖打開,救出宋江。花榮便叫軍士先送回家裏去。花榮上了馬,綽鎗在手,口裏發話道:「劉知寨,你便是個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榮!誰家沒個親眷!你卻甚麼意思?我的一個表兄,直拿在家裏,強扭做賊。好欺負人,明日和你說話。」花榮帶了眾人,自回到寨裏來看視宋江。
  卻說劉知寨見花榮救了人去,急忙點起一二百人,也叫來花榮寨奪人。那二百人內,新有兩個教頭。為首的教頭,雖然了得些鎗刀,終不及花榮武藝,不敢不從劉高,只得引了眾人,奔花榮寨裏來。把門軍士入去報知花榮。此時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來人擁在門首,誰敢先入去,都懼怕花榮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卻見兩扇大門不關,只見花知寨在正廳上坐著,左手拿著弓,右手挽著箭。眾人都擁在門前,花榮豎起弓,大喝道:「你這軍士們,不知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劉高差你來,休要替他出色。你那兩個新參教頭,還未見花知寨的武藝,今日先教你眾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後你那廝們要替劉高出色,不怕的入來。看我先射大門上左邊門神的骨朵頭!」搭上箭,拽滿弓,只一箭,喝聲:「著!」正射中門神骨朵頭。眾人看了,都喫一驚。花榮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們眾人,再看我這第二枝箭,要射右邊門神的頭盔上朱纓。」颼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纓頭上。──那兩枝箭卻射定在兩扇門上。花榮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眾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隊裏穿白的教頭心窩。」那人叫聲:「哎呀!」便轉身先走。眾人發聲喊,一齊都走了。花榮且叫閉上寨門,卻來後堂看覷宋江。花榮說道:「小弟誤了哥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卻不妨,只恐劉高那廝不肯和你干休。我們也要計較個長便。」花榮道:「小弟捨著棄了這道官誥,和那廝理會。」宋江道:「不想那婦人將恩作怨,教丈夫打我這一頓。我本待自說出真名姓來,卻又怕閻婆惜事發,因此只說鄆城客人張三。叵耐劉高無禮,要把我做『鄆城虎』張三,解上州去,合個囚車盛我。要做清風山賊首時,頃刻便是一刀一剮。不得賢弟自來力救,便有銅脣鐵舌,也和他分辯不得。」花榮道:「小弟尋思,只想他是讀書人,須念同姓之親,因此寫了劉丈,不想他直恁沒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來家,且卻又理會。」宋江道:「賢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勢救了人來,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喫飯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奪了人來、急使人來搶,又被你一嚇,盡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罷,必然要和你動文書。今晚我先走上清風山去躲避,你明日卻好和他白賴,終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毆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時,你便和他分說不過。」花榮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卻無兄長的高明遠見。只恐兄長傷重了,走不動。」宋江道:「不妨。事急難以耽擱,我自捱到山下便了。」當日敷貼了膏藥,喫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榮處。黃昏時分,便使兩個軍漢,送出柵外去
了。宋江自連夜捱去,不在話下。
  再說劉知寨見軍士一個個都散回寨裏來,說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誰敢去近前當他弓箭!」兩個教頭道:「著他一箭時,射個透明窟窿,卻是都去不得。」劉高那廝終是個文官,意思深狠,有些算計。當下劉高尋思起來:「想他這一奪去,必然連夜放他上清風山去了,明日卻來和我白賴。便爭競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鬥毆之事,我卻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軍漢,去五里路頭等候。倘若天幸捉著時,將來悄悄的關在家裏,卻暗地使人連夜去州裏,報知軍官下來取,就和花榮一發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時我獨自霸著這清風寨,省得受那廝們的氣。」當晚點了二十餘人,各執鎗棒,連夜去了。約莫有二更時候,去的軍漢,背剪綁得宋江到來。劉知寨見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與我囚在後院裏,休教一個人得知。」連夜便寫了實封申狀,差兩個心腹之人,星夜來青州府飛報。次日,花榮只道宋江上清風山去了,坐視在家,心裏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來睬著。劉高也只做不知,兩下都不說著。
  且說這青州府知府,正值陞廳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雙名彥達,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貴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勢,要在青州橫行,殘害良民,欺罔僚友,無所不為。正欲回衙早飯,只見左右公人,接上劉知寨申狀,飛報賊情公事。知府接來,看了劉高的文書,喫了一驚,便道:「花榮是個功臣之子,如何結連清風山強賊?這罪犯非小,未委虛的。」便教喚那本州兵馬都監,來到廳上,吩咐他去。原來那個都監姓黃,名信。為他本身武藝高強,威鎮青州,因此稱他為「鎮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惡山:第一便是清風山,第二便是二龍山,第三便是桃花山。這三處都是強人草寇出沒的去處。黃信卻自誇要捉盡三山人馬,因此喚做「鎮三山」。這兵馬都監黃信上廳來,領了知府的言語,出來點起五十個壯健軍漢,披掛了衣甲,馬上擎著那口喪門劍,連夜便下清風寨來,逕到劉高寨前下馬。劉知寨出來接著,請到後堂,敘禮罷。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賞軍士。後面取出宋江來,教黃信看了。黃信道:「這個不必問了。連夜合個囚車,把這廝盛在裏面。」頭上抹了紅絹,插一個紙旗,上寫著「清風山賊首鄆城虎張三」。宋江那裏敢分辯,只得由他們安排。黃信再問劉高道:「你拿得張三時,花榮知也不知?」劉高道:「小官夜來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裏,花榮只道去了,安坐在家。」黃信道:「既是恁的,卻容易。明早安排一副羊酒,去大寨裏公廳上擺著,卻教四下裏埋伏下三五十人,預備著。我卻自去花榮家請得他來,只推道:『慕容知府聽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來置酒勸諭。』賺到公廳,只看我擲盞為號,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裏去。此計如何?」劉高喝采道:「還是相公高見,此計大妙。卻似『瓮中捉鱉,手到拿來』。」
  當夜定了計策,次日天曉,先去大寨左右兩邊帳幙裏預先埋伏了軍士,廳上虛設著酒食筵宴。早飯前後,黃信上了馬,只帶三兩個從人,來到花榮寨前。軍人入去傳報,花榮問道:「來做甚麼?」軍漢答道:「只聽得教報道黃都監特來相探。」花榮聽罷,便出來迎接。黃信下馬,花榮請至廳上,敘禮罷,便問道:「都監相公,有何公幹到此?」黃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喚,發落道,為是你清風寨,內文武官僚不和,未知為甚緣由,知府誠恐二位因私讎而誤公事,特差黃某齎到羊酒前來,與你二位講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廳上,便請足下上馬同往。」花榮笑道:「花榮如何敢欺罔劉高,他又是個正知寨。只是本人累累要尋花榮的過失,不想驚動知府,有勞都監下臨草寨,花榮將何以報?」黃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動時,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著我行。」花榮道:「深謝都監過愛。」黃信便邀花榮同出門首上馬。花榮道:「且請都監少敘三杯了去。」黃信道:「待說開了,暢飲何妨。」花榮只得叫備馬。當時兩個並馬而行,直來到大寨,下了馬,黃信攜著花榮的手,同上公廳來,只見劉高已自先在公廳上。三個人都相見了。黃信叫取酒來,從人已自先把花榮的馬牽將出去,閉了寨門。花榮不知是計,只想黃信是一般武官,必無歹意。黃信擎一盞酒來,先勸劉高道:「知府為因聽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憂心,今日特委黃信到來,與你二公陪話。煩望只以報答朝廷為重,再後有事,和同商議。」劉高答道:「量劉高不才,頗識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掛心。我二人也無甚言語爭執,此是外人妄傳。」黃信大笑道:「妙哉!」劉高飲過酒,黃信又斟第二杯酒,來勸花榮道:「雖然是劉知寨如此說了,想必是閒人妄傳,故是如此,且請飲一杯。」花榮接過酒喫了。劉高拿副臺盞,斟一盞酒,回勸黃信道:「動勞都監相公降臨敝地,滿飲此杯。」黃信接過酒來,拿在手裏,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數個軍漢,簇上廳來。黃信把酒盞望地下一擲,只聽得後堂一聲喊起,兩邊帳幙裏,走出三五十個壯健軍漢,一發上,把花榮拿倒在廳前。黃信喝道:「綁了!」花榮一片聲叫道:「我得何罪?」黃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結連清風山強賊,一同背反朝廷,當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驚動,拿你家老小。」花榮叫道:「也須有個證見。」黃信道:「還你一個證見,教你看真贓真賊,我不屈你。左右,與我推將來。」無移時,一輛囚車,一個紙旗兒,一條紅抹額,從外面推將入來。花榮看時,
卻是宋江。目睜口呆,面面廝覷,做聲不得。黃信喝道:「這須不干我事,現有告人劉高在此。」花榮道:「不妨,不妨,這是我的親眷。他自是鄆城縣人,你要強扭他做賊,到上司自有分辯處。」黃信道:「你既然如此說時,我只解你上州裏,你自去分辯。」便叫劉知寨點起一百寨兵防送。花榮便對黃信說道:「都監賺我來,雖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還有分辯。可看我和都監一般武職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車裏。」黃信道:「這一件容易,便依著你。就叫劉知寨一同去州裏折辯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當時黃信與劉高都上了馬,監押著兩輛囚車,並帶三五十軍士,一百寨兵,簇擁著車子,取路奔青州府來。有分教,火燄堆裏,送數百間屋宇人家﹔刀斧叢中,殺一二千殘生性命。正是生事事生君莫恕,害人人害汝休嗔。畢竟解宋江投青州來,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四回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話說那黃信上馬,手中橫著這口喪門劍。劉知寨也騎著馬,身上披掛些戎衣,手中拿一把叉。那一百四五十軍漢寨兵,各執著纓鎗棍棒,腰下都帶短刀利劍。兩下鼓,一聲鑼,解宋江和花榮望青州來。
  眾人都離了清風寨,行不過三四十里路頭,前面見一座大林子。正來到那山嘴邊,前頭寨兵指道:「林子裏有人窺望。」都立住了腳。黃信在馬上問道:「為甚不行?」軍漢答道:「前面林子裏有人窺看。」黃信喝道:「休睬他,只顧走!」
  看看漸近林子前,只聽得當當的二三十面大鑼,一齊響起來。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腳,只待要走。黃信喝道:「且住,都與我擺開。」叫道:「劉知寨,你壓著囚車。」劉高在馬上,答應不得,只口裏念道:「救苦救難天尊。」便許下十萬卷經,三百座寺,救一救。驚的臉如成精的東瓜,青一回,黃一回。這黃信是個武官,終有些膽量,便拍馬向前看時,只見林子四邊齊齊的分過三五百個小嘍囉來,一個個身長力壯,都是面惡眼凶,頭裹紅巾,身穿衲襖,腰懸利劍,手執長鎗,早把一行人圍住。林子中跳出三個好漢來,──一個穿青,一個穿綠,一個穿紅。都戴著一頂銷金萬字頭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當住去路。中間是「錦毛虎」燕順,上首是「矮腳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鄭天壽。三個好漢大喝道:「來往的到此當住腳,留下三千貫買路黃金,任從過去。」黃信在馬上大喝道:「你那廝們不得無禮,『鎮三山』在此!」三個好漢睜著眼,大喝道:「你便是『鎮三山』也要三千兩買路黃金!沒時,不放你過去。」黃信說道:「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監,有甚麼買路錢與你?」那三個好漢笑道:「莫說你是上司一個都監,便是趙官家駕過,也要三千貫買路錢。若是沒有,且把公事人當在這裏,待你取錢來贖。」黃信大怒,罵道:「強賊,怎敢如此無禮!」喝叫左右擂鼓鳴鑼。黃信拍馬舞劍,直奔燕順。三個好漢一齊挺起朴刀,來戰黃信。黃信見三個好漢都來併他,奮力在馬上鬥了十合,怎地當得他三個住?亦且劉高是個文官,又向前不得,見了這般勢頭,只待要走。黃信怕喫他三個拿了,壞了名聲,只得一騎馬,撲喇喇跑回舊路,三個頭領,挺著朴刀趕將來。黃信那裏顧得眾人,獨自飛馬奔回清風鎮去了。眾軍見黃信回馬時,已自發聲喊,撇了囚車,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劉高,見勢頭不好,慌忙勒轉馬頭,連打三鞭﹔那馬正待跑時,被那小嘍囉拽起絆馬索,早把劉高的馬掀翻,倒撞下來。眾小嘍囉一發向前,拿了劉高,搶了囚車,打開車輛,花榮已把自己的囚車掀開了,便跳出來,將這縛索都掙斷了,卻打碎那個囚車,救出宋江來。自有那幾個小嘍囉,已自反剪了劉高,又向前去搶得他騎的馬,亦有三匹駕車的馬,卻剝了劉高的衣服,與宋江穿了,把馬先送上山去。這三個好漢,一同花榮並小嘍囉,把劉高赤條條的綁了,押回山寨來。
  原來這三位好漢,為因不知宋江消息,差幾個能幹的小嘍囉下山,直來清風鎮上探聽,聞人說道:「都監黃信擲盞為號,拿了花知寨並宋江,陷車囚了,解投青州來。」因此報與三個好漢得知,帶了人馬,大寬轉兜出大路來,預先截住去路,小路裏亦差人伺候。因此救了兩個,拿得劉高,都回山寨裏來。
  當晚上的山時,已是二更時分,都到聚義廳上相會。請宋江、花榮當中坐定,三個好漢對席相陪,一面且備酒食管待。燕順吩咐,叫孩兒們各自都去喫酒。花榮在廳上稱謝三個好漢,說道:「花榮與哥哥皆得三位壯士救了性命,報了冤讎,此恩難報。只是花榮還有妻小妹子在清風寨中,必然被黃信擒促,卻是怎生救得?」燕順道:「知寨放心,料應黃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時,也須從這條路裏經過。我明日弟兄三個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還知寨。」便差小嘍囉下山,先去探聽。花榮謝道:「深感壯士大恩。」宋江便道:「且與我拿過劉高那廝來。」燕順便道:「把他綁在將軍柱上,割腹取心,與哥哥慶喜。」花榮道:「我親自下手割這廝。」宋江罵道:「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你如何聽信那不賢的婦人害我!今日擒來,有何理說?」花榮道:「哥哥問他則甚?」把刀去劉高心窩裏只一剜,那顆心獻在宋江面前。小嘍囉自把屍首拖在一邊。宋江道:「今日雖殺了這廝濫污匹夫,只有那個淫婦,不曾殺得,出那口大氣。」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自下山去,拿那婦人,今番還我受用。」眾皆大笑。當夜飲酒罷,各自歇息。次日起來,商議打清風寨一事。燕順道:「昨日孩兒們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下山去也未遲。」宋江道:「也見得是,正要將息人強馬壯,不在促忙。」
  不說山寨整點軍馬起程,且說都監黃信一騎馬奔回清風鎮上大寨內,便點寨兵人馬,緊守四邊柵門。黃信寫了申狀,叫兩個教軍頭目,飛馬報與慕容知府。知府聽得飛報軍情緊急公務,連夜陞廳,看了黃信申狀:反了花榮,結連清風山強盜,時刻清風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將保守地方。知府看了大驚,便差人去請青州指揮司總管本州兵馬秦統制,急來商議軍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後開州人氏,姓秦,諱個明字,因他性格急躁,聲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靂火」秦明。祖是軍官出身,使一條狼牙棒,有萬夫不當之勇。那人聽得知府請喚,逕到府裏來見知府,各施禮罷。那慕容知府將出那黃信的飛報申狀來,教秦統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紅頭子敢如此無禮!不須公祖憂心,不才便起軍馬,不拿了這賊,誓不再見公祖!」慕容知府道:「將軍若是遲慢,恐這廝們去打清風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遲誤?只今連夜便去點起人馬,來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乾糧,先去城外等候賞軍。秦明見說反了花榮,怒忿忿地上馬,奔到指揮司裏,便點起一百馬軍、四百步軍,先叫出城去取齊,擺布了起身。
  卻說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裏蒸下饅頭,擺了大碗,燙下酒,每一個人三碗酒,兩個饅頭,一斤熟肉。方纔備辦得了,卻望見軍馬出城,看那軍馬時,擺得整齊。但見:
  烈烈旌旗似火,森森戈戟如麻。陣分八卦擺長蛇,委實神驚鬼怕。鎗見綠沉紫焰,旗飄繡帶紅霞,馬蹄來往亂交加。乾坤生殺氣,成敗屬誰家。
  當日清早,秦明擺布軍馬,出城取齊,引軍紅旗上大書兵馬總管秦統制領兵起行。慕容知府看見秦明全副披掛了出城來,果是英雄無比。但見:
  盔上紅纓飄烈燄,錦袍血染猩猩,連環鎖甲砌金星。雲根靴抹綠,龜背鎧堆銀。坐下馬如同獬豸,狼牙棒密嵌銅釘,怒時兩目便圓睜。性如霹靂火,虎將是秦明。
  當下「霹靂火」秦明在馬上出城來,見慕容知府在城外賞軍,慌忙叫軍漢接了軍器,下馬來和知府相見。施禮罷,知府把了盞,將些言語囑付總管道:「善覷方便,早奏凱歌。」賞軍已罷,放起信炮,秦明辭了知府,飛身上馬,擺開隊伍,催趲軍兵,大刀闊斧,逕奔清風寨來。
  原來這清風鎮卻在青州東南上,從正南取清風山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
  卻說清風山寨裏這小嘍囉們探知備細,報上山來。山寨裏眾好漢正待要打清風寨去,只聽的報道:「秦明引兵馬到來。」都面面廝覷,俱各駭然。花榮便道:「你眾位俱不要慌。自古兵臨告急,必須死敵,教小嘍囉飽喫了酒飯,只依著我行。先須力敵,後用智取,如此如此,好麼?」宋江道:「好計!正是如此行。」當日宋江、花榮先定了計策,便叫小嘍囉各自去準備。花榮自選了一騎好馬,一副衣甲,弓箭鐵鎗,都收拾了等候。
  再說秦明領兵來到清風山下,離山十里,下了寨柵。次日五更造飯,軍士喫罷,放起一個信炮,直奔清風山來,揀空闊去處擺開人馬,發起擂鼓。只聽見山上鑼聲震天響,飛下一彪人馬出來。秦明勒住馬,橫著狼牙棒,睜著眼看時,卻見眾小嘍囉簇擁著「小李廣」花榮下山來。到得山坡前,一聲鑼響,列成陣勢,花榮在馬上擎著鐵鎗,朝秦明聲個喏。秦明大喝道:「花榮,你祖代是將門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個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祿於國,有何虧你處?卻去結連賊寇,反背朝廷。我今特來捉你,會事的下馬受縛,免得腥手污腳。」花榮陪著笑道:「總管容復聽稟:量花榮如何肯反背朝廷?實被劉高這廝無中生有,官報私讎,逼迫得花榮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權且躲避在此,望總管詳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劃地花言巧語,煽惑軍心。」喝叫左右兩邊擂鼓。秦明掄動狼牙棒,直奔花榮。花榮大笑道:「秦明,你這廝原來不識好人饒讓。我念你是個上司官,你道俺真個怕你!」便縱馬挺鎗,來戰秦明。兩個就清風山下廝殺,真乃是棋逢敵手難藏倖,將遇良材好用功。這兩個將軍比試,但見:
  一對南山猛虎,兩條北海蒼龍。龍怒時頭角崢嶸,虎鬥處爪牙獰惡。爪牙獰惡,似銀鉤不離錦毛團﹔頭角崢嶸,如銅葉振搖金色樹。翻翻覆覆,點鋼鎗沒半米放閑﹔往往來來,狼牙棒有千般解數。狼牙棒當頭劈下,離頂門只隔分毫﹔點鋼鎗用力刺來,望心坎微爭半指。使點鋼鎗的壯士,威風上逼斗牛寒﹔舞狼牙棒的將軍,怒氣起如雲電發。一個是扶持社稷天蓬將,一個是整頓江山黑煞神。
  當下秦明和花榮兩個交手,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花榮連鬥了許多合,賣個破綻,撥回馬望山下小路便走。秦明大怒,趕將來。花榮把鎗去了事環上帶住,把馬勒個定,左手撚起弓,右手拔箭,拽滿弓,扭過身軀,望秦明盔頂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落斗來大那顆紅纓,卻似報個信與他。秦明喫了一驚,不敢向前追趕,霍地撥回馬,恰待趕殺,眾小嘍囉一鬨地都上山去了。花榮自從別路,也轉上山寨去了。
  秦明見他都走散了,心中越怒道:「叵耐這草寇無禮!」喝叫鳴鑼擂鼓,取路上山。眾軍齊聲吶喊,步軍先上山來。轉過三兩個山頭,只見上面擂木、炮石、灰瓶、金汁,從險峻處打將下來。向前的退步不迭,早打倒三五十個,只得再退下山來。
  秦明是個性急的人,心頭火起,那裏按納得住,帶領軍馬,繞山下來,尋路上山。尋到午牌時分,只見西山邊鑼響,樹林叢中閃出一對紅旗軍來。秦明引了人馬,趕將去時,鑼也不響,紅旗都不見了。秦明看那路時,又沒正路,都只是幾條砍柴的小路,卻把亂樹折木,交叉當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
  正待差軍漢開路,只見軍漢來報道:「東山邊鑼響,一陣紅旗軍出來。」秦明引了人馬,飛也似奔過東山邊來,看時,鑼也不鳴,紅旗也不見了。秦明縱馬去四下裏尋路時,都是亂樹折木,斷塞了砍柴的路徑。
  只見探事的又來報道:「西邊山上鑼又響,紅旗軍又出來了。」秦明拍馬再奔來西山邊,看時,又不見一個人,紅旗也沒了。秦明是個急性的人,恨不得把牙齒都咬碎了。
  正在西山邊氣忿忿的,又聽得東山邊鑼聲震地價響,急帶了人馬,又趕過來東山邊,看時,又不見有一個賊漢,紅旗都不見了。
  秦明氣滿胸脯,又要趕軍漢上山尋路,只聽得西山邊又發起喊來。秦明怒氣衝天,大驅兵馬,投西山邊來,山上山下看時,並不見一個人。秦明喝叫軍漢,兩邊尋路上山。數內有一個軍人稟說道:「這裏都不是正路,只除非東南上有一條大路,可以上去。若是只在這裏尋路上去時,惟恐有失。」秦明聽了,便道:「既有那條大路時,連夜趕將去。」便驅一行軍馬奔東南角上來。
  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馬乏﹔巴得到那山下時,正欲下寨造飯,只見山上火把亂起,鑼鼓亂鳴。秦明轉怒,引領四五十馬軍跑上山來。只見山上樹林內亂箭射將下來,又射傷了些軍士,秦明只得回馬下山,且教軍士只顧造飯。恰纔舉得火著,只見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呼風唿哨下來。秦明急待引軍趕時,火把一齊都滅了。當夜雖有月光,亦被陰雲籠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當,便叫軍士點起火把,燒那樹木,只聽得山嘴上鼓笛之聲。秦明縱馬上來看時,見山頂上點著十餘個火把,照見花榮陪侍著宋江在上面飲酒。秦明看了,心中沒出氣處,勒著馬,在山下大罵。花榮回言道:「秦統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將息著,我明日和你併個你死我活的輸贏便罷。」秦明大叫道:「反賊,你便下來,我如今和你併個三百合,卻再做理會。」花榮笑道:「秦總管,你今日勞困了,我便贏得你,也不為強。你且回去,明日卻來。」秦明越怒,只管在山下罵,本待尋路上山,卻又怕花榮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罵。正叫罵之間,只聽得本部下軍馬發起喊來。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時,只見這邊山上火炮火箭,一齊燒將下來。背後二三十個小嘍囉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裏射人。眾軍馬發喊,一齊都擁過那邊山側深坑裏去躲。此時已有三更時分,眾軍馬正躲得弩箭時,只叫得苦,上溜頭滾下水來,一行人馬卻都在溪裏,各自掙扎性命。爬得上岸的,盡被小嘍囉撓鉤搭住,活捉上山去了﹔爬不上岸的,盡淹死在溪裏。且說秦明此時怒氣衝天,腦門粉碎,卻見一條小路在側邊。秦明把馬一撥,搶上山來。走不到三五十步,和人連馬攧下陷坑裏去。兩邊埋伏下五十個撓鉤手,把秦明搭將起來,剝了渾身戰襖、衣甲、頭盔、軍器,拿條繩索綁了,把馬也救起來,都解上清風山來。
