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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文心雕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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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09-12-21 14:56 |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三

銘箴第十一

昔帝軒刻輿幾以弼違,大禹勒筍虡而招諫。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武王戶席,題必誡之訓。周公慎言於金人,仲尼革容於欹器,則先聖鑒戒,其來久矣。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慎德。蓋臧武仲之論銘也,曰︰「天子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夏鑄九牧之金鼎,周勒肅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呂望銘功於昆吾,仲山鏤績於庸器,計功之義也;魏顆紀勛於景鐘,孔悝表勤於衛鼎,稱伐之類也。若乃飛廉有石棺之錫,靈公有奪里之謚,銘發幽石,吁可怪矣!趙靈勒跡於番吾,秦昭刻博於華山,誇誕示后,吁可笑也!詳觀眾例,銘義見矣。
至於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澤,亦有疏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之勒,張昶《華陰》之碣,序亦盛矣。蔡邕銘思,獨冠古今。橋公之鉞,吐納典謨;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長也。至如敬通雜器,准矱武銘,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崔駰品物,贊多戒少,李尤積篇,義儉辭碎。蓍龜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閑哉!魏文九寶,器利辭鈍。唯張載《劍閣》,其才清采。迅足駸駸,后發前至,勒銘岷漢,得其宜矣。
箴者,針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斯文之興,盛於三代。夏商二箴,餘句頗存。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虞箴》一篇,體義備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絳諷君於後羿,楚子訓民於在勤。戰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至揚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補綴,總稱《百官》。指事配位,鞶鑒有徵,信所謂追清風於前古,攀辛甲於後代者也。至於潘勖《符節》,要而失淺;溫嶠《侍臣》,博而患繁;王濟《國子》,文多而事寡;潘尼《乘輿》,義正而體蕪:凡斯繼作,鮮有克衷。至於王朗《雜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武銘,而水火井灶,繁辭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誦於官,銘題於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寡用,罕施後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遠大焉。
贊曰︰
銘實器表,箴惟德軌。有佩於言,無鑒於水。
秉茲貞厲,警乎立履。義典則弘,文約為美。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09-12-21 14:59 | 顯示全部樓層
誄碑第十二

周世盛德,有銘誄之文。大夫之材,臨喪能誄。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夏商以前,其詞靡聞。周雖有誄,未被於士。又賤不誄貴,幼不誄長,其在萬乘,則稱天以誄之。讀誄定謚,其節文大矣。自魯莊戰乘丘,始及於士;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誄,觀其憖遺之辭,嗚呼之嘆,雖非睿作,古式存焉。至柳妻之誄惠子,則辭哀而韻長矣。
暨乎漢世,承流而作。揚雄之誄元后,文實煩穢,沙麓撮其要,而摯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闊略四句乎!杜篤之誄,有譽前代;吳誄雖工,而他篇頗疏,豈以見稱光武,而改盼千金哉!傅毅所制,文體倫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參。觀其序事如傳,辭靡律調,固誄之才也。潘岳構意,專師孝山,巧於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聲者也。至如崔駰誄趙,劉陶誄黃,並得憲章,工在簡要。陳思叨名,而體實繁緩。文皇誄末,百言自陳,其乖甚矣!
若夫殷臣詠湯,追褒玄鳥之祚;周史歌文,上闡后稷之烈;誄述祖宗,蓋詩人之則也。至於序述哀情,則觸類而長。傅毅之誄北海,雲\"白日幽光,淫雨杳冥\"。始序致感,遂為后式,影而效者,彌取於工矣。
詳夫誄之為制,蓋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覿,道其哀也,淒焉如可傷:此其旨也。
碑者,埤也。上古帝王,紀號封禪,樹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紀跡於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又宗廟有碑,樹之兩楹,事止麗牲,未勒勛績。而庸器漸缺,故後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廟徂墳,猶封墓也。
自后漢以來,碑碣雲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觀楊賜之碑,骨鯁訓典;陳郭二文,詞無擇言;周胡眾碑,莫非精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察其為才,自然至矣。孔融所創,有摹伯喈;張陳兩文,辨給足采,亦其亞也。及孫綽為文,志在於碑;溫王郗庾,辭多枝雜;《桓彝》一篇,最為辨裁矣。
夫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此碑之制也。夫碑實銘器,銘實碑文,因器立名,事先於誄。是以勒石贊勛者,入銘之域;樹碑述亡者,同誄之區焉。
贊曰︰
寫遠追虛,碑誄以立。銘德纂行,光采允集。
觀風似面,聽辭如泣。石墨鐫華,頹影豈戢。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09-12-21 14:59 | 顯示全部樓層
哀弔第十三

賦憲之謚,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實依心,故曰哀也。以辭遣哀,蓋下流之悼,故不在黃發,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贖,事均夭枉,《黃鳥》賦哀,抑亦詩人之哀辭乎?
