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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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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一回金平府元夜觀燈 玄英洞唐僧供狀

    修禪何處用工夫,馬劣猿顛速剪除。
    牢捉牢拴生五彩,暫停暫住墮三途。
    若教自在神丹漏,才放從容玉性枯。
    喜怒憂思須掃淨,得玄得妙恰如無。
  話表唐僧師徒四眾離了玉華城,一路平穩,誠所謂極樂之鄉。去有五六日程途,又見一座城池。唐僧問行者道:「此又是甚麼處所?」行者道:「是座城池。但城上有杆無旗,不知地方,俟近前再問。」及至東關廂,見那兩邊茶坊酒肆喧嘩,米市油房熱鬧。街衢中有幾個無事閑遊的浪子,見豬八戒嘴長,沙和尚臉黑,孫行者眼紅,都擁擁簇簇的爭看,只是不敢近前而問。唐僧捏著一把汗,惟恐他們惹禍。又走過幾條巷口,還不到城。忽見有一座山門,門上有「慈雲寺」三字。唐僧道:「此處略進去歇歇馬,打一個齋如何?」行者道:「好,好。」四眾遂一齊而入。但見那裡邊:
    珍樓壯麗,寶座崢嶸。佛閣高雲外,僧房靜月中。丹霞縹緲浮屠挺,碧樹陰森輪藏清。真淨土,假龍宮,大雄殿上紫雲籠。兩廊不絕閑人戲,一塔常開有客登。爐中香火時時爇,臺上燈花夜夜熒。忽聞方丈金鐘韻,應佛僧人朗誦經。
  四眾正看時,又見廊下走出一個和尚,對唐僧作禮道:「老師何來?」唐僧道:「弟子中華唐朝來者。」那和尚倒身下拜。慌得唐僧攙起道:「院主何為行此大禮?」那和尚合掌道:「我這裡向善的人,看經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華地托生。才見老師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當下拜。」唐僧笑道:「惶恐,惶恐。我弟子乃行腳僧,有何受用?若院主在此閑養自在,才是享福哩。」那和尚領唐僧入正殿,拜了佛像,唐僧方才招呼徒弟進來。原來行者三人自見那和尚與師父講話,他都背著臉,牽著馬,守著擔,立在一處,和尚不曾在心。忽的聞唐僧叫「徒弟」,他三人方才轉面。那和尚見了,慌得叫:「爺爺呀!你高徒如何恁般醜樣?」唐僧道:「醜則雖醜,倒頗有些法力,我一路甚虧他們保護。」
  正說處,裡面又走出幾個和尚作禮。先見的那和尚對後的說道:「這老師是中華大唐來的人物,那三位是他高徒。」眾僧且喜且懼道:「老師中華大國,到此何為?」唐僧言:「我奉唐王聖旨,向靈山拜佛求經。適過寶方,特奔上剎,一則求問地方,二則打頓齋食就行。」那僧人個個歡喜,又邀入方丈。方丈裡又有幾個與人家做齋的和尚。這先進去的又叫道:「你們都來看看中華人物。原來中華有俊的,有醜的。俊的真個難描難畫,醜的卻十分古怪。」那許多僧同齋主都來相見。見畢,各坐下。茶罷,唐僧問道:「貴處是何地名?」眾僧道:「我這裡乃天竺國外郡,金平府是也。」唐僧道:「貴府至靈山還有許多遠近?」眾僧道:「此間到都下有二千里。這是我等走過的。西去到靈山,我們未走,不知還有多少路,不敢妄對。」唐僧謝了。
  少時,擺上齋來。齋罷,唐僧要行,卻被眾僧並齋主款留道:「老師寬住一二日,過了元宵,耍耍去不妨。」唐僧驚問道:「弟子在路,只知有山有水,怕的是逢怪逢魔,把光陰都錯過了,不知幾時是元宵佳節?」眾僧笑道:「老師拜佛與悟禪心重,故不以此為念。今日乃正月十三,到晚就試燈。後日十五上元。直至十八九,方才謝燈。我這裡人家好事,本府太守老爺愛民,各地方俱高張燈火,徹夜笙簫。還有個金燈橋,乃上古傳留,至今豐盛。老爺們寬住數日,我荒山頗管待得起。」唐僧無奈,遂俱住下。當晚只聽得佛殿上鐘鼓喧天,乃是街坊眾信人等送燈來獻佛。唐僧等都出方丈來看了燈,各自歸寢。
  次日,寺僧又獻齋。吃罷,同步後園閑耍。果然好個去處,正是:
    時維正月,歲屆新春。園林幽雅,景物妍森。四時花木爭奇,一派峰巒疊翠。芳草階前萌動,老梅枝上生馨。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色新。金谷園富麗休誇,《輞川圖》流風慢說。水流一道,野鳧出沒無常;竹種千竿,墨客推敲未定。芍藥花、牡丹花、紫薇花、含笑花,天機方醒;山茶花、紅梅花、迎春花、瑞香花,艷質先開。陰崖積雪猶含凍,遠樹浮煙已帶春。又見那鹿向池邊照影,鶴來松下聽琴。東幾廈,西幾亭,客來留宿;南幾堂,北幾塔,僧靜安禪。花卉中,有一兩座養性樓,重簷高拱;山水內,有三四處煉魔室,靜几明窗。真個是天然堪隱逸,又何須他處覓蓬瀛。
  師徒們玩賞一日,殿上看了燈,又都去看燈遊戲。但見那:
    瑪瑙花城,琉璃仙洞,水晶雲母諸宮:似重重錦繡,疊疊玲瓏。星橋影晃乾坤動,看數株火樹搖紅。六街簫鼓,千門璧月,萬戶香風。幾處鰲峰高聳,有魚龍出海,鸞鳳騰空。羨燈光月色,和氣融融。綺羅隊裡,人人喜聽笙歌。車馬轟轟:看不盡花容玉貌,風流豪俠,佳景無窮。
  三藏與眾僧在本寺裡看了燈,又到東關廂各街上遊戲。到二更時,方才回轉安置。
  次日,唐僧對眾僧道:「弟子原有掃塔之願,趁今日上元佳節,請院主開了塔門,讓弟子了此願心。」眾僧隨開了門。沙僧取了袈裟,隨從唐僧;到了一層,就披了袈裟,拜佛禱祝畢,即將笤帚掃了一層,卸了袈裟,付與沙僧。……又掃二層,一層層直掃上絕頂。那塔上層層有佛,處處開窗,掃一層,賞玩讚羨一層。掃畢下來,天色已晚,又都點上燈火。
  此夜正是十五元宵。眾僧道:「老師父,我們前晚只在荒山與關廂看燈,今晚正節,進城看看金燈如何?」唐僧欣然從之,同行者三人及本寺多僧進城看燈。正是:
    三五良宵節,上元春色和。花燈懸鬧市,齊唱太平歌。又見那六街三市燈亮,半空一鑑初升。那月如馮夷推上爛銀盤,這燈似仙女織成鋪地錦。燈映月,增一倍光輝;月照燈,添十分燦爛。觀不盡鐵鎖星橋,看不了燈花火樹。雪花燈、梅花燈,春冰剪碎;繡屏燈、畫屏燈,五彩攢成。核桃燈、荷花燈,燈樓高掛;青獅燈、白象燈,燈架高檠。蝦兒燈、鱉兒燈,棚前高弄;羊兒燈、兔兒燈,簷下精神。鷹兒燈、鳳兒燈,相連相併;虎兒燈、馬兒燈,同走同行。仙鶴燈、白鹿燈,壽星騎坐;金魚燈、長鯨燈,李白高乘。鰲山燈,神仙聚會;走馬燈,武將交鋒。萬千家燈火樓臺,十數里雲煙世界。那壁廂,索琅琅玉韂飛來;這壁廂,轂轆轆香車輦過。看那紅妝樓上,倚著欄,隔著簾,並著肩,攜著手,雙雙美女貪歡;綠水橋邊,鬧吵吵,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對對遊人戲彩。滿城中簫鼓諠譁,徹夜裡笙歌不斷。
  有詩為證。詩曰:
    錦繡場中唱彩蓮,太平境內簇人煙。
    燈明月皎元宵夜,雨順風調大有年。
  此時正是金吾不禁,亂烘烘的,無數人煙。有那跳舞的,屣蹺的,裝鬼的,騎象的,東一攢,西一簇,看之不盡。
  卻才到金燈橋上,唐僧與眾僧近前看處,原來是三盞金燈。那燈有缸來大,上照著玲瓏剔透的兩層樓閣。都是細金絲兒編成,內托著琉璃薄片,其光晃月,其油噴香。唐僧回問眾僧道:「此燈是甚油?怎麼這等異香撲鼻?」眾僧道:「老師不知。我這府後有一縣,名喚旻天縣,縣有二百四十里。每年審造差徭,共有二百四十家燈油大戶。府縣的各項差徭猶可,惟有此大戶甚是吃累:每家當一年,要使二百多兩銀子。此油不是尋常之油,乃是酥合香油。這油每一兩值價銀二兩,每一斤值三十二兩銀子。三盞燈,每缸有五百斤,三缸共一千五百斤,共該銀四萬八千兩。還有雜項繳纏使用,將有五萬餘兩,只點得三夜。」行者道:「這許多油,三夜何以就點得盡?」眾僧道:「這缸裡每缸有四十九個大燈馬,都是燈草札的把,裹了絲綿,有雞子粗細。只點過今夜,見佛爺現了身,明夜油也沒了,燈就昏了。」八戒在傍笑道:「想是佛爺連油都收去了。」眾僧道:「正是此說,滿城裡人家,自古及今,皆是這等傳說。但油乾了,人俱說是佛祖收了燈,自然五穀豐登;若有一年不乾,卻就年成荒旱,風雨不調。所以人家都要這供獻。」
  正說處,只聽得半空中呼呼風響,諕得些看燈的人盡皆四散。那些和尚也立不住腳道:「老師父,回去罷。風來了,是佛爺降祥,到此看燈也。」唐僧道:「怎見得是佛來看燈?」眾僧道:「年年如此,不上三更,就有風來。知道是諸佛降祥,所以人皆迴避。」唐僧道:「我弟子原是思佛念佛拜佛的人,今逢佳景,果有諸佛降臨,就此拜拜,多少是好。」眾僧連請不回。少時,風中果現出三位佛身,近燈來了。慌得那唐僧跑上橋頂,倒身下拜。行者急忙扯起道:「師父,不是好人,必定是妖邪也。」說不了,見燈光昏暗,呼的一聲,把唐僧抱起,駕風而去。噫!不知是那山那洞真妖怪,積年假佛看金燈。諕得那八戒兩邊尋找,沙僧左右招呼。行者叫道:「兄弟,不須在此叫喚。師父樂極生悲,已被妖精攝去了。」那幾個和尚害怕道:「爺爺,怎見得是妖精攝去?」行者笑道:「原來你這夥凡人累年不識,故被妖邪惑了,只說是真佛降祥,受此燈供。剛才風到處,現佛身者,就是三個妖精。我師父亦不能識,上橋頂就拜,卻被他侮暗燈光,將器皿盛了油,連我師父都攝去。我略走遲了些兒,所以他三個化風而遁。」沙僧道:「師兄,這般卻如之何?」行者道:「不必遲疑,你兩個同眾回寺,看守馬匹、行李,等老孫趁此風追趕去也。」
  好大聖,急縱觔斗雲,起在半空,聞著那腥風之氣,往東北上徑趕。趕至天曉,倏爾風息。見有一座大山,十分險峻,著實嵯峨,好山:
    重重丘壑,曲曲源泉。藤蘿懸削壁,松柏挺虛巖。鶴鳴晨霧裡,鴈唳曉雲間。峨峨矗矗峰排戟,突突磷磷石砌磐。頂巔高萬仞,峻嶺疊千灣。野花佳木知春發,杜宇黃鶯應景妍。能巍奕,實巉巖,古怪崎嶇險又艱。停玩多時人不語,只聽虎豹有聲鼾。香獐白鹿隨來往,玉兔青狼去復還。深澗水流千萬里,回湍激石響潺潺。
  大聖在山崖上正自找尋路徑,只見四個人趕著三隻羊,從西坡下,齊吆喝:「開泰。」大聖閃火眼金睛,仔細觀看,認得是年、月、日、時四值功曹使者,隱像化形而來。大聖即掣出鐵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有丈二長短。跳下崖來,喝道:「你都藏頭縮頸的那裡走?」四值功曹見他說出風息,慌得喝散三羊,現了本相,閃下路傍施禮道:「大聖恕罪,恕罪。」行者道:「這一向也不曾用著你們,你們見老孫寬慢,都一個個弄懈怠了,見也不來見我一見,是怎麼說?你們怎麼不暗中保祐吾師,都往那裡去?」功曹道:「你師父寬了禪性,在於金平府慈雲寺貪歡,所以泰極生否,樂盛成悲,今被妖邪捕獲。他身邊有護法伽藍保著哩。吾等知大聖連夜追尋,恐大聖不識山林,特來傳報。」行者道:「你既傳報,怎麼隱姓埋名,趕著三個羊兒,吆吆喝喝作甚?」功曹道:「設此三羊,以應開泰之言,喚做『三陽開泰』,破解你師之否塞也。」行者恨恨的要打,見有此意,卻就免之,收了棒,回嗔作喜道:「這座山可是妖精之處?」功曹道:「正是,正是。此山名青龍山,內有洞,名玄英洞。洞中有三個妖精:大的個名辟寒大王,第二個號辟暑大王,第三個號辟塵大王。這妖精在此有千年了。他自幼兒愛食酥合香油,當年成精,到此假裝佛像,哄了金平府官員人等,設立金燈,燈油用酥合香油。他年年到正月半,變佛像收油。今年見你師父,他認得是聖僧之身,連你師父都攝在洞內,不日要割剮你師之肉,使酥合香油煎吃哩。你快用工夫,救援去也。」
  行者聞言,喝退四功曹,轉過山崖,找尋洞府。行未數里,只見那澗邊有一石崖。崖下是座石屋,屋有兩扇石門,半開半掩。門傍立有石碣,上有六字,卻是「青龍山玄英洞」。行者不敢擅入,立定步,叫聲:「妖怪!快送我師父出來。」那裡唿喇一聲,大開了門,跑出一陣牛頭精,鄧鄧呆呆的問道:「你是誰,敢在這裡呼喚!」行者道:「我本是東土大唐取經的聖僧唐三藏之大徒弟。路過金平府觀燈,我師被你家魔頭攝來。快早送還,免汝等性命;如或不然,掀翻你窩巢,教你群精都化為膿血。」
  那些小妖聽言,急入裡邊報道:「大王,禍事了,禍事了。」三個老妖正把唐僧拿在那洞中深遠處,那裡問甚麼青紅皂白,教小的選剝了衣裳,汲湍中清水洗淨,算計要細切細剉,著酥合香油煎吃。忽聞得報聲「禍事」,老大著驚,問是何故。小妖道:「大門前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嚷道:大王攝了他師父來,教快送出去,免吾等性命;不然,就要掀翻窩巢,教我們都化為膿血哩。」那老妖聽說,個個心驚道:「才拿了這廝,還不曾問他個姓名來歷。小的們,且把衣服與他穿了,帶過來審他一審,端是何人,何自而來也。」
  眾妖一擁上前,把唐僧解了索,穿了衣服,推至座前。諕得唐僧戰兢兢的跪在下面,只叫:「大王饒命,饒命。」三個妖精異口同聲道:「你是那方來的和尚?怎麼見佛像不躲,卻衝撞我的雲路?」唐僧磕頭道:「貧僧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的,前往天竺國大雷音寺拜佛祖取經的。因到金平府慈雲寺打齋,蒙那寺僧留過元宵看燈。正在金燈橋上,見大王顯現佛像,貧僧乃肉眼凡胎,見佛就拜,故此衝撞大王雲路。」那妖精道:「你那東土到此,路程甚遠。一行共有幾眾?都叫甚名字?快實實供來,我饒你性命。」唐僧道:「貧僧俗名陳玄奘,自幼在金山寺為僧。後蒙唐皇敕賜在長安洪福寺為僧官。又因魏徵丞相夢斬涇河老龍,唐王遊地府,回生陽世,開設水陸大會,超度陰魂,蒙唐王又選賜貧僧為壇主,大闡都綱。幸觀世音菩薩出現,指化貧僧,說西天大雷音寺有三藏真經,可以超度亡者昇天,差貧僧來取,因賜號三藏,即倚唐為姓,所以人都呼我為唐三藏。我有三個徒弟。第一個姓孫,名悟空行者,乃齊天大聖歸正。」群妖聞得此名,著了一驚道:「這個齊天大聖,可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唐僧道:「正是,正是。第二個姓豬,名悟能八戒,乃天蓬大元帥轉世。第三個姓沙,名悟淨和尚,乃捲簾大將臨凡。」
  三個妖王聽說,個個心驚道:「早是不曾吃他。小的們,且把唐僧將鐵鏈鎖在後面,待拿他三個徒弟來湊吃。」遂點了一群山牛精、水牛精、黃牛精,各持兵器,走出門,掌了號頭,搖旗擂鼓。三個妖披掛整齊,都到門外喝道:「是誰人敢在我這裡吆喝?」行者閃在石崖上,仔細觀看,那妖精生得:
    彩面環睛,二角崢嶸。尖尖四隻耳,靈竅閃光明。一體花紋如彩畫,滿身錦繡若蜚英。第一個,頭頂狐裘花帽暖,一臉昂毛熱氣騰;第二個,身掛輕紗飛烈焰,四蹄花瑩玉玲玲;第三個,威雄聲吼如雷振,獠牙尖利賽銀針。個個勇而猛,手持三樣兵:一個使鉞斧,一個大刀能;但看第三個,肩上橫擔扢撻藤。
  又見那七長八短、七肥八瘦的大大小小妖精,都是些牛頭鬼怪,各執槍棒。有三面大旗,旗上明明書著「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塵大王」。
  孫行者看了一會,忍耐不得,上前高叫道:「潑賊怪!認得老孫麼?」那妖喝道:「你是那鬧天宮的孫悟空?真個是聞名不曾見面,見面羞殺天神。你原來是這等個猢猻兒。」行者大怒,罵道:「我把你這個偷燈油的賊,油嘴妖怪,不要胡談,快還我師父來。」趕近前,掄鐵棒就打;那三個老妖舉三般兵器,急架相迎。這一場在山凹中好殺:
    鉞斧鋼刀扢撻藤,猴王一棒敢來迎。辟寒辟暑辟塵怪,認得齊天大聖名。棒起致令神鬼怕,斧來刀砍亂飛騰。好一個混元有法真空像,抵住三妖假佛形。那三個偷油潤鼻今年犯,務捉欽差駕下僧。這個因師不懼山程遠,那個為嘴常年設獻燈。乒乓只聽刀斧響,劈朴惟聞棒有聲。衝衝撞撞三攢一,架架遮遮各顯能。一朝鬥至天將晚,不知那個虧輸那個贏。
  孫行者一條棒與那三個妖魔鬥經百五十合,天色將晚,勝負未分。只見那辟塵大王把扢撻藤閃一閃,跳過陣前,將旗搖了一搖。那夥牛頭怪簇擁上前,把行者圍在垓心,各掄兵器,亂打將來。行者見事不諧,唿喇的縱起觔斗雲,敗陣而走。那妖更不來趕,招回群妖,安排些晚食,眾各吃了。也叫小妖送一碗與唐僧,只待拿住孫行者等才要整治。那師父一則長齋,二則愁苦,哭啼啼的未敢沾唇不題。
  卻說行者駕雲回至慈雲寺內,叫聲:「師弟。」那八戒、沙僧正自盼望商量,聽得叫時,一齊出接道:「哥哥,如何去這一日方回?端的師父下落何如?」行者笑道:「昨夜聞風而趕,至天曉,到一山,不見。幸四值功曹傳信道:那山叫做青龍山,山中有一玄英洞。洞中有三個妖精,喚做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塵大王。原來積年在此偷油,假變佛像,哄了金平府官員人等。今年遇見我們,他不知好歹,反連師父都攝去。老孫審得此情,吩咐功曹等眾暗中保護師父,我尋近門前叫罵。那三怪齊出,都像牛頭鬼形。第一個使鉞斧,第二個使大刀,第三個使藤棍。後引一窩子牛頭鬼怪,搖旗擂鼓,與老孫鬥了一日,殺個手平。那妖王搖動旗,小妖都來。我見天晚,恐不能取勝,所以駕觔斗回來也。」八戒道:「那裡想是酆都城鬼王弄喧?」沙僧道:「你怎麼就猜道是酆都城鬼王弄喧?」八戒笑道:「哥哥說是牛頭鬼怪,故知之耳。」行者道:「不是,不是。若論老孫看那怪,是三隻犀牛成的精。」八戒道:「若是犀牛,且拿住他,鋸下角來,倒值好幾兩銀子哩。」
  正說處,眾僧道:「孫老爺可吃晚齋?」行者道:「方便吃些兒,不吃也罷。」眾僧道:「老爺征戰這一日,豈不饑了?」行者笑道:「這日把兒那裡便得饑?老孫曾五百年不吃飲食哩。」眾僧不知是實,只以為說笑。須臾拿來,行者也吃了。道:「且收拾睡覺,待明日我等都去相持,拿住妖王,庶可救師父也。」沙僧在傍道:「哥哥說那裡話!常言道:『停留長智。』那妖精倘或今晚不睡,把師父害了,卻如之何?不若如今就去,嚷得他措手不及,方才好救師父。少遲,恐有失也。」八戒聞言,抖擻神威道:「沙兄弟說得是,我們都趁此月光去降魔耶。」行者依言,即吩咐寺僧:「看守行李、馬匹,待我等把妖精捉來,對本府刺史證其假佛,免卻燈油,以蘇概縣小民之困,卻不是好?」眾僧遵命。他三個遂縱起祥雲,出城而去。正是那:
    懶散無拘禪性亂,災危有分道心蒙。
  畢竟不知此去勝敗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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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三僧大戰青龍山 四星挾捉犀牛怪

  卻說孫大聖挾同二弟滾著風,駕著雲,向東北艮地上,頃刻至青龍山玄英洞口,按落雲頭,八戒就欲築門。行者道:「且消停,待我進去看看師父生死如何,再好與他爭持。」沙僧道:「這門閉緊,如何得進?」行者道:「我自有法力。」
  好大聖,收了棒,捻著訣,念聲咒語,叫:「變!」即變做個火焰蟲兒,真個也疾伶。你看他:
    展翅星流光燦,古云腐草為螢。神通變化不可輕。自有徘徊之性。
    飛近石門懸看,傍邊瑕縫穿風。將身一縱到幽庭。打探妖魔動靜。
  他自飛入,只見幾隻牛橫敧直倒,一個個呼吼如雷,盡皆睡熟了。至中廳裡面,全無消息。四下門戶通關,不知那三個妖精睡在何處。才轉過廳房,向後又照,只聞得啼泣之聲,乃是唐僧鎖在後房簷柱上哭哩。行者暗暗聽他哭甚,只見他哭道:
    「一別長安十數年,登山涉水苦熬煎。
    幸來西域逢佳節,喜到金平遇上元。
    不識燈中假佛像,皆因命裡有災愆。
    賢徒追襲施威武,但願英雄展大權。」
  行者聞言,滿心歡喜,展開翅,飛近師前。唐僧揩淚道:「呀!西方景象不同,此時正月,蟄蟲始振,為何就有螢飛?」行者忍不住,叫聲:「師父,我來了。」唐僧喜道:「悟空,我說正月間怎得螢火?原來是你。」行者即現了本相道:「師父啊,為你不識真假,誤了多少路程,費了多少心力。我一行說不是好人,你就下拜,卻被這怪侮暗燈光,盜取酥合香油,連你都攝將來了。我當吩咐八戒、沙僧回寺看守,我即聞風追至此間,不識地名。幸遇四值功曹傳報,說此山名青龍山玄英洞。我日間與此怪鬥至天晚方回,與師弟輩細道此情,卻就不曾睡,同他兩個來此。我恐夜深不便交戰,又不知師父下落,所以變化進來,打聽打聽。」唐僧喜道:「八戒、沙僧如今在外邊哩?」行者道:「在外邊。方才老孫看時,妖精都睡著。我且解了鎖,搠開門,帶你出去罷。」唐僧點頭稱謝。
  行者使個解鎖法,用手一抹,那鎖早自開了。領著師父往前正走,忽聽得妖王在中廳內房裡叫道:「小的們,緊閉門戶,小心火燭。這會怎麼不叫更巡邏,梆鈴都不響了?」原來那夥小妖征戰一日,俱辛辛苦苦睡著,聽見叫喚,卻才醒了,梆鈴響處,有幾個執器械的敲著鑼,從後而走,可可的撞著他師徒兩個。眾小妖一齊喊道:「好和尚啊,扭開鎖往那裡去?」行者不容分說,掣出棒幌一幌,碗來粗細,就打,棒起處,打死兩個。其餘的丟了器械,近中廳,打著門叫:「大王,不好了,不好了,毛臉和尚在家裡打殺人了。」那三怪聽見,一轂轆爬將起來,只教「拿住,拿住。」諕得個唐僧手軟腳軟。行者也不顧師父,一路棒,滾向前來。眾小妖遮架不住,被他放倒三兩個,推倒兩三個。打開幾層門,徑自出來,叫道:「兄弟們何在?」八戒、沙僧正舉著鈀、杖等待,道:「哥哥,如何了?」行者將變化入裡解放師父,正走,被妖驚覺,顧不得師父,打出來的事,講說一遍不題。
  那妖王把唐僧捉住,依然使鐵索鎖了。執著刀,掄著斧,燈火齊明,問道:「你這廝怎樣開鎖?那猴子如何得進?快早供來,饒你之命;不然,就一刀兩段。」慌得那唐僧戰戰兢兢的跪道:「大王爺爺,我徒弟孫悟空,他會七十二般變化。才變個火焰蟲兒,飛進來救我。不期大王知覺,被小大王等撞見。是我徒弟不知好歹,打傷兩個,眾皆喊叫,舉兵著火,他遂顧不得我,走出去了。」三個妖王呵呵大笑道:「早是驚覺,未曾走了。」叫小的們把前後門緊緊關閉,亦不諠譁。
  沙僧道:「閉門不諠譁,想是暗弄我師父。我們動手耶。」行者道:「說的是,快早打門。」那獃子賣弄神通,舉鈀盡力築去,把那石門築得粉碎,卻又厲聲喊罵道:「偷油的賊怪!快送吾師出來也。」諕得那門內小妖滾將進去,報道:「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前門被和尚打破了。」三個妖王十分煩惱道:「這廝著實無禮。」即命取披掛結束了,各持兵器,帥小妖出門迎敵。此時約有三更時候,半天中月明如晝。走出來,更不打話,便就掄兵。這裡行者抵住鉞斧,八戒敵住大刀,沙僧迎住大棍。這場好殺:
    僧三眾,棍杖鈀,三個妖魔膽氣加。鉞斧鋼刀藤紇䌋,只聞風響並塵沙。初交幾合噴愁霧,次後飛騰散彩霞。釘鈀解數隨身滾,鐵棒英豪更可誇。降妖寶杖人間少,妖怪頑心不讓他。鉞斧口明尖鐏利,藤條節懞一身花。大刀晃亮如門扇,和尚神通偏賽他。這壁廂因師性命發狠打,那壁廂不放唐僧劈臉撾。斧剁棒迎爭勝負,鈀掄刀砍兩交搽。扢撻藤條降怪杖,翻翻覆覆逞豪華。
  三僧三怪賭鬥多時,不見輸贏。那辟寒大王喊一聲,叫:「小的們上來。」眾精各執兵刃齊來,早把個八戒絆倒在地,被幾個水牛精揪揪扯扯,拖入洞裡綑了。沙僧見沒了八戒,只見那群牛發喊聲。即掣寶杖,望辟塵大王虛丟了架子要走。又被群精一擁而來,拉一個躘踵,急掙不起,也被捉去綑了。行者覺道難為,縱觔斗雲,脫身而去。當時把八戒、沙僧拖至唐僧前。唐僧見了,滿眼垂淚道:「可憐你二人也遭了毒手。悟空何在?」沙僧道:「師兄見捉住我們,他就走了。」唐僧道:「他既走了,必然那裡去求救。但我等不知何日方得脫網。」師徒們悽悽慘慘不題。