  原來這般圈套,都是花榮和宋江的計策。先使小嘍囉或在東,或在西,引誘的秦明人困馬乏,策立不定。預先又把這土布袋填住兩溪的水,等候夜深,卻把人馬逼趕溪裏去,上面卻放下水來。那急流的水都結果了軍馬。你道秦明帶出的五百人馬,一大半渰死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活捉得一百五七十人,奪了七八十匹好馬,不曾逃得一個回去。次後陷馬坑裏活捉了秦明。
  當下一行小嘍囉捉秦明到山寨裏,早是天明時候。五位好漢坐在聚義廳上,小嘍囉縛綁秦明解在廳前。花榮見了,連忙跳離交椅,接下廳來,親自解了繩索,扶上廳來,納頭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禮,便道:「我是被擒之人,由你們碎屍而死,何故卻來拜我?」花榮跪下道:「小嘍囉不識尊卑,誤有冒瀆,切乞恕罪。」隨即便取衣服與秦明穿了。秦明問花榮道:「這位為頭的好漢,卻是甚人?」花榮道:「這位是花榮的哥哥,鄆城縣宋押司宋江的便是。這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順、王英、鄭天壽。」秦明道:「這三位我自曉得。這宋押司莫不是喚做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連忙下拜道:「聞名久矣,不想今日得會義士!」宋江慌忙答禮不迭。秦明見宋江腿腳不便,問道:「兄長如何貴足不便?」宋江卻把自離鄆城縣起頭,直至劉知寨拷打的事故,從頭對秦明說了一遍。秦明只把頭來搖道:「若聽一面之詞,誤了多少緣故。容秦明回州去對慕容知府說知此事。」燕順相留且住數日,隨即便叫殺牛宰馬,安排筵席飲宴。拿上山的軍漢,都藏在山後房裏,也與他酒食管待。
  秦明喫了數杯,起身道:「眾位壯土,既是你們的好情分,不殺秦明,還了我盔甲、馬匹、軍器,回州去。」燕順道:「總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馬,都沒了,如何回得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見你罪責?不如權在荒山草寨住幾時。本不堪歇馬,權就此間落草,論秤分金銀,整套穿衣服,不強似受那大頭巾的氣?」秦明聽罷,便下廳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馬總管,兼受統制使官職,又不曾虧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強人,背反朝廷?你們眾位要殺時,便殺了我,休想我隨順你們。」花榮趕下廳來拖住道:「秦兄長息怒,聽小弟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無可奈何,被逼迫的如此。總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得你隨順?只且請少坐,席終了時,小弟討衣甲、頭盔、鞍馬、軍器還兄長去。」秦明那裏肯坐。花榮又勸道:「總管夜來勞神費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當不得,那匹馬如何不喂得他飽了去?」秦明聽了,肚內尋思,也說得是。再上廳來,坐了飲酒。那五位好漢輪番把盞,陪話勸酒。秦明一則軟困,二乃喫眾好漢勸不過,開懷喫得醉了,扶入帳房睡了。這裏眾人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秦明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將起來,洗漱罷,便要下山。眾好漢都來相留道:「總管,且喫早飯動身,送下山去。」秦明性急的人,便要下山。眾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頭盔、衣甲,與秦明披掛了,牽過那匹馬來,並狼牙棒,先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漢都送秦明下山來,相別了,交還馬匹軍器。秦明上了馬,拿著狼牙棒,趁天色大明,離了清風山,取路飛奔青州來。到得十里路頭,恰好已牌前後,遠遠地望見煙塵亂起,並無一個人來往。秦明見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時,原來舊有數百人家,卻都被火燒做白地,一片瓦礫場上,橫七豎八,殺死的男子婦人,不計其數,秦明看了大驚,打那匹馬在瓦礫場上,跑到城邊,大叫開門時,只見門邊吊橋高拽起了,都擺列著軍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著馬大叫:「城上放下吊橋,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見是秦明,便擂起鼓來,吶著喊。秦明叫道:「我是秦總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見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牆邊大喝道:「反賊,你如何不識羞恥!昨夜引人馬來打城子,把許多好百姓殺了,又把許多房屋燒了,今日兀自又來賺哄城門。朝廷須不曾虧負了你,你這廝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奏聞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時,把你這廝碎尸萬段。」秦明大叫道:「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馬,又被這廝們捉了上山去,方纔得脫,昨夜何曾來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認的你這廝的馬匹、衣甲、軍器、頭盔,城上眾人明明地見你指撥紅頭子殺人放火,你如何賴得過?便做你輸了被擒,如何五百軍人沒一個逃得回來報信?你如今指望賺開城門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殺了。你若不信,與你頭看。」軍士把鎗將秦明妻子首級挑起在鎗上,教秦明看。秦明是個性急的人,看了渾家首級,氣破胸脯,分說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點般射將下來,秦明只得回避,看見遍野處火焰,尚兀自未滅。秦明回馬在瓦礫場上,恨不得尋個死處,肚裏尋思了半晌,縱馬再回舊路。行不得十來里,只見林子裏轉出一夥人馬來,當先五匹馬上五個好漢,不是別人,宋江、花榮、燕順、王英、鄭天壽,隨從一二百小嘍囉。宋江在馬上欠身道:「總管何不回青州?獨自一騎投何處去?」秦明見問,怒氣道:「不知是那個天不蓋,地不載,該剮的賊,裝做我去打了城子,壞了百姓人家房屋,殺害良民,倒結果了我一家老小,閃得我如今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若尋見那人時,直打碎這條狼牙棒便罷!」宋江便道:「總管息怒,既然沒了夫人,不妨,小人自當與總管做媒
。我有個好見識,請總管回去,這裏難說。且請到山寨裏告稟,一同便往。」秦明只得隨順,再回清風山來。於路無話,早到山亭前下馬,眾人一齊都進山寨內,小嘍囉已安排酒果餚饌在聚義廳上,五個好漢,邀請秦明上廳,都讓他中間坐定。五個好漢齊齊跪下,秦明連忙答禮,也跪在地。宋江開話道:「總管休怪,昨日因留總管在山,堅意不肯,卻是宋江定出這條計來,叫小卒似總管模樣的,卻穿了足下的衣甲、頭盔,騎著那馬,橫著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點撥紅頭子殺人,燕順、王矮虎帶領五十餘人助戰,只做總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殺人放火,先絕了總管歸路的念頭。今日眾人特地請罪。」秦明見說了,怒氣於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廝併,卻又自肚裏尋思。一則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們軟困,以禮待之,三則又怕鬥他們不過。因此只得納了這口氣,便說道:「你們弟兄雖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個,斷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不恁地時,兄長如何肯死心塌地?若是沒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甚是賢慧,宋江情願主婚,陪備財禮,與總管為室如何?」秦明見眾人如此相敬相愛,方纔放心歸順。眾人都讓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上首,花榮肩下,三位好漢依次而坐,大吹大擂飲酒,商議打清風寨一事。秦明道:「這事容易,不須眾弟兄費心。黃信那人,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藝﹔三乃和我過的最好。明日我便先去叫開柵門,一席話,說他入夥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寶眷,拿了劉高的潑婦,與仁兄報讎雪恨,作進見之禮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總管如此慨然相許,卻是多幸多幸!」當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來,喫了早飯,都各各披掛了。秦明上馬,先下山來,拿了狼牙棒,飛奔清風鎮來。
  卻說黃信自到清風鎮上,發放鎮上軍民,點起寨兵,曉夜隄防,牢守柵門,又不敢出戰,累累使人探聽,不見青州調兵策應。當日只聽得報道:「柵外有秦統制獨自一騎馬到來,叫開柵門。」黃信聽了,便上馬飛奔門邊看時,果是一人一騎,又無伴當。黃信便叫開柵門,放下吊橋,迎接秦總管入來,直到大寨公廳前下馬,請上廳來。敘禮罷,黃信便問道:「總管緣何單騎到此?」秦明當下先說了損折軍馬等情,後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疏財仗義,結識天下好漢,誰不欽敬他?如今現在清風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夥。你又無老小,何不聽我言語,也去山寨入夥,免受那文官的氣。」黃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黃信安敢不從?只是不曾聽得說有宋公明在山上,今次卻說『及時雨』宋公明,自何而來?」秦明笑道:「便是你前日解去的『鄆城虎』張三便是,他怕說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官司,以此只認說是張三。」黃信聽了,跌腳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時,路上也自放了他。一時見不到處,只聽了劉高一面之詞,險不壞了他性命。」秦明、黃信兩個正在公廨內商量起身,只見寨兵報道:「有兩路軍馬,鳴鑼擂鼓,殺奔鎮上來。」秦明、黃信聽得,都上了馬,前來迎敵。軍馬到得柵門邊望時,只見塵土蔽日,殺氣遮天,兩路軍兵投鎮上,四條好漢下山來。畢竟秦明、黃信怎地迎敵,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五回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

  當下秦明和黃信兩個到柵門外看時,望見兩路來的軍馬,卻好都到。一路是宋江、花榮,一路是燕順、王矮虎,各帶一百五十餘人。黃信便叫寨兵放下吊橋,大開寨門,迎接兩路人馬都到鎮上。宋江早傳下號令:休要害一個百姓,休傷一個寨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劉高一家老小盡都殺了。王矮虎自先奪了那個婦人。小嘍囉盡把應有家私、金銀、財物、寶貨之資,都裝上車子。再有馬匹牛羊,盡數牽了。花榮自到家中,將應有的財物等項,裝載上車,搬取妻小、妹子。內有清風鎮上人數,都發還了。眾多好漢收拾已了,一行人馬離了清風鎮,都回到山寨裏來。
  車輛人馬,都到山寨,鄭天壽迎接向聚義廳上相會。黃信與眾好漢講禮罷,坐於花榮肩下。宋江叫把花榮老小安頓一所歇處﹔將劉高財物分賞與眾小嘍囉。王矮虎拿得那婦人,將去藏在自己房內。燕順便問道:「劉高的妻,今在何處?」王矮虎答道:「今番須與小弟做個押寨夫人。」燕順道:「與卻與你﹔且喚他出來,我有一句話說。」宋江便道:「我正要問他。」王矮虎便喚到廳前,那婆娘哭著告饒。宋江喝道:「你這潑婦,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個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將冤報?今日擒來,有何理說?」燕順跳起身來便道:「這等淫婦,問他則甚?」拔出腰刀,一刀揮為兩段。王矮虎見砍了這婦人,心中大怒,奪過一把朴刀,便要和燕順交併,宋江等起身來勸住。宋江便道:「燕順殺了這婦人也是。兄弟,你看我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團圓完聚,尚兀自轉過臉來,叫丈夫害我。賢弟,你留在身邊,久後有損無益。宋江日後別娶一個好的,教賢弟滿意。」燕順道:「兄弟便是這等尋思,不殺了,要他無用,久後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眾人勸了,默默無言。燕順喝叫小嘍囉打掃過屍首血跡,且排筵席慶賀。
  次日,宋江和黃信主婚,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做媒說合,要花榮把妹子嫁與秦明,一應禮物,都是宋江和燕順出備。喫了三五日筵席。自成親之後,又過了五七日,小嘍囉探得事情,上山來報道:「打聽得青州慕容知府申將文書,去中書省奏說,反了花榮、秦明、黃信,要起大軍來征剿,掃蕩清風山。」眾好漢聽罷,商量道:「此間小寨,不是久戀之地。倘或大軍到來,四面圍住,如何迎敵?」宋江道:「小可有一計,不知中得諸位心否?」當下眾好漢都道:「願聞良策。」宋江道:「自這南方有個去處,地名喚做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中間宛子城、蓼兒洼,晁天王聚集著三五千軍馬,把住著水泊,官兵捕盜,不敢正眼覷他。我等何不收拾起人馬,去那裏入夥?」秦明道:「既然有這個去處,卻是十分好。只是沒人引進,他如何肯便納我們?」宋江大笑,卻把這打劫「生辰綱」金銀一事,直說到劉唐寄書,將金子謝我,因此上殺了閻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聽了大喜道:「恁地,兄長正是他那裏大恩人。事不宜遲,可以收拾起快去。」只就當日商量定了,便打併起十數輛車子,把老小並金銀財物、衣服、行李等件,都裝載車子上,共有三二百匹好馬。小嘍囉們有不願去的,齎發他些銀兩,任從他下山去投別主﹔有願去的,編入隊裏,就和秦明帶來的軍漢,通有三五百人。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軍。山上都收拾的停當,裝上車子,放起火來,把山寨燒作光地,分為二隊下山。宋江便與花榮引著四五十人,三五十騎馬,簇擁著五七輛車子,老小隊仗先行﹔秦明、黃信引領八九十匹馬,和這應用車子,作第二起,後面便是燕順、王矮虎、鄭天壽三個,引著四五十匹馬。一二百人離了清風山,取路投梁山泊來。於路中見了這許多軍馬,旗號上又明明寫著收捕草寇官軍,因此無人敢來阻當。在路行五七日,離得青州遠了。
  且說宋江、花榮兩個騎馬在前頭,背後車輛載著老小,與後面人馬只隔著二十來里遠近。前面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對影山,兩邊兩座高山,一般形勢,中間卻是一條大闊驛路。兩個在馬上正行之間,只聽得前山裏鑼鳴鼓響。花榮便道:「前面必有強人。」把鎗帶住,取弓箭來整頓得端正,再插放飛魚袋內,一面叫騎馬的軍士,催趲後面兩起軍馬上來,且把車輛人馬扎住了。宋江和花榮兩個引了二十餘騎軍馬,向前探路。
  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見一簇人馬,約有一百餘人,前面簇擁著一個年少的壯士。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三叉冠,金圈玉鈿﹔身上百花袍,織錦團花。甲披千道火龍鱗,帶束一條紅瑪瑙。騎一匹胭脂抹就如龍馬,使一條朱紅畫桿方天戟。背後小校,盡是紅衣紅甲。
  那個壯士,橫戟立馬,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試,分個勝敗,見個輸贏。」只見對過山岡子背後早擁出一隊人馬來,也有百十餘人,前面也擁著一個穿白年少的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頭上三叉冠,頂一團瑞雪﹔身上鑌鐵甲,披千點寒霜。素羅袍光射太陽,銀花帶色欺明月。坐下騎一匹征宛玉獸,手中掄一枝寒戟銀絞。背後小校,都是白衣白甲。
  這個壯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畫戟。這邊都是素白旗號,那壁都是絳紅旗號。只見兩邊紅白旗搖,震地花腔鼓擂。那兩個壯士更不打話,各挺手中畫戟,縱坐下馬,兩個就中間大闊路上交鋒,比試勝敗。花榮和宋江見了,勒住馬看時,果然是一對好廝殺。但見:
  旗仗盤旋,戰衣飄颺。絳霞影裏,卷幾片拂地飛雲﹔白雪光中,滾數團燎原烈火。故園冬暮,山茶和梅蕊爭輝﹔上苑春濃,李粉共桃脂鬥彩。這個按南方丙丁火,似燄摩天上走丹爐﹔那個按西方庚辛金,如泰華峰頭翻玉井。宋無忌忿怒,騎火騾子奔走霜林﹔馮夷神生嗔,跨玉狻猊縱橫花界。
  兩個壯士各使方天畫戟,鬥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花榮和宋江兩個在馬上看了喝采。花榮一步步趲馬向前看時,只見那兩個壯士鬥到深澗裏。這兩枝戟上,一枝是金錢豹子尾,一枝是金錢五色幡,卻攪做一團,上面絨絛結住了,那裏分拆得開。花榮在馬上看見了,便把馬帶住,左手去飛魚袋內取弓,右手向走獸壺中拔箭,搭上箭,曳滿弓,覷著豹尾絨絛較親處,颼的一箭,恰好正把絨絛射斷。只見兩枝畫戟分開做兩下,那二百餘人一齊喝聲采。
  那兩個壯士便不鬥,都縱馬跑來,直到宋江、花榮馬前,就馬上欠身聲喏,都道:「願求神箭將軍大名。」花榮在馬上答道:「我這個義兄,乃是鄆城縣押司、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我便是清風鎮知寨『小李廣』花榮。」那兩個壯士聽罷,扎住了戟,便下馬推金山,倒玉柱,都拜道:「聞名久矣。」宋江、花榮慌忙下馬,扶起那兩位壯士道:「且請問二位壯士高姓大名?」那個穿紅的說道:「小人姓呂,名方,祖貫潭州人氏,平昔愛學呂布為人,因此習學這枝方天畫戟,人都喚小人做『小溫侯』呂方。因販生藥到山東,消折了本錢,不能勾還鄉,權且佔住這對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這個壯士來,要奪呂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廝殺。不想原來緣法注定,今日得遇尊顏。」宋江又問這穿白的壯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祖貫西川嘉陵人氏,因販水銀貨賣,黃河裏遭風翻了船,回鄉不得。原在嘉陵學得本處兵馬張提轄的方天戟,向後使得精熟,人都稱小人做『賽仁貴』郭盛。江湖上聽得說對影山有個使戟的佔住了山頭,打家劫舍,因此一逕來比併戟法。連連戰了十數日,不分勝敗。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與之幸。」
  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訴了,便道:「既幸相遇,就與二位勸和如何?」兩個壯士大喜,都依允了。詩曰:
  銅鏈勸刀猶易事,箭鋒勸戟更希奇。
  須知豪傑同心處,利斷堅金不用疑。
  後隊人馬已都到了,一個個都引著相見了。呂方先請上山,殺牛宰馬筵會。次日,卻是郭盛置酒設席筵宴。宋江就說他兩個撞籌入夥,輳隊上梁山泊去,投奔晁蓋聚義。那兩個歡天喜地,都依允了。便將兩山人馬點起,收拾了財物,待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假如我這裏有三五百人馬投梁山泊去,他那裏亦有探細的人,在四下裏探聽,倘或只道我們真是來收捕他,不是耍處。等我和燕順先去報知了,你們隨後卻來,還作三起而行。」花榮、秦明道:「兄長高見,正是如此計較,陸續進程。兄長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馬,隨後起身來。」
  且不說對影山人馬陸續登程,只說宋江和燕順各騎了馬,帶領隨行十數人,先投梁山泊來。在路上行了兩日,當日行到晌午時分,正走之間,只見官道傍邊一個大酒店。宋江看了道:「孩兒們走得困乏,都叫買些酒喫了過去。」當時宋江和燕順下了馬,入酒店裏來,叫孩兒們鬆了馬肚帶,都入酒店裏坐。
  宋江和燕順先入店裏來看時,只有三副大座頭,小座頭不多幾副。只見一副大座頭上先有一個在那裏佔了。宋江看那人時,怎生打扮?但見:
  裹一頂豬嘴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金不換扭絲銅鐶。上穿一領皂袖衫,腰繫一條白膊。下面腿絣護膝,八答麻鞋。桌子邊倚著短棒,橫頭上放著個衣包。那人生得八尺來長,淡黃骨查臉,一雙鮮眼,沒根髭髯。宋江便叫酒保過來說道:「我的伴當人多,我兩個借你裏面坐一坐,你叫那個客人移換那副大座頭與我伴當們坐地喫些酒。」酒保應道:「小人理會得。」宋江與燕順裏面坐了,先叫酒保打酒來,大碗先與伴當,一人三碗,有肉便買些來,與他眾人喫,卻來我這裏斟酒。」酒保又見伴當們都立滿在壚邊,酒保卻去看著那個公人模樣的客人道:「有勞上下,那借這副大座頭與裏面兩個官人的伴當坐一坐。」那漢嗔怪呼他做上下,便焦躁道:「也有個先來後到。甚麼官人的伴當要換座頭!老爺不換!」燕順聽了,對宋江道:「你看他無禮麼!」宋江道:「由他便了,你也和他一般見識!」卻把燕順按住了。只見那漢轉頭看了宋江、燕順冷笑。酒保又陪小心道:「上下,周全小人的買賣,換一換有何妨。」那漢大怒,拍著桌子道:「你這鳥男女,好不識人,欺負老爺獨自一個,要換座頭。便是趙官家,老爺也彆鳥不換。高則聲,大脖子拳不認得你。」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說甚麼!」那漢喝道:「量你這廝敢說甚麼!」燕順聽了,那裏忍耐得住,便說道:「兀那漢子,你也鳥強,不換便罷,沒可得鳥嚇他。」那漢便跳起來,掉了短棒在手裏,便應道:「我自罵他,要你多管!老爺天下只讓得兩個人,其餘的都把來做腳底下的泥。」燕順焦躁,便提起板凳,卻待要打將去。 宋江因見那人出語不俗,橫身在裏面勸解:「且都不要鬧。我且請問你:你天下只讓的那兩個人?」那漢道:「我說與你,驚得你呆了。」宋江道:「願聞那兩個好漢大名。」那漢道:「一個是滄州橫海郡柴世宗的孫子,喚做『小旋風』柴進柴大官人。」宋江暗暗地點頭,又問道:「那一個是誰?」那漢道:「這一個又奢遮,是鄆城縣押司山東『及時雨』『呼保義』宋公明。」宋江看了燕順暗笑,燕順早把板凳放下了。那漢又道:「老爺只除了這兩個,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宋江道:「你且住,我問你:你既說起這兩個人,我卻都認得。你在那裏與他兩個廝會?」那漢道:「你既認得,我不說謊,三年前在柴大官人莊上住了四個月有餘,只不曾見得宋公明。」宋江道:「你便要認黑三郎麼?」那漢道:「我如今正要去尋他。」宋江問道:「誰教你尋他?」那漢道:「他的親兄弟『鐵扇子』宋清教我寄家書去尋他。」