暨漢武封禪,而霍嬗暴亡,帝傷而作詩,亦哀辭之類矣。降及后漢,汝陽主亡,崔瑗哀辭,始變前式。然履突鬼門,怪而不辭;駕龍乘雲,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頗似歌謠,亦彷彿乎漢武也。至於蘇順、張升,並述哀文,雖發其情華,而未極其心實。建安哀辭,惟偉長差善,《行女》一篇,時有惻怛。及潘岳繼作,實鍾其美。觀其慮贍辭變,情洞悲苦,敘事如傳,結言摹詩,促節四言,鮮有緩句;故能義直而文婉,體舊而趣新,《金鹿》、《澤蘭》,莫之或繼也。
原夫哀辭大體,情主於痛傷,而辭窮乎愛惜。幼未成德,故譽止於察惠;弱不勝務,故悼加乎膚色。隱心而結文則事愜,觀文而屬心則體奢。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
吊者,至也。詩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君子令終定謚,事極理哀,故賓之慰主,以至到為言也。壓溺乖道,所以不弔矣。又宋水鄭火,行人奉辭,國災民亡,故同吊也。及晉築虒台,齊襲燕城,史趙蘇秦,翻賀為吊,虐民構敵,亦亡之道。凡斯之例,吊之所設也。或驕貴以殞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無時,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併名為吊。
自賈誼浮湘,發憤吊屈。體同而事核,辭清而理哀,蓋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為賦體;桓譚以為其言惻愴,讀者嘆息。及卒章要切,斷而能悲也。揚雄吊屈,思積功寡,意深反騷,故辭韻沈膇。班彪、蔡邕,並敏於致詰。然影附賈氏,難為並驅耳。胡阮之吊夷齊,褒而無間,仲宣所制,譏呵實工。然則胡阮嘉其清,王子傷其隘,各其志也。檷衡之吊平子,縟麗而輕清;陸機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降斯以下,未有可稱者矣。
夫吊雖古義,而華辭末造;華過韻緩,則化而為賦。固宜正義以繩理,昭德而塞違,剖析褒貶,哀而有正,則無奪倫矣!
贊曰︰
辭之所哀,在彼弱弄。苗而不秀,自古斯慟。
雖有通才,迷方失控。千載可傷,寓言以送。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09-12-21 15:00 | 顯示全部樓層
雜文第十四
智術之子,博雅之人,藻溢於辭,辯盈乎氣。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宋玉含才,頗亦負俗,始造對問,以申其志,放懷寥廓,氣實使文。及枚乘攡艷,首制《七發》,腴辭雲構,誇麗風駭。蓋七竅所發,發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揚雄覃思文閣,業深綜述,碎文瑣語,肇為《連珠》,其辭雖小而明潤矣。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對問》以後,東方朔效而廣之,名為《客難》,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揚雄《解嘲》,雜以諧謔,回環自釋,頗亦為工。班固《賓戲》,含懿采之華;崔駰《達旨》,吐典言之裁;張衡《應間》,密而兼雅;崔寔《答譏》,整而微質;蔡邕《釋誨》,體奧而文炳;景純《客傲》,情見而采蔚:雖迭相祖述,然屬篇之高者也。至於陳思《客問》,辭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榮而文悴。斯類甚眾,無所取才矣。原夫茲文之設,乃發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於情泰,莫不淵岳其心,麟鳳其采,此立體之大要也。