  卻說行者駕觔斗雲復至慈雲寺,寺僧接著,來問:「唐老爺救得否?」行者道:「難救,難救。那妖精神通廣大,我弟兄三個與他三人鬥了多時,被他呼小妖先捉了八戒,後捉了沙僧,老孫幸走脫了。」眾僧害怕道:「爺爺這般會騰雲駕霧,還捉獲不得,想老師父被傾害也。」行者道:「不妨,不妨。我師父自有伽藍、揭諦、丁甲等神暗中護佑,卻也曾吃過草還丹,料不傷命。只是那妖精有本事,汝等可好看馬匹、行李,等老孫上天去求救兵來。」眾僧膽怯道:「爺爺又能上天?」行者笑道:「天宮原是我的舊家。當年我做齊天大聖,因為亂了蟠桃會,被我佛收降。如今沒奈何,保唐僧取經,將功折罪,一路上輔正除邪。我師父該有此難,汝等卻不知也。」眾僧聽此言,又磕頭禮拜。行者出得門,打個唿哨,即時不見。
  好大聖,早至西天門外。忽見太白金星與增長天王、殷、朱、陶、許四大靈官講話。他見行者來,都慌忙施禮道:「大聖那裡去?」行者道:「因保唐僧行至天竺國東界金平府旻天縣,我師被本縣慈雲寺僧留賞元宵。比至金燈橋,有金燈三盞,點燈用酥合香油,價貴白金五萬餘兩,年年有諸佛降祥受用。正看時,果有三尊佛像降臨。我師不識好歹,上橋就拜。我說不是好人,早被他侮暗燈光,連油並我師一風攝去。我隨風追襲,至天曉,到一山,幸四功曹報道:那山名青龍山,山有玄英洞。洞有三怪,名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塵大王。老孫急上門尋討,與他賭鬥一陣,未勝。是我變化入裡,見師父鎖住未傷,隨解了欲出,又被他知覺,我遂走了。後又同八戒、沙僧苦戰,復被他將二人也捉去綑了。老孫因此特啟玉帝,查他來歷,請命將降之。」金星呵呵冷笑道:「大聖既與妖怪相持,豈看不出他的出處?」行者道:「認得,認得,是一夥牛精。只是他大有神通,急不能降也。」金星道:「那是三個犀牛之精。他因有天文之象,累年修悟成真,亦能飛雲步霧。其怪極愛乾淨,常嫌自己影身,每欲下水洗浴。他的名色也多:有兕犀,有雄犀,有牯犀,有斑犀,又有胡冒犀、墮羅犀、通天花文犀。都是一孔三毛二角,行於江海之中,能開水道。似那辟寒、辟暑、辟塵都是角有貴氣,故以此為名而稱大王也。若要拿他,只是四木禽星見面就伏。」行者連忙唱喏問道:「是那四木禽星?煩長庚老一一明示明示。」金星笑道:「此星在斗牛宮外,羅佈乾坤。你去奏聞玉帝,便見分明。」行者拱拱手稱謝,徑入天門裡去。
  不一時,到於通明殿下,先見葛、丘、張、許四大天師。天師問道:「何往?」行者道:「近行至金平府地方,因我師寬放禪性,元夜觀燈,遇妖魔攝去。老孫不能收降,特來奏聞玉帝求救。」四天師即領行者至靈霄寶殿啟奏,各各禮畢,備言其事。玉帝傳旨:「教點那路天兵相助?」行者奏道:「老孫才到西天門,遇長庚星說:那怪是犀牛成精,惟四木禽星可以降伏。」玉帝即差許天師同行者去斗牛宮點四木禽星下界收降。
  及至宮外,早有二十八宿星辰來接。天師道:「吾奉聖旨,教點四木禽星與孫大聖下界降妖。」傍即閃過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應聲呼道:「孫大聖,點我等何處降妖?」行者笑道:「原來是你。這長庚老兒卻隱匿,我不解其意。早說是二十八宿中的四木,老孫徑來相請,又何必勞煩旨意?」四木道:「大聖說那裡話,我等不奉旨意,誰敢擅離?端的是那方?快早去來。」行者道:「在金平府東北艮地青龍山玄英洞,犀牛成精。」斗木獬、奎木狼、角木蛟道:「若果是犀牛成精,不須我們,只消井宿去罷,他能上山吃虎,下海擒犀。」行者道:「那犀不比望月之犀,乃是修行得道,都有千年之壽者。須得四位同去才好,切勿推調。倘一時一位拿他不住,卻不又費事了?」天師道:「你們說得是甚話?旨意著你四人,豈可不去?趁早飛行。我回旨去也。」那天師遂別行者而去。
  四木道:「大聖不必遲疑,你先去索戰,引他出來,我們隨後動手。」行者即近前罵道:「偷油的賊怪!還我師來。」原來那門被八戒築破,幾個小妖弄了幾塊板兒搪住。在裡邊聽得罵詈,急跑進報道:「大王,孫和尚在外面罵哩。!」辟塵兒道:「他敗陣去了,這一日怎麼又來?想是那裡求些救兵來了。」辟寒、辟暑道:「怕他甚麼救兵?快取披掛來。小的們都要用心圍繞,休放他走了。」那夥精不知死活,一個個各執槍刀,搖旗擂鼓,走出洞來,對行者喝道:「你個不怕打的猢猻兒,你又來了。」行者最惱得是這「猢猻」二字,咬牙發狠,舉鐵棒就打。三個妖王調小妖,跑個圈子陣,把行者圈在垓心。那壁廂四木禽星一個個各掄兵刃道:「孽畜!休動手。」那三個妖王看他四星,自然害怕,俱道:「不好了,不好了,他尋將降手兒來了。小的們,各顧性命走耶。」只聽得呼呼吼吼,喘喘呵呵,眾小妖都現了本身,原來是那山牛精、水牛精、黃牛精,滿山亂跑。那三個妖王,也現了本相,放下手來,還是四隻蹄子,就如鐵炮一般,徑往東北上跑。這大聖帥井木犴、角木蛟緊追急趕,略不放鬆。惟有斗木獬、奎木狼在東山凹裡、山頭上、山澗中、山谷內,把些牛精打死的、活捉的,盡皆收淨。卻向玄英洞裡解了唐僧、八戒、沙僧。
  沙僧認得是二星,隨同拜謝。因問:「二位如何到此相救?」二星道:「吾等是孫大聖奏玉帝請旨調來收怪救你也。」唐僧又滴淚道:「我悟空徒弟怎麼不見進來?」二星道:「那三個老怪是三隻犀牛,他見吾等,各各顧命,向東北艮方逃遁,孫大聖帥井木犴、角木蛟追趕去了。我二星掃蕩群牛到此,特來解放聖僧。」唐僧復又頓首拜謝,朝天又拜。八戒攙起道:「師父,禮多必詐,不須只管拜了。四星官,一則是玉帝聖旨,二則是師兄人情。今既掃蕩群妖,還不知老妖如何降伏。我們且收拾些細軟東西出來,掀翻此洞,以絕其根,回寺等候師兄罷。」奎木狼道:「天蓬元帥說得有理。你與捲簾大將保護你師回寺安歇,待吾等還去艮方迎敵。」八戒道:「正是,正是。你二位還協同一捉,必須剿盡,方好回旨。」二星官即時追襲。
  八戒與沙僧將他洞內細軟寶貝(有許多珊瑚、瑪瑙、珍珠、琥珀、琚、寶貝、美玉、良金)搜出一石,搬在外面。請師父到山崖上坐了,他又進去放起火來,把一座洞燒成灰燼。卻才領唐僧找路回金平慈雲寺去。正是:
    經云「泰極還生否」,好處逢凶實有之。
    愛賞花燈禪性亂,喜遊美景道心漓。
    大丹自古宜長守,一失原來到底虧。
    緊閉牢拴休曠蕩,須臾懈怠見參差。
  且不言他三眾得命回寺。卻表斗木獬、奎木狼二星官駕雲直向東北艮方趕妖怪來,二人在那半空中尋看不見。直到西洋大海,遠望見孫大聖在海上吆喝。他兩個按落雲頭道:「大聖,妖怪那裡去了?」行者恨道:「你兩個怎麼不來追降?這會子卻冒冒失失的問甚?」斗木獬道:「我見大聖與井、角二星戰敗妖魔追趕,料必擒拿。我二人卻就掃蕩群精,入玄英洞救出你師父、師弟。搜了山,燒了洞,把你師父付托與你二弟,領回府城慈雲寺。多時不見車駕回轉,故又追尋到此也。」行者聞言,方才喜謝道:「如此,卻是有功,多累,多累。但那三個妖魔被我趕到此間,他就鑽下海去。當有井、角二星緊緊追拿,教老孫在岸邊抵擋。你兩個既來,且在岸邊把截,等老孫也再去來。」
  好大聖,掄著棒,捻著訣,辟開水逕,直入波濤深處,只見那三個妖魔在水底下與井木犴、角木蛟捨死忘生苦鬥哩。他跳近前喊道:「老孫來也。」那妖精抵住二星官,措手不及,正在危難之處,忽聽得行者叫喊,顧殘生,撥轉頭往海心裡飛跑。原來這怪頭上角極能分水,只聞得花花花,沖開明路。這後邊二星官並孫大聖並力追之。
  卻說西海中有個探海的夜叉、巡海的介士,遠見犀牛分開水勢,又認得孫大聖與二天星,即赴水晶宮對龍王慌慌張張報道:「大王,有三隻犀牛,被齊天大聖和二位天星趕來也。」老龍王敖順聽言,即喚太子摩昂:「快點水兵,想是犀牛精辟寒、辟暑、辟塵兒三個惹了孫行者,今既至海,快快拔刀相助。」敖摩昂得令,即忙點兵。頃刻間,龜鱉黿鼉、鯁鮊鱖鯉與蝦兵蟹卒等各執槍刀,一齊吶喊,騰出水晶宮外,擋住犀牛精。犀牛精不能前進,急退後,又有井、角二星並大聖攔阻。慌得他失了群,各各逃生,四散奔走,早把個辟塵兒被老龍王領兵圍住。孫大聖見了心歡,叫道:「消停,消停,捉活的,不要死的。」摩昂聽令,一擁上前,將辟塵兒扳翻在地,用鐵鉤子穿了鼻,攢蹄綑倒。
  老龍王又傳號令,教分兵趕那兩個,協助二星官擒拿。即時小龍王帥眾前來,只見井木犴現原身,按住辟寒兒,大口小口的啃著吃哩。摩昂高叫道:「井宿,井宿,莫咬死他,孫大聖要活的,不要死的哩。」連喊數喊,已是被他把頸項咬斷了。
  摩昂吩咐蝦兵蟹卒,將個死犀牛擡轉水晶宮,卻又與井木犴向前追趕。只見角木蛟把那辟暑兒倒趕回來,只撞著井宿。摩昂帥龜鱉黿鼉,撒開簸箕陣圍住。那怪只教:「饒命,饒命。」井木犴走近前,一把揪住耳朵,奪了他的刀,叫道:「不殺你,不殺你,拿與孫大聖發落去來。」
  當即倒干戈,復至水晶宮外,報道:「都捉來也。」行者見一個斷了頭,血淋淋的,倒在地下。一個被井木犴揪著耳朵,推跪在地。近前仔細看了道:「這頭不是兵刀傷的啊。」摩昂笑道:「不是我喊得緊,連身子都著井星官吃了。」行者道:「既是如此,也罷,取鋸子來,鋸下他的這兩隻角,剝了皮帶去。犀牛肉還留與龍王賢父子享之。」又把辟塵兒穿了鼻,教角木蛟牽著;辟暑兒也穿了鼻,教井木犴牽著:「帶他上金平府見那刺史官,明究其由,問他個積年假佛害民,然後的決。」
  眾等遵言,辭龍王父子,都出西海。牽著犀牛,會著奎、斗二星,駕雲霧,徑轉金平府。行者足踏祥光,半空中叫道:「金平府刺史、各佐貳郎官並府城內外軍民人等聽著:吾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聖僧。你這府縣,每年家供獻金燈,假充諸佛降祥者,即此犀牛之怪。我等過此,因元夜觀燈,見這怪將燈油並我師父攝去,是我請天神收伏。今已掃清山洞,剿盡妖魔,不得為害。以後你府縣再不可供獻金燈,勞民傷財也。」
  那慈雲寺裡,八戒、沙僧方保唐僧進得山門,只聽見行者在半空言語,即便撇了師父,丟下擔子,縱風雲起到空中,問行者降妖之事。行者道:「那一隻被井星咬死,已鋸角剝皮帶來;兩隻活拿在此。」八戒道:「這兩個索性推下此城,與官員人等看看,也認得我們是聖是神。左右累四位星官收雲下地,同到府堂,將這怪的決。已此情真罪當,再有甚講?」四星道:「天蓬帥近來知理明律,卻好呀。」八戒道:「因做了這幾年和尚,也略學得些兒。」眾神果推落犀牛,一簇彩雲,降至府堂之上。諕得這府縣官員、城裡城外人等,都家家設香案,戶戶拜天神。
  少時間,慈雲寺僧把長老用轎擡進府門,會著行者,口中不離「謝」字道:「有勞上宿星官救出我等。因不見賢徒,懸懸在念,今幸得勝而回。然此怪不知趕向何方才捕獲也?」行者道:「自前日別了尊師,老孫上天查訪,蒙太白金星識得妖魔是犀牛,指示請四木禽星。當時奏聞玉帝,蒙旨差委,直至洞口交戰,妖王走了。又蒙斗、奎二宿救出尊師。老孫與井、角二宿並力追妖,直趕到西洋大海,又虧龍王遣子帥兵相助,所以捕獲到此審究也。」長老讚揚稱謝不已。又見那府縣正官並佐貳首領,都在那裡高燒寶燭,滿斗焚香,朝上禮拜。
  少頃間,八戒發起性來,掣出戒刀,將辟塵兒頭一刀砍下,又一刀把辟暑兒頭也砍下。隨即取鋸子鋸下四隻角來。孫大聖更有主張:就教四位星官將此四隻犀角拿上界去,進貢玉帝,回繳聖旨。把自己帶來的二隻,留一隻在府堂鎮庫,以作向後免徵燈油之證;自己帶一隻去,獻靈山佛祖。四星心中大喜。即時拜別大聖,忽駕彩雲回奏而去。
  府縣官留住他師徒四眾,大排素宴,遍請鄉官陪奉。一壁廂出給告示,曉諭軍民人等,下年不許點設金燈,永蠲買油大戶之役。一壁廂叫屠子宰剝,犀牛之皮硝熟燻乾,製造鎧甲;把肉普給官員人等。又一壁廂動支枉罰無礙錢糧,買民間空地,起建四星降妖之廟,又為唐僧四眾建立生祠,各各樹碑刻文,用傳千古,以為報謝。
  師徒們索性寬懷領受。又被那二百四十家燈油大戶這家酬,那家請,略無虛刻。八戒遂心滿意受用,把洞裡搜來的寶物,每樣各籠些須在袖,以為各家齋筵之賞。住經個月,猶不得起身。長老吩咐:「悟空,將餘剩的寶物盡送慈雲寺僧,以為酬禮。瞞著那些大戶人家,天不明走罷。恐只管貪樂,誤了取經,惹佛祖見罪,又生災厄,深為不便。」行者隨將前件一一處分。
  次日五更早起,喚八戒備馬。那獃子吃了自在酒飯,睡得夢夢乍道:「這早備馬怎的?」行者喝道:「師父教走路哩。」獃子抹抹臉道:「又是這長老沒正經。二百四十家大戶都請,才吃了有三十幾頓飽齋,怎麼又弄老豬忍餓?」長老聽言罵道:「饢糟的夯貨,莫胡說,快早起來;再若強嘴,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那獃子聽見說打,慌了手腳道:「師父今番變了:常時疼我愛我,念我蠢夯護我,哥要打時,他又勸解;今日怎麼發狠轉教打麼?」行者道:「師父怪你為嘴,誤了路程。快早收拾行李,備馬,免打!」那獃子真個怕打,跳起來穿了衣服,吆喝沙僧:「快起來,打將來了。」沙僧也隨跳起,各各收拾皆完。長老搖手道:「寂寂悄悄的,不要驚動寺僧。」連忙上馬開了山門,找路而去。這一去,正所謂:
    暗放玉籠飛彩鳳,私開金鎖走蛟龍。
  畢竟不知天明時,酬謝之家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三回給孤園問古談因 天竺國朝王遇偶

    起念斷然有愛,留情必定生災。靈明何事辨三臺。行滿自歸元海。
    不論成仙成佛,須從個裡安排。清清淨淨絕塵埃。果正飛昇上界。
  卻說寺僧天明不見了三藏師徒,都道:「不曾留得,不曾別得,不曾求告得,清清的把個活菩薩放得走了。」正說處,只見南關廂有幾個大戶來請。眾僧撲掌道:「昨晚不曾防禦,今夜都駕雲去了。」眾人齊望空拜謝。此言一講,滿城中官員人等盡皆知之。叫此大戶人家,俱治辦五牲花果,往生祠祭獻酬恩不題。
  卻說唐僧四眾餐風宿水,一路平寧,行有半個多月。忽一日,見座高山。唐僧又悚懼道:「徒弟,那前面山嶺峻峭,是必小心。」行者笑道:「這邊路上將近佛地,斷乎無甚妖邪,師父放懷勿慮。」唐僧道:「徒弟,雖然佛地不遠,但前日那寺僧說,到天竺國都下有二千里,還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行者道:「師父,你好是又把烏巢禪師《心經》忘記了也。」三藏道:「《般若心經》是我隨身衣缽,自那烏巢禪師教後,那一日不念?那一時得忘?顛倒也念得來,怎會忘得?」行者道:「師父只是念得,不曾求那師父解得。」三藏說:「猴頭,怎又說我不曾解得?你解得麼?」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三藏、行者再不作聲。旁邊笑倒一個八戒,喜壞一個沙僧,說道:「嘴巴,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那裡禪和子聽過講經,那裡應佛僧也曾見過說法。弄虛頭,找架子,說甚麼『曉得』、『解得』。怎麼就不作聲?聽講,請解。」沙僧說:「二哥,你也信他?大哥扯長話,哄師父走路。他曉得弄棒罷了,他那裡曉得講經?」三藏道:「悟能、悟淨,休要亂說。悟空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
  他師徒們正說話間,卻倒也走過許多路程,離了幾個山岡,路旁早見一座大寺。三藏道:「悟空,前面是座寺啊。你看那寺,倒也:
    不小不大,卻也是琉璃碧瓦;半新半舊,卻也是八字紅牆。隱隱見蒼松偃蓋,也不知是幾千百年間故物到於今;潺潺聽流水鳴絃,也不道是那朝代時分開山留得在。山門上,大書著『布金禪寺』;懸匾上,留題著『上古遺跡』。」
  行者看得是「布金禪寺」,八戒也道是「布金禪寺」。三藏在馬上沉思道:「『布金』……『布金』……這莫不是舍衛國界了麼?」八戒道:「師父,奇啊!我跟師父幾年,再不曾見識得路,今日也識得路了?」三藏說道:「不是。我常看經誦典,說是佛在舍衛城祗樹給孤園。這園說是給孤獨長者問太子買了,請佛講經。太子說:『我這園不賣,他若要買我的時,除非黃金滿布園地。』給孤獨長者聽說,隨以黃金為磚,布滿園地,才買得太子祗園,才請得世尊說法。我想這布金寺莫非就是這個故事?」八戒笑道:「造化,若是就是這個故事,我們也去摸他塊把磚兒送人。」大家又笑了一會,三藏才下得馬來。
  進得山門,只見山門下挑擔的,背包的,推車的,整車坐下:也有睡的去睡,講的去講。忽見他們師徒四眾,俊的又俊,醜的又醜,大家有些害怕,卻也就讓開些路兒。三藏生怕惹事,口中不住只叫:「斯文,斯文。」這時節,卻也大家收斂。轉過金剛殿後,早有一位禪僧走出,卻也威儀不俗。真是:
    面如滿月光,身似菩提樹。
    擁錫袖飄風,芒鞋石頭路。
  三藏見了問訊。那僧即忙還禮道:「師從何來?」三藏道:「弟子陳玄奘,奉東土大唐皇帝之旨,差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寶方,造次奉謁,便借一宿,明日就行。」那僧道:「荒山十方常住,都可隨喜;況長老東土神僧,但得供養,幸甚。」三藏謝了,隨即喚他三人同行。過了迴廊香積,徑入方丈。相見禮畢,分賓主坐定。行者三人,亦垂手坐了。
  話說這時寺中聽說到了東土大唐取經僧人,寺中若大若小,不問長住、掛榻、長老、行童,一一都來參見。茶罷,擺上齋供。這時長老還正開齋念偈,八戒早是要緊,饅頭、素食、粉湯,一攪直下。這時方丈卻也人多,有知識的,讚說三藏威儀;好耍子的,都看八戒吃飯。卻說沙僧眼溜,看見頭底,暗把八戒捏了一把,說道:「斯文。」八戒著忙,急的叫將起來,說道:「斯文斯文,肚裡空空。」沙僧笑道:「二哥,你不曉的。天下多少斯文,若論起肚子裡來,正替你我一般哩。」八戒方才肯住。三藏念了結齋,左右徹了席面,三藏稱謝。
  寺僧問起東土來因,三藏說到古跡,才問布金寺名之由。那僧答曰:「這寺原是舍衛國給孤獨園寺,又名祇園。因是給孤獨長者請佛講經,金磚布地,又易今名。我這寺一望之前,乃是舍衛國。那時給孤獨長者正在舍衛國居住,我荒山原是長者之祗園,因此遂名給孤布金寺。寺後邊還有祗園基址。近年間,若遇時雨滂沱,還淋出金銀珠兒。有造化的,每每拾著。」三藏道:「話不虛傳果是真。」又問道:「才進寶山,見門下兩廊有許多騾馬車擔的行商,為何在此歇宿?」眾僧道:「我這山喚做百腳山。先年且是太平,近因天氣循環,不知怎的,生幾個蜈蚣精,常在路下傷人;雖不至於傷命,其實人不敢走。山下有一座關,喚做雞鳴關。但到雞鳴之時,才敢過去。那些客人因到晚了,惟恐不便,權借荒山一宿,等雞鳴後便行。」三藏道:「我們也等雞鳴後去罷。」師徒們正說處,又見拿上齋來,卻與唐僧等吃畢。
  此時上弦月皎。三藏與行者步月閑行,又見個道人來報道:「我們老師爺要見見中華人物。」三藏急轉身,見一個老和尚,手持竹杖,向前作禮道:「此位就是中華來的師父?」三藏答禮道:「不敢。」老僧稱讚不已,因問:「老師高壽?」三藏道:「虛度四十五年矣。敢問老院主尊壽?」老僧笑道:「比老師痴長一花甲也。」行者道:「今年是一百零五歲了。你看我有多少年紀?」老僧道:「師家貌古神清,況月夜眼花,急看不出來。」敘了一會,又向後廊看看。三藏道:「才說給孤園基址,果在何處?」老僧道:「後門外就是。──快教開門。」但見是一塊空地,還有些碎石疊的牆腳。三藏合掌嘆曰:
    「憶昔檀那須達多,曾將金寶濟貧痾。
    祗園千古留名在,長者何方伴覺羅?」
  他都玩著月,緩緩而行。行近後門外,至臺上,又坐了一坐,忽聞得有啼哭之聲。三藏靜心誠聽,哭的是爺娘不知苦痛之言。他就感觸心酸,不覺淚墮,回問眾僧道:「是甚人在何處悲切?」老僧見問,即命眾僧先回去煎茶。見無人,方才對唐僧、行者下拜。三藏攙起道:「老院主,為何行此禮?」老僧道:「弟子年歲百餘,略通人事,每於禪靜之間,也曾見過幾番景象。若老爺師徒,弟子聊知一二,與他人不同。若言悲切之事,非這位師家明辨不得。」行者道:「你且說,是甚事?」老僧道:「舊年今日,弟子正明性月之時,忽聞一陣風響,就有悲怨之聲。弟子下榻,到祗園基上看處,乃是一個美貌端正之女。我問他:『你是誰家女子?為甚到於此地?』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國國王的公主,因為月下觀花,被風刮來的。』我將他鎖在一間敝空房裡,將那房砌作個監房模樣,門上止留一小孔,僅遞得碗過。當日與眾僧傳道:『是個妖邪,被我綑了。』但我僧家乃慈悲之人,不肯傷他性命。每日與他兩頓粗茶粗飯,吃著度命。那女子也聰明,即解吾意。恐為眾僧點污,就裝風作怪,尿裡眠,屎裡臥。白日家說胡話,呆呆鄧鄧的;到夜靜處,卻思量父母啼哭。我幾番家進城來去打探公主之事,全然無損。故此堅收緊鎖,更不放出。今幸老師來國,萬望到了國中,廣施法力,辨明辨明:一則救拔良善,二則昭顯神通也。」三藏與行者聽罷,切切在心。
  正說處,只見兩個小和尚請吃茶安置,遂而回去。八戒與沙僧在方丈中,突突噥噥的道:「明日要雞鳴走路,此時還不來睡。」行者道:「獃子又說甚麼?」八戒道:「睡了罷,這等夜深,還看甚麼景致?」因此,老僧散去,唐僧就寢。正是那:
    人靜月沉花夢悄,暖風微透壁窗紗。
    銅壺點點看三汲,銀漢明明照九華。
  當夜睡還未久,即聽雞鳴。那前邊行商烘烘皆起,引燈造飯。這長老也喚醒八戒、沙僧,扣馬收拾,行者叫點燈來。那寺僧已先起來,安排茶湯點心,在後候敬。八戒歡喜,吃了一盤饝饝,把行李、馬匹牽出。三藏、行者對眾辭謝。老僧又向行者道:「悲切之事,在心,在心。」行者笑道:「謹領,謹領。我到城中,自能聆音而察理,見貌而辨色也。」那夥行商哄哄嚷嚷的,也一同上了大路。將有寅時,過了雞鳴關。至巳時,方見城垣。真是鐵甕金城,神洲天府。那城:
    虎踞龍蟠形勢高,鳳樓麟閣彩光搖。
    御溝流水如環帶,福地依山插錦標。
    曉日旌旗明輦路,春風簫鼓遍溪橋。
    國王有道衣冠勝,五穀豐登顯俊豪。
  當日入於東市街,眾商各投旅店。他師徒們進城,正走處,有一個會同館驛,三藏等徑入驛內。那驛內管事的即報驛丞道:「外面有四個異樣的和尚,牽一匹白馬進來了。」驛丞聽說有馬,就知是官差的,出廳迎迓。三藏施禮道:「貧僧是東土唐朝欽差靈山大雷音見佛求經的,隨身有關文,入朝照驗。借大人高衙一歇,事畢就行。」驛丞答禮道:「此衙門原設待使客之處,理當款迓。請進,請進。」三藏喜悅,教徒弟們都來相見。那驛丞看見嘴臉醜陋,暗自心驚,不知是人是鬼,戰兢兢的,只得看茶擺齋。三藏見他驚怕,道:「大人勿驚,我等三個徒弟,相貌雖醜,心地俱良。俗謂『面惡人善』,何以懼為?」
  驛丞聞言,方才定了心性,問道:「國師,唐朝在於何方?」三藏道:「在南贍部洲中華之地。」又問:「幾時離家?」三藏道:「貞觀十三年,今已歷過十四載,苦經了些萬水千山,方到此處。」驛丞道:「神僧,神僧!」三藏問道:「上國天年幾何?」驛丞道:「我敝處乃大天竺國,自太祖、太宗傳到今,已五百餘年。現在位的爺爺,愛山水花卉,號做怡宗皇帝,改元靖宴,今已二十八年了。」三藏道:「今日貧僧要去見駕倒換關文,不知可得遇朝?」驛丞道:「好,好,正好。近因國王的公主娘娘年登二十青春,正在十字街頭高結綵樓,拋打繡毬,撞天婚招駙馬。今日正當熱鬧之際,想我國王爺爺還未退朝,若欲倒換關文,趁此時好去。」三藏欣然要走,只見擺上齋來,遂與驛丞、行者等吃了。
  時已過午。三藏道:「我好去了。」行者道:「我保師父去。」八戒道:「我去。」沙僧道:「二哥罷麼,你的嘴臉不見怎的,莫到朝門外裝胖。還教大哥去。」三藏道:「悟淨說得好,獃子粗夯,悟空還有些細膩。」那獃子掬著嘴道:「除了師父,我三個的嘴臉也差不多兒。」三藏卻穿了袈裟,行者拿了引袋同去。只見街坊上士農工商、文人墨客、愚夫俗子,齊咳咳都道:「看拋繡毬去也。」三藏立於道傍,對行者道:「他這裡人物衣冠、宮室器用、言語談吐,也與我大唐一般。我想著我俗家先母也是拋打繡毬,遇舊姻緣,結了夫婦。此處亦有此等風俗。」行者道:「我們也去看看,如何?」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我服色不便,恐有嫌疑。」行者道:「師父,你忘了那給孤布金寺老僧之言?一則去看彩樓,二則去辨真假。似這般忙忙的,那皇帝必聽公主之喜報,那裡視朝理事?且去去來。」三藏聽說,真與行者相隨,見各項人等俱在那裡看打繡毬。呀!那知此去卻是:
    漁翁拋下鉤和線,從今釣出是非來。
  話表那個天竺國王,因愛山水花卉,前年帶后妃公主在御花園,月夜賞玩,惹動一個妖邪,把真公主攝去,他卻變做一個假公主。知得唐僧今年今月今日今時到此,他假借國家之富,搭起彩樓,欲招唐僧為偶,採取元陽真氣,以成太乙上仙。
  正當午時三刻,三藏與行者雜入人叢,行近樓下,那公主才拈香焚起,祝告天地。左右有五七十胭嬌繡女,近侍的捧著繡毬。那樓八窗玲瓏,公主轉睛觀看,見唐僧來得至近,將繡毬取過來,親手拋在唐僧頭上。唐僧著了一驚,把個毘盧帽子打歪,雙手忙扶著那毬。那毬轂轆的滾在他衣袖之內。那樓上齊聲發喊道:「打著個和尚了,打著個和尚了。」噫!十字街頭,那些客商人等濟濟哄哄,都來奔搶繡毬。被行者喝一聲,把牙傞一傞,把腰躬一躬,長了有三丈高的個神威,弄出醜臉。諕得些人跌跌爬爬,不敢相近,霎時人散。行者還現了本像。
  那樓上繡女宮娥並大小太監,都來對唐僧下拜道:「貴人,貴人,請入朝堂賀喜。」三藏急還禮,扶起眾人,回頭埋怨行者道:「你這猴頭,又是撮弄我也。」行者笑道:「繡毬兒打在你頭上,滾在你袖裡,干我何事?埋怨怎麼?」三藏道:「似此怎生區處?」行者道:「師父,你且放心,便入朝見駕,我回驛報與八戒、沙僧等候。若是公主不招你便罷,倒換了關文就行;如必欲招你,你對國王說:『召我徒弟來,我要吩咐他一聲。』那時召我三個入朝,我其間自能辨別真假。此是倚婚降怪之計。」唐僧無已從言,行者轉身回驛。
  那長老被眾宮娥等撮擁至樓前。公主下樓,玉手相攙,同登寶輦,擺開儀從,回轉朝門。早有黃門官先奏道:「萬歲,公主娘娘攙著一個和尚,想是繡毬打著,現在午門外候旨。」那國王見說,心甚不喜,意欲趕退,又不知公主之意何如,只得含情宣入。公主與唐僧遂至金鑾殿下,正是:一對夫妻呼萬歲,兩門邪正拜千秋。禮畢,又宣至殿上,開言問道:「僧人何來,遇朕女拋毬得中?」唐僧俯伏奏道:「貧僧乃南贍部洲大唐皇帝差往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經的。因有長路關文,特來朝王倒換。路過十字街彩樓之下,不期公主娘娘拋繡毬,打在貧僧頭上。貧僧是出家異教之人,怎敢與玉葉金枝為偶?萬望赦貧僧死罪,倒換關文,打發早赴靈山,見佛求經,回我國土,永註陛下之天恩也。」國王道:「你乃東土聖僧,正是『千里姻緣使線牽』。寡人公主,今登二十歲未婚,因擇今日年月日時俱利,所以結綵樓拋毬,以求佳偶。可可的你來拋著,朕雖不喜,卻不知公主之意如何。」那公主叩頭道:「父王,常言『嫁雞逐雞,嫁犬逐犬』。女有誓願在先,結了這毬,告奏天地神明,撞天婚拋打。今日打著聖僧,即是前世之緣,遂得今生之遇,豈敢更移?願招他為駙馬。」國王方喜,即宣欽天監正臺官選擇日期。一壁廂收拾妝奩,又出旨曉諭天下。
  三藏聞言,更不謝恩,只教:「放赦,放赦。」國王道:「這和尚甚不通理。朕以一國之富,招你做駙馬,為何不在此享用,念念只要取經?再若推辭,教錦衣官校推出斬了。」長老諕得魂不附體,只得戰兢兢叩頭啟奏道:「感蒙陛下天恩。但貧僧一行四眾,還有三個徒弟在外,今當領納,只是不曾吩咐得一言。萬望召他到此,倒換關文,教他早去,不誤了西來之意。」國王遂准奏道:「你徒弟在何處?」三藏道:「都在會同館驛。」隨即差官召聖僧徒弟領關文西去,留聖僧在此為駙馬。長老只得起身侍立。有詩為證:
    大丹不漏要三全,苦行難成恨惡緣。
    道在聖傳修在己,善由人積福由天。
    休逞六根多貪欲,頓開一性本來原。
    無愛無思自清淨,管教解脫得超然。
  當時差官至會同館驛,宣召唐僧徒弟不題。
  卻說行者自彩樓下別了唐僧,走兩步,笑兩聲,喜喜歡歡的回驛。八戒、沙僧迎著道:「哥哥,你怎麼那般喜笑?師父如何不見?」行者道:「師父喜了。」八戒道:「還未到地頭,又不曾見佛取得經回,是何來之喜?」行者笑道:「我與師父只走至十字街彩樓之下,可可的被當朝公主拋繡毬打中了師父,師父被些宮娥、綵女、太監推擁至樓前,同公主坐輦入朝,招為駙馬,此非喜而何?」八戒聽說,跌腳搥胸道:「早知我去好來,都是那沙僧憊懶。你不阻我啊,我徑奔彩樓之下,一繡毬打著我老豬,那公主招了我,卻不美哉妙哉?俊刮標致,停當,大家造化耍子兒,何等有趣。」沙僧上前,把他臉上一抹道:「不羞,不羞,好個嘴巴骨子。三錢銀子買個老驢──自誇騎得。要是一繡毬打著你,就連夜燒退送紙也還道遲了,敢惹你這晦氣進門?」八戒道:「你這黑子不知趣。醜自醜,還有些風味。自古道:『 皮肉粗糙,骨格堅強,各有一得可取。』」行者道:「獃子莫胡談,且收拾行李。但恐師父著了急,來叫我們,卻好進朝保護他。」八戒道:「哥哥又說差了。師父做了駙馬,到宮中與皇帝的女兒交歡,又不是爬山踵路,遇怪逢魔,要你保護他怎的?他那樣一把子年紀,豈不知被窩裡之事,要你去扶揝?」行者一把揪住耳朵,掄拳罵道:「你這個淫心不斷的夯貨!說那甚胡話?」
  正吵鬧間,只見驛丞來報道:「聖上有旨,差官來請三位神僧。」八戒道:「端的請我們為何?」驛丞道:「老神僧幸遇公主娘娘打中繡毬,招為駙馬,故此差官來請。」行者道:「差官在那裡?教他進來。」那官看行者施禮,禮畢,不敢仰視,只管暗暗說道:「是鬼,是怪?是雷公,夜叉?」行者道:「那官兒,有話不說,為何沉吟?」那官兒慌得戰戰兢兢的雙手舉著聖旨,口裡亂道:「我公主有請會親,我主公會親有請。」八戒道:「我這裡沒刑具,不打你,你慢慢說,不要怕。」行者道:「莫成道怕你打?怕你那臉嘴。快收拾挑擔,牽馬進朝見師父,議事去也。」這正是:
    路逢狹道難迴避,定教恩愛反為仇。
  畢竟不知見了國王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四回四僧宴樂御花園 一怪空懷情慾喜

  話表孫行者三人隨著宣召官至午門外,黃門官即時傳奏宣進。他三個齊齊站定,更不下拜。國王問道:「那三位是聖僧駙馬之高徒?姓甚名誰?何方居住?因甚事出家?取何經卷?」行者即近前,意欲上殿。傍有護駕的喝道:「不要走,有甚話,立下奏來。」行者笑道:「我們出家人,得一步就進一步。」隨後八戒、沙僧亦俱近前。長老恐他村魯驚駕,便起身叫道:「徒弟啊,陛下問你來因,你即奏上。」行者見他那師父在傍侍立,忍不住大叫一聲道:「陛下輕人輕己。既招我師為駙馬,如何教他侍立?世間稱女夫謂之貴人,豈有貴人不坐之理。」國王聽說,大驚失色,欲退殿,恐失了觀瞻。只得硬著膽,教近侍的取繡墩來,請唐僧坐了。行者才奏道:
    「老孫祖居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父天母地,石裂吾生。曾拜至人,學成大道。復轉仙鄉,嘯聚在洞天福地。下海降龍,登山擒獸。消死名,上生籍,官拜齊天大聖。玩賞瓊樓,喜遊寶閣。會天仙,日日歌歡;居聖境,朝朝快樂。只因亂卻蟠桃宴,大反天宮,被佛擒伏。困壓在五行山下,饑餐鐵彈,渴飲銅汁,五百年未嘗茶飯。幸我師出東土,拜西方,觀音教令脫天災,離大難,皈正在瑜伽門下。舊諱悟空,稱名行者。」
  國王聞得這般名重,慌得下了龍床,走將來,以御手挽定長老道:「駙馬,也是朕之天緣,得遇你這仙姻仙眷。」三藏滿口謝恩,請國王登位。
  復問:「那位是第二高徒?」八戒掬嘴揚威道:
    「老豬先世為人,貪歡愛懶。一生混沌,亂性迷心。未識天高地厚,難明海闊山遙。正在幽閑之際,忽然遇一真人。半句話,解開孽網;兩三言,劈破災門。當時省悟,立地投師,謹修二八之工夫,敬煉三三之前後。行滿飛昇,得超天府。荷蒙玉帝厚恩,官賜天蓬元帥,管押河兵,逍遙漢闕。只因蟠桃酒醉,戲弄嫦娥,謫官銜,遭貶臨凡;錯投胎,托生豬像。住福陵山,造惡無邊。遇觀音,指明善道。皈依佛教,保護唐僧。徑往西天,拜求妙典。法諱悟能,稱為八戒。」
  國王聽言,膽戰心驚,不敢觀覷。這獃子越弄精神,搖著頭,掬著嘴,撐起耳朵,呵呵大笑。三藏又怕驚駕,即叱道:「八戒收斂!」方才叉手拱立,假扭斯文。
  又問:「第三位高徒,因甚皈依?」沙和尚合掌道:
    「老沙原係凡夫,因怕輪迴訪道。雲遊海角,浪蕩天涯。常得衣缽隨身,每煉心神在舍。因此虔誠,得逢仙侶。養就孩兒,配緣姹女。工滿三千,合和四相。超天界,拜玄穹,官授捲簾大將,侍御鳳輦龍車,封號將軍。也為蟠桃會上,失手打破玻璃盞,貶在流沙河,改頭換面,造孽傷生。幸喜菩薩遠遊東土,勸我皈依,等候唐朝佛子,往西天求經果正。從立自新,復修大覺。指河為姓,法諱悟淨,稱名和尚。」
  國王見說,多驚多喜:喜的是女兒招了活佛,驚的是三個實乃妖神。正在驚喜之間,忽有正臺陰陽官奏道:「婚期已定本年本月十二日壬子辰良,周堂通利,宜配婚姻。」國王道:「今日是何日辰?」陰陽官奏:「今日初八,乃戊申之日,猿猴獻果,正宜進賢納事。」國王大喜,即著當駕官打掃御花園館閣樓亭,且請駙馬同三位高徒安歇,待後安排合巹佳筵,著公主匹配。眾等欽遵,國王退朝,多官皆散不題。
  卻說三藏師徒們都到御花園,天色漸晚,擺了素膳。八戒喜道:「這一日也該吃飯了。」管辦人即將素米飯、麵飯等物,整擔挑來。那八戒吃了又添,添了又吃,直吃得撐腸拄腹,方才住手。少頃,又點上燈,設鋪蓋,各自歸寢。
  長老見左右無人,卻恨責行者,怒聲叫道:「悟空,你這猢猻,番番害我。我說只去倒換關文,莫向彩樓前去,你怎麼直要引我去看看?如今看得好麼,卻惹出這般事來,怎生是好?」行者陪笑道:「師父說:『先母也是拋打繡毬,遇舊緣,成其夫婦。』似有慕古之意,老孫才引你去。又想著那個給孤布金寺長老之言,就此檢視真假。適見那皇帝之面,略有些晦暗之色,但只未見公主何如耳。」長老道:「你見公主便怎的?」行者道:「老孫的火眼金睛,但見面,就認得真假善惡,富貴貧窮,卻好施為,辨明邪正。」沙僧與八戒笑道:「哥哥近日又學得會相面了。」行者道:「相面之士,當我孫子罷了。」三藏喝道:「且休調嘴。只是他如今定要招我,果何以處之?」行者道:「且到十二日會喜之時,必定那公主出來參拜父母,等老孫在傍觀看。若還是個真女人,你就做了駙馬,享用國內之榮華也罷。」三藏聞言,越生嗔怒,罵道:「好猢猻!你還害我哩。卻是悟能說的,我們十節兒已上了九節七八分了,你還把熱舌頭鐸我。快早夾著,你休開那臭口;再若無禮,我就念起咒來,教你了當不得。」行者聽說念咒,慌得跪在面前道:「莫念,莫念。若是真女人,待拜堂時,我們一齊大鬧皇宮,領你去也。」
  師徒說話,不覺早已入更。正是:
    沉沉宮漏,廕廕花香。繡戶垂珠箔,閑庭絕火光。鞦韆索冷空留影,羌笛聲殘靜四方。繞屋有花籠月燦,隔空無樹顯星芒。杜鵑啼歇,蝴蝶夢長。銀漢橫天宇,白雲歸故鄉。正是離人情切處,風搖嫩柳更淒涼。
  八戒道:「師父,夜深了,有事明早再議,且睡,且睡。」師徒們果然安歇一宵。
  早又金雞唱曉。國王即登殿設朝。但見:
    宮殿開軒紫氣高,風吹御樂透青霄。
    雲移豹尾旌旗動,日射螭頭玉珮搖。
    香霧細添宮柳綠,露珠微潤苑花嬌。
    山呼舞蹈千官列,海晏河清一統朝。
  眾文武百官朝罷,又宣:「光祿寺安排十二日會喜佳筵。今日且整春罍,請駙馬在御花園中款玩。」吩咐儀制司領三位賢親去會同館少坐,著光祿寺安排三席素宴去彼奉陪。兩處俱著教坊司奏樂,伏侍賞春景,消遲日也。八戒聞得,應聲道:「陛下,我師徒自相會,更無一刻相離。今日既在御花園飲宴,帶我們去耍兩日,好教師父替你家做駙馬;不然,這個買賣生意弄不成。」那國王見他醜陋,說話粗俗,又見他扭頭捏頸,掬嘴巴,搖耳朵,即像有些風氣,猶恐攪破親事,只得依從。便教:「在永鎮華夷閣裡安排二席,我與駙馬同坐。留春亭上安排三席,請三位別坐,恐他師徒們坐次不便。」那獃子才朝上唱個喏,叫聲:「多謝。」各各而退。又傳旨教內宮官排宴,著三宮六院后妃與公主上頭,就為添妝餪子,以待十二日佳配。
  將有巳時前後,那國王排駕,請唐僧都到御花園內觀看。好去處:
    徑鋪彩石,檻鑿雕欄。徑鋪彩石,徑邊石畔長奇葩;檻鑿雕欄,檻外欄中生異卉。夭桃迷翡翠,嫩柳閃黃鸝。步覺幽香來袖滿,行沾清味上衣多。鳳臺龍沼,竹閣松軒。鳳臺之上,吹簫引鳳來儀;龍沼之間,養魚化龍而去。竹閣有詩,費盡推敲裁白雪;松軒文集,考成珠玉註青編。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牡丹亭,薔薇架,疊錦鋪絨;茉藜檻,海棠畦,堆霞砌玉。芍藥異香,蜀葵奇豔。白梨紅杏鬥芳菲,紫蕙金萱爭爛熳。麗春花、木筆花、杜鵑花,夭夭灼灼;含笑花、鳳仙花、玉簪花,戰戰巍巍。一處處紅透胭脂潤,一叢叢芳濃錦繡圍。更喜東風回煖日,滿園嬌媚逞光輝。
  一行君王幾位,觀之良久。早有儀制司官邀請行者三人入留春亭,國王攜唐僧上華夷閣,各自飲宴。那歌舞吹彈,鋪張陳設,真是:
    崢嶸閶闔曙光生,鳳閣龍樓瑞靄橫。
    春色細鋪花草繡,天光遙射錦袍明。
    笙歌繚繞如仙宴,杯斝飛傳玉液清。
    君悅臣歡同玩賞,華夷永鎮世康寧。
  此時長老見那國王敬重,無計可奈,只得勉強隨喜,誠是外喜而內憂也。坐間見壁上掛著四面金屏,屏上畫著春夏秋冬四景,皆有題詠,皆是翰林名士之詩:
  《春景詩》曰:
    周天一氣轉洪鈞,大地熙熙萬象新。
    桃李爭妍花爛熳,燕來畫棟疊香塵。
  《夏景詩》曰:
    薰風拂拂思遲遲,宮院榴葵映日輝。
    玉笛音調驚午夢,芰荷香散到庭幃。
  《秋景詩》曰:
    金井梧桐一葉黃,珠簾不捲夜來霜。
    燕知社日辭巢去,鴈折蘆花過別鄉。
  《冬景詩》曰:
    天雨飛雲暗淡寒,朔風吹雪積千山。
    深宮自有紅爐暖,報道梅開玉滿欄。
  那國王見唐僧恣意看詩,便道:「駙馬喜玩詩中之味,必定善於吟哦。如不吝珠玉,請依韻各和一首如何?」長老是個對景忘情,明心見性之意。見國王欽重,命和前韻,他不覺忽詠一句道:「日暖冰消大地鈞。」國王大喜,即召侍衛官:「取文房四寶,請駙馬和完錄下,俟朕緩緩味之。」長老欣然不辭,舉筆而和:
  和春景詩》曰:
    日暖冰消大地鈞,御園花卉又更新。
    和風膏雨民沾澤,海晏河清絕俗塵。
  和夏景詩》曰:
    斗指南方白晝遲,槐雲榴火鬥光輝。
    黃鸝紫燕啼宮柳,巧轉雙聲入絳幃。
  和秋景詩》曰:
    香飄橘綠與橙黃,松柏青青喜降霜。
    籬菊半開攢錦繡,笙歌韻徹水雲鄉。
  和冬景詩》曰:
    瑞雪初晴氣味寒,奇峰巧石玉團山。
    爐燒獸炭煨酥酪,袖手高歌倚翠欄。
  國王見和大喜,稱唱道:「好個『袖手高歌倚翠欄』!」遂命教坊司以新詩奏樂,盡日而散。
  行者三人在留春亭亦盡受用,各飲了幾杯,也都有些酣意。正欲去尋長老,只見長老已同國王在一閣。八戒獃性發作,應聲叫道:「好快活,好自在,今日也受用這一下了。卻該趁飽兒睡覺去也。」沙僧笑道:「二哥忒沒修養。這氣飽飫,如何睡覺?」八戒道:「你那裡知道,俗語云:『吃了飯兒不挺屍,肚裡沒板脂』哩。」
  唐僧與國王相別,至亭內,嗔責八戒道:「這夯貨,越發村了。這是甚麼去處,只管大呼小叫?倘或惱著國王,卻不被他傷害性命?」八戒道:「沒事,沒事。我們與他親家禮道的,他便不好生怪。常言道:『打不斷的親,罵不斷的鄰。』大家耍子,怕他怎的?」長老叱道,教拿過獃子來,打他二十禪杖。行者果一把揪翻,長老舉杖就打。獃子喊叫道:「駙馬爺爺,饒罪,饒罪。」傍有陪宴官勸住。獃子爬將起來,突突囔囔的道:「好貴人,好駙馬,親還未成,就行起王法來了。」行者侮著他嘴道:「莫胡說,莫胡說,快早睡去。」
  他們又在留春亭住了一宿。到明早,依舊宴樂。
  不覺樂了三四日,正值十二日佳辰。有光祿寺三部各官回奏道:「臣等自八日奉旨,駙馬府已修完,專等妝奩鋪設。合巹宴亦已完備,葷素共五百餘席。」國王心喜,欲請駙馬赴席,忽有內宮官對御前啟奏道:「萬歲,正宮娘娘有請。」國王遂退入內宮,只見那三宮皇后、六院嬪妃,引領著公主,都在昭陽宮談笑。真個是花團錦簇,那一片富麗妖嬈,真勝似天堂月殿,不亞於仙府瑤宮。有喜會佳姻新詞四首為證。
  《喜詞》云:
    喜喜喜,欣然樂矣。結婚姻,恩愛美。巧樣宮妝,嫦娥怎比。龍釵與鳳釵,豔豔飛金縷。櫻唇皓齒朱顏,嬝娜如花輕體。錦重重,五彩叢中;香拂佛,千金隊裡。
  《會詞》云:
    會會會,妖嬈嬌媚。賽毛嬙,欺楚妹。傾國傾城,比花比玉。妝飾更鮮妍,釵環多豔麗。蘭心蕙性清高,粉臉冰肌榮貴。黛眉一線遠山微,窈窕嫣姌攢錦隊。
  《佳詞》云:
    佳佳佳,玉女仙娃。深可愛,實堪誇。異香馥郁,脂粉交加。天臺福地遠,怎似國王家。笑語紛然嬌態,笙歌繚繞喧嘩。花堆錦砌千般美,看遍人間怎若他。
  《姻詞》云:
    姻姻姻,蘭麝香噴。仙子陣,美人群。嬪妃換綵,宮主妝新。雲鬢堆鴉髻,霓裳壓鳳裙。一派仙音嘹喨,兩行朱紫繽紛。當年曾結乘鸞信,今朝幸喜會佳姻。
  卻說國王駕到,那后妃引著公主,並綵女、宮娥,都來迎接。國王喜孜孜,進了昭陽宮坐下。后妃等朝拜畢,國王道:「公主賢女,自初八日結綵拋毬,幸遇聖僧,想是心願已足。各衙門官又能體朕心,各項事俱已完備。今日正是佳期,可早赴合巹之宴,不要錯過時辰。」那公主走近前,倒身下拜,奏道:「父王,乞赦小女萬千之罪,有一言啟奏:這幾日聞得宮官傳說,唐聖僧有三個徒弟,他生得十分醜惡。小女不敢見他,恐見時必生恐懼。萬望父王將他發放出城方好,不致驚傷弱體,反為禍害也。」國王道:「孩兒不說,朕幾乎忘了。果然生得有些醜惡,連日教他在御花園裡留春亭管待。趁今日就上殿,打發他關文,教他出城,卻好會宴。」公主叩頭謝了恩。國王即出駕上殿,傳旨請駙馬共他三位。
  原來那唐僧捏指頭兒算日子,熬至十二日,天未明,就與他三人計較道:「今日卻是十二了,這事如何區處?」行者道:「那國王我已識得他有些晦氣,還未沾身,不為大害。但只不得公主見面,若得出來,老孫一覷,就知真假,方才動作。你只管放心。他如今一定來請,打發我等出城。你自應承莫怕,我閃閃身兒就來,緊緊隨護你也。」
  師徒們正講,果見當駕官同儀制司來請。行者笑道:「去來,去來。必定是與我們送行,好留師父會合。」八戒道:「送行必定有千百兩黃金白銀,我們也好買些人事回去。到我那丈人家,也再會親耍子兒去耶。」沙僧道:「二哥箝著口,休亂說,只憑大哥主張。」
  遂此將行李、馬匹,俱隨那些官到於丹墀下。國王見了,教請行者三位近前道:「汝等將關文拿上來,朕當用寶、花押,交付汝等,外多備盤纏,送你三位早去靈山見佛。若取經回來,還有重謝。留駙馬在此,勿得懸念。」行者稱謝。遂教沙僧取出關文遞上。國王看了,即用了印,押了花字,又取黃金十錠、白金二十錠,聊達親禮。八戒原來財色心重,即去接了。行者朝上唱個喏道:「聒噪,聒噪。」便轉身要走。慌得個三藏一轂轆爬起,扯住行者,咬響牙根道:「你們都不顧我就去了?」行者把手捏著三藏手掌,丟個眼色道:「你在這裡寬懷歡會,我等取了經,回來看你。」那長老似信不信的,不肯放手。多官都看見,以為實是相別而去。早見國王又請駙馬上殿,著多官送三位出城。長老只得放了手上殿。
  行者三人同眾出了朝門,各自相別。八戒道:「我們當真的走哩?」行者不言語,只管走至驛中。驛丞接入,看茶,擺飯。行者對八戒、沙僧道:「你兩個只在此,切莫出頭。但驛丞問甚麼事情,且含糊答應,莫與我說話。我保師父去也。」
  好大聖,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作本身模樣,與八戒、沙僧同在驛內。真身卻幌的跳在半空,變作一個蜜蜂兒。但見:
    翅黃口甜尾利,隨風飄舞顛狂。最能摘蕊與偷香。度柳穿花搖蕩。
    辛苦幾番淘染,飛來飛去空忙。釀成濃美自何嘗。只好留存名狀。
  你看他輕輕的飛入朝中,遠見那唐僧在國王左邊繡墩上坐著,愁眉不展,心存焦燥。徑飛至他毘盧帽上,悄悄的爬及耳邊,叫道:「師父,我來了,切莫憂慮。」這句話只有唐僧聽見,那夥凡人莫想知覺。唐僧聽見,始覺心寬。不一時,宮官來請道:「萬歲,合巹嘉筵已排設在鳷鵲宮中,娘娘與公主俱在宮伺候,專請萬歲同貴人會親也。」國王喜之不盡,即同駙馬進宮而去。正是那:
    邪主愛花花作禍,禪心動念念生愁。
  畢竟不知唐僧在內宮怎生解脫,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五回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陰歸正會靈元

  卻說那唐僧憂憂愁愁,隨著國王至後宮。只聽得鼓樂喧天,隨聞得異香撲鼻。低著頭,不敢仰視。行者暗裡欣然,丁在那毘盧帽頂上,運神光,睜火眼金睛觀看。又只見那兩班綵女,擺列的似蕊宮仙府,勝強似錦帳春風。真個是:
    娉婷嬝娜,玉質冰肌。一雙雙嬌欺楚女,一對對美賽西施。雲髻高盤飛彩鳳,蛾眉微顯遠山低。笙簧雅奏,簫鼓頻吹。宮商角徵羽,抑揚高下齊。清歌妙舞常堪愛,錦砌花團色色怡。
  行者見師父全不動念,暗自裡咂嘴誇稱道:「好和尚,好和尚。身居錦繡心無愛,足步瓊瑤意不迷。」
  少時,皇后、嬪妃簇擁著公主出鳷鵲宮,一齊迎接,都道聲:「我王萬歲,萬萬歲。」慌的個長老戰戰兢兢,莫知所措。行者早已知識,見那公主頭頂上微露出一點妖氛,卻也不十分兇惡。即忙爬近耳朵叫道:「師父,公主是個假的。」長老道:「是假的,卻如何放他現相?」行者道:「使出法身,就此拿他也。」長老道:「不可,不可,恐驚了主駕。且待君、后退散,再使法力。」
  那行者一生性急,那裡容得,大咤一聲,現了本相,趕上前,揪住公主罵道:「好孽畜!你在這裡弄假成真,只在此這等受用,也儘夠了;心尚不足,還要騙我師父,破他的真陽,遂你的淫性哩。」諕得那國王呆呆掙掙,后妃跌跌爬爬,宮娥綵女無一個不東躲西藏,各顧性命。好便似:
    春風蕩蕩,秋氣瀟瀟。春風蕩蕩過園林,千花擺動;秋氣瀟瀟來禁苑,萬葉飄搖。刮折牡丹攲檻下,吹歪芍藥臥欄邊。沼岸芙蓉亂撼,臺基菊蕊鋪堆。海棠無力倒塵埃,玫瑰有香眠野境。春風吹折芰荷楟,冬雪壓歪梅嫩蕊。石榴花瓣,亂落在內院東西;岸柳枝條,斜垂在皇宮南北。好花風雨一宵狂,無數殘紅鋪地錦。
  三藏一發慌了手腳,戰兢兢抱住國王,只叫:「陛下,莫怕,莫怕,此是我頑徒使法力,辨真假也。」
  卻說那妖精見事不諧,掙脫了手,解剝了衣裳,捽捽頭,搖落了釵環首飾。跑到御花園土地廟裡,取出一條碓嘴樣的短棍,急轉身來亂打行者;行者隨即跟來,使鐵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吆吆喝喝,就在花園內鬥起。後卻大顯神通,各駕雲霧,殺在空中。這一場:
    金箍鐵棒有名聲,碓嘴短棍無人識。一個因取真經到此方,一個為愛奇花來住跡。那怪久知唐聖僧,要求配合元精液。舊年攝去真公主,變作人身欽愛惜。今逢大聖認妖氛,救援活命分虛實。短棍行兇著頂丟,鐵棒施威迎面擊。喧喧嚷嚷兩相持,雲霧滿天遮白日。
  他兩個殺在半空賭鬥,嚇得那滿城中百姓心慌,盡朝裡多官膽怕。長老扶著國王,只叫:「休驚,請勸娘娘與眾等莫怕。你公主是個假作真形的,等我徒弟拿住他,方知好歹也。」那些妃子有膽大的,把那衣服、釵環拿與皇后看了,道:「這是公主穿的戴的,今都丟下,精著身子,與那和尚在天上爭打,必定是個妖邪。」此時國王、后妃人等才正了性,望空仰視不題。
  卻說那妖精與大聖鬥經半日,不分勝敗。行者把棒丟起,叫一聲:「變!」就以一變十,以十變百,以百變千,半天裡,好似蛇遊蟒攪,亂打妖邪。妖邪慌了手腳,化道清風,即奔碧空之上逃走。行者念聲咒語,將鐵棒收做一根,縱祥光一直趕來。將近西天門,望見那旌旗閃灼,行者厲聲高叫道:「把天門的,擋住妖精,不要放他走了。」真個那天門上有護國天王帥領著龐、劉、苟、畢四大元帥,各展兵器攔阻。妖邪不能前進,急回頭,使短棍,又與行者相持。
  這大聖掄鐵棒,仔細迎著看時,見那短棍兒一頭奘,一頭細,卻似舂碓臼的杵頭模樣,叱咤一聲,喝道:「孽畜!你拿的是甚麼器械,敢與老孫抵敵?快早降伏,免得這一棒打碎你的天靈。」那妖邪咬著牙道:「你也不知我這兵器,聽我道:
    仙根是段羊脂玉,磨琢成形不計年。
    混沌開時吾已得,洪濛判處我當先。
    源流非比凡間物,本性生來在上天。
    一體金光和四相,五行瑞氣合三元。
    隨吾久住蟾宮內,伴我常居桂殿邊。
    因為愛花垂世境,故來天竺假嬋娟。
    與君共樂無他意,欲配唐僧了宿緣。
    你怎欺心破佳偶,死尋趕戰逞兇頑?
    這般器械名頭大,在你金箍棒子前。
    廣寒宮裡搗藥杵,打人一下命歸泉。」
  行者聞說,呵呵冷笑道:「好孽畜啊!你既住在蟾宮之內,就不知老孫的手段,你還敢在此支吾?快早現相降伏,饒你性命。」那怪道:「我認得你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弼馬溫,理當讓你。但只是破人親事,如殺父母之仇,故此情理不甘,要打你欺天罔上的弼馬溫。」那大聖惱得是「弼馬溫」三字,他聽得此言,心中大怒,舉鐵棒劈面就打;那妖邪掄杵來迎。就於西天門前,發狠相持。這一場:
    金箍棒,搗藥杵,兩般仙器真堪比。那個為結婚姻降世間,這個因保唐僧到這裡。原來是國王沒正經,愛花引得妖邪喜。致使如今恨苦爭,兩家都把頑心起。一衝一撞賭輸贏,劖語劖言齊鬥嘴。藥杵英雄世罕稀,鐵棒神威還更美。金光湛湛幌天門,彩霧輝輝連地里。來往戰經十數回,妖邪力弱難搪抵。
  那妖精與行者又鬥了十數回,見行者的棒勢緊密,料難取勝,虛丟一杵,將身幌一幌,金光萬道,徑奔正南上敗走。大聖隨後追襲。忽至一座大山,妖精按金光,鑽入山洞,寂然不見。又恐他遯身回國,暗害唐僧,他認了這山的規模,返雲頭徑轉國內。
  此時有申時矣。那國王正扯著三藏,戰戰兢兢,只叫:「聖僧救我。」那些嬪妃、皇后也正愴惶,只見大聖自雲端裡落將下來,叫道:「師父,我來也。」三藏道:「悟空立住,不可驚了聖躬。我問你:假公主之事,端的如何?」行者立於鳷鵲宮外,叉手當胸道:「假公主是個妖邪。初時與他打了半日,他戰不過我,化道清風,徑往天門上跑,是我吆喝天神擋住。他現了相,又與我鬥到十數合,又將身化作金光,敗回正南上一座山上。我急追至山,無處尋覓,恐怕他來此害你,特地回顧也。」國王聽說,扯著唐僧問道:「既然假公主是個妖邪,我真公主在於何處?」行者應聲道:「待我拿住假公主,你那真公主自然來也。」那后妃等聞得此言,都解了恐懼,一個個上前拜告道:「望聖僧救得我真公主來,分了明暗,必當重謝。」行者道:「此間不是我們說話處,請陛下與我師出宮上殿,娘娘等各轉回宮,召我師弟八戒、沙僧來保護師父,我卻好去降妖。一則分了內外,二則免我懸掛。謹當辨明,以表我一場心力。」國王依言,感謝不已。遂與唐僧攜手出宮,徑至殿上。眾后妃各各回宮。一壁廂教備素膳,一壁廂召八戒、沙僧。須臾間,二人早至。行者備言前事,教他兩個用心護持。這大聖縱觔斗雲,飛空而去。那殿前多官,一個個望空禮拜不題。
  孫大聖徑至正南方那座山上尋找。原來那妖邪敗了陣,到此山,鑽入窩中,將門兒使石塊擋塞,虛怯怯藏隱不出。行者尋一會,不見動靜,心甚焦惱,捻著訣,念動真言,喚出那山中土地、山神審問。少時,二神至了,叩頭道:「不知,不知,知當遠接,萬望恕罪。」行者道:「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這山叫做甚麼名字?此處有多少妖精?從實說來,饒你罪過。」二神告道:「大聖,此山喚做毛穎山。山中只有三處兔穴,亙古至今,沒甚妖精,乃五環之福地也。大聖要尋妖精,還是西天路上去有。」行者道:「老孫到了西天天竺國,那國王有個公主被個妖精攝去,拋在荒野。他就變做公主模樣,戲哄國王,結綵樓,拋繡毬,欲招駙馬。我保唐僧至其樓下,被他有心打著唐僧,欲為配偶,誘取元陽。是我識破,就於宮中現身捉獲。他就脫了人衣、首飾,使一條短棍,喚名搗藥杵,與我鬥了半日,他就化清風而去。被老孫趕至西天門,又鬥有十數合。他料不能勝,復化金光,逃至此處,如何不見?」
  二神聽說,即引行者去那三窟中尋找。始於山腳下窟邊看處,亦有幾個草兔兒,也驚得走了。尋至絕頂上窟中看時,只見兩塊大石頭,將窟門擋住。土地道:「此間必是妖邪,趕急鑽進去也。」行者即使鐵棒,捎開石塊。那妖邪果藏在裡面,呼的一聲,就跳將出來,舉藥杵來打行者掄起鐵棒架住。諕得那山神倒退,土地忙奔。那妖邪口裡囔囔突突的罵著山神、土地道:「誰教你引著他往這裡來找尋?」他支支撐撐的抵著鐵棒,且戰且退,奔至空中。
  正在危急之際,卻又天色晚了。這行者愈發狠性,下切手,恨不得一棒打殺。忽聽得九霄碧漢之間有人叫道:「大聖,莫動手,莫動手,棍下留情。」行者回頭看時,原來是太陰星君,後帶著姮娥仙子,降彩雲到於當面。慌得行者收了鐵棒,躬身施禮道:「老太陰往那裡去?老孫失迴避了。」太陰道:「與你對敵的這個妖邪,是我廣寒宮搗玄霜仙藥之玉兔也。他私自偷開玉關金鎖,走出宮來,今經一載。我算他目下有傷命之災,特來救他性命。望大聖看老身饒他罷。」行者喏喏連聲,只道:「不敢,不敢。怪道他會使搗藥杵,原來是個玉兔兒。老太陰不知,他攝藏了天竺國王之公主,卻又假合真形,欲破我聖僧師父之元陽,其情其罪,其實何甘?怎麼便可輕恕饒他?」太陰道:「你亦不知,那國王之公主,也不是凡人,原是蟾宮中之素娥。十八年前,他曾把玉兔兒打了一掌,卻就思凡下界,一靈之光,遂投胎於國王正宮皇后之腹,當時得以降生。這玉兔兒懷那一掌之仇,故於舊年私走出宮,拋素娥於荒野。但只是不該欲配唐僧,此罪真不可逭。幸汝留心,識破真假,卻也未曾傷損你師。萬望看我面上,恕他之罪,我收他去也。」行者笑道:「既有這些因果,老孫也不敢抗違。但只是你收了玉兔兒,恐那國王不信,敢煩太陰君同眾仙妹將玉兔兒拿到那廂,對國王明證明證:一則顯老孫之手段,二來說那素娥下降之因由,然後著那國王取素娥公主之身,以見顯報之意也。」
  太陰君信其言,用手指定妖邪,喝道:「那孽畜還不歸正同來。」玉兔兒打個滾,現了原身。真個是:
    缺唇尖齒,長耳稀鬚。團身一塊毛如玉,展足千山蹄若飛。直鼻垂酥,果賽霜華填粉膩;雙睛紅映,猶欺雪上點胭脂。伏在地,白穰穰一堆素練;伸開腰,白鐸鐸一架銀絲。幾番家吸殘清露瑤天曉,搗藥長生玉杵奇。
  那大聖見了,不勝欣喜,踏雲光,向前引導。那太陰君領著眾姮娥仙子,帶著玉兔兒,徑轉天竺國界。此時正黃昏,看看月上。到城邊,聞得譙樓上擂鼓。那國王與唐僧尚在殿內,八戒、沙僧與多官都在階前,方議退朝,只見正南上一片彩霞,光明如晝。眾擡頭看處,又聞得孫大聖厲聲高叫道:「天竺陛下,請出你那皇后、嬪妃看者:這寶幢下乃月宮太陰星君,兩邊的仙妹是月裡嫦娥。這個玉兔兒卻是你家的假公主,今現真相也。」那國王急召皇后、嬪妃與宮娥、綵女等眾朝天禮拜,他和唐僧及多官亦俱望空拜謝。滿城中各家各戶,也無一人不設香案,叩頭念佛。正此觀看處,豬八戒動了慾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與你是舊相識,我和你耍子兒去也。」行者上前,揪著八戒,打了兩掌,罵道:「你這個村潑獃子!此是甚麼去處,敢動淫心?」八戒道:「拉閑散悶耍子而已。」那太陰君令轉仙幢,與眾嫦娥收回玉兔,徑上月宮而去。行者把八戒揪落塵埃。
  這國王在殿上謝了行者,又問前因道:「多感神僧大法力捉了假公主。朕之真公主,卻在何處所也?」行者道:「你那真公主也不是凡胎,就是月宮裡素娥仙子。因十八年前,他將玉兔兒打了一掌,就思凡下界,投胎在你正宮腹內,生下身來。那玉兔兒懷恨前仇,所以於舊年間偷開玉關金鎖走下來,把素娥攝拋荒野,他卻變形哄你。這段因果,是太陰君親口才與我說的。今日既去其假者,明日請御駕去尋其真者。」國王聞說,又心意慚惶,止不住腮邊流淚道:「孩兒,我自幼登基,雖城門也不曾出去,卻教我那裡去尋你也?」行者笑道:「不須煩惱,你公主現在給孤布金寺裡裝風,今且各散,到天明我還你個真公主便是。」眾官又拜伏奏道:「我王且心寬,這幾位神僧乃騰雲駕霧之佛,必知未來過去之因由,明日煩神僧同去一尋,便知端的。」國王依言,即請至留春亭擺齋安歇。此時已近二更。正是那:
    銅壺滴漏月華明,金鐸叮噹風送聲。
    杜宇正啼春去半,落花無路近三更。
    御園寂寞鞦韆影,碧落空浮銀漢橫。
    三市六街無客走,一天星斗夜光晴。
  當夜各寢不題。
  這一夜,國王退了妖氣,陡長精神,至五更三點,復出臨朝。朝畢,命請唐僧四眾,議尋公主。長老隨至,朝上行禮。大聖三人,一同打個問訊。國王欠身道:「昨所云公主孩兒,敢煩神僧為一尋救。」長老道:「貧僧前日自東來,行至天晚,見一座給孤布金寺,特進求宿,幸那寺僧相待。當晚齋罷,步月閑行,行至布金舊園,觀看基址,忽聞悲聲入耳,詢問其由。本寺一老僧,年已百歲之外,他屏退左右,細細的對我說了一遍道:『悲聲者,乃舊年春深時,那老僧正明性月,忽然一陣風生,見一女子擲之於地,那僧問之,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國國王公主,因為夜間玩月觀花,被風刮至於此。」』那老僧多知人禮,即將公主鎖在一間僻靜房中。惟恐本寺頑僧污染,只說是妖精,被他鎖住。公主識得此意,日間胡言亂語,討些茶飯吃了;夜深無人處,思量父母悲啼。那老僧也曾來國打聽幾番,見公主在宮無恙,所以不敢聲言舉奏。因見我徒弟有些神通,那老僧千叮萬囑,教貧僧到此查訪。不期他原是蟾宮玉兔為妖,假合真形,變作公主模樣,他卻又有心要破我元陽。幸虧我徒弟施威顯法,認出真假。今已被太陰星收去。賢公主見在布金寺裝風也。」
  國王見說此詳細,放聲大哭。早驚動三宮六院,都來問及前因,無一人不痛哭者。良久,國王又問:「布金寺離城多遠?」三藏道:「只有六十里路。」國王遂傳旨:「著東西二宮守殿,掌朝太師衛國。朕同正宮皇后帥多官、四神僧,去寺取公主也。」當時擺駕,一行出朝。
  你看那行者就跳在空中,把腰一扭,先到了寺裡。眾僧慌忙跪接道:「老爺去時,與眾步行,今日何從天上下來?」行者笑道:「你那老師在於何處?快叫他出來,排設香案接駕,天竺國王、皇后、多官與我師都來了。」眾僧不解其意,即請出那老僧。老僧見了行者,倒身下拜道:「老爺,公主之事如何?」行者把那假公主拋繡毬,欲配唐僧,並趕捉賭鬥,與太陰星收去玉兔之言,備陳了一遍。那老僧又磕頭拜謝。行者攙起道:「且莫拜,且莫拜。快安排接駕。」眾僧才知後房裡鎖得是個女子,一個個驚驚喜喜,便都設了香案,擺列山門之外,穿了袈裟,撞起鐘鼓等候。
  不多時,聖駕早到。果然是:
    繽紛瑞靄滿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
    虹流千載清河海,電繞長春賽禹湯。
    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潤有餘芳。
    古來長者留遺跡,今喜明君降寶堂。
  國王到於山門之外,只見那眾僧齊齊整整,俯伏接拜;又見孫行者立在中間。國王道:「神僧何先到此?」行者笑道:「老孫把腰略扭一扭兒,就到了。你們怎麼就走這半日?」隨後唐僧等俱到。長老引駕,到於後面房邊,那公主還裝風胡說。老僧跪指道:「此房內就是舊年風吹來的公主娘娘。」國王即令開門。隨即打開鐵鎖,開了門。國王與皇后見了公主,認得形容,不顧穢污,近前一把摟抱道:「我的受苦的兒啊!你怎麼遭這等折磨,在此受罪?」真是父母子女相逢,比他人不同,三人抱頭大哭。哭了一會,敘畢離情,即令取香湯,教公主沐浴更衣,上輦回國。
  行者又對國王拱手道:「老孫還有一事奉上。」國王答禮道:「神僧有事吩咐,朕即從之。」行者道:「他這山,名為百腳山。近來說有蜈蚣成精,黑夜傷人,往來行旅,甚為不便。我思蜈蚣惟雞可以降伏,可選絕大雄雞千隻,撒放山中,除此毒蟲。就將此山名改換改換,賜文一道敕封,就當謝此僧供養公主之恩也。」國王甚喜,領諾。隨差官進城取雞;又改山名為寶華山。仍著工部辦料重修,賜與封號,喚做「敕建寶華山給孤布金寺」;把那老僧封為「報國僧官」,永遠世襲,賜俸三十六石。僧眾謝了恩,送駕回朝。
  公主入宮,各各相見。安排筵宴,與公主釋悶賀喜。后妃母子,復聚首團圞。國王君臣亦共喜,飲宴一宵不題。
  次早,國王傳旨,召丹青圖下聖僧四眾喜容,供養在華夷樓上。又請公主新妝重整,出殿謝唐僧四眾救苦之恩。謝畢,唐僧辭王西去。那國王那裡肯放,大設佳宴,一連吃了五六日,著實好了獃子,盡力放開肚量受用。
  國王見他們拜佛心重,苦留不住,遂取金銀二百錠、寶貝各一盤奉謝。師徒們一毫不受。教擺鑾駕,請老師父登輦,差官遠送。那后妃并臣民人等俱各叩謝不盡。及至前途,又見眾僧叩送,俱不忍相別。行者見送者不肯回去,無已,捻訣,往巽地上吹口仙氣,一陣暗風,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方才得脫身而去。這正是:
    沐淨恩波歸了性,出離金海悟真空。
  畢竟不知前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六回寇員外喜待高僧 唐長老不貪富貴

    色色原無色,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裡何勞說夢。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裡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
  話表唐僧師眾,使法力阻住那布金寺僧。僧見黑風過處,不見他師徒,以為活佛臨凡,磕頭而回不題。
  他師徒們西行,正是春盡夏初時節:
    清和天氣爽,池沼芰荷生。
    梅逐雨餘熟,麥隨風裡成。
    草香花落處,鶯老柳枝輕。
    江燕攜雛習,山雞哺子鳴。
    斗南當日永,萬物顯光明。
  說不盡那朝餐暮宿,轉澗尋波。在那平安路上,行經半月。前邊又見一城垣相近。三藏問道:「徒弟,此又是甚麼去處?」行者道:「不知,不知。」八戒笑道:「這路是你行過的,怎說不知?卻是又有些兒蹺蹊,故意推不認得,捉弄我們哩。」行者道:「這獃子全不察理。這路雖是走過幾遍,那時只在九霄空裡,駕雲而來,駕雲而去,何曾落在此地?事不關心,查他做甚?此所以不知。卻有甚蹺蹊,又捉弄你也?」
  說話間,不覺已至邊前。三藏下馬,過吊橋,徑入門裡長街上,只見廊下坐著兩個老兒敘話。三藏叫:「徒弟,你們在那街心裡站住,低著頭,不要放肆。等我去那廊下,問個地方。」行者果依言立住。長老近前合掌,叫聲:「老施主,貧僧問訊了。」那二老正在那裡閑講閑論,說甚麼興衰得失,誰聖誰賢,當時的英雄事業,而今安在,誠可謂大嘆息。忽聽得道聲問訊,隨答禮道:「長老有何話說?」三藏道:「貧僧乃遠方來拜佛祖的,適到寶方,不知是甚地名。哪裡有向善的人家,化齋一頓?」老者道:「我敝處是銅臺府。府後有一縣,叫做地靈縣。長老若要吃齋,不須募化,過此牌坊,南北街坐西向東的,有一個虎坐門樓,乃是寇員外家,他門前有個『萬僧不阻』之牌。似你這遠方僧,盡著受用。去!去!去!莫打斷我們的話頭。」三藏謝了。轉身對行者道:「此處乃銅臺府地靈縣。那二老道:『過此牌坊南北街,向東虎坐門樓,有個寇員外家,他門前有個「萬僧不阻」之牌。』教我到他家去吃齋哩。」沙僧道:「西方乃佛家之地,真個有齋僧的。此間既是府縣,不必照驗關文,我們去化些齋吃了,就好走路。」
  長老與三人緩步長街,又惹得那市口裡人都驚驚恐恐,猜猜疑疑的,圍繞爭看他們相貌。長老吩咐閉口,只教:「莫放肆,莫放肆。」三人果低著頭,不敢仰視。轉過拐角,果見一條南北大街。
  正行時,見一個虎坐門樓,門裡邊影壁上掛著一面大牌,書著「萬僧不阻」四字。三藏道:「西方佛地,賢者愚者,俱無詐偽。那二老說時,我猶不信,至此果如其言。」八戒村野,就要進去。行者道:「獃子且住,待有人出來,問及何如,方好進去。」沙僧道:「大哥說得有理,恐一時不分內外,惹施主煩惱。」在門口歇下馬匹、行李。
  須臾間,有個蒼頭出來,提著一把秤、一隻籃兒,猛然看見,慌的丟了,倒跑進去報道:「主公,外面有四個異樣僧家來也!」那員外拄著拐,正在天井中閑走,口裡不住的念佛,一聞報道,就丟了拐,出來迎接。見他四眾,也不怕醜惡,只叫:「請進!請進!」三藏謙謙遜遜,一同都入。轉過一條巷子,員外引路,至一座房裡,說道:「此上手房宇,乃管待老爺們的佛堂、經堂、齋堂。下手的,是我弟子老小居住。」三藏稱讚不已。隨取袈裟穿了拜佛,舉步登堂觀看,但見那:
    香雲靉靆,燭焰光輝。滿堂中錦簇花攢,四下裡金鋪彩絢。朱紅架高掛紫金鐘,彩漆檠對設花腔鼓。幾對旛繡成八寶,千尊佛盡戧黃金。古銅爐,古銅瓶;雕漆桌,雕漆盒。古銅爐內,常常不斷沉檀;古銅瓶中,每每蓮花現彩。雕漆桌上五雲鮮,雕漆盒中香瓣積。玻璃盞,淨水澄清;琉璃燈,香油明亮。一聲金磬,響韻虛徐。真個是紅塵不到賽珍樓,家奉佛堂欺上剎。
  長老淨了手,拈了香,叩頭拜畢,卻轉回與員外行禮。員外道:「且住,請到經堂中相見。」又見那:
    方臺豎櫃,玉匣金函。方臺豎櫃,堆積著無數經文;玉匣金函,收貯著許多簡札。彩漆桌上,有紙墨筆硯,都是些精精緻緻的文房;椒粉屏前,有書畫琴棋,盡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輕玉浮金之仙磬,掛一柄披風披月之龍髯。清氣令人神氣爽,齋心自覺道心閑。
  長老到此,正欲行禮,那員外又攙住道:「請寬佛衣。」三藏脫了袈裟。才與長老見了。又請行者三人見了。又叫把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問起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詣寶方謁靈山見佛祖求真經者。聞知尊府敬僧,故此拜見,求一齋就行。」員外面生喜色,笑吟吟的道:「弟子賤名寇洪,字大寬,虛度六十四歲。自四十歲上,許齋萬僧,才做圓滿。今已齋了二十四年,有一簿齋僧的帳目。連日無事,把齋過的僧名算一算,已齋過九千九百九十六員,止少四眾,不得圓滿。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師四位,圓滿萬僧之數。請留尊諱,好歹寬住月餘,待做了圓滿,弟子著轎馬送老師上山。此間到靈山只有八百里路,苦不遠也。」三藏聞言,十分歡喜,都就權且應承不題。
  他那幾個大小家僮,往宅裡搬柴打水,取米麵蔬菜,整治齋供,忽驚動員外媽媽,問道:「是哪裡來的僧,這等上緊?」僮僕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問他起居,他說是東土大唐皇帝差來的,往靈山拜佛爺爺。到我們這裡,不知有多少路程。爹爹說是天降的,吩咐我們快整齋,供養他也。」那老嫗聽說也喜,叫丫鬟:「取衣服來我穿,我也去看看。」僮僕道:「奶奶,只一位看得,那三位看不得,形容醜得很哩。」老嫗道:「汝等不知,但形容醜陋,古怪清奇,必是天人下界。快先去報你爹爹知道。」那僮僕跑至經堂,對員外道:「奶奶來了,要拜見東土老爺哩。」三藏聽見,即起身下座。說不了,老嫗已至堂前。舉目見唐僧相貌軒昂,丰姿英偉。轉面見行者三人模樣非凡,雖知他是天人下界,卻也有幾分悚懼,朝上跪拜。三藏急急還禮道:「有勞菩薩錯敬。」老嫗問員外道:「四位師父,怎不並坐?」八戒掬著嘴道:「我三個是徒弟。」噫!他這一聲,就如深山虎嘯,那媽媽一發害怕。
  正說處,又見一個家僮來報道:「兩個叔叔也來了。」三藏急轉身看時,原來是兩個少年秀才。那秀才走上經堂,對長老倒身下拜。慌得三藏急便還禮。員外上前扯住道:「這是我兩個小兒,喚名寇梁、寇棟,在書房裡讀書方回,來吃午飯,知老師下降,故來拜也。」三藏喜道:「賢哉,賢哉!正是: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在讀書。」二秀才啟上父親道:「這老爺是哪裡來的?」員外笑道:「來路遠哩,南贍部洲東土大唐皇帝欽差到靈山拜佛祖爺爺取經的。」秀才道:「我看《事林廣記》上,蓋天下只有四大部洲。我們這裡叫做西牛賀洲,還有個東勝神洲。想南贍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三藏笑道:「貧僧在路,耽閣的日子多,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萬苦千辛,甚虧我三個徒弟保護。共計一十四遍寒暑,方得至寶方。」秀才聞言,稱獎不盡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僧!」
  說未畢,又有個小的來請道:「齋筵已擺,請老爺進齋。」員外著媽媽與兒子轉宅,他卻陪四眾進齋堂吃齋。那裡鋪設的齊整,但見:
    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裝成的時樣;第二行五盤小菜;第三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盤閑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湯米飯,蒸饅頭,辣辣爨爨熱騰騰,盡皆可口,真足充腸。七八個僮僕往來奔奉,四五個庖丁不住手。
  你看那上湯的上湯,添飯的添飯,一往一來,真如流星趕月。這豬八戒一口一碗,就是風捲殘雲。師徒們盡受用了一頓。長老起身,對員外謝了齋,就欲走路。那員外攔住道:「老師,放心住幾日兒。常言道:『起頭容易結梢難。』只等我做過了圓滿,方敢送程。」三藏見他心誠意懇,沒奈何住了。
  早經過五七遍朝夕,那員外才請了本處應佛僧二十四員,辦做圓滿道場。眾僧們寫作有三四日,選定良辰,開啟佛事。他那裡與大唐的世情一般,卻倒也:
    大揚旛,鋪設金容;齊秉燭,燒香供養。擂鼓敲鐃,吹笙捻管。雲鑼兒,橫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樣。打一回,吹一趟,朗言齊語開經藏。先安土地,次請神將。發了文書,拜了佛像。談一部《孔雀經》,句句消災障;點一架藥師燈,焰焰輝光亮。拜水懺,解冤愆;諷《華嚴》,除誹謗。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門皆一樣。
  如此做了三晝夜,道場已畢。唐僧想著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辭謝。員外道:「老師辭別甚急,想是連日佛事冗忙,多致簡慢,有見怪之意?」三藏道:「深擾尊府,不知何以為報,怎敢言怪?但只當時聖君送我出關,問幾時可回,我就誤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閣,今已十四年矣。取經未知有無,及回又得十二三年,豈不違背聖旨?罪何可當?望老員外讓貧僧前去,待取得經回,再造府久住些時,有何不可?」
  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師父忒也不從人願,不近人情。老員外大家巨富,許下這等齋僧之願,今已圓滿,又況留得至誠,須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這等現成好齋不吃,卻往人家化募。前頭有你甚老爺、老娘家哩?」長老咄的喝了一聲道:「你這夯貨,只知好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是那槽裡吃食,胃裡擦癢的畜生。汝等既要貪此嗔痴,明日等我自家去罷。」行者見師父變了臉,即揪住八戒,著頭打一頓拳,罵道:「獃子不知好歹,惹得師父連我們都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這等不說話還惹人嫌,且又插嘴。」那獃子氣呼呼的立在傍邊,再不敢言。員外見他師徒們生惱,只得滿面陪笑道:「老師莫焦燥,今日且少寬容。待明日我辦些旗鼓,請幾個鄰里親戚,送你們起程。」