  宋江聽了大喜,向前拖住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只我便是黑三郎宋江。」那漢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爭些兒錯過,空去孔太公那裏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漢拖入裏面問道:「家中近日沒甚事?」那漢道:「哥哥聽稟: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賭為生。本鄉起小人一個異名,喚做『石將軍』。為因賭博上一拳打死了個人,逃走在柴大官人莊上。多聽得往來江湖上人說哥哥大名,因此特去鄆城縣投奔哥哥,卻又聽得說道為事出外,因見四郎,聽得小人說起柴大官人來,卻說哥哥在白虎山孔太公莊上。因小弟要拜識哥哥,四郎特寫這封家書,與小人寄來孔太公莊上。如尋見哥哥時,可叫兄長作急回來。」宋江見說,心中疑惑,便問道:「你到我莊上住了幾日?曾見我父親麼?」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的一夜,便來了﹔不曾得見太公。」宋江把上梁山泊一節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道:「小人自離了柴大官人莊上,江湖中只聞得哥哥大名,疏財仗義,濟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裏入夥,是必攜帶。」宋江道:「這不必你說,何爭你一個人!且來和燕順廝見。」叫酒保且來這裏斟酒三杯。酒罷,石勇便去包裹內取出家書,慌忙遞與宋江。
  宋江接來看時,封皮逆封著,又沒「平安」二字。宋江心內越是疑惑,連忙扯開封皮,從頭讀至一半,後面寫道:
  「父親於今年正月初頭因病身故,現今停喪在家,專等哥哥來家遷葬。千萬,千萬,切不可誤!宋清泣血奉書。」
  宋江讀罷,叫聲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將起來,自罵道:「不孝逆子,做下非為,老父身亡,不能盡人子之道,畜生何異!」自把頭去壁上磕撞,大哭起來。燕順、石勇拘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纔甦醒。燕順、石勇兩個勸道:「哥哥且省煩惱。」宋江便吩咐燕順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實只有這個老父記掛,今已沒了,只得星夜趕歸去,教兄弟們自上山則個。」燕順勸道:「哥哥,太公既已沒了,便到家時,也不得見了。世上人無有不死的父母,且請寬心,引我們弟兄去了。那時小弟卻陪侍哥哥歸去奔喪,未為晚矣。自古道:『蛇無頭而不行。』若無仁兄去時,他那裏如何肯收留我們?」宋江道:「若等我送你們上山去時,誤了我多少日期,卻是使不得。我只寫一封備細書札,都說在內,就帶了石勇一發入夥,等他們一處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罷﹔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燒眉之急。我馬也不要,從人也不帶一個,連夜自趕回家。」燕順、石勇那裏留得住。
  宋江問酒保借筆硯,討了一幅紙,一頭哭著,一面寫書,再三叮嚀在上面。寫了,封皮不粘,交與燕順收了。討石勇的八答麻鞋穿上,取了些銀兩,藏放在身邊,跨了一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酒食都不肯沾脣,便出門要走。燕順道:「哥哥也等秦總管花知寨都來相見一面了,去也未遲。」宋江道:「我不等了,我的書去,並無阻滯。石家賢弟,自說備細。可為我上覆眾兄弟們,可憐見宋江奔喪之急,休怪則個。」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飛也似獨自一個去了。
  且說燕順同石勇只就那店裏喫了些酒食、點心,還了酒錢,卻教石勇騎了宋江的馬,帶了從人,只離酒店三五里路,尋個大客店歇了等候。次日辰牌時分,全夥都到。燕順、石勇接著,備細說宋江哥哥奔喪去了。眾人都埋怨燕順道:「你如何不留他一留?」石勇分說道:「他聞得父親沒了,恨不得自也尋死,如何肯停腳,巴不得飛到家裏。寫了一封備細書札在此,教我們只顧去,他那裏看了書,並無阻滯。」花榮與秦明看了書,與眾人商議道:「事在途中,進退兩難:回又不得,散了又不成。只顧且去,還把書來封了,都到山上看,那裏不容,卻別作道理。」
  九個好漢並作一夥,帶了三五百人馬,漸近梁山泊,來尋大路上山。一行人馬正在蘆葦中過,只見水面上鑼鼓振響。眾人看時,漫山遍野,都是雜彩旗旛,水泊中棹出兩只快船來。當先一只船上,擺著三五十個小嘍囉,船頭上中間坐著一個頭領,乃是『豹子頭』林沖。背後那只哨船上,也是三五十個小嘍囉,船頭上也坐著一個頭領,乃是『赤髮鬼』劉唐。前面林沖在船上喝問道:「汝等是甚麼人?那裏的官軍?敢來收捕我們?教你人人皆死,個個不留,你也須知俺梁山泊的大名!」花榮、秦明等都下馬,立在岸邊答應道:「我等眾人非是官軍,有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哥哥書札在此,特來相投大寨入夥。」林沖聽了道:「既有宋公明兄長的書札,且請過前面,到朱貴酒店裏,先請書來看了,卻來相請廝會。」船上把青旗只一招,蘆葦裏棹出一只小船,內有三個漁人,一個看船,兩個上岸來說道:「你們眾位將軍都跟我來。」水面上見兩只哨船,一隻船上把白旗招動,銅鑼響處,兩隻哨船,一齊去了。
  一行眾人看了,都驚呆了,說道:「端在此處,官軍誰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及得?」眾人跟著兩個漁人,從大寬轉直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朱貴見說了,迎接眾人,都相見了。便叫放翻兩頭黃牛,散了分例酒食,討書札看了。先向水亭上放一枝響箭,射過對岸蘆葦中,早搖過一只快船來。朱貴便喚小嘍囉吩咐罷,叫把書先齎上山去報知,一面店裏殺宰豬羊,管待九個好漢,把軍馬屯住在四散歇了。
  第二日辰牌時分,只見軍師吳學究自來朱貴酒店裏迎接眾人,一個個都相見了。敘禮罷,動問備細,早有二三十只大白棹船來接。吳用、朱貴邀請九位好漢下船,老小車輛,人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灘來。上得岸,松樹徑裏,眾多好漢隨著晁頭領,全副鼓樂來接。晁蓋為頭,與九個好漢相見了,迎上關來。各自乘馬坐轎,直到聚義廳上,一對對講禮罷。左邊一帶交椅上,卻是晁蓋、吳用、公孫勝、林沖、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那時『白日鼠』白勝,數月之前,已從濟州太牢裏越獄逃走,到梁山上入夥,皆是吳學究使人去用度,救得白勝脫身。」右邊一帶交椅上,卻是花榮、秦明、黃信、燕順、王英、鄭天壽、呂方、郭盛、石勇。列兩行坐下,中間焚起一爐香來,各設了誓。當日大吹大擂,殺牛宰馬筵宴。一面叫新到火伴廳下參拜了,自和小頭目管待筵席。收拾了後山房舍,教搬老小家眷都安頓了。秦明、花榮在席上稱讚宋公明許多好處,清風山報冤相殺一事,眾頭領聽了大喜。後說呂方、郭盛兩個比試戟法,花榮一箭射斷絨絛,分開畫戟。晁蓋聽罷,意思不信,口裏含糊應道:「直如此射得親切,改日卻看比箭。」
  當日酒至半酣,食供數品,眾頭領都道:「且去山前閒翫一回,再來赴席。」當下眾頭領相謙相讓,下階閒步樂情,觀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關上,只聽得空中數行賓鴻嘹亮。花榮尋思道:「晁蓋卻纔意思,不信我射斷絨絛,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們眾人看,日後敬伏我。」把眼一觀,隨行人伴數內卻有帶弓箭的,花榮便問他討過一張弓來。在手看時,卻是一張泥金鵲畫細弓,正中花榮意。急取過一枝好箭,便對晁蓋道:「恰纔兄長見說花榮射斷絨絛,眾頭領似有不信之意,遠遠的有一行鴈來,花榮未敢誇口,這枝箭要射鴈行內第三隻鴈的頭上。射不中時,眾頭領休笑。」花榮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親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但見:
  鵲畫弓彎滿月,雕翎箭迸飛星。挽手既強,離弦甚疾。鴈排空如張皮鵠,人發矢似展膠竿。影落雲中,聲在草內。天漢鴈行驚折斷,英雄鴈序喜相聯。
  當下花榮一箭,果然正中鴈行內第三只,直墜落山坡下。急叫軍士取來看時,那枝箭正穿在頭鴈上。晁蓋和眾頭領看了,盡皆駭然,都稱花榮做神臂將軍。吳學究稱贊道:「休言將軍比『小李廣』,便是養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此梁山泊無一個不欽敬花榮。
  眾頭領再回廳上筵會,到晚各自歇息。次日,山寨中再備筵席,議定坐次。本是秦明纔及花榮,因為花榮是秦明大舅,眾人推讓花榮在林沖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坐第六位,劉唐坐第七位,黃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順、王矮虎、呂方、郭盛、鄭天壽、石勇、杜遷、宋萬、朱貴、白勝,一行共是二十一個頭領。坐定。慶賀筵宴已畢。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車輛、什物,打造鎗刀、軍器、鎧甲、頭盔,整頓旌旗、袍襖、弓弩、箭矢,準備抵敵官軍,不在話下。
  卻說宋江自離了村店,連夜趕歸。當日申牌時候,奔到本鄉村口張社長酒店裏暫歇一歇。那張社長卻和宋江家來往得好。張社長見了宋江容顏不樂,眼淚暗流,張社長動問道:「押司有年半來不到家中,今日且喜歸來,如何尊顏有些煩惱,心中為甚不樂?且喜官事已遇赦了,必是減罪了。」宋江答道:「老叔自說得是。家中官事且靠後,只有一個生身老父歿了,如何不煩惱?」張社長大笑道:「押司真個,也是作耍?令尊太公卻纔在我這裏喫酒了回去,只有半個時辰來去,如何卻說這話?」宋江道:「老叔休要取笑小姪。」便取出家書教張社長看了。「兄弟宋清明明寫道父親於今年正月初頭歿了,專等我歸來奔喪。」張社長看罷,說道:「呸,那裏這般事!只午時前後和東村王太公在我這裏喫酒了去,我如何肯說謊?」宋江聽了,心中疑影,沒做道理處。尋思了半晌,只等天晚,別了社長,便奔歸家。
  人得莊門看時,沒些動靜。莊客見了宋江,都來參拜,宋江便問道:「我父親和四郎有麼?」莊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今得歸來,卻是歡喜。方纔和東村裏王社長在村口張社長店裏喫酒了回來,睡在裏面房內。」宋江聽了大驚,撇了短棒,逕入草堂上來,只見宋清迎著哥哥便拜。宋江見了兄弟不戴孝,心中十分大怒,便指著宋清罵道:「你這忤逆畜生,是何道理!父親見今在堂,如何卻寫書來戲弄我?教我兩三遍自尋死處,一哭一個昏迷。你做這等不孝之子!」
  宋清卻待分說,只見屏風背後轉出宋太公來叫道:「我兒不要焦躁,這個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要見你一面,因此教四郎只寫道我歿了,你便歸得快。我又聽得人說,白虎山地面多有強人,又怕你一時被人攛掇,落草去了,做個不忠不孝的人。為此急急寄書去,喚你歸家。又得柴大官人那裏來的石勇,寄書去與他。這件事盡都是我主意,不干四郎之事,你休埋怨他。我恰纔在張社長店裏回來,聽得是你歸來了。」
  宋江聽罷,納頭便拜太公,憂喜相伴。宋江又問父親道:「不知近日官司如何?已經赦宥,必然減罪。適間張社長也這般說了。」宋太公道:「你兄弟宋清未回之先,多有朱仝、雷橫的氣力說,向後只動了一個海捕文書,再也不曾來勾擾。我如今為何喚你歸來,近聞朝廷冊立皇太子,已降下一道赦書,應有民間犯了大罪,盡減一等科斷,俱已行開各處施行。便是發露到官,也只該個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命。且由他,卻又別作道理。」宋江又問道:「朱、雷二都頭曾來莊上麼?」宋清說道:「我前日聽得說來,這兩個都差出去了。朱仝差往東京去,雷橫不知差到那裏去了。如今縣裏卻是新添兩個姓趙的勾攝公事。」宋太公道:「我兒遠路風塵,且去房裏將息幾時。」合家歡喜,不在話下。
  天色看看將晚,玉兔東生,約有一更時分,莊上人都睡了,只聽得前後門發喊起來,看時,四下裏都是火把,團團圍住宋家莊,一片聲叫道:「不要走了宋江!」太公聽了,連聲叫苦。不因此起,有分教,大江岸上,聚集好漢英雄﹔鬧市叢中,來顯忠肝義膽。畢竟宋公明在莊上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六回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話說當時宋太公掇個梯子上牆來看時,只見火把叢中約有一百餘人,當頭兩個,便是鄆城縣新參的都頭,卻是弟兄兩個:一個叫做趙能,一個叫做趙得。
  兩個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曉事的,便把兒子宋江獻將出來,我們自將就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時,和你這老子一發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幾時回來?」趙能道:「你便休胡說!有人在村口見他從張社長家店裏喫了酒歸來,亦有人跟到這裏。你如何賴得過?」宋江在梯子邊說道:「父親,你和他論甚口!孩兒便挺身出官也不妨。縣裏府上都有相識,況已經赦宥的事了,必當減罪。求告這廝們做甚麼?趙家那廝是個刁徒,如今暴得做個都頭,知道甚麼義理!他又和孩兒沒人情,空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兒。」宋江道:「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裏,如何能夠見父親面?便斷配在他州外府,也須有程限,日後歸來,也得早晚伏侍父親終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兒恁的說時,我自來上下使用,買個好去處。」
  宋江便上梯來叫道:「你們且不要鬧。我的罪犯,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請二位都頭進敝莊少敘三杯,明日一同見官。」趙能道:「你休使見識,賺我入來。」宋江道:「我如何連累父親、兄弟?你們只顧進家裏來。」
  宋江便下梯子來,開了莊門,請兩個都頭到莊裏堂上坐下,連夜殺雞宰鵝,置酒相待。那一百土兵人等,都與酒食管待,送些錢物之類。取二十兩花銀,把來送與兩位都頭做好看錢。正是:
  都頭見錢便好,無錢惡眼相看。
  因此錢名好看,只錢無法無官。
  當夜兩個都頭在宋江莊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縣前等待。天明解到縣裏來時,知縣纔出升堂。見都頭趙能、趙得押解宋江出官,知縣時文彬見了大喜,責令宋江供狀。當下宋江一筆供招:
  不合於前年秋間典贍到閻婆惜為妾,為因不良,一時恃酒爭論鬥毆,致被誤殺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緝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服罪無詞。
  知縣看罷,且叫收禁牢裏監候。滿縣人見說拿得宋江,誰不愛惜他,都替他去知縣處告說討饒,備說宋江平日的好處。知縣自心裏也有八分開豁他,當時依准了供狀,免上長枷手杻,只散禁在牢裏。宋太公自來買上告下,使用錢帛。那時閻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沒了苦主﹔這張三又沒了粉頭,不來做甚冤家。縣裏疊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滿,結解上濟州聽斷。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減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認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錢帛使用,名喚做斷杖刺配,又無苦主執證,眾人維持下來,都不甚深重。當廳帶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無非是張千、李萬。
  當下兩個公人領了公文,監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親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裏等候,置酒管待兩個公人,齎發了些銀兩。教宋江換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宋太公喚宋江到僻靜處叮囑道:「我知江州是個好地面,魚米之鄉,特地使錢買將那裏去。你可寬心守耐,我自使四郎來望你,盤纏有便人常常寄來。你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夥,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做不忠不孝。此一節,牢記於心。孩兒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憐見,早得回來,父子團圓,兄弟完聚。」宋江灑淚拜辭了父親,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臨別時囑付兄弟道:「我此去不要你們憂心。只有父親年紀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纏擾,背井離鄉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為我到江州來,棄撇父親,無人看顧。我自江湖上相識多,見的那一個不相助,盤纏自有對付處。天若見憐,有一日歸來也!」宋清灑淚拜辭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親宋太公,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和兩個公人上路,那張千、李萬已得了宋江銀兩,又因他是個好漢,因此於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個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飯喫,又買些酒肉請兩個公人。宋江對他說道:「實不瞞你兩個說,我們今日此去,正從梁山泊邊過。山寨上有幾個好漢,聞我的名字,怕他下山來奪我,枉驚了你們。我和你兩個明日早起些,只揀小路裏過去,寧可多走幾里不妨。」兩個公人道:「押司,你不說,俺們如何得知?我們自認得小路過去,定不得撞著他們。」
  當夜計議定了。次日起個五更來打火。兩個公人和宋江離了客店,只從小路裏走。約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見前面山坡背後轉出一夥人來。宋江看了,只叫得苦。來的不是別人,為頭的好漢,正是「赤髮鬼」劉唐,將領著三五十人,便來殺那兩個公人。這張千、李萬諕做一堆兒,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殺誰?」劉唐道:「哥哥,不殺了這兩個男女,等甚麼?」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來我殺便了。」兩個人只叫得苦:「今番倒不好了。」劉唐把刀遞與宋江。詩曰:
  有罪當官不肯逃,逢人救解愈堅牢。
  存心厚處生機巧,不殺公人卻借刀。
  宋江接過,問劉唐道:「你殺公人何意?」劉唐說道:「奉山上哥哥將令,特使人打聽得哥哥喫官司,直要來鄆城縣劫牢,卻知道哥哥不曾在牢裏,不曾受苦。今番打聽得斷配江州,只怕路上錯了路道,教大小頭領吩咐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請上山。這兩個公人不殺了如何?」宋江道:「這個不是你們弟兄抬舉宋江,倒要陷我於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來挾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劉唐慌忙攀住肐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裏奪了刀。宋江道:「你弟兄們若是可憐見宋江時,容我去江州牢城聽候限滿回來,那時卻待與你們相會。」劉唐道:「哥哥這話,小弟不敢主張。前面大路上有軍師吳學究同花知寨在那裏專等,迎迓哥哥。容小弟著小校請來商議。」宋江道:「我只是這句話,由你們怎地商量。」
  小嘍囉去報不多時,只見吳用、花榮兩騎馬在前,後面數十騎馬跟著,飛到面前。下馬敘禮罷,花榮便道:「如何不與兄長開了枷?」宋江道:「賢弟是甚麼話!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吳學究笑道:「我知兄長的意了。這個容易,只不留兄長在山寨便了。晁頭領多時不曾得與仁兄相會,今次也正要和兄長說幾句心腹的話,略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便送登程。」宋江聽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扶起兩個公人來,宋江道:「要他兩個放心,寧可我死,不可害他。」兩個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離了大路,來到蘆葦岸邊,已有船只在彼。當時載過山前大路,卻把山轎教人抬了,直到斷金亭上歇了。叫小嘍囉四下裏去請眾頭領,都來聚會,迎接上山,到聚義廳上相見。晁蓋說道:「自從鄆城救了性命,兄弟們到此,無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薦諸位豪杰上山,光輝草寨,恩報無門。」宋江答道:「小可自從別後,殺死淫婦,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長一面,偶然村店裏遇得石勇,捎寄家書,只說父親棄世。不想卻是父親恐怕宋江隨眾好漢入夥去了,因此詐寫書來喚我回家。雖然明喫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覷,不曾重傷。今配江州,亦是好處。適蒙呼喚,不敢不至。今來既見了尊顏,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辭。」晁蓋道:「直如此忙!且請少坐。」兩個中間坐了,宋江便叫兩個公人只在交椅後坐,與他寸步不離。
  晁蓋叫許多頭領都來參拜了宋江,分兩行坐下,小頭目一面斟酒。先是晁蓋把盞了,向後軍師吳學究、公孫勝起,至白勝,把盞下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相謝道:「足見弟兄們相愛之情。宋江是個得罪囚人,不敢久停,只此告辭。」晁蓋道:「仁兄直如此見怪!雖然賢兄不肯要壞兩個公人,多與他些金銀,發付他回去,只說我梁山泊搶擄了去,不道得治罪於他。」宋江道:「兄這話休題。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負累了他?前者一時乘興,與眾位來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裏撞見在下,指引回家。父親說出這個緣故,情願教小可明喫了官司,急斷配出來,又頻頻囑付。臨行之時,又千叮萬囑,教我休為快樂,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愴惶驚恐。因此父親明明訓教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願只就眾位手裏乞死。」說罷,淚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蓋、吳用、公孫勝一齊扶起。眾人道:「既是哥哥堅意欲往江州,今日且請寬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裏喫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兩個公人同起同坐。
  當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堅心要行。吳學究道:「兄長聽稟:吳用有個至愛相識,現在江州充做兩院押牢節級,姓戴,名宗,本處人稱為戴院長。為他有道術,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喚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義疏財。夜來小生修下一封書在此,與兄長去,到彼時可和本人做個相識。但有甚事,可教眾兄弟知道。」眾頭領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將二十兩銀子送與兩個公人。就與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來,一個個都作別了。吳學究和花榮直送過渡,到大路二十里外。眾頭領回上山去。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來。那個公人見了山寨裏許多人馬,眾頭領一個個都拜宋江,又得他那裏若干銀兩,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個人在路約行了半月之上,早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面一座高嶺。兩個公人說道:「好了!過得這條揭陽嶺,便是潯陽江,到江州卻是水路,相去不遠。」宋江道:「天色暄暖,趁早走過嶺去,尋個宿頭。」公人道:「押司說得是。」三個人廝趕著奔過嶺來。行了半日,巴過嶺頭,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背靠顛崖,門臨怪樹,前後都是草房。去那樹蔭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宋江見了,心中歡喜,便與公人道:「我們肚裏正飢渴哩!原來這嶺上有個酒店,我們且買碗酒喫再走。」三個人入酒店來,兩個公人把行李歇了,將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讓他兩個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個時辰,不見一個人出來,宋江叫道:「怎地不見有主人家?」只聽得裏面應道:「來也!來也!」側首屋下,走出一個大漢來,怎生模樣:
  赤色虯鬚亂撒,紅絲虎眼睜圓。
  揭嶺殺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來,頭上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布背心,露著兩臂,下面圍一條布手巾,看著宋江三個人唱個喏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們走得肚饑,你這裏有甚麼肉賣?」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渾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那人道:「客人休怪說,我這裏嶺上賣酒,只是先交了錢,方纔喫酒。」宋江道:「倒是先還了錢喫酒,我也喜歡。等我先取銀子與你。」宋江便去打開包裹,取出些碎銀子。那人立在側邊偷眼睃著,見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內自有八分歡喜。接了宋江的銀子,便去裏面舀一桶酒,切一盤牛肉出來,放下三只大碗,三雙箸,一面篩酒。三個人一頭喫,一面口裏說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著了道兒的。酒肉裏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餡子。我只是不信,那裏有這話!」那賣酒的人笑道:「你三個說了,不要喫,我這酒和肉裏面都有了麻藥。」宋江笑道:「這個大哥瞧見我們說著麻藥,便來取笑。」兩個公人道:「大哥,熱喫一碗也好。」那人道:「你們要熱喫,我便將去盪來。」那人盪熱了,將來篩做三碗。正是饑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喫?三人各喫了一碗下去,只見兩個公人瞪了雙眼,口角邊流下涎水來,你揪我扯,望後便倒。宋江跳起來道:「你兩個怎地喫的一碗,便恁醉了?」向前來扶他,不覺自家也頭暈眼花,撲地倒了,光著眼,都面面廝覷,麻木了,動撣不得。酒店裏那人道:「慚愧!好幾日沒買賣,今日天送這三頭行貨來與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巖邊人肉作房裏,放在剝人凳上﹔又來把這兩個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來,卻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後屋內。解開看時,都是金銀,那人自道:「我開了許多年酒店,不曾遇著這等一個囚徒。量這等一個罪人,怎地有許多財物?卻不是從天降下,賜與我的!」那人看罷包裹,卻再包了,且去門前,望幾個火家歸來開剝。
  立在門前看了一回,不見一個男女歸來,只見嶺下這邊三個人奔上嶺來。那人卻認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裏去來?」那三個內一個大漢應道:「我們特地上嶺來接一個人,料道是來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來,只在嶺下等候,不見到,正不知在那裏耽擱了。」那人道:「大哥卻是等誰?」那大漢道:「等個奢遮的好男子。」那人問道:「甚麼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漢答道:「你敢也聞他的大名,便是濟州鄆城縣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說的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那大漢道:「正是此人。」那人又問道:「他卻因甚打這裏過?」那大漢道:「我本不知。近日有個相識從濟州來,說道:『鄆城縣宋押司宋江,不知為甚麼事發在濟州府,斷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從這裏過來,別處又無路。他在鄆城縣時,我尚且要去和他廝會,今次正從這裏經過,如何不結識他?因此在嶺下連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並不見有一個囚徒過來。我今日同這兩個兄弟信步踱上山嶺,來你這裏買碗酒喫,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裏買賣如何?」那人道:「不瞞大哥說,這幾個月裏好生沒買賣,今日謝天地,捉得三個行貨,又有些東西。」那大漢慌忙問道:「三個甚樣人?」那人道:「兩個公人和一個罪人。」那漢失驚道:「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應道:「真個不十分長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漢連忙問道:「不曾動手麼?」那人答道:「方纔拖進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開剝。」那大漢道:「等我認他一認。」
  當下四個人進山巖邊人肉作房裏,只見剝人凳上挺著宋江和兩個公人,顛倒頭放在地下。那大漢看見宋江,卻又不認得﹔相他臉上金印,又不分曉,沒可尋思處。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來,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說得是。」便去房裏取過公人的包裹打開,見了一錠大銀,上有若干散碎銀兩,解開文書袋來,看了差批,眾人只叫得:「慚愧!」那大漢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嶺來,早是不曾動手,爭些兒誤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讎還報難迴避,機會遭逢莫遠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大漢便叫那人:「快討解藥來,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連忙調了解藥,便和那大漢去作房裏,先開了枷,扶將起來,把這解藥灌將下去。四個人將宋江扛出前面客位裏,那大漢扶住著,漸漸醒來,光著眼,看了眾人立在面前,又不認得,只見那大漢教兩個兄弟扶住了宋江,納頭便拜。宋江問道:「是誰?我不是夢中麼?」只見賣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禮道:「兩位大哥請起。這裏正是那裏?不敢動問二位高姓?」那大漢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貫廬州人氏,專在揚子江中撐船艄公為生,能識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龍』李俊便是。這個賣酒的,是此間揭陽嶺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盡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這兩個兄弟,是此間潯陽江邊人,專販私鹽來這裏貨賣,卻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駕得船,是弟兄兩個,一個喚做「出洞蛟」童威,一個叫做「翻江蜃」童猛。」兩個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問道:「卻纔麻翻了宋江,如何卻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個相識,近日做買賣從濟州回來,說起哥哥大名,為事發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貴縣拜識哥哥,只為緣分淺薄,不能夠去。今聞仁兄來江州,必從這裏經過,小弟連連在嶺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見來。今日無心,天幸使令李俊同兩個弟兄上嶺來,就買杯酒喫,遇見李立,說將起來。因此小弟大驚,慌忙去作房裏看了,卻又不認得哥哥。猛可思量起來,取討公文看了,纔知道是哥哥。不敢拜問仁兄,聞知在鄆城縣做押司,不知為何事配來江州?」宋江把這殺了閻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書,回家事發,今次配來江州,備細說了一遍,四人稱嘆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間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連累家中老父。此間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義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兩個公人來。」李立連忙叫了火家,已都歸來了,便把公人打出前面客位裏來,把解藥灌將下去,救得兩個公人起來,面面廝覷道:「我們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眾人聽了都笑。
  當晚李立置酒管待眾人,在家裏過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還了宋江並兩個公人。當時相別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兩個公人下嶺來,逕到李俊家歇下。置備酒食,慇懃相待,結拜宋江為兄,留住家裏過了數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齎發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上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辭別李俊、童猛、童威、離了揭陽嶺下,取路望江州來。
  三個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時分,行到一個去處,只見人煙輳集,井市諠譁。正來到市鎮上,只見那裏一夥人圍住著看。宋江分開人叢,挨入去看時,卻原來是一個使鎗棒賣膏藥的。宋江和兩個公人立住了腳,看他使了一回鎗棒。那教頭放下了手中鎗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鎗棒拳腳!」那人卻拿起一個盤子來,口裏開呵道:「小人遠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處誇稱,近方賣弄,如要筋重膏藥,當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齎發,休教空過了。」那教頭把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那漢又道:「看官高抬貴手。」又掠了一遭,眾人都白著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沒人出錢,便叫公人取出五兩銀子來。宋江叫道:「教頭,我是個犯罪的人,沒甚與你。這五兩白銀,權表薄意,休嫌輕微!」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托在手裏,便收呵道:「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上,沒一個曉事的好漢,抬舉咱家!難得這位恩官,本身現自為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顛倒齎發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只向青樓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著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五十兩。自家拜揖,願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宋江答道:「教師,量這些東西,值得幾多,不須致謝。」正說之間,只見人叢裏一條大漢,分開人眾,搶近前來,大喝道:「兀那廝是甚麼鳥漢?那裏來的囚徒?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搦著雙拳來打宋江。不因此起相爭,有分教,潯陽江上,聚數籌攪海蒼龍的好漢﹔梁山泊中,添一夥爬山猛虎的英雄。畢竟那漢為甚麼要打宋江,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七回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大鬧潯陽江

  話說當下宋江不合將五兩銀子齎發了那個教師,只見這揭陽鎮上眾人叢中鑽過這條大漢,睜著眼喝道:「這廝那裏學得這些鳥鎗棒,來俺這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吩咐了眾人休睬他,你這廝如何賣弄有錢,把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宋江應道:「我自賞他銀兩,卻干你甚事?」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你這賊配軍敢回我話!」宋江道:「做甚麼不敢回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宋江躲個過。那大漢又趕入一步來,宋江卻待要和他放對,只見那個使鎗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將來,一只手揪住那大漢頭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只一兜,踉蹌一跤,顛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扎起來,又被這教頭只一腳踢翻了。兩個公人勸住教頭,那大漢從地下爬將起來,看了宋江和教頭說道:「使得使不得,叫你兩個不要慌。」一直望南去了。
  宋江且請問:「教頭高姓?何處人氏?」教頭答道:「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為因惡了同僚,不得陞用。子孫靠使鎗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貫鄆城縣人氏。」薛永道:「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聽罷,便拜,宋江連忙扶住道:「少敘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識尊顏,小人無門得遇兄長。」慌忙收拾起鎗棒和藥囊,同宋江便往鄰近酒肆內去喫酒。只見酒家說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賣與你們喫。」宋江問道:「緣何不賣與我們喫?」酒家道:「卻纔和你們廝打的大漢,已使人吩咐了:若是賣與你們喫時,把我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這裏卻是不敢惡他。這人是此間揭陽鎮上一霸,誰敢不聽他說?」宋江道:「既然恁地,我們去休,那廝必然要來尋鬧。」薛永道:「小人也去店裏算了房錢還他,一兩日間,也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兩銀子與了薛永,辭別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兩個公人也離了酒店,又自去一處喫酒,那店家說道:「小郎已自都吩咐了,我們如何敢賣與你們喫?你枉走,甘自費力,不濟事。」宋江和兩個公人都則聲不得。連連走了幾家,都是一般話說。三個來到市梢盡頭,見了幾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卻被他那裏不肯相容。宋江問時,都道:「他已著小郎連連吩咐去了,不許安著你們三個。」當下宋江見不是話頭,三個便拽開腳步,望大路上走著,看見一輪紅日低墜,天色昏暗。但見:
  暮煙迷遠岫,寒霧鎖長空。群星拱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山斗碧。疏林古寺,數聲鐘韻悠揚﹔小浦漁舟,幾點殘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園中粉蝶宿花叢。
  宋江和兩個公人見天色晚了,心裏越慌。三個商量道:「沒來由看使鎗棒,惡了這廝!如今閃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卻是投那裏去宿是好?」只見遠遠地小路上望見隔林深處射出燈光來。宋江見了道:「兀那裏燈光明處,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個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這燈光處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沒奈何。雖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卻打甚麼不緊。」三個人當時落路來,行不到二裏多路,林子背後閃出一座大莊院來。
  宋江和兩個公人來到莊院前敲門,莊客聽得,出來開門道:「你是甚人?黃昏半夜來敲門打戶!」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是個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錯過了宿頭,無處安歇,欲求貴莊借宿一宵,來早依例拜納房金。」莊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這裏少待,等我入去報知莊主太公,可容即歇。」莊客入去通報了,復翻身出來說道:「太公相請。」宋江和兩個公人到裏面草堂上參見了莊主太公。太公吩咐,教莊客領去門房裏安歇,就與他們些晚飯喫。莊客聽了,引去門首草房下,點起一碗燈,教三個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湯、菜蔬,教他三個喫了。莊客收了碗碟,自入裏面去。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裏又無外人,一發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說得是。」當時去了行枷,和兩個公人去房外淨手,看見星光滿天,又見打麥場邊屋後,是一條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裏。三個淨了手,入進房裏,關上門去睡。宋江和兩個公人說道:「也難得這個莊主太公留俺們歇這一夜。」正說間,聽得莊裏有人點火把來打麥場上,一到處照看。宋江在門縫裏張時,見是太公引著三個莊客,把火一到處照看。宋江對公人道:「這太公和我父親一般,件件都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裏親自點看。」
  正說之間,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開莊門,莊客連忙來開了門,放入五七個人來,為頭的手裏拿著朴刀,背後的都拿著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張看時,「那個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陽鎮上要打我們的那漢。」宋江又聽得那太公問道:「小郎,你那裏去來?和甚人廝打?日晚了,拖鎗拽棒?」那大漢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裏麼?」太公道:「你哥哥喫得醉了,去睡在後面亭子上。」那漢道:「我自去叫他起來,我和他趕人。」太公道:「你又和誰合口,叫起哥哥來時,他卻不肯干休。你且對我說這緣故。」那漢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鎮上一個使鎗棒賣藥的漢子,──叵耐那廝不先來見我弟兄兩個,便去鎮上撇科賣藥,教使鎗棒,被我都吩咐了鎮上的人,分文不要與他賞錢,不知那裏走一個囚徒來,那廝做好漢出尖,把五兩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我正要打那廝,堪恨那賣藥的腦揪翻我,打了一頓,又踢了我一腳,至今腰裏還疼。我已教人四下裏吩咐了酒店客店,不許著這廝們喫酒安歇,先教那廝三個今夜沒存身處。隨後喫我叫了賭房裏一夥人,趕將去客店裏,拿得那賣藥的來,盡氣力打了一頓,如今把來弔在都頭家裏。明日送去江邊,捆做一塊,拋在江裏,出那口鳥氣。卻只趕這兩個公人押的囚徒不著,前面又沒客店,竟不知投那裏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來,分投趕去,捉拿這廝。」太公道:「我兒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銀子賞那賣藥的,卻于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麼?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傷重。快依我口便罷,休教哥哥得知,你喫人打了,他肯干罷?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說,且去房裏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門打戶,激惱村坊。你也積些陰德。」那漢不顧太公說,拿著朴刀,逕入莊內去了。太公隨後也趕入去。
  宋江聽罷,對公人說道:「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卻又撞在他家投宿,我們只宜走了好。倘或這廝得知,必然喫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說,莊客如何敢瞞?」兩個公人都道:「說的是,事不宜遲,及早快走。」宋江道:「我們休從大路出去,掇開屋後一堵壁子出去罷。」兩個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從房裏挖開屋後一堵壁子,三個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處小路上只顧走。正是慌不擇路,走了一個更次,望見前面滿目蘆花,一派大江,滔滔浪滾,正來到潯陽江邊。有詩為證:
  撞入天羅地網來,宋江時蹇實堪哀。
  纔離黑煞凶神難,又遇喪門白虎災。
  只聽得背後喊叫,火把亂明,吹風胡哨趕將來。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蒼救一救則個!」三人躲在蘆葦叢中,望後面時,那火把漸近,三人心裏越慌,腳高步低在蘆葦裏撞,前面一看,不到天盡頭,早到地盡處。定目一觀,看見大江攔截,側邊又是一條闊港。宋江仰天嘆道:「早知如此的苦,權且在梁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裏!」