自《七發》以下,作者繼踵,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及傅毅《七激》,會清要之工;崔駰《七依》,入博雅之巧;張衡《七辨》,結采綿靡;崔瑗《七厲》,植義純正;陳思《七啟》,取美於宏壯;仲宣《七釋》,致辨於事理。自桓麟《七說》以下,左思《七諷》以上,枝附影從,十有餘家。或文麗而義暌,或理粹而辭駁。觀其大抵所歸,莫不高談宮館,壯語畋獵。窮瑰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搖骨髓,艷詞洞魂識,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子云所謂\"猶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者也。唯《七厲》敘賢,歸以儒道,雖文非拔群,而意實卓爾矣。
自《連珠》以下,擬者間出。杜篤、賈逵之曹,劉珍、潘勖之輩,欲穿明珠,多貫魚目。可謂壽陵匍匐,非復邯鄲之步;里丑捧心,不關西施之顰矣。唯士衡運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廣於舊篇,豈慕朱仲四寸之璫乎!夫文小易周,思閑可贍。足使義明而詞淨,事圓而音澤,磊磊自轉,可稱珠耳。
詳夫漢來雜文,名號多品。或典誥誓問,或覽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諷謠詠。總括其名,並歸雜文之區;甄別其義,各入討論之域。類聚有貫,故不曲述也。
贊曰︰偉矣前修,學堅才飽。負文餘力,飛靡弄巧。
枝辭攢映,慧若參昴。慕顰之心,於焉只攪。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09-12-21 15:01 | 顯示全部樓層
諧隱第十五

芮良夫之詩云︰\"自有肺腸,俾民卒狂。\"夫心險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歡謔之言無方。昔華元棄甲,城者發睅目之謳;臧紇喪師,國人造侏儒之歌;並嗤戲形貌,內怨為俳也。又蠶蟹鄙諺,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載於禮典,故知諧辭讔言,亦無棄矣。
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昔齊威酣樂,而淳于說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賦好色。意在微諷,有足觀者。及優旃之諷漆城,優孟之諫葬馬,並譎辭飾說,抑止昏暴。是以子長編史,列傳滑稽,以其辭雖傾回,意歸義正也。但本體不雅,其流易弊。於是東方、枚皋,餔糟啜醨,無所匡正,而詆?曼媟弄,故其自稱\"為賦,乃亦俳也,見視如倡\",亦有悔矣。至魏人因俳說以著笑書,薛綜憑宴會而發嘲調,雖抃笑衽席,而無益時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轡;潘岳丑婦之屬,束皙賣餅之類,尤而效之,蓋以百數。魏晉滑稽,盛相驅扇,遂乃應瑒之鼻,方於盜削卵;張華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虧德音,豈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歟?
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昔還社求拯於楚師,喻眢井而稱麥□;叔儀乞糧於魯人,歌珮玉而呼庚癸;伍舉刺荊王以大鳥,齊客譏薛公以海魚;莊姬托辭於龍尾,臧文謬書於羊裘。隱語之用,被於紀傳。大者興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蓋意生於權譎,而事出於機急,與夫諧辭,可相表裡者也。漢世《隱書》,十有八篇,歆、固編文,錄之賦末。
昔楚莊、齊威,性好隱語。至東方曼倩,尤巧辭述。但謬辭詆戲,無益規補。自魏代以來,頗非俳優,而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謎也者,回互其辭,使昏迷也。或體目文字,或圖象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荀卿《蠶賦》,已兆其體。至魏文、陳思,約而密之。高貴鄉公,博舉品物,雖有小巧,用乖遠大。觀夫古之為隱,理周要務,豈為童稚之戲謔,搏髀而忭笑哉!然文辭之有諧讔,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稗官所采,以廣視聽。若效而不已,則髡朔之入室,旃孟之石交乎?