  正講處,那老嫗又出來道:「老師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辭。今到幾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嫗道:「這半月算我員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針線錢兒,也願齋老師父半月。」說不了,寇棟兄弟又出來道:「四位老爺,家父齋僧二十餘年,更不曾遇著好人。今幸圓滿,四位下降,誠然是蓬蓽生輝。學生年幼,不知因果,常聞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獻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辭?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錢兒,也指望供養老爺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薩盛情,已不敢領,怎麼又承賢昆玉厚愛?決不敢領。今朝定要起身,萬勿見罪。不然,久違欽限,罪不容誅矣。」那老嫗與二子見他執一不住,便生起惱來道:「好意留他,他這等固執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罷,只管勞叨甚麼?」母子遂抽身進去。
  八戒忍不住口,又對唐僧道:「師父,不要拿過了班兒。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們且住一個月兒,了了他母子的願心也罷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聲,那獃子就自家把嘴打了兩下道:「啐啐啐!說道莫多話,又做聲了!」行者與沙僧赥赥的笑在一邊。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甚麼?」即捻訣,要念緊箍兒咒。慌得個行者跪下道:「師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萬莫念,莫念。」
  員外又見他師徒們漸生煩惱,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師不必吵鬧,準於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經堂,吩咐書辦,寫了百十個簡帖兒,邀請鄰里親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師西行。一壁廂又叫庖人安排餞行的筵宴;一壁廂又叫管辦的做二十對彩旗,覓一班吹鼓手樂人,南來寺裡請一班和尚,東岳觀裡請一班道士,限明日巳時俱要整齊。眾執事領命去訖。
  不多時,天又晚了。吃了晚齋,各歸寢處。但見:
    幾點歸鴉過別村,樓頭鐘鼓遠相聞。
    六街三市人煙靜,萬戶千門燈火昏。
    月皎風清花弄影,銀河慘淡映星辰。
    子規啼處更深矣,天籟無聲大地鈞。
  當夜三四更天氣,各管事的家僮盡皆早起,買辦各項物件。你看那辦筵席的,廚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鬧;請僧道的,兩腳奔波;叫鼓樂的,一身急縱;送簡帖的,東走西跑;備轎馬的,上呼下應。這半夜,直嚷至天明,將巳時前後,各項俱完,也只是有錢不過。
  卻表唐僧師徒們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長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備馬匹。獃子聽說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噥噥,只得將衣缽收拾,找出高肩擔子。沙僧刷洗馬匹,套起鞍轡伺候。行者將九環杖遞在師父手裡,他將通關文牒的引袋兒掛在胸前,只是一齊要走。員外又都請至後面大廠廳內,那裡面又鋪設了筵宴,比齋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見那:
    簾幕高掛,屏圍四繞。正中間掛一幅壽山福海之圖,兩壁廂列四軸春夏秋冬之景。龍文鼎內香飄靄,鵲尾爐中瑞氣生。看盤簇彩,寶妝花色色鮮明;排桌堆金,獅仙糖齊齊擺列。階前鼓舞按宮商,堂上果餚鋪錦繡。素湯素飯甚清奇,香酒香茶多美艷。雖然是百姓之家,卻不亞王侯之宅。只聽得一片歡聲,真個也驚天動地。
  長老正與員外作禮,只見家僮來報:「客俱到了。」卻是那請來的左鄰右舍、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齋公,念佛的善友,一齊都向長老禮拜。拜畢,各各敘坐。只見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邊絃歌酒讌。這一席盛宴,八戒留心,對沙僧道:「兄弟,放懷放量吃些兒,離了寇家,再沒這好豐盛的東西了。」沙僧笑道:「二哥說哪裡話,常言道:『珍饈百味,一飽便休。』只有私房路,哪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濟,不濟。我這一頓盡飽吃了,就是三日也急忙不餓。」行者聽見道:「獃子,莫脹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
  說不了,日將中矣。長老在上舉箸,念《謁齋經》。八戒慌了,拿過添飯來,一口一碗,又丟夠有五六碗,把那饅頭、兒、餅子、燒果,沒好沒歹的滿滿籠了兩袖,才跟師父起身。長老謝了員外,又謝了眾人,一同出門。你看那門外擺著彩旗寶蓋、鼓手樂人,又見那兩班僧道方來。員外笑道:「列位來遲,老師去急,不及奉齋,俟回來謝罷。」眾等讓出道路,擡轎的擡轎,騎馬的騎馬,步行的步行,都讓長老四眾前行。只聞得鼓樂諠天,旗旛蔽日,人煙湊集,車馬駢填,都來看寇員外迎送唐僧。這一場富貴,真賽過珠圍翠繞,誠不亞錦帳藏春。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長亭,又設著簞食壺漿,擎杯把盞,相飲而別。那員外猶不忍捨,噙著淚道:「老師取經回來,是必到舍再住幾日,以了我寇洪之心。」三藏感之不盡,謝之無已道:「我若到靈山,得見佛祖,首表員外之大德。回時定踵門叩謝叩謝。」說說話兒,不覺的又有二三里路,長老懇切拜辭。那員外又放聲大哭而轉。這正是:
    有願齋僧歸妙覺,無緣得見佛如來。
  且不說寇員外送至十里長亭,同眾回家。卻說他師徒四眾,行有四五十里之地,天色將晚。長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著擔,努著嘴道:「放了現成茶飯不吃,清涼瓦屋不住,卻要走甚麼路,像搶喪撞魂的。如今天晚,倘下起雨來,卻如之何?」三藏罵道:「潑孽畜,又來報怨了。常言道:『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待我們有緣拜了佛祖,取得真經,那時回轉大唐,奏過主公,將那御廚裡飯,憑你吃上幾年,脹死你這孽畜,教你做個飽鬼。」那獃子哈哈的暗笑,不敢復言。
  行者舉目遙觀,只見大路傍有幾間房宇,急請師父道:「那裡安歇,那裡安歇。」長老至前,見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舊匾,匾上有落顏色積塵的四個大字,乃「華光行院」。長老下了馬道:「華光菩薩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職,化做五顯靈官。此間必有廟祝。」遂一齊進去,但見廊房俱倒,不見人影。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雲蓋頂,大雨淋漓。沒奈何,卻在那破房之下,揀遮得風雨處,將身躲避。密密寂寂,不敢高聲,恐有妖邪知覺。坐的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咦!真個是:
    泰極還生否,樂處又逢悲。
  畢竟不知天曉向前去還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七回金酬外護遭魔蟄 聖顯幽魂救本原

  且不言唐僧等在華光破屋中苦耐夜雨存身。卻說銅臺府地靈縣城內有夥兇徒,因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家私,無計過活,遂夥了十數人做賊,算道本城哪家是第一個財主,哪家是第二個財主,去打劫些金銀用度。內有一人道:「也不用緝訪,也不須算計,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員外家十分富厚。我們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備,火甲等也不巡邏,就此下手,劫他些貲本,我們再去嫖賭兒耍子,豈不美哉?」眾賊歡喜,齊了心,都帶了短刀、蒺藜、拐子、悶棍、麻繩、火把,冒雨前來,打開寇家大門,吶喊殺入。慌得他家裡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個乾淨:媽媽兒躲在床底;老頭兒閃在門後;寇梁、寇棟與著親的幾個兒女,都戰戰兢兢的四散逃走顧命。那夥賊拿著刀,點著火,將他家箱籠打開,把些金銀寶貝、首飾衣裳、器皿家火,盡情搜劫。那員外割捨不得,拚了命,走出門來,對眾強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夠你用的便罷,還留幾件衣物與我老漢送終。」那眾強人哪容分說,趕上前,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可憐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別世人!眾賊得了手,走出寇家,順城腳做了軟梯,漫城牆一一繫出,冒著雨連夜奔西而去。那寇家僮僕見賊退了,方才出頭。及看時,老員外已死在地下。放聲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眾皆伏屍而哭,悲悲啼啼。
  將四更時,那媽媽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齋供,因為花撲撲的送他,惹出這場災禍,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眾。扶著寇梁道:「兒啊,不須哭了。你老子今日也齋僧,明日也齋僧,豈知今日做圓滿,齋著那一夥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親,怎麼是送命僧?」媽媽道:「賊勢兇勇,殺進房來,我就躲在床下,戰兢兢的留心向燈火處看得明白。你說是誰?點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豬八戒,搬金銀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孫行者。」二子聽言,認了真實道:「母親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將我家門戶牆垣、窗櫺巷道,俱看熟了,財動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復到我家,既劫去財物,又害了父親,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裡遞失狀,坐名告他。」寇棟道:「失狀如何寫?」寇梁道:「就依母親之言。」寫道:
    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和尚劫出金銀去,孫行者打死我父親。
  一家子吵吵鬧鬧,不覺天曉。一壁廂傳請親人,置辦棺木;一壁廂寇梁兄弟,赴府投詞。原來這銅臺府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賢良。少年向雪案攻書,早歲在金鑾對策。常懷忠義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揚青史播千年,龔黃再見;聲振黃堂傳萬古,卓魯重生。
  當時坐了堂,發放了一應事務,即令擡出放告牌。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爺爺,小的們是告強盜得財,殺傷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狀去,看了這般這的,如此如彼,即問道:「昨日有人傳說,你家齋僧圓滿,齋得四眾高僧,乃東土唐朝的羅漢,花撲撲的滿街鼓樂送行,怎麼卻有這般事情?」寇梁等磕頭道:「爺爺,小的父親寇洪,齋僧二十四年。因這四僧遠來,恰足萬僧之數,因此做了圓滿,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將路道、門窗都看熟了。當日送出,當晚復回,乘黑夜風雨,遂明火執杖,殺進房來,劫去金銀財寶、衣服首飾,又將父打死在地。望爺爺與小民做主。」刺史聞言,即點起馬步快手并民壯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執鋒利器械,出西門,一直來趕唐僧四眾。
  卻說他師徒們在那華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曉,方才出門,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強盜當夜打劫了寇家,繫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經天曉,走過華光院西去,有二十里遠近,藏於山凹中,分撥金銀等物。分還未了,忽見唐僧四眾順路而來,眾賊心猶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來了?」眾賊笑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們也是幹這般沒天理的買賣,這些和尚緣路來,又在寇家許久,不知身邊有多少東西,我們索性去截住他,奪了盤纏,搶了白馬湊分,卻不是遂心滿意之事?」眾賊遂持兵器,吶一聲喊,跑上大路,一字兒擺開,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買路錢,饒你性命;牙迸半個『不』字,一刀一個,決不留存。」諕得唐僧在馬上亂戰,沙僧與八戒心慌,對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耐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強徒斷路,誠所謂『禍不單行』也。」行者笑道:「師父莫怕,兄弟勿憂,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抖一抖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當胸道:「列位是做甚麼的?」賊徒喝道:「這廝不知死活,敢來問我。你額顱下沒眼,不認得我是大王爺爺?快將買路錢來,放你過去。」行者聞言,滿面陪笑道:「你原來是剪徑的強盜。」賊徒發狠叫:「殺了。」行者假假的驚恐道:「大王,大王,我是鄉村中的和尚,不會說話,衝撞莫怪,莫怪。若要買路錢,不要問那三個,只消問我。我是個管帳的,凡有經錢、襯錢,哪裡化緣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盡是我管出入。那個騎馬的雖是我的師父,他卻只會念經,不管閑事,財色俱忘,一毫沒有。那個黑臉的是我半路上收的個後生,只會養馬。那個長嘴的是我雇的長工,只會挑擔。你把三個放過去,我將盤纏、衣缽盡情送你。」眾賊皆說:「這個和尚倒是個老實頭兒。既如此,饒了你命,教那三個丟下行李,放他過去。」行者回頭使個眼色,沙僧就丟了行李擔子,與師父牽著馬,同八戒往西徑走。
  行者低頭打開包袱,就地撾把塵土,往上一灑,念個咒語,乃是個定身之法;喝一聲:「住!」那夥賊共有三十來名,一個個咬著牙,睜著眼,撒著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語,不得動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師父,回來,回來。」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師兄供出我們來了。他身上又無錢財,包裡又無金銀,必定是叫師父要馬哩。叫我們是剝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亂說。大哥是個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這幾個毛賊?他那裡招呼,必有話說,快回去看看。」長老聽言,欣然轉馬,回至邊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來也?」行者道:「你們看這些賊是怎的說?」八戒近前推著他,叫道:「強盜,你怎的不動彈了?」那賊渾然無知,不言不語。八戒道:「好的痴啞了。」行者笑道:「是老孫使個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麼連聲也不做?」行者道:「師父請下馬坐著。常言道:『只有錯捉,沒有錯放。』兄弟,你們把賊都扳翻倒綑了,教他供一個供狀,看他是個雛兒強盜,把勢強盜。」沙僧道:「沒繩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三十條繩索。一齊下手,把賊扳翻,都四馬攢蹄綑住。卻又念念解咒,那夥賊漸漸甦醒。
  行者請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執兵器喝道:「毛賊!你們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幾年買賣?打劫了有多少東西?可曾殺傷人口?還是初犯,卻是二犯、三犯?」眾賊開口道:「爺爺饒命。」行者道:「莫叫喚,從實供來。」眾賊道:「老爺,我們不是久慣做賊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賭錢、宿娼頑耍,將父祖家業,盡花費了,一向無幹,又無錢用。訪知銅臺府城中寇員外家貲財豪富,昨日合夥,當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銀服飾,在這路北下山凹裡正自分贓,忽見老爺們來,內中有認得是寇員外送行的,必定身邊有物;又見行李沉重,白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來邀截。豈知老爺有大神通法力,將我們困住。萬望老爺慈悲,收去那劫的財物,饒了我們性命也。」
  三藏聽說是寇家劫的財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災厄?」行者笑道:「只為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著我們,奪下他這許多金銀服飾。」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為報,不如將此財物護送他家,卻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裡取將那些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著自己行李。行者欲將這夥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只得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那夥賊鬆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荒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將財物送還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為證。詩曰:
    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
    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著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夥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沙僧道:「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說不了,眾兵卒至邊前,撒開個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東西,還在這裡搖擺哩。」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綑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綑了。穿上杠子,兩個擡一個,趕著馬,奪了擔,徑轉府城。只見那:
    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眾官兵攢擁扛擡,須臾間,拿到城裡,徑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捕獲強盜來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檢看了賊贓,當叫寇家領去。卻將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向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些設法屣看門路,打家劫舍之賊。」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賊,決不敢假,隨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只因寇員外家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家的財物,因送還寇家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為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刺史道:「你這廝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只是你四眾?你看,寇梁遞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三藏聞言,一似大海吞舟,魂飛魄喪。叫:「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辨?」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辨何為?」刺史道:「正是啊,贓證現存,還敢抵賴?」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他一箍,然後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見那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燈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只打我,與他們無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聞言,就教先箍起這個來。皂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
  卻又換索子再結時,只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拷問。」刑房吏遂將唐僧四眾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將自己行李擔進隨身。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麼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裡邊沒狗叫,倒好耍子。」可憐把四眾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只得開言道:「悟空,隨你罷。」
  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眾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只見幾層油紙包裹著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只見:
    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
    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
  眾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子提審,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夥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眾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眾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著。」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眾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著,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者,蓋為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簷瓦縫裡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徑飛向寇家門首,只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只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著家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著的有利,做著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家私。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嘆,可嘆!」
  行者一一聽之,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家,只見那堂屋裡已停著棺材,材頭邊點著燈,擺列著香燭花果,媽媽在傍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婦拿兩盞飯兒供獻。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諕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只叫:「爹爹!嚛嚛嚛……」那媽媽子膽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行者學著那員外的聲音道:「我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只叫:「爹爹!嚛嚛嚛……」媽媽子硬著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差鬼使押將來家與你們講話的。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陷害無辜。」那媽媽子聽見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啊!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哪些枉口誑舌,害甚麼無辜?」行者喝道:「有個甚麼『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只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將財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捏失狀,著兒子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寧,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家,教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攪鬧一月,將合家老幼並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只求存歿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家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徑又飛至刺史住宅裡面,低頭觀看,那房內裡已有燈光,見刺史已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看時,只見中間後壁掛著一軸畫兒,是一個官兒騎著一匹點子馬,有幾個從人打著一把青傘,搴著一張校床,更不識是甚麼故事。行者就丁在中間。忽然那刺史自房裡出來,彎著腰梳洗。行者猛的裡咳嗽一聲,把刺史諕得慌慌張張,走入房內。梳洗畢,穿了大衣,即出來對著畫兒焚香禱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姪姜坤三,蒙祖上德廕,忝中甲科,今叨受銅臺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絕,為何今日發聲?切勿為邪為祟,恐諕家眾。」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爺的神子。」卻就綽著經兒叫道:「坤三賢姪,你做官雖承祖廕,一向清廉,怎的昨日無知,把四個聖僧當賊,不審來音,囚於禁內?那獄神、土地、城隍不安,報與閻君,閻君差鬼使押我來對你說,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陰司折證也。」刺史聽說,心中悚懼道:「大爺請回,小姪升堂,當就釋放。」行者道:「既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回話。」刺史復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發白。及飛到地靈縣,又見那合縣官卻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個大法身,從空裡伸下一隻腳來,把個縣堂屣滿。口中叫道:「眾官聽著:我乃玉帝差來的浪蕩遊神,說你這府監裡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諸神不安,教我傳說,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來一腳,先踢死合府縣官,後屣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為灰燼。」概縣官吏人等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道:「上聖請回。我們如今進府,稟上府尊,即教放出。千萬莫動腳,驚諕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變做個蜢蟲兒,從監房瓦縫兒飛入,依舊鑽在轄床中間睡著。
  卻說那刺史升堂,才擡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門叫喊。刺史著令進來。二人將解狀遞上。刺史見了,發怒道:「你昨日遞了失狀,就與你拿了賊來,你又領了贓去,怎麼今日又來遞解狀?」二人滴淚道:「老爺,昨夜小的父親顯魂道:『唐朝聖僧,原將賊徒拿住,奪獲財物,放了賊去,好意將財物送還我家報恩,怎麼反將他當賊,拿在獄中受苦?獄中土地、城隍不安,報了閻王,閻王差鬼使押解我來教你赴府再告,釋放唐僧,庶免災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刺史聽他說了這話,卻暗想道:「他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猶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麼今夜也來顯魂,教我審放?看起來必是冤枉。」
  正忖度間,只見那地靈縣知縣等官急急跑上堂,亂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適才玉帝差浪蕩遊神下界,教你快放獄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少遲延,就要踢殺我等官員,還要把城池連百姓都踏為灰燼。」刺史又大驚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提出。當時開了監門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俱已幹辦停當。上堂切不可下跪,他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卻等我問他要行李、要馬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你看。」
  說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縣並府縣大小官員一見,都下來迎接道:「聖僧昨日來時,一則接上司忙迫,二則又見了所獲之贓,未及細問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將前情細陳了一遍。眾官滿口認稱,都道:「錯了,錯了。莫怪,莫怪。」又問獄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的白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獄中人得了,快快還我。今日卻該我拷較你們了:枉拿平人做賊,你們該個甚罪?」府縣官見他作惡,無一個不怕,即便叫收馬的牽馬來,收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個個逞兇,眾官只以寇家遮飾。三藏勸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們且到寇家去,一則吊問,二來與他對證對證,看是何人見我做賊?」行者道:「說得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來,看是哪個打他?」
  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一擁而出。那些府縣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諕得那寇梁兄弟在門前不住的磕頭,接進廳。只見他孝堂之中,一家兒都在孝幔裡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誑語栽害平人的媽媽子且莫哭,等老孫叫你老公來,看他說是哪個打死的,羞他一羞。」眾官員只道孫行者說的是笑話。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等我去了就來。」好大聖,跳出門,望空就起。只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眾等方才認得是個騰雲駕霧之仙,起死回生之聖,這裡一一焚香禮拜不題。
  那大聖一路觔斗雲,直至幽冥地界,徑撞入森羅殿上。慌得那:
    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攲側,萬疊刀山盡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
十閻王接下大聖,相見了,問及何來何幹。行者道:「銅臺府地靈縣齋僧的寇洪之鬼,是哪個收了?快點查來與我。」十閻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著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見地藏也。」行者即別了,徑至翠雲宮見地藏王菩薩。菩薩與他禮畢,具言前事。菩薩喜道:「寇洪陽壽,止該卦數命終,不染床蓆,棄世而去。我因他齋僧,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的案長。既大聖來取,我再延他陽壽一紀,教他跟大聖去。」金衣童子遂領出寇洪。寇洪見了行者,聲聲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強盜踢死,此乃陰司地藏王菩薩之處。我老孫特來取你到陽世間對明此事。既蒙菩薩放回,又延你陽壽一紀,待十二年之後,你再來也。」那員外頂禮不盡。
  行者謝辭了菩薩,將他吹化為氣,掉於衣袖之間,同去幽府,復返陽間。駕雲頭,到了寇家,即喚八戒捎開材蓋,把他魂靈兒推付本身。須臾間,透出氣來活了。那員外爬出材來,對唐僧四眾磕頭道:「師父,師父,寇洪死於非命,蒙師父至陰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謝不已。及回頭,見各官羅列,即又磕頭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兒子始初遞失狀,坐名告了聖僧,我即差人捕獲。不期聖僧路遇殺劫你家之賊,奪取財物,送還你家。是我下人誤捉,未得詳審,當送監禁。今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亦來家訴告,縣中又蒙浪蕩遊神下界,一時就有這許多顯應,所以放出聖僧。聖僧卻又去救活你也。」那員外跪道:「老爹,其實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劫去家私。是我難捨,向賊理說,不期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何干?」叫過妻子來,「是誰人踢死,你等輒敢妄告?請老爹定罪。」當時一家老小只是磕頭。刺史寬恩,免其罪過。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厚恩。個個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掛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決不肯住。卻又請親友,辦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這正是:
    地闢能存凶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
    逍遙穩步如來徑,只到靈山極樂門。
  畢竟不知見佛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八回猿熟馬馴方脫殼 功成行滿見真如

  話表寇員外既得回生,復整理了幢旛鼓樂,僧道親友,依舊送行不題。
  卻說唐僧四眾上了大路,果然西方佛地,與他處不同:見了些琪花瑤草,古柏蒼松;所過地方,家家向善,戶戶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見林間客誦經。
  師徒們夜宿曉行,又經有六七日,忽見一帶高樓,幾層傑閣。真個是:
    沖天百尺,聳漢凌空。低頭觀落日,引手摘飛星。豁達窗軒吞宇宙,嵯峨棟宇接雲屏。黃鶴信來秋樹老,彩鸞書到晚風清。此乃是靈宮寶闕,琳館珠庭。真堂談道,宇宙傳經。花向春來美,松臨雨過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鳳儀翔萬感靈。
  三藏舉鞭遙指道:「悟空,好去處耶。」行者道:「師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像處,倒強要下拜;今日到了這真境界,真佛像處,倒還不下馬,是怎的說?」三藏聞言,慌得翻身跳下來,已到了那樓閣門首。只見一個道童斜立在山門之前,應聲叫道:「那來者莫非東土取經人麼?」長老急整衣,擡頭觀看。見他:
    身披錦衣,手搖玉麈。身披錦衣,寶閣瑤池常赴宴;手搖玉麈,丹臺紫府每揮塵。肘懸仙籙,足踏履鞋。飄然真羽士,秀麗實奇哉。煉就長生居勝境,修成永壽脫塵埃。聖僧不識靈山客,當年金頂大仙來。
  孫大聖認得他,即叫:「師父,此乃是靈山腳下玉真觀金頂大仙,他來接我們哩。」三藏方才醒悟,進前施禮。大仙笑道:「聖僧今年才到,我被觀音菩薩哄了。他十年前領佛金旨,向東土尋取經人,原說二三年就到我處。我年年等候,渺無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三藏合掌道:「有勞大仙盛意,感激,感激。」遂此四眾牽馬挑擔,同入觀裡。卻又與大仙一一相見。即命看茶擺齋。又叫小童兒燒香湯與聖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正是那:
    功滿行完宜沐浴,煉馴本性合天真。
    千辛萬苦今方息,九戒三皈始自新。
    魔盡果然登佛地,災消故得見沙門。
    洗塵滌垢全無染,反本還原不壞身。
  師徒們沐浴了,不覺天色將晚,就於玉真觀安歇。
  次早,唐僧換了衣服,披上錦襴袈裟,戴了毘盧帽,手持錫杖,登堂拜辭大仙。大仙笑道:「昨日襤褸,今日鮮明,睹此相,真佛子也。」三藏拜別就行。大仙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孫認得路。」大仙道:「你認得的是雲路,聖僧還未登雲路,當從本路而行。」行者道:「這個講得是。老孫雖走了幾遭,只是雲來雲去,實不曾踏著此地。既有本路,還煩你送送。我師父拜佛心重,幸勿遲疑。」那大仙笑吟吟,攜著唐僧手,接引旃壇上法門。原來這條路不出山門,就自觀宇中堂,穿出後門便是。大仙指著靈山道:「聖僧,你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藹千重的,就是靈鷲高峰,佛祖之聖境也。」唐僧見了就拜。行者笑道:「師父,還不到拜處哩。常言道:『望山走倒馬。』離此鎮還有許遠,如何就拜?若拜到頂上,得多少頭磕是?」大仙道:「聖僧,你與大聖、天蓬、捲簾四位已到福地,望見靈山,我回去也。」三藏遂拜辭而去。
  大聖引著唐僧等,徐徐緩步,登了靈山。不上五六里,見了一道活水,響潺潺滾浪飛流,約有八九里寬闊,四無人跡。三藏心驚道:「悟空,這路來得差了,敢莫大仙錯指了?此水這般寬闊,這般洶湧,又不見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道:「不差,你看那壁廂不是一座大橋?要從那橋上行過去,方成正果哩。」長老等又近前看時,橋邊有一扁,扁上有「凌雲渡」三字,原來是一根獨木橋。正是:
    遠看橫空如玉棟,近觀斷水一枯槎。
    維河架海還容易,獨木單梁人怎蹅?