  宋江正在危急之際,只見蘆葦叢中悄悄地忽然搖出一只船來。宋江見了,便叫:「梢公,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俺與你幾兩銀子。」那梢公在船上問道:「你三個是甚麼人?卻走在這裏來?」宋江道:「背後有強人打劫我們,一昧地撞在這裏。你快把船來渡我們,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梢公聽得多與銀兩,把船便放攏來。三個連忙跳上船去,一個公人便把包裹丟下艙裏,一個公人便將水火棍捵開了船。那梢公一頭搭上櫓,一面聽著包裹落艙,有些好響聲,心裏暗喜歡。把櫓一搖,那只小船早蕩在江心裏去。岸上那夥趕來的人,早趕到灘頭,有十數個火把,為頭兩個大漢各挺著一條朴刀,隨後有二十餘人,各執鎗棒,口裏叫道:「你那梢公,快搖船攏來!」宋江和兩個公人做一塊兒伏在船艙裏,說道:「梢公,卻是不要攏船,我們自多與你些銀子相謝。」那梢公點頭,只不應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的搖將去。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搖攏船來,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幾聲,也不應。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個梢公?直恁大膽!不搖攏來!」那梢公冷笑應道:「老爺叫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岸上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元來是張大哥,你見我弟兄兩個麼?」那梢公應道:「我又不瞎,做甚麼不見你?」那長漢道:「你既見我時,且搖攏來和你說話。」那梢公道:「有話明朝來說,趁船的要去得緊。」那長漢道:「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三個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個都是我家親眷,衣食父母,請他歸去喫碗板刀麵子來。」那長漢道:「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那梢公又道:「我的衣飯,倒搖攏來把與你,倒樂意!」那長漢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我弟兄只要捉這囚徒,你且攏來。」那梢公一頭搖櫓,一面說道:「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顧,卻是不搖攏來,倒喫你接了去!你兩個只得休怪,改日相見。」宋江不曉得梢公話裏藏鬮,在船艙裏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又與他分說,不要忘了他恩德。卻不是幸得這只船來渡了我們。」
  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離得江岸遠了,三個人在艙裏望岸上時,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宋江道:「慚愧!正是『好人相逢,惡人遠離』。且得脫了這場災難。」只見那梢公搖著櫓,口裏唱起湖州歌來。唱道: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
  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都酥軟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個正在那裏議論未了,只見那梢公放下櫓,說道:「你這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人,今日卻撞在老爺手裏!你三個卻是要喫板刀麵?卻是要喫餛飩?」宋江道:「家長休要取笑!怎地喚做板刀麵?怎地是餛飩?」那梢公睜著眼道:「老爺和你耍甚鳥!若還要喫板刀麵時,俺有一把潑風也似快刀在這艎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個,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你若要喫餛飩時,你三個快脫了衣裳,都赤條條地跳下江裏自死。」宋江聽罷,扯定兩個公人說道:「卻是苦也!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個好好商量,快回我話。」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們也是沒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憐見饒了我三個!」那梢公喝道:「你說甚麼閒話!饒你三個!我半個也不饒你。老爺喚做有名的狗臉張爺爺,來也不認得爹,去也不認得娘。你便都閉了鳥嘴,快下水裏去!」宋江又求告道:「我們都把包裹內金銀、財帛、衣服等項,盡數與你,只饒了我三人性命。」那梢公便去艎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來,大喝道:「你三個要怎地?」宋江仰天嘆道:「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責,連累了你兩個。」那兩個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罷,罷!我們三個一處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個好好快脫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時,老爺便剁下水裏去。」
  宋江和那兩個公人抱做一塊,恰待要跳水,只見江面上咿咿啞啞櫓聲響,宋江探頭看時,一只快船飛也似從上水頭搖將下來。船上有三個人,一條大漢手裏橫著托叉,立在船頭上。梢頭兩個後生,搖著兩把快櫓,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頭上橫叉的大漢便喝道:「前面是甚麼梢公,敢在當港行事?船裏貨物,見者有分。」這船梢公回頭看了,慌忙應道:「原來卻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誰來。大哥又去做買賣,只是不曾帶挈兄弟。」大漢道:「張家兄弟,你在這裏又弄這一手!船裏甚麼行貨?有些油水麼?」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這幾日沒道路,又賭輸了,沒一文,正在沙灘上悶坐,岸上一夥人趕著三頭行貨來我船裏。卻是鳥兩個公人,解一個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裏人。他說道:迭配江州來的,卻又項上不帶行枷。趕來的岸上一夥人,卻是鎮上穆家哥兒兩個,定要討他。我見有些油水喫,我不還他。」船上那大漢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聽得聲音廝熟,便艙裏叫道:「船上好漢是誰?救宋江則個!」那大漢失驚道:「真個是我哥哥,早不做出來。」宋江鑽出船上來看時,星光明亮,那立在船頭上的大漢,不是別人,正是:
  家住潯陽江浦上,最稱豪杰英雄。眉濃眼大面皮紅,髭須垂鐵線,語話若銅鐘。凜凜身軀長八尺,能揮利劍霜鋒,衝波躍浪立奇功。廬州生李俊,綽號「混江龍」。
  那船頭上立的大漢,正是「混江龍」李俊。背後船梢上兩個搖櫓的,一個是「出洞蛟」童威,一個是「翻江蜃」童猛。
  這李俊聽得是宋公明,便跳過船來,口裏叫苦道:「哥哥驚恐。若是小弟來得遲了些個,誤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來江裏,趕些私鹽,不想又遇著哥哥在此受難!」那梢公呆了半晌,做聲不得,方纔問道:「李大哥,這黑漢便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爺,你何不早通個大名,省得著我做出歹事來,爭些兒傷了仁兄。」宋江問李俊道:「這個好漢是誰?高姓何名?」李俊道:「哥哥不知,這個好漢卻是小弟結義的兄弟,原是小孤山下人氏,姓張,名橫,綽號船火兒,專在此潯陽江做這件穩善的道路。」宋江和兩個公人都笑起來。
  當時兩只船並著搖奔灘邊來,纜了船,艙裏扶宋江並兩個公人上岸。李俊又與張橫說道:「兄弟,我常和你說,天下義士,只除非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細認看。」張橫敲開火石,點起燈來,照著宋江,撲翻身,又在沙灘上拜道:「望哥哥恕兄弟罪過!」宋江看那張橫時,但見:
  七尺身軀三角眼,黃髯赤髮紅睛,潯陽江上有聲名。衝波如水怪,躍浪似飛鯨,惡水狂風都不懼,蛟龍見處魂驚。天差列宿害生靈。小孤山下住,船火號張橫。
  張橫拜罷問道:「義士哥哥為何事配來此間?」李俊便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今來迭配江州。張橫聽了說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長的便是小弟,我有個兄弟,卻又了得。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沒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裏行一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因此人起他一個異名,喚做「浪裏白條」張順。當初我弟兄兩個,只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願聞則個。」張橫道:「我弟兄兩個,但賭輸了時,我便先駕一只船渡在江邊淨處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貪省貫百錢的,又要快,便來下我船。等船裏都坐滿了,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人,背著一個大包,也來趁船。我把船搖到半江裏,歇了櫓,拋了釘,插一把板刀,卻討船錢,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我便定要他三貫。卻先問兄弟討起,教他假意不肯還我,我便把他來起手,一手揪住他頭,一手提定腰胯,撲通地攛下江裏,排頭兒定要三貫。一個個都驚得呆了,把出來不迭。都斂得足了,卻送他到僻靜處上岸。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等沒了人,卻與兄弟分錢去賭。那時我兩個只靠這件道路過日。」宋江道:「可知江邊多有主顧來尋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來。張橫又道:「如今我弟兄兩個都改了業,我便只在這潯陽江裏做些私商。兄弟張順,他卻如今自在江州做賣魚牙子。如今哥哥去時,小弟寄一封書去,只是不識字,寫不得。」李俊道:「我們去村裏央個門館先生來寫。」留下童威、童猛看船。三個人跟了李俊,張橫提了燈,投村裏來。
  走不過半里路,看見火把還在岸上明亮。張橫說道:「他弟兄兩個還未歸去。」李俊道:「你說兀誰弟兄兩個?」張橫道:「便是鎮上那穆家哥兒兩個。」李俊道:「一發叫他兩個來拜見哥哥。」宋江連忙說道:「使不得,他兩個趕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們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胡哨了一聲,只見火把人伴都飛奔將來。看見李俊、張橫都恭奉著宋江做一處說話,那弟兄二人大驚道:「二位大哥如何與這三人廝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誰?」那二人道:「便是不認得。只見他在鎮上出銀兩賞那使鎗棒的,滅俺鎮上威風,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們說的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兩個還不快拜。」那弟兄兩個撇了朴刀,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會。卻纔甚是冒瀆,犯傷了哥哥,望乞憐憫恕罪。」宋江扶起二位道:「壯士,願求大名。」李俊便道:「這弟兄兩個富戶,是此間人,姓穆,名弘,綽號『沒遮攔』,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是揭陽鎮上一霸。我這裏有三霸,哥哥不知,一發說與哥哥知道。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陽鎮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潯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此謂之三霸。」宋江答道:「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還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鎗棒的那廝?哥哥放心,隨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來還哥哥。我們且請仁兄到敝莊伏禮請罪。」李俊說道:「最好,最好!便到你莊上去。」穆弘叫莊客著兩個去看了船只,就請童威、童猛一同都到莊上去相會。一面又著人去莊上報知,置辦酒食,殺羊宰豬,整理筵宴。
  一行眾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莊上來。卻好五更天氣,都到莊裏,請出穆太公來相見了,就草堂上分賓主坐下。宋江看那穆弘時,端的好表人物。但見:
  面似銀盆身似玉,頭圓眼細眉單,威風凜凜逼人寒。靈官離斗府,佑聖下天關。武藝高強心膽大,陣前不肯空還,攻城野戰奪旗幡。穆弘真壯士,人號「沒遮攔」。
  宋江與穆太公對坐。說話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蟲」薛永進來,一處相會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眾位飲宴。至晚都留在莊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裏肯放,把眾人都留莊上,陪侍宋江去鎮上閒玩,觀看揭陽市村景致。又住了三日,宋江怕違了限次,堅意要行。穆弘並眾人苦留不住,當日做個送路筵席。次日早起來,宋江作別穆太公並眾位好漢,臨行吩咐薛永,且在穆弘處住幾時,卻來江州,再得相會。穆弘道:「哥哥但請放心,我這裏自看顧他。」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齎發兩個公人些銀兩。臨動身,張橫在穆弘莊上央人修了一封家書,央宋江付與張順,當時宋江收放包裹內了。一行人都送到潯陽江邊。穆弘叫隻船來,取過先頭行李下船。眾人都在江邊,安排行枷,取酒食上船餞行,當下眾人灑淚而別。李俊、張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下船投江州來。這梢公非比前番,拽起一帆風篷,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依前帶上行枷,兩個公人取出文書,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來,正值府尹陞廳。原來那江州知府,姓蔡,雙名得章,是當朝蔡太師蔡京的第九個兒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為官貪濫,作事驕奢。為這江州是個錢糧浩大的去處,抑且人廣物盈,因此太師特地教他來做個知府。當時兩個公人當廳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廳下。蔡九知府看見宋江一表非俗,便問道:「你為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兩個公人告道:「於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濕壞了。」知府道:「快寫個帖來,便送下城外牢城營裏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這兩個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營內交割。當時江州府公人齎了文帖。監押宋江並同公人,出州衙,前來酒店裏買酒喫。宋江取三兩來銀子,與了江州府公人,當討了收管,將宋江押送單身房裏聽候。那公人先去對管營差撥處替宋江說了方便,交割,討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這兩個公人也交還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萬謝,相辭了入城來。兩個自說道:「我們雖是喫了驚恐,卻賺得許多銀兩。」自到州衙府裏伺候,討了回文,兩個取路往濟州去了。
  話裏只說宋江又自央浼人情,差撥到單身房裏,送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倍送十兩並人事﹔營裏管事的人,並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喫。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少刻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管營,為得了賭賂,在廳上說道:「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著:先朝太祖武德皇帝聖旨事例,但凡新人流配的人,須先喫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捉去背起來。」宋江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時症,至今未曾痊可。」管營道:「這漢端的似有病的,不見他面黃肌瘦,有些病症。且與他權寄下這頓棒。此人既是縣吏出身,著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就時立了文案,便教發去抄事。宋江謝了,去單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頓了。眾囚徒見宋江有面目,都買酒來與他慶賀。次日,宋江置備酒食,與眾人回禮。不時間,又請差撥牌頭遞杯,管營處常常送禮物與他。宋江身邊有的是金銀財帛,自落的結識他們。住了半月之間,滿營裏沒一個不歡喜他。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宋江一日與差撥在抄事房喫酒,那差撥說與宋江道:「賢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宋江道:「這個不妨。那人要錢,不與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只顧問宋江取不妨。那節級要時,一文也沒。等他下來,宋江自有話說。」差撥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腳了得。倘或有些言語高低,喫了他些羞辱,卻道我不與你通知。」宋江道:「兄長由他,但請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與他,也不見得。他有個不敢要我的,也不見得。」正恁的說未了,只見牌頭來報道:「節級下在這裏了,正在廳上大發作,罵道:『新到配軍,如何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差撥道:「我說是麼,那人自來,連我們都怪。」宋江笑道:「差撥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說話。」差撥也起身道:「我們不要見他。」宋江別了差撥,離了抄事房,自來點視廳上,見這節級。
  不是宋江來和這人廝見,有分教,江州城裏,翻為虎窟狼窩﹔十字街頭,變作屍山血海。直教撞破天羅歸水滸,掀開地網上梁山,畢竟宋江來與這個節級怎麼相見,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條

  話說當時宋江別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見那節級掇條凳子坐在廳前,高聲喝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著宋江道:「這個便是。」那節級便罵道:「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兩邊營裏眾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鬨都走了,只剩得那節級和宋江。那人見眾人都散了,肚裏越怒,拿起訊棍,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裏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你便尋我過失,也不到得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也不難,只似打殺一個蒼蠅。」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識梁山泊吳學究的,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話,慌忙丟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麼?」宋江又答道:「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的?」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問道:「你正是誰?那裏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鄆城縣宋江。」那人聽了大驚,連忙作揖說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掛齒!」那人便道:「兄長,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裏敘懷,請兄長便行。」宋江道:「好,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
  宋江慌忙到房裏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吩咐牌頭看管。便和那人離了牢城營內,奔入江州城裏來,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兄長何處見吳學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藏在袖內,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適間言語衝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聽得說有個姓宋的發下牢城營裏來。往常時,但是發來的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十數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閒暇日頭,因此下來取討,不想卻是仁兄。恰纔在營內甚是言語冒瀆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撥亦曾常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顏,又不知足下住處,亦無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面,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為這五兩銀子不舍得送來,只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願。」說話的那人是誰?便是吳學究所薦的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院長戴宗。那時故宋時金陵一路節級,都稱呼「家長」﹔湖南一路節級,都稱呼做「院長」。原來這戴院長有一等驚人的道術,但出路時,齎書飛報緊急軍情事,把兩個甲馬拴在兩只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因此人都稱做「神行太保」戴宗。有臨江仙為證:
  面闊脣方神眼突,瘦長清秀人材,皂紗巾畔翠花開。黃旗書令字,紅串映宣牌。健足欲追千里馬,羅衫常惹塵埃,「神行太保」術奇哉:程途八百里,朝去暮還來。
  當下戴院長與宋公明說罷了來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兩個坐在閣子裏,叫那賣酒的過來,安排酒果、餚饌、菜蔬來,就酒樓上兩個飲酒。宋江訴說一路上遇見許多好漢,眾人相會的事務,戴宗也傾心吐膽,把和這吳學究相交來往的事,告訴了一遍。