贊曰︰古之嘲隱,振危釋憊。雖有絲麻,無棄菅蒯。
會義適時,頗益諷誡。空戲滑稽,德音大壞。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09-12-21 15:10 |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史傳第十六

開辟草昧,歲紀綿邈,居今識古,其載籍乎?軒轅之世,史有蒼頡,主文之職,其來久矣。《曲禮》曰︰「史載筆。「史者,使也。執筆左右,使之記也。古者左史記事者,右史記言者。言經則《尚書》,事經則《春秋》也。唐虞流於典謨,商夏被於誥誓。洎周命維新,姬公定法,?三正以班歷,貫四時以聯事。諸侯建邦,各有國史,彰善癉惡,樹之風聲。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憲章散紊,彝倫攸斁。
昔者夫子閔王道之缺,傷斯文之墜,靜居以嘆鳳,臨衢而泣麟,於是就太師以正《雅》、《頌》,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然睿旨幽隱,經文婉約,丘明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為傳體。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於後,實聖文之羽翮,記籍之冠冕也。
及至縱橫之世,史職猶存。秦並七王,而戰國有策。蓋錄而弗敘,故即簡而為名也。漢滅嬴項,武功積年。陸賈稽古,作《楚漢春秋》。爰及太史談,世惟執簡,子長繼志,甄序帝勣。比堯稱典,則位雜中賢;法孔題經,則文非玄聖。故取式《呂覽》,通號曰紀。紀綱之號,亦宏稱也。故《本紀》以述皇王,《列傳》以總侯伯,《八書》以鋪政體,《十表》以譜年爵,雖殊古式,而得事序焉。爾其實錄無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愛奇反經之尤,條例踳落之失,叔皮論之詳矣。
及班固述漢,因循前業,觀司馬遷之辭,思實過半。其《十志》該富,贊序弘麗,儒雅彬彬,信有遺味。至於宗經矩聖之典,端緒豐贍之功,遺親攘美之罪,征賄鬻筆之愆,公理辨之究矣。觀夫左氏綴事,附經間出,於文為約,而氏族難明。及史遷各傳,人始區詳而易覽,述者宗焉。及孝惠委機,呂后攝政,班史立紀,違經失實,何則?庖犧以來,未聞女帝者也。漢運所值,難為后法。牝雞無晨,武王首誓;婦無與國,齊桓著盟;宣后亂秦,呂氏危漢:豈唯政事難假,亦名號宜慎矣。張衡司史,而惑同遷固,元平二后,欲為立紀,謬亦甚矣。尋子弘雖偽,要當孝惠之嗣;孺子誠微,實繼平帝之體;二子可紀,何有於二后哉?
至於《后漢》紀傳,發源《東觀》。袁張所制,偏駁不倫;薛謝之作,疏謬少信。若司馬彪之詳實,華嶠之准當,則其冠也。及魏代三雄,記傳互出。《陽秋》、《魏略》之屬,《江表》、《吳錄》之類。或激抗難征,或疏闊寡要。唯陳壽《三志》,文質辨洽,荀張比之於遷固,非妄譽也。
至於晉代之書,系乎著作。陸機肇始而未備,王韶續末而不終,干寶述《紀》,以審正得序;孫盛《陽秋》,以約舉為能。按《春秋經傳》,舉例發凡;自《史》、《漢》以下,莫有準的。至鄧?粲《晉紀》,始立條例。又擺落漢魏,憲章殷周,雖湘川曲學,亦有心典謨。及安國立例,乃鄧氏之規焉。
原夫載籍之作也,必貫乎百氏,被之千載,表徵盛衰,殷鑒興廢,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長存,王霸之跡,並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漢之初,史職為盛。郡國文計,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詳悉於體國也。閱石室,啟金匱,?裂帛,檢殘竹,欲其博練於稽古也。是立義選言,宜依經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聖以居宗。然後詮評昭整,苛濫不作矣。
然紀傳為式,編年綴事,文非泛論,按實而書。歲遠則同異難密,事積則起訖易疏,斯固總會之為難也。或有同歸一事,而數人分功,兩記則失於復重,偏舉則病於不周,此又銓配之未易也。故張衡摘史班之舛濫,傅玄譏《后漢》之尤煩,皆此類也。