    萬丈虹霓平臥影,千尋白練接天涯。
    十分細滑渾難渡,除是神仙步彩霞。
  三藏心驚膽戰道:「悟空,這橋不是人走的,我們別尋路徑去來。」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八戒慌了道:「這是路?那個敢走?水面又寬,波浪又湧,獨獨一根木頭,又細又滑,怎生動腳?」行者道:「你都站下,等老孫走個兒你看。」
  好大聖,拽開步,跳上獨木橋,搖搖擺擺,須臾跑將過去,在那邊招呼道:「過來,過來。」唐僧搖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難難難。」行者又從那邊跑過來,拉著八戒道:「獃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臥倒在地道:「滑滑滑,走不得,你饒我罷,讓我駕風霧過去。」行者按住道:「這是甚麼去處,許你駕風霧?必須從此橋上走過,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啊,佛做不成也罷,實是走不得。」他兩個在那橋邊扯扯拉拉的耍鬥,沙僧走去勸解,才撒脫了手。
  三藏回頭,忽見那下溜中有一人撐一隻船來,叫道:「上渡,上渡。」長老大喜道:「徒弟,休得亂頑。那裡有隻渡船兒來了。」他三個跳起來站定,同眼觀看,那船兒來得至近,原來是一隻無底的船兒。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認得是接引佛祖,又稱為南無寶幢光王佛。行者卻不題破,只管叫:「這裡來,撐攏來。」霎時撐近岸邊,又叫:「上渡,上渡。」三藏見了,又心驚道:「你這無底的破船兒如何渡人?」佛祖道:「我這船:
    鴻濛初判有聲名,幸我撐來不變更。
    有浪有風還自穩,無終無始樂昇平。
    六塵不染能歸一,萬劫安然自在行。
    無底船兒難過海,今來古往渡群生。」
  孫大聖合掌稱謝道:「承盛意,接引吾師。──師父,上船去。他這船兒雖是無底卻穩,縱有風浪也不得翻。」長老還自驚疑,行者扠著膊子,往上一推。那師父踏不住腳,轂轆的跌在水裡,早被撐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師父還抖衣服,垛鞋腳,抱怨行者。行者卻引沙僧、八戒,牽馬挑擔,也上了船,都立在之上。那佛祖輕輕用力撐開,只見上溜頭泱下一個死屍。長老見了大驚。行者笑道:「師父莫怕。那個原來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著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撐船的打著號子,也說:「那是你,可賀,可賀。」他們三人也一齊聲相和。撐著船,不一時,穩穩當當的過了凌雲仙渡。三藏才轉身,輕輕的跳上彼岸。有詩為證。詩曰:
    脫卻胎胞骨肉身,相親相愛是元神。
    今朝行滿方成佛,洗淨當年六六塵。
  此誠所謂廣大智慧,登彼岸無極之法。
  四眾上岸回頭,連無底船兒卻不知去向。行者方說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急轉身,反謝了三個徒弟。行者道:「兩不相謝,彼此皆扶持也。我等虧師父解脫,借門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師父也賴我等保護,秉教伽持,喜脫了凡胎。師父,你看這面前花草松篁、鸞鳳鶴鹿之勝境,比那妖邪顯化之處,孰美孰惡?何善何兇?」三藏稱謝不已。一個個身輕體快,步上靈山。早見那雷音古剎:
    頂摩霄漢中,根接須彌脈。巧峰排列,怪石參差。懸崖下瑤草琪花,曲徑傍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卻似火燒金;白鶴棲松立枝頭,渾如煙捧玉。彩鳳雙雙,青鸞對對。彩鳳雙雙,向日一鳴天下瑞;青鸞對對,迎風耀舞世間稀。又見那黃森森金瓦疊鴛鴦,明幌幌花磚鋪瑪瑙。東一行,西一行,盡都是蕊宮珠闕;南一帶,北一帶,看不了寶閣珍樓。天王殿上放霞光,護法堂前噴紫焰。浮屠塔顯,優缽花香。正是地勝疑天別,雲閑覺晝長。紅塵不到諸緣盡,萬劫無虧大法堂。
  師徒們逍逍遙遙,走上靈山之頂。又見青松林下列優婆,翠柏叢中排善士。長老就便施禮,慌得那優婆塞、優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道:「聖僧且休行禮,待見了牟尼,卻來相敘。」行者笑道:「早哩,早哩,且去拜上位者。」
  那長老手舞足蹈,隨著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門之外。那廂有四大金剛迎住道:「聖僧來耶?」三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答畢,就欲進門。金剛道:「聖僧少待,容稟過再進。」那金剛著一個轉山門報與二門上四大金剛,說唐僧到了;二門上又傳入三門上,說唐僧到了。三山門內原是打供的神僧,聞得唐僧到時,急至大雄殿下,報與如來至尊釋迦牟尼文佛說:「唐朝聖僧,到於寶山,取經來了。」佛爺爺大喜。即召聚八菩薩、四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十一大曜、十八伽藍,兩行排列。卻傳金旨,召唐僧進。那裡邊一層一節,欽依佛旨,叫:「聖僧進來。」這唐僧循規蹈矩,同悟空、悟能、悟淨,牽馬挑擔,徑入山門。正是:
    當年奮志奉欽差,領牒辭王出玉階。
    清曉登山迎霧露,黃昏枕石臥雲霾。
    挑禪遠步三千水,飛錫長行萬里崖。
    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見如來。
  四眾到大雄寶殿殿前,對如來倒身下拜。拜罷,又向左右再拜。各各三匝已遍,復向佛祖長跪,將通關文牒奉上。如來一一看了,還遞與三藏。三藏頫顖作禮,啟上道:「弟子玄奘,奉東土大唐皇帝旨意,遙詣寶山,拜求真經,以濟眾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賜回國。」如來方開憐憫之口,大發慈悲之心,對三藏言曰:「你那東土乃南贍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穀;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殺牲: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所以永墮幽冥,受那許多碓搗磨舂之苦,變化畜類。有那許多披毛頂角之形,將身還債,將肉飼人。其永墮阿鼻,不得超昇者,皆此之故也。雖有孔氏在彼立下仁義禮智之教,帝王相繼,治有徒流絞斬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縱無忌之輩何耶!我今有經三藏,可以超脫苦惱,解釋災愆。三藏:有法一藏,談天;有論一藏,說地;有經一藏,度鬼。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徑,正善之門。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鳥獸、花木、器用、人事,無般不載。汝等遠來,待要全付與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強,毀謗真言,不識我沙門之奧旨。」叫:「阿儺、伽葉,你兩個引他四眾到珍樓之下,先將齋食待他。齋罷,開了寶閣,將我那三藏經中,三十五部之內,各檢幾卷與他,教他傳流東土,永注洪恩。」
  二尊者即奉佛旨,將他四眾領至樓下。看不盡那奇珍異寶,擺列無窮。只見那設供的諸神鋪排齋宴,並皆是仙品、仙餚、仙茶、仙果,珍饈百味,與凡世不同。師徒們頂禮了佛恩,隨心享用。其實是:
    寶焰金光映目明,異香奇品更微精。
    千層金閣無窮麗,一派仙音入耳清。
    素味仙花人罕見,香茶異食得長生。
    向來受盡千般苦,今日榮華喜道成。
  這番造化了八戒,便宜了沙僧。佛祖處正壽長生,脫胎換骨之饌,儘著他受用。二尊者陪奉四眾餐畢,卻入寶閣,開門登看。那廂有霞光瑞氣,籠罩千重;彩霧祥雲,遮漫萬道。經櫃上,寶篋外,都貼了紅簽,楷書著經卷名目。乃是:
    《涅槃經》一部 ………………… 七百四十八卷
    《菩薩經》一部 ………………… 一千二十一卷
    《虛空藏經》一部 ……………………… 四百卷
    《首楞嚴經》一部 ………………… 一百一十卷
    《恩意經大集》一部 …………………… 五十卷
    《決定經》一部 …………………… 一百四十卷
    《寶藏經》一部 ……………………… 四十五卷
    《華嚴經》一部 ………………………… 五百卷
    《禮真如經》一部 ……………………… 九十卷
    《大般若經》一部 ……………… 九百一十六卷
    《光明經》一部 ………………………… 三百卷
    《未曾有經》一部 …………… 一千一百一十卷
    《維摩經》一部 …………………… 一百七十卷
    《三論別經》一部 ………………… 二百七十卷
    《金剛經》一部 ………………………… 一百卷
    《正法論經》一部 ………………… 一百二十卷
    《佛本行經》一部 ……………………… 八百卷
    《五龍經》一部 ……………………… 三十二卷
    《菩薩戒經》一部 ……………… 一百一十六卷
    《大集經》一部 …………………… 一百三十卷
    《摩竭經》一部 …………………… 三百五十卷
    《法華經》一部 ………………………… 一百卷
    《瑜伽經》一部 ………………………… 一百卷
    《寶常經》一部 …………………… 二百二十卷
    《西天論經》一部 ………………… 一百三十卷
    《僧祇經》一部 ………………… 一百五十七卷
    《佛國雜經》一部 …………… 一千九百五十卷
    《起信論經》一部 ……………………… 一千卷
    《大智度經》一部 ………………… 一千八十卷
    《寶威經》一部 ……………… 一千二百八十卷
    《本閣經》一部 …………………… 八百五十卷
    《正律文經》一部 ……………………… 二百卷
    《大孔雀經》一部 ………………… 二百二十卷
    《維識論經》一部 ……………………… 一百卷
    《具舍論經》一部 ……………………… 二百卷
  阿儺、伽葉引唐僧看遍經名,對唐僧道:「聖僧東土到此,有些甚麼人事送我們?快拿出來,好傳經與你去。」三藏聞言道:「弟子玄奘,來路迢遙,不曾備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傳經繼世,後人當餓死矣。」行者見他講口扭捏,不肯傳經,他忍不住叫噪道:「師父,我們去告如來,教他自家來把經與老孫也。」阿儺道:「莫嚷,此是甚麼去處,你還撒野放刁?到這邊來接著經。」八戒、沙僧耐住了性子,勸住了行者,轉身來接,一卷卷收在包裡,馱在馬上,又綑了兩擔,八戒與沙僧挑著,卻來寶座前叩頭,謝了如來,一直出門。逢一位佛祖,拜兩拜;見一尊菩薩,拜兩拜。又到大門,拜了比丘僧、尼,優婆夷、塞,一一相辭,下山奔路不題。
  卻說那寶閣上有一尊燃燈古佛,他在閣上暗暗的聽著那傳經之事,心中甚明:原是阿儺、伽葉將無字之經傳去。卻自笑云:「東土眾僧愚迷,不識無字之經,卻不枉費了聖僧這場跋涉?」問:「座邊有誰在此?」只見白雄尊者閃出。古佛分付道:「你可作起神威,飛星趕上唐僧,把那無字之經奪了,教他再來求取有字真經。」白雄尊者即駕狂風,滾離了雷音寺山門之外,大作神威。那陣好風,真個是:
    佛前勇士,不比巽二風神;仙竅怒號,遠賽吹噓少女。這一陣,魚龍皆失穴,江海逆波濤。玄猿捧果難來獻,黃鶴回雲找舊巢。丹鳳清音鳴不美,錦雞喔運叫聲嘈。青松枝折,優缽花飄。翠竹竿竿倒,金蓮朵朵搖。鐘聲遠送三千里,經韻輕飛萬壑高。崖下奇花殘美色,路傍瑤草偃鮮苗。彩鸞難舞翅,白鹿躲山崖。蕩蕩異香漫宇宙,清清風氣徹雲霄。
  那唐長老正行間,忽聞香風滾滾,只道是佛祖之禎祥,未曾隄防。又聞得響一聲,半空中伸下一隻手來,將馬馱的經輕輕搶去。諕得個三藏搥胸叫喚,八戒滾地來追,沙和尚護守著經擔,孫行者急趕去如飛。那白雄尊者,見行者趕得將近,恐他棒頭上沒眼,一時間不分好歹,打傷身體,即將經包捽碎,拋落塵埃。行者見經包破落,又被香風吹得飄零,卻就按下雲頭顧經,不去追趕。那白雄尊者收風斂霧,回報古佛不題。
  八戒去追趕,見經本落下,遂與行者收拾,背著來見唐僧。唐僧滿眼垂淚道:「徒弟呀,這個極樂世界,也還有兇魔欺害。」沙僧接了抱著的散經,打開看時,原來雪白,並無半點字跡。慌忙遞與三藏道:「師父,這一卷沒字。」行者又打開一卷看時,也無字。八戒打開一卷,也無字。三藏叫:「通打開來看看。」卷卷俱是白紙。長老短嘆長吁的道:「我東土人果是沒福,似這般無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麼敢見唐王?誑君之罪,誠不容誅也。」行者早已知之,對唐僧道:「師父,不消說了,這就是阿儺、伽葉那廝問我要人事,沒有,故將此白紙本子與我們來了。快回去告在如來之前,問他掯財作弊之罪。」八戒嚷道:「正是,正是,告他去來。」四眾急急回山無好步,忙忙又轉上雷音。
  不多時到於山門之外,眾皆拱手相迎,笑道:「聖僧是換經來的?」三藏點頭稱謝。眾金剛也不阻擋,讓他進去,直至大雄殿前。行者嚷道:「如來,我師徒們受了萬蜇千魔,千辛萬苦,自東土拜到此處,蒙如來分付傳經,被阿儺、伽葉掯財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將無字的白紙本兒教我們拿去。我們拿他去何用?望如來敕治。」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兩個問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聖僧下山,曾將此經在舍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你如今空手來取,是以傳了白本。白本者,乃無字真經,倒也是好的。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傳之耳。」即叫:「阿儺、伽葉,快將有字的真經,每部中各檢幾卷與他,來此報數。」
  二尊者復領四眾,到珍樓寶閣之下,仍問唐僧要些人事。三藏無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缽盂,雙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窮寒路遙,不曾備得人事。這缽盂乃唐王親手所賜,教弟子持此沿路化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萬望尊者將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謝。只是以有字真經賜下,庶不孤欽差之意,遠涉之勞也。」那阿儺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樓的力士、管香積的庖丁、看閣的尊者,你抹他臉,我撲他背,彈指的,扭唇的,一個個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經的人事。」須臾,把臉皮都羞皺了,只是拿著缽盂不放。伽葉卻才進閣檢經,一一查與三藏。三藏卻叫:「徒弟們,你們都好生看看,莫似前番。」他三人接一卷,看一卷,卻都是有字的。傳了五千零四十八卷,乃一藏之數。收拾齊整,馱在馬上;剩下的,還裝了一擔,八戒挑著。自己行囊,沙僧挑著。行者牽了馬,唐僧拿了錫杖,按一按毘盧帽,抖一抖錦袈裟,才喜喜歡歡,到我佛如來之前。正是那:
    大藏真經滋味甜,如來造就甚精嚴。
    須知玄奘登山苦,可笑阿儺卻愛錢。
    先次未詳虧古佛,後來真實始安然。
    至今得意傳東土,大眾均將雨露沾。
  阿儺、伽葉引唐僧來見如來。如來高陞蓮座,指令降龍、伏虎二大羅漢敲響雲磬,遍請三千諸佛、三千揭諦、八金剛、四菩薩、五百尊羅漢、八百比丘僧、大眾優婆塞、比丘尼、優婆夷,各天各洞,福地靈山,大小尊者聖僧,該坐的請登寶座,該立的侍立兩傍。一時間,天樂遙聞,仙音嘹喨,滿空中祥光疊疊,瑞氣重重,諸佛畢集,參見了如來。如來問:「阿儺、伽葉,傳了多少經卷與他?可一一報數。」二尊者即開報:「現付去唐朝:
    《涅槃經》 …………………………… 四百卷
    《菩薩經》 ……………………… 三百六十卷
    《虛空藏經》 ………………………… 二十卷
    《首楞嚴經》 ………………………… 三十卷
    《恩意經大集》 ……………………… 四十卷
    《決定經》 …………………………… 四十卷
    《寶藏經》 …………………………… 二十卷
    《華嚴經》 ………………………… 八十一卷
    《禮真如經》 ………………………… 三十卷
    《大般若經》 ………………………… 六百卷
    《大光明經》 ………………………… 五十卷
    《未曾有經》 …………………… 五百五十卷
    《維摩經》 …………………………… 三十卷
    《三論別經》 ……………………… 四十二卷
    《金剛經》 ……………………………… 一卷
    《正法論經》 ………………………… 二十卷
    《佛本行經》 ………………… 一百一十六卷
    《五龍經》 …………………………… 二十卷
    《菩薩戒經》 ………………………… 六十卷
    《大集經》 …………………………… 三十卷
    《摩竭經》 ……………………… 一百四十卷
    《法華經》 ……………………………… 十卷
    《瑜伽經》 …………………………… 三十卷
    《寶常經》 ……………………… 一百七十卷
    《西天論經》 ………………………… 三十卷
    《僧祗經》 ……………………… 一百一十卷
    《佛國雜經》 …………… 一千六百三十八卷
    《起信論經》 ………………………… 五十卷
    《大智度經》 ………………………… 九十卷
    《寶威經》 ……………………… 一百四十卷
    《本閣經》 ………………………… 五十六卷
    《正律文經》 …………………………… 十卷
    《大孔雀經》 ………………………… 十四卷
    《維識論經》 …………………………… 十卷
    《具舍論經》 …………………………… 十卷
  在藏總經共三十五部,各部中檢出五千零四十八卷,與東土聖僧傳留在唐。現俱收拾整頓於馬馱人擔之上,專等謝恩。」
  三藏四眾拴了馬,歇了擔,一個個合掌躬身,朝上禮拜。如來對唐僧言曰:「此經功德,不可稱量。雖為我門之龜鑑,實乃三教之源流。若到你那南贍部洲,示與一切眾生,不可輕慢。非沐浴齋戒,不可開卷。寶之,重之。蓋此內有成仙了道之奧妙,有發明萬化之奇方也。」三藏叩頭謝恩,信受奉行,依然對佛祖遍禮三匝,承謹歸誠,領經而去。去到三山門,一一又謝了眾聖不題。
  如來因打發唐僧去後,才散了傳經之會。傍又閃上觀世音菩薩合掌啟佛祖道:「弟子當年領金旨向東土尋取經之人,今已成功,共計得一十四年,乃五千零四十日,還少八日,不合藏數。望我世尊早賜聖僧回東轉西,須在八日之內庶完藏數。准弟子繳還金旨。」如來大喜道:「所言甚當,准繳金旨。」即叫八大金剛分付道:「汝等快使神威,駕送聖僧回東,把真經傳留,即引聖僧西回。須在八日之內,以完一藏之數,勿得遲違。」金剛隨即趕上唐僧,叫道:「取經的,跟我來。」唐僧等俱身輕體健,蕩蕩飄飄,隨著金剛,駕雲而起。這才是:
    見性明心參佛祖,功完行滿即飛昇。
  畢竟不知回東土怎生傳授,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九回九九數完魔滅盡 三三行滿道歸根

  話表八金剛既送唐僧回國不題。那三層門下,有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護教伽藍,走向觀音菩薩前啟道:「弟子等向蒙菩薩法旨,暗中保護聖僧,今日聖僧行滿,菩薩繳了佛祖金旨,我等望菩薩准繳法旨。」菩薩亦甚喜道:「准繳,准繳。」又問道:「那唐僧四眾,一路上心行何如?」諸神道:「委實心虔志誠,料不能逃菩薩洞察。但只是唐僧受過之苦,真不可言。他一路上歷過的災愆患難,弟子已謹記在此,這就是他災難的簿子。」菩薩從頭看了一遍,上寫著:
    蒙差揭諦皈依旨,謹記唐僧難數清:
    金蟬遭貶第一難。出胎幾殺第二難。
    滿月拋江第三難。尋親報冤第四難。
    出城逢虎第五難。折從落坑第六難。
    雙叉嶺上第七難。兩界山頭第八難。
    陡澗換馬第九難。夜被火燒第十難。
    失卻袈裟十一難。收降八戒十二難。
    黃風怪阻十三難。請求靈吉十四難。
    流沙難渡十五難。收得沙僧十六難。
    四聖顯化十七難。五莊觀中十八難。
    難活人參十九難。貶退心猿二十難。
    黑松林失散二十一難。寶象國捎書二十二難。
    金鑾殿變虎二十三難。平頂山逢魔二十四難。
    蓮花洞高懸二十五難。烏雞國救主二十六難。
    被魔化身二十七難。號山逢怪二十八難。
    風攝聖僧二十九難。心猿遭害三十難。
    請聖降妖三十一難。黑河沉沒三十二難。
    搬運車遲三十三難。大賭輸贏三十四難。
    祛道興僧三十五難。路逢大水三十六難。
    身落天河三十七難。魚籃現身三十八難。
    山遇怪三十九難。普天神難伏四十難。
    問佛根源四十一難。吃水遭毒四十二難。
    西梁國留婚四十三難。琵琶洞受苦四十四難。
    再貶心猿四十五難。難辨獼猴四十六難。
    路阻火焰山四十七難。求取芭蕉扇四十八難。
    收縛魔王四十九難。賽城掃塔五十難。
    取寶救僧五十一難。棘林吟詠五十二難。
    小雷音遇難五十三難。諸天神遭困五十四難。
    稀柿衕穢阻五十五難。朱紫國行醫五十六難。
    拯救疲癃五十七難。降妖取后五十八難。
    七情迷沒五十九難。多目遭傷六十難。
    路阻獅駝六十一難。怪分三色六十二難。
    城裡遇災六十三難。請佛收魔六十四難。
    比丘救子六十五難。辨認真邪六十六難。
    松林救怪六十七難。僧房臥病六十八難。
    無底洞遭困六十九難。滅法國難行七十難。
    隱霧山遇魔七十一難。鳳仙郡求雨七十二難。
    失落兵器七十三難。會慶釘鈀七十四難。
    竹節山遭難七十五難。玄英洞受苦七十六難。
    趕捉犀牛七十七難。天竺招婚七十八難。
    銅臺府監禁七十九難。凌雲渡脫胎八十難。
    路經十萬八千里。聖僧歷難簿分明。
  菩薩將難簿目過了一遍,急傳聲道:「佛門中九九歸真。聖僧受過八十難,還少一難,不得完成此數。」即命揭諦:「趕上金剛,還生一難者。」
  這揭諦得令,飛雲一駕向東來,一晝夜趕上八大金剛,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謹遵菩薩法旨,不得違誤。」八金剛聞得此言,刷的把風按下,將他四眾連馬與經墜落下地。噫!正是那:
    九九歸真道行難,堅持篤志立玄關。
    必須苦煉邪魔退,定要修持正法還。
    莫把經章當容易,聖僧難過許多般。
    古來妙合參同契,毫髮差殊不結丹。
  三藏腳踏了凡地,自覺心驚。八戒呵呵大笑道:「好好好,這正是要快得遲。」沙僧道:「好好好,因是我們走快了些兒,教我們在此歇歇哩。」大聖道:「俗語云:『十日灘頭坐,一日行九灘。』」三藏道:「你三個且休鬥嘴,認認方向,看這是甚麼地方?」沙僧轉頭四望道:「是這裡,是這裡。師父,你聽聽水響。」行者道:「水響想是你的祖家了。」八戒道:「他祖家乃流沙河。」沙僧道:「不是,不是,此通天河也。」三藏道:「徒弟啊,仔細看在那岸?」行者縱身跳起,用手搭涼篷,仔細看了,下來道:「師父,此是通天河西岸。」三藏道:「我記起來了。東岸邊原有個陳家莊。那年到此,虧你救了他兒女,深感我們,要造船相送,幸白黿伏渡。我記得西岸上四無人煙,這番如何是好?」八戒道:「只說凡人會作弊,原來這佛面前的金剛也會作弊。他奉佛旨,教送我們東回,怎麼到此半路上就丟下我們?如今豈不進退兩難?怎生過去?」沙僧道:「二哥休報怨。我的師父已得了道,前在凌雲渡已脫了凡胎,今番斷不落水。教師兄同你我都作起攝法,把師父駕過去也。」行者頻頻的暗笑道:「駕不去,駕不去。」你看他怎麼就說個駕不去?若肯使出神通,說破飛昇之奧妙,師徒們就一千個河也過去了。只因心裡明白,知道唐僧九九之數未完,還該有一難,故羈留於此。