  兩個正說到心腹相愛之處,纔飲得兩三杯酒,只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連忙走入閣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只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則個。」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過賣道:「便是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戴宗笑道:「又是這廝在下面無禮,我只道是甚麼人?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廝上來。」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著一個黑凜凜大漢上樓來。宋江看見,喫了一驚,便問道:「院長,這大哥是誰?」戴宗道:「這個是小弟身邊牢裏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本身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為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為他酒性不好,多人懼他。能使兩把板斧,及會拳棍,現今在此牢裏勾當。」有詩為證:
  家住沂州翠嶺東,殺人放火恣行凶。
  不搽煤墨渾身黑,似著朱砂兩眼紅。
  閑向溪邊磨巨斧,悶來岩畔斫喬松。
  力如牛猛堅如鐵,撼地搖天黑旋風。
  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廝恁麼麤鹵,全不識些體面。」李逵便道:「我問大哥:怎地是麤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麤鹵,卻是甚麼?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閑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瞞我拜了,你卻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宋江連忙答禮,說道:「壯士大哥請坐。」戴宗道:「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喫酒。」李逵道:「不耐煩小盞喫,換個大碗來篩。」宋江便問道:「卻纔大哥為何在樓下發怒?」李逵道:「我有一錠大銀,解了十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那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廝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宋江道:「只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麼?」李逵道:「利錢已有在這裏了,只要十兩本錢去討。」宋江聽罷,便去身邊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你將去贖來用度。」戴宗要阻當時,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銀子,便道:「卻是好也!兩位哥哥只在這裏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還,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喫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幾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來。」推開簾子,下樓去了。戴宗道:「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卻纔小弟正欲要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裏了。」宋江道:「卻是為何?」戴宗道:「這廝雖是耿直,只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一錠大銀解了,兄長喫他賺漏了這個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贏得時,便有的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那裏討這十兩銀來還兄長,戴宗面上須不好看。」宋江笑道:「院長尊兄何必見外,量這些銀兩,何足掛齒,由他去賭輸了罷。我看這人倒是個忠直漢子。」戴宗道:「這廝本事自有,只是心麤膽大不好。在江州牢裏,但喫醉了時,卻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打強漢,以此江州滿城人都怕他。」詩曰:
  賄賂公行法枉施,罪人多受不平虧。
  以強凌弱真堪恨,天使拳頭付李逵。
  宋江道:「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閑翫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長去看江景則個。」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且不說兩個再飲酒,只說李逵得了這個銀子,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如今來到這裏,卻恨我這幾日賭輸了,沒一文做好漢請他。如今得他這十兩銀子,且將去賭一賭,倘或贏得幾貫錢來,請他一請也好看。」當時李逵慌忙跑出城外小張乙賭房裏來,便去場上將這十兩銀子撇在地下,叫道:「把頭錢過來我博。」那小張乙得知李逵從來賭直,便道:「大哥且歇,這一博下來便是亦博。」李逵道:「我要先賭這一博。」小張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這一博,五兩銀子做一注。」有那一般賭的,卻待要博,被李逵擗手奪過頭錢來,便叫道:「我博兀誰?」小張乙道:「便博我五兩銀子。」李逵叫一聲,肐瘩地博一個叉。小張乙便拿了銀子過來,李逵叫道:「我的銀子是十兩。」小張乙道:「你再博我五兩快,便還了你這錠銀子。」李逵又拿起頭錢,叫聲:「快?」肐瘩的又博個叉。小張乙笑道:「我叫你休搶頭錢,且歇一博,不聽我口,如今一連博上兩個叉。」李逵道:「我這銀子是別人的。」小張乙道:「遮莫是誰的,也不濟事了,你既輸了,卻說甚麼?」李逵道:「沒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來還你。」小張乙道:「說甚麼閒話?自古賭錢場上無父子,你明明地輸了,如何倒來革爭?」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裏喝道:「你們還我也不還?」小張乙道:「李大哥,你閒常最賭的直,今日如何恁麼沒出豁?」李逵也不答應他,便就地下擄了銀子,又搶了別人賭的十來兩銀子,都摟在布衫兜裏,睜起雙眼,就道:「老爺閒常賭直,今日權且不直一遍。」小張乙急待向前奪時,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個賭博的一齊上,要奪那銀子,被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處,便出到門前,把門的問道:「大郎那裏去?」被李逵提在一邊,一腳踼開了門便走。那夥人隨後趕將出來,都只在門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沒道理,都搶了我們眾人的銀子去!」只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討。詩曰:
  世人無事不嬲帳,直道只用在賭上。
  李逵不直亦不妨,又為賭賊作榜樣。
  李逵正走之時,聽得背後一人趕上來,扳住肩臂喝道:「你這廝如何卻搶擄別人財物?」李逵口裏應道:「干你鳥事!」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戴宗,背後立著宋江。李逵見了,惶恐滿面,便道:「哥哥休怪,鐵牛閒常只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哥哥的銀子,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喉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宋江聽了,大笑道:「賢弟但要銀子使用,只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是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還他。」李逵只得從布衫兜裏取出來,都遞在宋江手裏。宋江便叫過小張乙前來,都付與他。小張乙接過來說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這十兩原銀,雖是李大哥兩博輸與小人,如今小人情願不要他的,省的記了冤讎。」宋江道:「你只顧將去,不要記懷。」小張乙那裏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傷了你們麼?」小張乙道:「討頭的,拾錢的,和那把門的,都被他打倒在裏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與他眾人做將息錢,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著他去。」小張乙收了銀子,拜謝了回去。
  宋江道:「我們和李大哥喫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館,是唐朝白樂天古跡。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觀江景則個。」宋江道:「可於城中買些餚饌之物將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裏面賣酒。」宋江道:「恁地時卻好。」當時三人便望琵琶亭上來。到得亭子上看時,一邊靠著潯陽江,一邊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數付座頭,戴宗便揀一付乾淨座頭,讓宋江坐了頭位,戴宗坐在對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酒保取過兩樽玉壺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開了泥頭。宋江縱目觀看那江時,端的是景致非常,但見:
  雲外遙山聳翠,江邊遠水翻銀。隱隱沙汀,飛起幾行鷗鷺﹔悠悠卜蒲,撐回數隻漁舟。翻翻雪浪拍長空,拂拂涼風吹水面。紫霄峰上接穹蒼,琵琶亭半臨江岸。四圍空闊,八面玲瓏。欄干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昔日樂天聲價重,當年司馬淚痕多。
  當時三人坐下,李逵便道:「酒把大碗來篩,不耐煩小盞價喫。」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聲,只顧喫酒便了。」宋江吩咐酒保道:「我兩個面前放兩隻盞子,這位大哥面前放個大碗。」酒保應了,下去取隻碗來,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篩酒,一面鋪下餚饌。李逵笑道:「真個好個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酒保斟酒,連篩了五七遍。宋江因見了這兩人,心中歡喜,喫了幾杯,忽然心裏想要魚辣湯喫,便問戴宗道:「這裏有好鮮魚麼?」戴宗笑道:「兄長,你不見滿江都是漁船,此間正是魚米之鄉,如何沒有鮮魚?」宋江道:「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戴宗便喚酒保,教造三分加辣點紅白魚湯來。頃刻造了湯來,宋江看見道:「美食不如美器,雖是個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齊器皿。」拿起箸來,相勸戴宗、李逵喫,自也喫了些魚,呷了幾口湯汁。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裏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喫了。宋江看見,忍笑不住,呷了兩口汁,便放下箸不喫了。戴宗道:「兄長,已定這魚醃了,不中仁兄喫。」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後,只愛口鮮魚湯喫,這個魚真是不甚好。」戴宗應道:「便是小弟也喫不得,是醃的,不中喫。」李逵嚼了自碗裏魚,便道:「兩位哥哥都不喫,我替你們喫了。」便伸手去宋江碗裏撈將過來喫了,又去戴宗碗裏也撈過來喫了,滴滴點點淋一桌子汁水。宋江見李逵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喫了,便叫酒保來吩咐道:「我這大哥想是肚飢,你可去大塊肉切二斤來與他喫,少刻一發算錢還你。」酒保道:「小人這裏只賣羊肉,卻沒牛肉,要肥羊儘有。」李逵聽了,便把魚汁擗臉潑將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麼!」李逵應道:「叵耐這廝無禮,欺負我只喫牛肉,不賣羊肉與我喫。」酒保道:「小人問一聲,也不多話。」宋江道:「你去只顧切來,我自還錢。」酒保忍氣吞聲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盤將來放在桌子上。李逵見了,也不謙讓,大把價揸來只顧喫,撚指間把這二斤羊肉都喫了。宋江看了道:「壯哉,真好漢也!」李逵道:「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喫肉不強似喫魚。」戴宗叫酒保來問道:「卻纔魚湯,家生甚是整齊,魚卻醃了,不中喫。別有甚好鮮魚時,另造些辣湯來,與我這位官人醒酒。」酒保答道:「不敢瞞院長說,這魚端的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魚還在船內,等魚牙主人不來,未曾敢賣動,因此未有好鮮魚。」李逵跳起來道:「我自去討兩尾活魚來與哥哥喫。」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回幾尾來便了。」李逵道:「船
上打魚的,不敢不與我,值得甚麼!」戴宗攔當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對宋江說道:「兄長休怪小弟引這等人來相會,全沒些個體面,羞辱殺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實不假。」兩個自在琵琶亭上笑語說話取樂。詩曰:
  湓江煙景出塵寰,江上峰巒擁髻鬟。
  明月琵琶人不見,黃蘆苦竹暮潮還。
  卻說李逵走到江邊看時,見那漁船一字排著,約有八九十隻,都纜繫在綠楊樹下。船上漁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有在船頭上結網的,也有在水裏洗浴的。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一輪紅日,將及沉西,不見主人來開艙賣魚。李逵走到船邊,喝一聲道:「你們船上活魚把兩尾來與我。」那漁人應道:「我們等不見漁牙主人來,不敢開艙。你看,那行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麼鳥主人?先把兩尾魚來與我。」那漁人又答道:「紙也未曾燒,如何敢開艙?那裏先拿魚與你?」李逵見他眾人不肯拿魚,便跳上一只船去,漁人那裏攔當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顧便把竹笆篾一拔,漁人在岸上只叫得罷了。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絞摸時,那裏有一個魚在裏面。原來那大江裏漁船,船尾開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養著活魚,卻把竹笆篾攔住,以此船艙裏活水往來,養放活魚,因此江州有好鮮魚。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李逵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漁人都奔上船,把竹篙來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來,便脫下布衫,裏面單繫著一條棋子布手巾兒,見那亂竹篙打來,兩只手一駕,早搶了五六條在手裏,一似扭蔥般都扭斷了。漁人看見,盡喫一驚,卻都去解了纜,把船撐開去了。李逵忿怒,赤條條地拿兩截折竹篙,上岸來趕打行販,都亂紛紛地挑了擔走。
  正熱鬧裏,只見一個人從小路裏走出來,眾人看見叫道:「主人來了,這黑大漢在此搶魚,都趕散了漁船。」那人道:「甚麼黑大漢,敢如此無禮!」眾人把手指道:「那廝兀自在岸邊尋人廝打。」那人搶將過去,喝道:「你這廝喫了豹子心大蟲膽,也不敢來攪亂老爺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時,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紀,三柳掩口黑髯,頭上裹頂青紗萬字巾,掩映著穿心紅一點髾兒,上穿一領白布衫,腰繫一條絹搭膊,下面青白梟腳,多耳麻鞋,手裏提條行秤。那人正來賣魚,見了李逵在那裏橫七豎八打人,便把秤遞與行販接了,趕上前來大喝道:「你這廝要打誰?」李逵也不回話,掄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那人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髮,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敵得李逵水牛般氣力,直推將開去,不能夠攏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幾拳,李逵那裏著在意裏。那人又飛起腳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掙扎。……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背後劈腰抱住,一個人便來幫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脫身,一道煙走了。
  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裏和人廝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償命坐牢?」李逵應道:「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打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論口,拿了布衫,且去喫酒。」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搭在肐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數步,只聽的背後有人叫罵道:「黑殺才,今番來和你見個輸贏。」李逵回轉頭來看時,便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扎起一條水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髾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裏大罵道:「千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輳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裏大罵著。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只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雙腳一蹬,那只漁船一似狂風飄敗葉,箭也似投江心裏去了。李逵雖然也識得水,卻不甚高,當時慌了手腳,那個人也不叫罵,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贏,便把李逵肐膊拿住,口裏說道:「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喫些水。」兩只腳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裏去。宋江,戴宗急趕至岸邊,那隻船已翻在江裏,兩個只在岸上叫苦。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樹下看,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著道兒,便掙扎得性命,也喫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邊看時,只見江面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渰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裏面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沒一個不喝采。但見:
  一個是沂水縣成精異物,一個是小孤山作怪妖魔。這個是酥團結就肌膚,那個如炭屑輳成皮肉。一個是馬靈官白蛇托化,一個是趙元帥黑虎投胎。這個似萬萬鎚打就銀人,那個如千千火煉成鐵漢。一個是五臺山銀牙白象,一個是九曲河鐵甲老龍。這個如布漆羅漢顯神通,那個似玉碾金剛施勇猛。一個盤旋良久,汗流遍體迸真珠﹔一個揪扯多時,水浸渾身傾墨汁。那個學華光教主,向碧波深處顯形骸﹔這個象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正是玉龍攪暗天邊日,黑鬼掀開水底天。
  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裏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何止渰了數十遭,正是:
  舟行陸地力能為,拳到江心無可施。
  真是黑風吹白浪,鐵牛兒作水牛兒。
  宋江見李逵喫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眾人道:「這白大漢是誰?」有認得的說道:「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裏白條』的張順?」眾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橫的家書在營裏。」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聲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張順在江心裏見是戴宗叫他,卻也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邊,爬上岸來,看著戴宗唱個喏道:「院長休怪小人無禮。」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相會一個人。」張順再跳下水裏,赴將開去,李逵正在江裏探頭探腦,假掙扎汶水。張順早汶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過他肚皮,汶著臍下,擺了一隻手,直托李逵上岸來,江邊看的人個個喝采。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團,口裏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們到琵琶亭上說話。」張順討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