若夫追述遠代,代遠多偽。公羊高雲「傳聞異辭「,荀況稱「錄遠詳近「,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於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至於記編同時,時同多詭,雖定、哀微辭,而世情利害。勛榮之家,雖庸夫而盡飾;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嗤埋,吹霜煦露,寒暑筆端,此又同時之枉,可為嘆息者也!故述遠則誣矯如彼,記近則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若乃尊賢隱諱,固尼父之聖旨,蓋纖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懲戒,實良史之直筆,農夫見莠,其必鋤也:若斯之科,亦萬代一準焉。至於尋繁領雜之術,務信棄奇之要,明白頭訖之序,品酌事例之條,曉其大綱,則眾理可貫。然史之為任,乃彌綸一代,負海內之責,而贏是非之尤。秉筆荷擔,莫此之勞。遷、固通矣,而歷詆後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贊曰︰史肇軒黃,體備周孔。世歷斯編,善惡偕總。
騰褒裁貶,萬古魂動。辭宗邱明,直歸南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09-12-21 15:12 | 顯示全部樓層
諸子第十七
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昔風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蓋上古遺語,而戰代所記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諮詢,餘文遺事,錄為《鬻子》。子目肇始,莫先於茲。及伯陽識禮,而仲尼訪問,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則鬻惟文友,李實孔師,聖賢並世,而經子異流矣。
逮及七國力政,俊乂蜂起。孟軻膺儒以磬折,莊周述道以翱翔。墨翟執儉確之教,尹文課名實之符,野老治國於地利,騶子養政於天文,申商刀鋸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勛,屍佼兼總於雜術,青史曲綴於街談。承流而枝附者,不可勝算,並飛辯以馳術,饜祿而餘榮矣。
暨於暴秦烈火,勢炎昆岡,而煙燎之毒,不及諸子。逮漢成留思,子政讎校,於是《七略》芬菲,九流鱗萃。殺青所編,百有八十餘家矣。迄至魏晉,作者間出,讕言兼存,璅語必錄,類聚而求,亦充箱照軫矣。
然繁辭雖積,而本體易總,述道言治,枝條五經。其純粹者入矩,踳駁者出規。《禮記‧月令》,取乎呂氏之紀;三年問喪,寫乎《荀子》之書:此純粹之類也。若乃湯之問棘,雲蚊睫有雷霆之聲;惠施對梁王,雲蝸角有伏屍之戰;《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談,《淮南》有傾天折地之說,此踳駁之類也。是以世疾諸子,混洞虛誕。按《歸藏》之經,大明迂怪,乃稱羿斃十日,嫦娥奔月。殷《易》如茲,況諸子乎!
至如商韓,六虱五蠹,棄孝廢仁,轘藥之禍,非虛至也。公孫之白馬、孤犢,辭巧理拙,魏牟比之號?鳥,非妄貶也。昔東平求諸子、《史記》,而漢朝不與。蓋以《史記》多兵謀,而諸子雜詭術也。然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極睇參差,亦學家之壯觀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辭雅;管、晏屬篇,事核而言練;列禦寇之書,氣偉而采奇;鄒子之說,心奢而辭壯;墨翟、隨巢,意顯而語質;屍佼尉繚,術通而文鈍;鶡冠綿綿,亟發深言;鬼谷眇眇,每環奧義;情辨以澤,文子擅其能;辭約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韓非著博喻之富;呂氏鑒遠而體周,淮南泛采而文麗:斯則得百氏之華采,而辭氣之大略也。
若夫陸賈《新語》,賈誼《新書》,揚雄《法言》,劉向《說苑》,王符《潛夫》,崔實《政論》,仲長《昌言》,杜夷《幽求》,或敘經典,或明政術,雖標論名,歸乎諸子。何者?博明萬事為子,適辨一理為論,彼皆蔓延雜說,故入諸子之流。
夫自六國以前,去聖未遠,故能越世高談,自開戶牖。兩漢以後,體勢浸弱,雖明乎坦途,而類多依采,此遠近之漸變也。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於萬古之上,而送懷於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
贊曰︰丈夫處世,懷寶挺秀。辨雕萬物,智周宇宙。
立德何隱,含道必授。條流殊述,若有區囿。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09-12-21 15:14 | 顯示全部樓層
論說第十八

聖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聖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於茲矣。自《論語》以前,經無\"論\"字。《六韜》二論,後人追題乎!