  師徒們口裡紛紛的講,足下徐徐的行,直至水邊。忽聽得有人叫道:「唐聖僧,唐聖僧,這裡來,這裡來。」四眾皆驚。舉頭觀看,四無人跡,又沒舟船,卻是一個大白賴頭黿在岸邊探著頭叫道:「老師父,我等了你這幾年,卻才回也?」行者笑道:「老黿,向年累你,今歲又得相逢。」三藏與八戒、沙僧都歡喜不盡。行者道:「老黿,你果有接待之心,可上岸來。」那黿即縱身爬上河來。行者叫把馬牽上他身,八戒還蹲在馬尾之後,唐僧站在馬頸左邊,沙僧站在右邊。行者一腳踏著老黿的項,一腳踏著老黿的頭叫道:「老黿,好生走穩著。」那老黿蹬開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將他師徒四眾,連馬五口,馱在身上,徑回東岸而來。誠所謂:
    不二門中法奧玄,諸魔戰退識人天。
    本來面目今方見,一體原因始得全。
    秉證三乘隨出入,丹成九轉任周旋。
    挑包飛杖通休講,幸喜還元遇老黿。
  老黿馱著他們,屣波踏浪,行經多半日,將次天晚,好近東岸,忽然問曰:「老師父,我向年曾央到西方見我佛如來,與我問聲歸著之事,還有多少年壽,果曾問否?」原來那長老自到西天玉真觀沐浴,凌雲渡脫胎,步上靈山,專心拜佛,及參諸佛菩薩聖僧等眾,意念只在取經,他事一毫不理,所以不曾問得老黿年壽,無言可答。卻又不敢欺,打誑語,沉吟半晌,不曾答應。老黿即知不曾替他問了,就將身一幌,唿喇的淬下水去,把他四眾連馬并經,通皆落水。咦!還喜得唐僧脫了胎,成了道;若似前番,已經沉底。又幸白馬是龍,八戒、沙僧會水,行者笑微微顯大神通,把唐僧扶駕出水,登彼東岸。只是經包、衣服、鞍轡俱濕了。
  師徒方登岸整理,忽又一陣狂風,天色昏暗,雷閃並作,走石飛沙。但見那:
    一陣風,乾坤播蕩;一聲雷,振動山川。一個熌,鑽雲飛火;一天霧,大地遮漫。風氣呼號,雷聲激烈。熌掣紅銷,霧迷星月。風鼓的沙塵撲面,雷驚的虎豹藏形。熌晃的飛禽叫噪,霧漫的樹木無蹤。那風攪得個通天河波浪翻騰,那雷振得個通天河魚龍喪膽。那熌照得個通天河徹底光明,那霧蓋得個通天河岸崖昏慘。好風,頹山烈石松篁倒。好雷,驚蟄傷人威勢豪。好熌,流天照野金蛇走。好霧,混混漫空蔽九霄。
  諕得那三藏按住了經包,沙僧壓住了經擔,八戒牽住了白馬;行者卻雙手輪起鐵棒,左右護持。原來那風、霧、雷、熌,乃是些陰魔作號,欲奪所取之經。勞攘了一夜,直到天明,卻才止息。長老一身水衣,戰兢兢的道:「悟空,這是怎的起?」行者氣呼呼的道:「師父,你不知就裡。我等保護你取獲此經,乃是奪天地造化之功,可以與乾坤並久,日月同明,壽享長春,法身不朽。此所以為天地不容,鬼神所忌,欲來暗奪之耳。一則這經是水濕透了;二則是你的正法身壓住,雷不能轟,電不能照,霧不能迷;又是老孫輪著鐵棒,使純陽之性,護持住了;及至天明,陽氣又盛:所以不能奪去。」三藏、八戒、沙僧方才省悟,各謝不盡。
  少頃,太陽高照。卻移經於高崖上,開包曬晾。至今彼處曬經之石尚存。他們又將衣鞋都曬在崖傍,立的立,坐的坐,跳的跳。真個是:
    一體純陽喜向陽,陰魔不敢逞強梁。
    須知水勝真經伏,不怕風雷熌霧光。
    自此清平歸正覺,從今安泰到仙鄉。
    曬經石上留蹤跡,千古無魔到此方。
  他四眾檢看經本,一一曬晾,早見幾個打魚人來到河邊,擡頭看見。內有認得的道:「老師父可是前年過此河往西天取經的?」八戒道:「正是,正是。你是那裡人?怎麼認得我們?」漁人道:「我們是陳家莊上人。」八戒道:「陳家莊離此有多遠?」漁人道:「過此衝南有二十里就是也。」八戒道:「師父,我們把經搬到陳家莊上曬去,他那裡有住有坐,又有得吃,就教他家與我們漿漿衣服,卻不是好?」三藏道:「不去罷,在此曬乾了,就收拾找路回也。」
  那幾個漁人行過南衝,恰遇著陳澄,叫道:「二老官,前年在你家替祭兒子的師父回來了。」陳澄道:「你在那裡看見?」漁人回指道:「都在那石上曬經哩。」陳澄隨帶了幾個佃戶,走過衝來望見,跑近前跪下道:「老爺取經回來,功成行滿,怎麼不到舍下,卻在這裡盤弄?快請,快請到舍。」行者道:「等曬乾了經,和你去。」陳澄又問道:「老爺的經典、衣物,如何濕了?」三藏道:「昔年虧白黿馱渡河西,今年又蒙他馱渡河東。已將近岸,被他問昔年託問佛祖壽年之事,我本未曾問得,他遂淬在水內,故此濕了。」又將前後事細說了一遍。那陳澄拜請甚懇,三藏無已,遂收拾經卷。不期石上把《佛本行經》沾住了幾卷,遂將經尾沾破了。所以至今《佛本行經》不全,曬經石上猶有字跡。三藏懊悔道:「是我們怠慢了,不曾看顧得。」行者笑道:「不在此,不在此。蓋天地不全,這經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應不全之奧妙也,豈人力所能與耶?」師徒們果收拾畢,同陳澄赴莊。
  那莊上人家,一個傳十,十個傳百,百個傳千,若老若幼,都來接看。陳清聞說,就擺香案在門前迎迓,又命鼓樂吹打。少頃到了,迎入。陳清領合家人眷,俱出來拜見,拜謝昔日救兒女之恩。隨命看茶擺齋。三藏自受了佛祖的仙品、仙餚,又脫了凡胎成佛,全不思凡間之食。二老苦勸,沒奈何,略見他意。孫大聖自來不吃煙火食,也道:「夠了。」沙僧也不甚吃。八戒也不似前番,就放下碗。行者道:「獃子也不吃了?」八戒道:「不知怎麼,脾胃一時就弱了。」遂此收了齋筵,卻又問取經之事。三藏又將先至玉真觀沐浴,凌雲渡身輕,及至雷音寺參如來,蒙珍樓賜宴,寶閣傳經,始被二尊者討人事未遂,故傳無字之經,後復拜告如來,始得授一藏之數,并白黿淬水,陰魔暗奪之事,細細陳了一遍,就欲拜別。
  那二老舉家如何肯放,且道:「向蒙救拔兒女,深恩莫報。已創建一座院宇,名之曰救生寺,專侍奉香火不絕。」又喚出原替祭之兒女陳關保、一秤金叩謝。復請至寺觀看。三藏卻又將經包兒收在他家堂前,與他念了一卷《寶常經》。後至寺中,只見陳家又設饌在此。還不曾坐下,又一起來請。還不曾舉箸,又一起來請。絡繹不絕,爭不上手。三藏俱不敢辭,略略見意。只見那座寺果蓋得齊整:
    山門紅粉膩,多賴施主功。一座樓臺從此立,兩廊房宇自今興。朱紅隔扇,七寶玲瓏。香氣飄雲漢,清光滿太空。幾株嫩柏還澆水,數榦喬松未結叢。活水迎前,通天疊疊翻波浪;高崖倚後,山脈重重接地龍。
  三藏看畢,才上高樓。樓上果裝塑著他四眾之像。八戒看見,扯著行者道:「兄長的相兒甚像。」沙僧道:「二哥,你的又像得緊,只是師父的又忒俊了些兒。」三藏道:「卻好,卻好。」遂下樓來。下面前殿後廊,還有擺齋的候請。行者卻問:「向日大王廟兒如何了?」眾老道:「那廟當年拆了。老爺,這寺自建立之後,年年成熟,歲歲豐登,卻是老爺之福庇。」行者笑道:「此天賜耳,與我們何與?但只我們自今去後,保你這一莊上人家子孫繁衍,六畜安生,年年風調雨順,歲歲雨順風調。」眾等卻叩頭拜謝。
  只見那前前後後,更有獻果獻齋的無限人家。八戒笑道:「我的蹭蹬。那時節吃得,卻沒人家連請十請。今日吃不得,卻一家不了,又是一家。」饒他氣滿,略動手,又吃夠八九盤素食;縱然胃傷,又吃了二三十個饅頭。已皆盡飽,又有人家相邀。三藏道:「弟子何能,感蒙至愛。望今夕暫停,明早再領。」
  時已深夜。三藏守定真經,不敢暫離,就於樓下打坐看守。將及三更,三藏悄悄的叫道:「悟空,這裡人家。識得我們道成事完了。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恐為久淹,失了大事。」行者道:「師父說得有理。我們趁此深夜,人家熟睡,寂寂的去了罷。」八戒卻也知覺,沙僧盡自分明,白馬也能會意。遂此起了身,輕輕的擡上馱垛,挑著擔,從廡廊馱出,到於山門,只見門上有鎖。行者又使個解鎖法,開了二門、大門,找路望東而去。只聽得半空中有八大金剛叫道:「逃走的,跟我來。」那長老聞得香風蕩蕩,起在空中。這正是:
    丹成識得本來面,體健如如拜主人。
  畢竟不知怎生見那唐王,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回徑回東土 五聖成真

  且不言他四眾脫身,隨金剛駕風而起。卻說陳家莊救生寺內多人,天曉起來,仍治果餚來獻,至樓下,不見了唐僧。這個也來問,那個也來尋,俱慌慌張張,莫知所措,叫苦連天的道:「清清把個活佛放去了。」一會家無計,將辦來的品物,俱擡在樓上,祭祀燒紙。以後每年四大祭,二十四小祭。還有那告病的,保安的,求親許願、求財求子的,無時無日,不來燒香祭賽。真個是金爐不斷千年火,玉盞常明萬載燈。不題。
  卻說八大金剛使第二陣香風,把他四眾,不一日送至東土,漸漸望見長安。原來那太宗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送唐僧出城,至十六年,即差工部官在西安關外起建了望經樓接經。太宗年年親至其地。恰好那一日出駕復到樓上,忽見正西方滿天瑞靄,陣陣香風。金剛停在空中叫道:「聖僧,此間乃長安城了。我們不好下去,這裡人伶俐,恐泄漏吾像。孫大聖三位也不消去。汝自去傳了經與汝主,即便回來,我在霄漢中等你,與你一同繳旨。」大聖道:「尊者之言雖當,但吾師如何挑得經擔?如何牽得這馬?須得我等同去一送。煩你在空少等,諒不敢誤。」金剛道:「前日觀音菩薩啟過如來,往來只在八日,方完藏數。今已經四日有餘,只怕八戒貪圖富貴,誤了期限。」八戒笑道:「師父成佛,我也望成佛,豈有貪圖之理?潑大粗人?都在此等我,待交了經,就來與你回向也。」獃子挑著擔,沙僧牽著馬,行者領著聖僧,都按下雲頭,落於望經樓邊。
  太宗同多官一齊見了,即下樓相迎道:「御弟來也?」唐僧即倒身下拜。太宗攙起,又問:「此三者何人?」唐僧道:「是途中收的徒弟。」太宗大喜,即命侍官:「將朕御車馬扣背,請御弟上馬,同朕回朝。」唐僧謝了恩,騎上馬。大聖輪金箍棒緊隨,八戒、沙僧俱扶馬、挑擔,隨駕後共入長安。真個是:
    當年清宴樂昇平,文武安然顯俊英。
    水陸場中僧演法,金鑾殿上主差卿。
    關文敕賜唐三藏,經卷原因配五行。
    苦煉兇魔種種滅,功成今喜上朝京。
  唐僧四眾隨駕入朝,滿城中無一不知是取經人來了。
  卻說那長安唐僧舊住的洪福寺大小僧人,看見幾株松樹一顆顆頭俱向東,驚訝道:「怪哉!怪哉!今夜未曾刮風,如何這樹頭都扭過來了?」內有三藏的舊徒道:「快拿衣服來,取經的老師父來了。」眾僧問道:「你何以知之?」舊徒曰:「當年師父去時,曾有言道:『我去之後,或三五年,或六七年,但看松樹枝頭若是東向,我即回矣。』我師父佛口聖言,故此知之。」急披衣而出。至西街時,早已有人傳播說:「取經的人適才方到,萬歲爺爺接入城來了。」眾僧聽說,又急急跑來,卻就遇著。一見大駕,不敢近前,隨後跟至朝門之外。
  唐僧下馬,同眾進朝。唐僧將龍馬與經擔,同行者、八戒、沙僧,站在玉階之下。太宗傳宣御弟上殿,賜坐。唐僧又謝恩坐了,教把經卷擡來。行者等取出,近侍官傳上。太宗又問:「多少經數?怎生取來?」三藏道:「臣僧到了靈山,參見佛祖,蒙差阿儺、伽葉二尊者先引至珍樓內賜齋,次到寶閣內傳經。那尊者需索人事,因未曾備得,不曾送他,他遂以經與了。當謝佛祖之恩,東行,忽被妖風搶了經去。幸小徒有些神通趕奪,卻俱拋擲散漫。因展看,皆是無字空本。臣等著驚,復去拜告懇求。佛祖道:此經成就之時,有比丘聖僧將下山與舍衛國趙長者家看誦了一遍,保祐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止討了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意思還嫌賣賤了,後來子孫沒錢使用。我等知二尊者需索人事,佛祖明知,只得將欽賜紫金缽盂送他,方傳了有字真經。此經有三十五部,各部中檢了幾卷傳來,共計五千零四十八卷。此數蓋合一藏也。」
  太宗更喜,教:「光祿寺設宴在東閣酬謝。」忽見他三徒立在階下,容貌異常,便問:「高徒果外國人耶?」長老俯伏道:「大徒弟姓孫,法名悟空,臣又呼他為孫行者。他出身原是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人氏。因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被佛祖困壓在西番兩界山石匣之內,蒙觀音菩薩勸善,情願皈依。是臣到彼救出,保護甚虧此徒。二徒弟姓豬,法名悟能,臣又呼他為豬八戒。他出身原是福陵山雲棧洞人氏。因在烏斯藏高老莊上作怪,亦蒙菩薩勸善,虧行者收之。一路上挑擔有力,涉水有功。三徒弟姓沙,法名悟淨,臣又呼他為沙和尚。他出身原是流沙河作怪者,也蒙菩薩勸善,秉教沙門。那匹馬不是主公所賜者。」太宗道:「毛片相同,如何不是?」三藏道:「臣到蛇盤山鷹愁澗涉水,原馬被此馬吞之。虧行者請菩薩問此馬來歷,原是西海龍王之子,因有罪,也蒙菩薩救解,教他與臣作腳力。當時變作原馬,毛片相同。幸虧他登山越嶺,跋涉崎嶇,去時騎坐,來時馱經,亦甚賴其力也。」
  太宗聞言,稱讚不已。又問:「遠涉西方,端的路程多少?」三藏道:「總記菩薩之言,有十萬八千里之遠。途中未曾記數,只知經過了一十四遍寒暑。日日山,日日嶺。遇林不小,遇水寬洪。還經幾座國王,俱有照驗的印信。」叫:「徒弟,將通關文牒取上來,對主公繳納。」當時遞上。太宗看了,乃貞觀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給。太宗笑道:「久勞遠涉,今已貞觀二十七年矣。」牒文上有寶象國印、烏雞國印、車遲國印、西梁女國印、祭賽國印、朱紫國印、比丘國印、滅法國印,又有鳳仙郡印、玉華州印、金平府印。太宗覽畢,收了。
  早有當駕官請宴,即下殿攜手而行。又問:「高徒能禮貌乎?」三藏道:「小徒俱是山村曠野之妖身,未諳中華聖朝之禮數,萬望主公赦罪。」太宗笑道:「不罪他,不罪他。都同請東閣赴宴去也。」三藏又謝了恩,招呼他三眾,都到閣內觀看。果是中華大國,比尋常不同。你看那:
    門懸綵繡,地襯紅氈。異香馥郁,奇品新鮮。琥珀杯,玻璃盞,鑲金點翠;黃金盤,白玉碗,嵌錦花纏。爛煮蔓菁,糖澆香芋。蘑菇甜美,海菜清奇。幾次添來薑辣筍,數番辦上蜜調葵。麵觔椿樹葉,木耳豆腐皮。石花仙菜,蕨粉乾薇。花椒煮萊菔,芥末拌瓜絲。幾盤素品還猶可,數種奇稀果奪魁。核桃柿餅,龍眼荔枝。宣州繭栗山東棗,江南銀杏兔頭梨。榛松蓮肉葡萄大,榧子瓜仁菱米齊。橄欖林檎,蘋婆沙果。慈菰嫩藕,脆李楊梅。無般不備,無件不齊。還有些蒸酥蜜食兼嘉饌,更有那美酒香茶與異奇。說不盡百味珍饈真上品,果然是中華大國異西夷。
  師徒四眾與文武多官,俱侍列左右。太宗皇帝仍正坐當中。歌舞吹彈,整齊嚴肅,遂盡樂一日。正是:
    君王嘉會賽唐虞,取得真經福有餘。
    千古流傳千古盛,佛光普照帝王居。
  當日天晚,謝恩宴散。太宗回宮,多官回宅。唐僧等歸於洪福寺,只見寺僧磕頭迎接。方進山門,眾僧報道:「師父,這樹頭兒今早俱忽然向東。我們記得師父之言,遂出城來接,果然到了。」長老喜之不勝,遂入方丈。此時八戒也不嚷茶飯,也不弄喧頭;行者、沙僧,個個穩重。只因道果完成,自然安靜。當晚睡了。
  次早,太宗升朝,對群臣言曰:「朕思御弟之功,至深至大,無以為酬。一夜無寐,口占幾句俚談,權表謝意,但未曾寫出。」叫:「中書官來,朕念與你,你一一寫之。」其文蓋云:
    嘗聞二儀有象,顯覆載以含生;四序無形,潛寒暑以化物。是以窺天鑑地,庸愚皆識其端;明陰洞陽,賢哲罕窮其數。然天地包乎陰陽而易識者,以其有象也;陰陽處乎天地而難窮者,以其無形也。故知象顯可證,雖愚不惑;形潛莫睹,在智猶迷。況乎佛道沖虛,乘幽空寂。宏濟萬品,典御十方。舉威靈而無上,抑神力而無下。大之則彌於宇宙,細之則攝於毫釐。無滅無生,歷千仞而亙古;若潛若顯,運百福而長今。妙道凝玄,遵導莫知其際;法流湛寂,挹挹莫測其源。故知蠢蠢凡愚,區區庸鄙,投其旨趣,能無疑惑者哉?然大教之興,基乎西土。騰漢庭而皎夢,照東域而流慈。古者卜形卜跡之時,言未馳而成化。當常見常隱之世,民仰德而知遵。及乎晦影歸真,遷移越世,金容掩色,不鏡三千之光;麗像開圖,空端四八之相。於是微言廣被,拯禽類於三途;遺訓遐宣,導群生於十地。佛有經,能分大小之乘;更有法,傳訛邪正之術。我僧玄奘法師者,法門之領袖也。幼懷真敏,早悟三空之功;長契神清,先包四忍之行。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故以智通無累,神測未形。超六塵而迥出,使千古而傳芳。凝心內境,悲正潛靈;栖慮玄門,多門訛謬。思欲分條,是以翹心淨土,策杖孤征。積雪晨飛,途間失地;驚沙夕起,空外迷天。萬里山川,撥煙霞而進步;百重寒暑,歷霜雨而前蹤。誠重勞輕,求深欲達。周遊西宇,十有四年。窮歷異邦,詢求正教。雙林八水,味道餐風;鹿苑鷲峰,瞻奇仰異。承至言於先聖,受真教於上賢。探賾妙門,精窮奧業。三乘六律之道,馳驟於心田;一藏百篋之文,波濤於海口。爰自所歷之國無涯,求取之經有數。總得大乘要文凡三十五部,計五千四十八卷,譯布中華,宣揚勝業。引慈雲於西極,注法雨於東陲。聖教缺而復全,蒼生罪而還福。溫火宅之乾焰,共拔幽途;朗金水之混波,同臻彼岸。是知惡因業墜,善以緣昇。昇墜之端,惟人自作。譬之桂生高嶺,凌雲方得泫其華;蓮出綠波,飛塵不能染其葉。非蓮性自潔而桂質本貞,由所負者高,則微物不能累;所憑者淨,則濁類不能沾。夫以卉木無知,猶資善而成善,矧以人倫有識,寧不緣慶而成慶哉?方冀茲經傳佈,並日月而無窮;景福遐敷,與乾坤而永大也歟!
  寫畢,即召聖僧。此時長老已在朝門外候謝,聞宣急入,行俯伏之禮。太宗傳請上殿,將文字遞與。長老覽遍,復下謝恩,奏道:「主公文辭高古,理趣淵微。但不知是何名目?」太宗道:「朕夜口占,答謝御弟之意,名曰《聖教序》,不知好否?」長老叩頭,稱謝不已。太宗又曰:「朕才愧珪璋,言慚金石。至於內典,尤所未聞。口占敘文,誠為鄙拙。穢翰墨於金簡,標瓦礫於珠林。循躬省慮,靦面恧心。甚不足稱,虛勞致謝。」
  當時多官齊賀,頂禮聖教御文,遍傳內外。太宗道:「御弟將真經演誦一番,何如?」長老道:「主公,若演真經,須尋佛地。寶殿非可誦之處。」太宗甚喜,即問當駕官:「長安城中,有那座寺院潔淨?」班中閃上大學士蕭瑀奏道:「城中有一雁塔寺潔淨。」太宗即令多官:「把真經各虔捧幾卷,同朕到雁塔寺,請御弟談經去來。」
  多官遂各各捧著,隨太宗駕幸寺中,搭起高臺,鋪設齊整。長老仍命八戒、沙僧牽龍馬,理行囊;行者在我左右。」又向太宗道:「主公欲將真經傳流天下,須當謄錄副本,方可佈散。原本還當珍藏,不可輕褻。」太宗又笑道:「御弟之言甚當,甚當。」隨召翰林院及中書科各官謄寫真經。又建一寺在城之東,名曰謄黃寺。
  長老捧幾卷登臺,方欲諷誦,忽聞得香風繚繞,半空中有八大金剛現身,高叫道:「誦經的放下經卷,跟我回西去也。」這底下行者三人連白馬,平地而起;長老亦將經卷丟下,也從臺上起於九霄,相隨騰空而去。慌得那太宗與多官望空下拜。這正是:
    聖僧努力取經編,西宇周流十四年。
    苦歷程途遭患難,多經山水受迍邅。
    功完八九還加九,行滿三千及大千。
    大覺妙文回上國,至今東土永留傳。
  太宗與多官拜畢,即選高僧,就於雁塔寺裡,修建水陸大會,看誦大藏真經,超脫幽冥孽鬼,普施善慶。將謄錄過經文,傳播天下不題。
  卻說八大金剛駕香風,引著長老四眾,連馬五口,復轉靈山。連去連來,適在八日之內。此時靈山諸神,都在佛前聽講。八金剛引他師徒進去,對如來道:「弟子前奉金旨,駕送聖僧等已到唐國,將經交納,今特繳旨。」遂叫唐僧等近前受職。如來道:「聖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喚金蟬子。因為汝不聽說法,輕慢我之大教,故貶汝之真靈,轉生東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經,甚有功果,加陞大職正果,汝為旃檀功德佛。──孫悟空,汝因大鬧天宮,吾以甚深法力,壓在五行山下,幸天災滿足,歸於釋教;。且喜汝隱惡揚善,在途中煉魔降怪有功,全終全始,加陞大職正果,汝為鬥戰勝佛。──豬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帥,為汝蟠桃會上酗酒戲了仙娥,貶汝下界投胎,身如畜類。幸汝記愛人身,在福陵山雲棧洞造孽,喜歸大教,入我沙門,保聖僧在路,卻又有頑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擔有功,加陞汝職正果,做淨壇使者。」八戒口中嚷道:「他們都成佛,如何把我做個淨壇使者?」如來道:「因汝口壯身慵,食腸寬大。蓋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諸佛事,教汝淨壇,乃是個有受用的品級,如何不好?──沙悟淨,汝本是捲簾大將。先因蟠桃會上打碎玻璃盞,貶汝下界,汝落於流沙河,傷生吃人造孽。幸皈吾教,誠敬迦持,保護聖僧,登山牽馬有功,加陞大職正果,為金身羅漢。」又叫那白馬:「汝本是西洋大海廣晉龍王之子,因汝違逆父命,犯了不孝之罪。幸得皈身皈法,皈我沙門,每日家虧你馱負聖僧來西,又虧你馱負聖經去東,亦有功者,加陞汝職正果,為八部天龍馬。」
  長老四眾,俱各叩頭謝恩。馬亦謝恩訖。仍命揭諦引了馬,下靈山後崖化龍池邊,將馬推入池中。須臾間,那馬打個展身,即退了毛皮,換了頭角,渾身上長起金鱗,腮頷下生出銀鬚,一身瑞氣,四爪祥雲,飛出化龍池,盤繞在山門裡擎天華表柱上。諸佛讚揚如來的大法。
  孫行者卻又對唐僧道:「師父,此時我已成佛,與你一般,莫成還戴金箍兒,你還念甚麼緊箍咒掯勒我?趁早兒念個鬆箍兒咒,脫下來,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麼菩薩再去捉弄他人。」唐僧道:「當時只為你難管,故以此法制之。今已成佛,自然去矣,豈有還在你頭上之理?你試摸摸看。」行者舉手去摸一摸,果然無之。
  此時旃檀佛、鬥戰佛、淨壇使者、金身羅漢俱正果了本位,天龍馬亦自歸真。有詩為證。詩曰:
    一體真如轉落塵,合和四相復修身。
    五行論色空還寂,百怪虛名總莫論。
    正果旃檀歸大覺,完成品職脫沉淪。
    經傳天下恩光闊,五聖高居不二門。
  五聖果位之時,諸眾佛祖、菩薩、聖僧、羅漢、揭諦、比丘、優婆夷塞、各山各洞神仙、大神、丁甲、功曹、伽藍、土地,一切得道的師仙,始初俱來聽講,至此各歸方位。你看那:
    靈鷲峰頭聚霞彩,極樂世界集祥雲。金龍穩臥,玉虎安然。烏兔任隨來往,龜蛇憑汝盤旋。丹鳳青鸞情爽爽,玄猿白鹿意怡怡。八節奇花,四時仙果。喬松古檜,翠柏修篁。五色梅時開時結,萬年桃時熟時新。千果千花爭秀,一天瑞靄紛紜。
  大眾合掌皈依,都念:
    「南無燃燈上古佛。南無藥師琉璃光王佛。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過去未來現在佛。南無清淨喜佛。南無毘盧尸佛。南無寶幢王佛。南無彌勒尊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無量壽佛。南無接引歸真佛。南無金剛不壞佛。南無寶光佛。南無龍尊王佛。南無精進善佛。南無寶月光佛。南無現無愚佛。南無婆留那佛。南無那羅延佛。南無功德華佛。南無才功德佛。南無善遊步佛。南無旃檀光佛。南無摩尼幢佛。南無慧炬照佛。南無海德光明佛。南無大慈光佛。南無慈力王佛。南無賢善首佛。南無廣莊嚴佛。南無金華光佛。南無才光明佛。南無智慧勝佛。南無世靜光佛。南無日月光佛。南無日月珠光佛。南無慧幢勝王佛。南無妙音聲佛。南無常光幢佛。南無觀世燈佛。南無法勝王佛。南無須彌光佛。南無大慧力王佛。南無金海光佛。南無大通光佛。南無才光佛。南無旃檀功德佛。南無鬥戰勝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南無文殊菩薩。南無普賢菩薩。南無清淨大海眾菩薩。南無蓮池海會佛菩薩。南無西天極樂諸菩薩。南無三千揭諦大菩薩。南無五百阿羅大菩薩。南無比丘夷塞尼菩薩。南無無邊無量法菩薩。南無金剛大士聖菩薩。南無淨壇使者菩薩。南無八寶金身羅漢菩薩。南無八部天龍廣力菩薩。如是等一切世界諸佛: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
    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
    同生極樂國,盡報此一身。
  十方三世一切佛,諸尊菩薩摩訶薩,摩訶般若波羅密。」
  《西遊記》至此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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