  戴宗便對張順道:「二哥,你認得我麼?」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只是無緣,不曾拜會。」戴宗指著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麼?今日倒衝撞了你。」張順道:「小人如何不認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渰得我勾了。」張順道:「你也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卻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道:「我只在水裏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來,大家唱個無禮喏。戴宗指著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麼?」張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裏亦不曾見。」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江。」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張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仗義疏財。」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俊家裏住了幾日,後在潯陽江上,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裏琵琶亭喫三杯,就觀江景。宋江偶然酒後思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的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只聽得江岸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廝打,我兩個急急走來勸解,不想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宋江一朝得遇三位豪傑,豈非天幸!且請同坐,菜酌三杯。」再喚酒保重整杯盤,再備餚饌。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喫,兄弟去取幾尾來。」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討。」戴宗喝道:「又來了,你還喫的水不快活。」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正是:
  上殿相爭似虎,落水斗亦如龍。
  果然不失和氣,斯為草澤英雄。
  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只見江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張順問道:「那個船裏有金色鯉魚?」只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那個應道:「我船裏有。」一霎時卻輳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把柳條穿了,先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吩咐小牙子去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也十分勾了。」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掛齒!兄長食不了時,將回行館做下飯。」兩個序齒,李逵年長,坐了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並些海鮮、按酒、果品之類。張順吩咐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鱠。四人飲酒中間,各敘胸中之事,正說得入耳,只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頓開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的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的話頭。李逵怒從心起,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娘子額上一點,那女子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人近前看時,只見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無言。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正是憐香惜玉無情緒,煮鶴焚琴惹是非。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3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九回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噀,看看甦醒,扶將起來。看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旋風」,先是驚得呆了半晌,那裏敢說一言。看那女子,已自說得話了,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宋江問道:「你姓甚麼?那裏人家?」那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只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這琵琶亭上賣唱養口。為他性急,不看頭勢,不管官人說話,只顧便唱,今日這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營裏,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日後嫁個良人,免在這裏賣唱。」那夫妻兩口兒便拜謝道:「怎敢指望許多!」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並不會說謊。你便叫你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那夫妻二人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戴宗埋冤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只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眾人都笑起來。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只顧去。」宋江那裏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喫酒,倒要你還錢!」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面,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來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表薄意,非足為禮。」戴宗道:「公明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另置杯復禮。」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裏,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裏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大銀對李逵道:「兄弟,你將去使用。」戴宗、李逵也自作別,趕入城去了。
  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喫。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喫了些,至夜四更,肚裏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宋江為人最好,營裏眾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覷,伏侍他。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魚喫,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眾囚徒都在房裏看視。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宋江道:「自貪口腹,喫了些鮮魚,壞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貼止瀉六和湯來喫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話下。營內自有眾人煎藥伏侍。次日,戴宗、李逵備了酒肉,逕來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見宋江暴病纔可,喫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面前喫了,直至日晚,相別去了。亦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上房門,離了營裏。信步出街來,逕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庵裏歇。」宋江聽了,尋訪直到那裏,已自鎖了門出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自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牢裏安身。沒地裏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裏是住處。」宋江又尋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裏住﹔便自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邊。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
  宋江聽罷,又尋出城來,直要問到那裏。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面看時,旁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雕簷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裏。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紅華表,柱上兩面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裏坐了﹔憑欄舉目看時,端的好座酒樓,但見:
  雕簷映日,畫棟飛雲。碧欄干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消磨醉眼,倚青天萬迭雲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樓畔綠槐啼野鳥,門前翠柳擊花驄。
  宋江看罷,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把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般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餚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裏雖有幾座名山古跡,卻無此等景致。」獨是一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沈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裏﹔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涌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道: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拿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後再寫下四句詩,道是: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過數杯酒,不覺沉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裏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時害酒,自在房裏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為軍,卻是個野去處。城中有個在閒通判,姓黃,雙名文炳。這人雖讀經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賢妒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裏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請訪知府,指望他引薦出職,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閒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僕人,買了些時新禮物,自家一隻快船渡過江來,逕去府裏探望蔡九知府。恰恨撞著府裏公宴,不敢進去。卻再回船,正好那隻船僕人已纜在潯陽樓下。黃文炳因見天氣暄熱,且去樓上閒玩一回。信步入酒庫裏來,看了一遭,轉到酒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上題詠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黃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題西江月詞,並所吟四句詩,大驚道:「這個不是反詩?誰寫在此?」後面卻書道:「鄆城宋江作」五個大字。黃文炳再讀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冷笑道:「這人自負不淺。」又讀道:「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黃文炳道:「那廝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黃文炳道:「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是個配軍。」又讀道:「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黃文炳道:「這廝報仇兀誰?卻要在此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黃文炳道:「這兩句兀自可恕。」又讀道:「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文炳搖著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看了「鄆城宋江作」,黃文炳道:「我也多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便喚酒保來問道:「作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人題下在此?」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喫了一瓶酒,醉後疏狂,寫在這裏。」黃文炳道:「約莫甚麼樣人?」酒保道:「面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內人。生得黑矮肥胖。」黃文炳道:「是了。」就借筆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吩咐酒保休要刮去了。
  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飯後,僕人挑了盒仗,一逕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內,使人入去報復。多樣時,蔡九知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後堂。蔡九知府卻出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炳夜來渡江到府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復拜見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逕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執事人獻茶。茶罷,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問,不知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知府道:「前日纔有書來。」黃文炳道:「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知府道:「家尊寫來書上吩咐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隨即體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黃文炳尋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不想卻在此處。」蔡九知府看了道:「這是個反詩,通判那裏得來?」黃文炳道:「小生夜來不敢進府,回至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閒翫,觀看前人吟詠,只見白粉壁上新題下這篇。」知府道:「卻是何等樣人寫下?」黃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題著姓名,道是『鄆城宋江作』。」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麼人?」黃文炳道:「他分明寫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眼見得只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這個配軍,做得甚麼!」黃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覷了他。恰纔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言,正應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見得?」黃文炳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江』字。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何謂『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數﹔『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這四句謠言已都應了。」知府又道:「不知此間有這個人麼?」黃文炳回道:「小生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人只是前日寫下了去。這個不難,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知府道:「通判高見極明。」便喚從人叫庫子取過牢城營裏文冊簿來看。當時從人於庫內取至文冊,蔡九知府親自檢看,見後面果有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謠言的人,
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裏,卻再商議。」知府道:「言之極當。」隨即陞廳,叫喚兩院押牢節級過來,廳下,戴宗聲喏。知府道:「你與我帶了做公的人,快下牢城營裏,捉拿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不可時刻違誤。」
  戴宗聽罷,喫了一驚,心裏只叫得苦。隨即出府來,點了眾節級牢子,都叫各去家裏取了各人器械,來我下處間壁城隍廟裏取齊。戴宗吩咐了眾人,各自歸家去,戴宗卻自作起神行法,先來到牢城營裏,逕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宋江正在房裏,見是戴宗入來,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那裏不尋遍。因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古潯陽樓上飲了一瓶酒。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裏害酒。」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宋江道:「醉後狂言,誰個記得。」戴宗道:「卻才知府喚我當廳發落,叫多帶從人,『拿捉潯陽樓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正身赴官。』兄弟喫了一驚,先去穩住眾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特來先報知哥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聽罷,搔頭不知癢處,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擱,回去便和人來捉你,你可披亂了頭髮,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裏面,詐作風魔。我和眾人來時,你便口裏胡言亂語,只做失心風便好,我自去替你回復知府。」宋江道:「感謝賢弟指教,萬望維持則個。」
  戴宗慌忙別了宋江,回到城裏,逕來城隍廟,喚了眾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裏來,假意喝問:「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牌頭引眾人到抄事房裏,只見宋江披散頭發,倒在尿屎坑裏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麼鳥人?」戴宗假意大喝一聲:「捉拿這廝!」宋江白著眼,卻亂打將來,口裏亂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殺你這般鳥人。」眾做公的道:「原來是個失心風的漢子,我們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說得是。我們且去回話,要拿時再來。」眾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裏,蔡九知府在廳上專等回報。戴宗和眾做公的在廳下回復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風的人。尿屎穢污全不顧,口裏胡言亂語,渾身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
  蔡九知府正待要問緣故,時黃文炳早在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本人作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風症的人,其中有詐。好歹只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蔡九知府道:「通判說得是。」便發落戴宗,你們不揀怎地,只與我拿得來。
  戴宗領了鈞旨,只叫得苦。再將帶了眾人下牢城營裏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裏,當廳歇下。知府道:「拿過這廝來。」眾做公的把宋江押於階下。宋江那裏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有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你也快躲了我,不時,教你們都死。」