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故議者宜言,說者說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是以莊周《齊物》,以論為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至石渠論藝,白虎通講,述聖通經,論家之正體也。及班彪《王命》,嚴尤《三將》,敷述昭情,善入史體。魏之初霸,術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於是聃周當路,與尼父爭途矣。詳觀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聲》,太初之《本無》,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並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論之英也。至如李康《運命》,同《論衡》而過之;陸機《辨亡》,效《過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次及宋岱、郭象,銳思於幾神之區;夷甫、裴頠,交辨於有無之域;並獨步當時,流聲後代。然滯有者,全繫於形用;貴無者,專守於寂寥。徒銳偏解,莫詣正理;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逮江左群談,惟玄是務;雖有日新,而多抽前緒矣。至如張衡《譏世》,頗似俳說;孔融《孝廉》,但談嘲戲;曹植《辨道》,體同書抄。言不持正,論如其已。
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於有數,究於無形,鑽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論如析薪,貴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橫斷;辭辨者,反義而取通;覽文雖巧,而檢跡知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論哉?
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若秦延君之注《堯典》,十餘萬字;朱文公之解《尚書》,三十萬言,所以通人惡煩,羞學章句。若毛公之訓《詩》,安國之傳《書》,鄭君之釋《禮》,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可為式矣。
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資悅懌;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太公以辨釣興周,及燭武行而紓鄭,端木出而存魯:亦其美也。
暨戰國爭雄,辨士雲涌;從橫參謀,長短角勢;轉丸騁其巧辭,飛鉗伏其精術。一人之辨,重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隱賑而封。至漢定秦楚,辨士弭節。酈君既斃於齊鑊,蒯子幾入乎漢鼎;雖復陸賈籍甚,張釋傅會,杜欽文辨,樓護唇舌,頡頏萬乘之階,抵戲公卿之席,並順風以托勢,莫能逆波而溯洄矣。
夫說貴撫會,弛張相隨,不專緩頰,亦在刀筆。范雎之言疑事,李斯之止逐客,並順情入機,動言中務,雖批逆鱗,而功成計合,此上書之善說也。至於鄒陽之說吳梁,喻巧而理至,故雖危而無咎矣;敬通之說鮑鄧,事緩而文繁,所以歷騁而罕遇也。
凡說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進有契於成務,退無阻於榮身。自非譎敵,則唯忠與信。披肝膽以獻主,飛文敏以濟辭,此說之本也。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誑\",何哉?
贊曰︰理形於言,敘理成論。詞深人天,致遠方寸。
陰陽莫忒,鬼神靡遁。說爾飛鉗,呼吸沮勸。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09-12-21 15:15 | 顯示全部樓層
詔策第十九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淵嘿黼扆,而響盈四表,其唯詔策乎!昔軒轅唐虞,同稱為「命「。命之為義,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誥誓。誓以訓戎,誥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錫胤。《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誥四方。「誥命動民,若天下之有風矣。降及七國,並稱曰命。命者,使也。秦並天下,改命曰制。漢初定儀則,則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敕戒州部,詔誥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簡也。制者,裁也。詔者,告也。敕者,正也。
《詩》雲「畏此簡書「,《易》稱「君子以制數度「,《禮》稱「明神之詔「,《書》稱「敕天之命「,並本經典以立名目。遠詔近命,習秦制也。《記》稱「絲綸「,所以應接群后。虞重納言,周貴喉舌,故兩漢詔誥,職在尚書。王言之大,動入史策,其出如綍,不反若汗。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視草;隴右多文士,光武加意於書辭:豈直取美當時,亦敬慎來葉矣。