  蔡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黃文炳又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並牌頭來問,這人來時有風,近日卻纔風?若是來時風,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纔風,必是詐風。」知府道:「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時,那裏敢隱瞞,只得直說道:「這人來時不見有風病,敢只是近日舉發此症。」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後喫拷打不過,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即取了招狀,將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裏收禁。宋江喫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裏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吩咐了眾小牢子,都教好覷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江,不在話下。
  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後堂稱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些兒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幹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稟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於本處斬首號令,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陞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黃文炳拜謝道:「小生終身皆依托門下,自當銜環背鞍之報。」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黃文炳問道:「相公差那個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來早,便差此人逕往京師,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黃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就後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為軍去了。
  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個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次日早辰,喚過戴宗到後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裏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只有你能幹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星夜去走一遭,討了回書便轉來,我自重重的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回報﹔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
  戴宗聽了,不敢不依。只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卻來牢裏對宋江說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只旬日之間便回。就太師府裏使些見識,解救哥哥的事。每日飯食,我自吩咐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奈幾日。」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叫過李逵,當面吩咐道:「你哥哥誤題了反詩,在這裏喫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喫差往東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飯食,朝暮全靠著你看覷他則個。」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麼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裏誰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飯食。休得出去噇醉了,餓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待你回來卻開。早晚只在牢裏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喜道:「兄弟若得如此發心,堅意守看哥哥更好。」當日作別自去了。李逵真個不喫酒,早晚只在牢裏伏侍宋江,寸步不離。
  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腿絣護膝、八答麻鞋,穿上杏黃衫,整了搭膊,腰裏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裏藏了書信盤纏,挑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取出四個甲馬,去兩只腿上,每隻各拴兩個,口裏念起神行法咒語來。怎見得神行法效驗:
  仿佛渾如駕霧,依稀好似騰雲。如飛兩腳蕩紅塵,越嶺登山去緊。頃刻纔離鄉鎮,片時又過州城。金錢甲馬果通神,千里如同眼近。
  當日戴宗離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馬,取數陌金紙燒送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喫了酒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路上略喫些素飯、素酒、點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約行過了三二百里,已是巳牌時分,不見一個乾淨酒店。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濕,又怕中了暑氣。正飢渴之際,早望見前面樹林側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撚指間走到跟前,看時,乾乾淨淨有二十付座頭,盡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著信籠入到裏面,揀一付穩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腰裏搭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晾在窗欄上。戴宗坐下,只見個酒保來問道:「上下,打幾角酒?要甚麼肉食下酒,或豬、羊、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喫。」酒保又道:「我這裏賣酒賣飯,又有饅頭粉湯。」戴宗道:「我卻不喫葷腥,有甚麼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時,熝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酒來。戴宗正飢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喫了。卻待討飯喫,只見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就凳邊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見店裏走出一個人來,怎生模樣,但見:
  臂闊腿長腰細,待客一團和氣。
  梁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貴。
  當下朱貴從裏面出來,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廝身邊,有甚東西。」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見便袋裏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朱貴扯開,卻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面寫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謹封。」朱貴便拆開,從頭看去,見上面寫道:「現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在牢一節,聽候施行,……」
  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晌,則聲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來,背入殺人作房裏去開剝,只見凳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硃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看時,上面雕著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動手,我常聽的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這一段書,卻又天幸撞在我手裏。叫火家且與我把解藥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由。」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只見戴宗舒眉展眼,便爬起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裏看,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蒙汗藥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毀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打甚麼不緊!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俺這裏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戴宗聽了大驚,便問道:「好漢,你卻是誰?願求大名。」朱貴答道:「俺這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的便是。」戴宗道:「既然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吳學究是俺大寨裏軍師,執掌兵權。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相識。」朱貴道:「兄長莫非是軍師常說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麼?」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他如今為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書。」戴宗看了,自喫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與宋公明相會的話,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後誤題反詩一事,備細說了一遍。朱貴道:「既然如此,請院長親到山寨裏,與眾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覷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響箭到處,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
  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大寨。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且請到大寨裏來,與眾頭領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現監在彼。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宋三郎喫官司為甚麼事起。戴宗卻把宋江吟反詩的事,一一說了。晁蓋聽罷大驚,便要起請眾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恐因而惹禍,打草驚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敵,只可智取。吳用不才,略施小計,只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蓋道:「願聞軍師妙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只這封書上,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書上只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眾,斷絕童謠。』等他解來此間經過,我這裏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裏過時,卻不誤了大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裏過,務要等著,好歹奪了。只怕不能勾他解來。」
  晁蓋道:「好卻是好,只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裏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裏一個秀才做相識。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又會使鎗弄棒,舞劍掄刀。吳用知他寫得蔡京筆跡,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嶽廟裏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子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後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夥,如何?」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了,也須要使個圖書印記。」吳學究又道:「小生再有個相識,亦思量在肚裏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現在濟州城裏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鎗棒廝打。因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兩個人,山寨裏亦有用他處。」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沒兩個時辰,早到城裏,尋問「聖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只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戴宗逕到門首,咳嗽一聲,問道:「蕭先生有麼?」只見一個秀才從裏面出來。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嶽廟裏打供太保,今為本廟重修五嶽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齎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請秀才便挪尊步,同到廟裏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蕭讓道:「小生只會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刊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銀,就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揀定了好日,萬望指引,尋了同行。」
  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只見蕭讓把手指道:「前面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堅。」當下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具說泰安州嶽廟裏重修五岳樓,眾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齎五十兩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見了銀子,心中歡喜。兩個邀請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戴宗就付與金大堅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趕不上宿頭。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門出去。」金大堅道:「正是如此說。」兩個都約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用。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裹行頭,來和蕭讓,戴宗三人同行。離了濟州城裏,行不過十里多路,戴宗道:「二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眾上戶來接二位。」拽開步數,爭先去了。這兩個背著些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時候,約莫也走過了七八十里路,只見前面一聲胡哨響,山城坡下跳出一伙好漢,約有四五十人。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裏去?孩兒們拿這廝取心來喫酒。」蕭讓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鐫文的,又沒一分財貨,止有幾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財貨衣服,只要你兩個聰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蕭讓和金大堅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著桿,逕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來鬥兩個。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了五七合,王矮虎轉身便走。兩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左邊走出「雲裏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著天」杜遷,背後卻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餘人,一發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子裏來。四籌好漢道:「你兩個放心,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夥。」蕭讓道:「山寨裏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只好喫飯。」杜遷道:「吳軍師一來與你相識,二乃知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蕭讓、金大堅都面面廝覷,做聲不得。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船,便送上山來。到得大寨,晁蓋、吳用並頭領眾人都相見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因請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義。」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究道:「我們在此趨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壞了。」吳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天明時便有分曉。」當夜只顧喫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見小嘍囉報道:「都到了。」吳學究道:「請二位賢弟親自去接寶眷。」蕭讓、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兩個下至半山,只見數乘轎子抬著兩家老小上山來。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老小說道:「你昨日出門之後,只見這一行人將著轎子來,說家長只在城外客店裏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出得城時,不容我們下轎,直抬到這裏。」兩家都一般說。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伙。安頓了兩家老小。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體回書,去救宋公明。金大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號。」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安排了回書,備了筵席,便送戴宗起程,吩咐了備細書意。戴宗辭了眾頭領,相別下山,小嘍囉已把船只渡過金沙灘,送至朱貴酒店裏。戴宗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拽開腳步,登程去了。
  且說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眾頭領再回大寨筵席。正飲酒間,只見吳學究叫聲苦,不知高低。眾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吳用便道:「你眾人不知:是我這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眾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錯?」吳學究道:「是我一時只顧其前,不顧其後,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蕭讓便道:「小生寫的字體和蔡太師字體一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那一處脫卯?」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說無纖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吳學究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眾好漢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直教弓弩叢中逃性命,刀鎗林裏救英雄。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脫卯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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