觀文景以前,詔體浮雜,武帝崇儒,選言弘奧。策封三王,文同訓典;勸戒淵雅,垂範後代。及制詔嚴助,即雲︰「厭承明廬「,蓋寵才之恩也。孝宣璽書,責博於陳遂,亦故舊之厚也。逮光武撥亂,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時或偏濫。詔賜鄧禹,稱司徒為堯;敕責侯霸,稱黃鉞一下。若斯之類,實乖憲章。暨明章崇學,雅詔間出。和安政弛,禮閣鮮才,每為詔敕,假手外請。建安之末,文理代興,潘勖九錫,典雅逸群。衛覬禪誥,符采炳耀,弗可加已。自魏晉誥策,職在中書。劉放張華,並管斯任,施令發號,洋洋盈耳。魏文帝下詔,辭義多偉。至於作威作福,其萬慮之一蔽乎!晉氏中興,唯明帝崇才,以溫嶠文清,故引入中書。自斯以後,體憲風流矣。
夫王言崇秘,大觀在上,所以百辟其刑,萬邦作孚。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恆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有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也。
戒敕為文,實詔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憲,此其事也。魏武稱作敕戒,當指事而語,勿得依違,曉治要矣。及晉武敕戒,備告百官;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警郡守以恤隱,勒牙門以御衛,有訓典焉。
戒者,慎也,禹稱「戒之用休「。君父至尊,在三罔極。漢高祖之《敕太子》,東方朔之《戒子》,亦顧命之作也。及馬援以下,各貽家戒。班姬《女戒》,足稱母師矣。
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契敷五教,故王侯稱教。昔鄭弘之守南陽,條教為后所述,乃事緒明也;孔融之守北海,文教麗而罕施,乃治體乖也。若諸葛孔明之詳約,庾稚恭之明斷,並理得而辭中,教之善也。
自教以下,則又有命。《詩》雲「有命自天「,明命為重也;《周禮》曰「師氏詔王「,明詔為輕也。今詔重而命輕者,古今之變也。
贊曰︰皇王施令,寅嚴宗誥。我有絲言,兆民伊好。
輝音峻舉,鴻風遠蹈。騰義飛辭,渙其大號。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09-12-21 15:16 | 顯示全部樓層
檄移第二十

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威聲。故觀電而懼雷壯,聽聲而懼兵威。兵先乎聲,其來已久。昔有虞始戒於國,夏后初誓於軍,殷誓軍門之外,周將交刃而誓之。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師,宣訓我眾,未及敵人也。至周穆西征,祭公謀父稱「古有威讓之令,令有文告之辭「,即檄之本源也。及春秋征伐,自諸侯出,懼敵弗服,故兵出須名。振此威風,暴彼昏亂,劉獻公之所謂「告之以文辭,董之以武師「者也。齊桓征楚,詰苞茅之缺;晉厲伐秦,責箕郜之焚。管仲、呂相,奉辭先路,詳其意義,即今之檄文。暨乎戰國,始稱為檄。檄者,皦也。宣露於外,皦然明白也。張儀《檄楚》,書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稱露布。露布者,蓋露板不封,播諸視聽也。
夫兵以定亂,莫敢自專,天子親戎,則稱「恭行天罰「;諸侯御師,則雲「肅將王誅「。故分閫推轂,奉辭伐罪,非唯致果為毅,亦且厲辭為武。使聲如沖風所擊,氣似欃槍所掃,奮其武怒,總其罪人,征其惡稔之時,顯其貫盈之數,搖姦宄之膽,訂信慎之心,使百尺之沖,摧折於咫書;萬雉之城,顛墜於一檄者也。觀隗囂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飾,而意切事明,隴右文士,得檄之體矣!陳琳之檄豫州,壯有骨鯁;雖奸閹攜養,章實太甚,發丘摸金,誣過其虐,然抗辭書舋,皦然露骨,敢矣攖曹公之鋒,幸哉免袁黨之戮也。鍾會檄蜀,征驗甚明;桓溫檄胡,觀舋尤切,並壯筆也。
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或敘彼苛虐。指天時,審人事,算強弱,角權勢,標蓍龜於前驗,懸鞶鑒於已然,雖本國信,實參兵詐。譎詭以馳旨,煒曄以騰說。凡此眾條,莫之或違者也。故其植義揚辭,務在剛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辭緩;露板以宣眾,不可使義隱。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此其要也。若曲趣密巧,無所取才矣。又州郡徵吏,亦稱為檄,固明舉之義也。
移者,易也,移風易俗,令往而民隨者也。相如之《難蜀老》,文曉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及劉歆之《移太常》,辭剛而義辨,文移之首也;陸機之《移百官》,言約而事顯,武移之要者也。故檄移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則逆黨用檄,順命資移;所以洗濯民心,堅同符契,意用小異,而體義大同,與檄參伍,故不重論也。
贊曰︰三驅弛網,九伐先話。鞶鑒吉凶,蓍龜成敗。
摧壓鯨鯢,抵落蜂蠆。移風易俗,草偃風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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